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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金掌櫃

    關山月送了出來,卻未下長廊,道:“婁老好走,恕我不遠送了!”

    婁四向後抬了抬手,道:“老弟説這話就見外了,自己人,何必客氣!”

    關山月笑了,笑得很神秘!

    婁四剛説完話,迎面走來了金掌櫃的,只聽他道:“金掌櫃的,關爺是我的好朋友,你多照顧!”

    金掌櫃的口裏連忙答應,一雙老眼卻望着婁四那匆忙離去的背影直髮愣,望着婁四不見,他始轉身走了過來:“關爺,什麼時候您成了他的好朋友了?”

    關山月淡淡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江湖人交朋友還不快!”

    這話夠含蓄的,可是金掌櫃的老於世故,他懂,笑了笑道:“此人是‘北京城’裏出了名的!”

    關山月點了點頭道:“多謝掌櫃的指點,我知道……”頓了頓,接道:“怎麼,那兩個走了?”

    金掌櫃的搖頭説道:“送神難,送這種人更難,破財消災,一個人塞了十兩!”

    關山月“哈!”地一聲笑道:“難怪這‘愛心覺羅’王朝貪官污吏比比皆是,連這種人都貪!”

    金掌櫃的沒多説,忽地一笑,道:“關爺,老朽沒看錯,也算開了眼,關爺好高絕的身手!”

    關山月搖了頭,道:“莊稼把式,只恐怕有瀆掌櫃的法眼!”

    金掌櫃的不安地笑了笑,道:“哪兒的話……關爺,您要沒事兒,老朽要……”

    “不,掌櫃的,我有事兒!”關山月搖了搖頭,道:“掌櫃的,外面冷,請屋裏坐坐!”

    外面是冷,金掌櫃的鼻子裏,嘴裏直冒熱氣兒,鼻頭都快凍紅了,那鬍子上快凍上冰碴兒了!

    進屋,關山月隨手掩上了門!

    坐定,金掌櫃的有點不安地欠身説道:“關爺,您有什麼事兒?”

    關山月淡淡地道:“沒什麼,我只是想在金掌櫃的面前打聽個人!”

    “誰?”金掌櫃的問道:“你是問這‘北京城裏’的……”

    “不!”關山月搖頭説:“此人當年在南七省,如今隱居在‘北京’!”

    金掌櫃的“哦!”地一聲,道:“隱居?”

    “是的,隱居!”關山月點頭説道:“此人本是南七省武林中的英雄好漢!”

    金掌櫃的搖頭説道:“武林人物老朽恐怕不知道……”

    關山月道:“不知道沒關係,我只是問問看,不過,此人已在‘北京城’住了很久了,聽説他也改了行,也許掌櫃的知道……”

    金掌櫃的道:“那麼您説説看?”

    關山月目光一凝,含笑説道:“此人跟掌櫃的同宗,也姓金,單名一個庸字,有個外號叫‘萬利神賈賠錢郎中’,掌櫃的知道麼?”

    金掌櫃的神情猛地一震,搖頭笑道:“這名字好怪,老朽沒聽説過!”

    關山月淡淡笑道:“他這名號的意思是,要他為商,他一本萬利,因為他善於經營,要他為醫,他必然賠錢,因為他有一顆仁心,為人也義薄雲天,無論替人看大小病從不要錢!”

    金掌櫃的笑道:“原來如此,此人倒是有趣……”

    關山月道:“有趣的是他還喜歡瞪着眼説瞎話,掌櫃的真不知道他麼?”

    金掌櫃的神情一震,光臉微紅,忙搖頭説道:“老朽怎會欺關爺,當真是不知道……”

    關山月突然一笑説道:“掌櫃的,你好不小氣!”探掌如電,當胸抓了過去!

    金掌櫃的猛然一驚,口中急道:“關爺,您這是……”

    説話間,關山月那鋼鈎般五指已近他胸口,匆忙間,他坐勢不變,身形向後微傾,忽地離座橫飄閃出數尺外落地站起,兩眼一瞪,他剛要説話!

    關山月已然含笑收手,道:“掌櫃的,好俊的一式大移挪,請坐!”

    金掌櫃的恍然大悟,勃然色變,沉聲説道:“閣下究竟是哪位高人……”

    關山月笑道:“掌櫃的,別動氣,也別驚慌,請坐下,咱們好好談!”

    金掌櫃的未動,雙眉一揚,還待再問!

    關山月已然又道:“我不相信昔日名滿南七省的‘萬利神賈賠錢郎中’,當真是這麼小氣,掌櫃的,我又不會吃人……”

    金掌櫃的冷哼一聲,大步走了過去落了座!敢情,像他這麼一個已過血氣方剛年歲的人,也怕激!

    關山月笑道:“掌櫃的,這才是……”

    金掌櫃的冷然説道:“老朽再請教,閣下究竟是哪位高人?”

    關山月笑道:“我不是對掌櫃的説過了麼?我叫關山月!”

    金掌櫃的冷笑説道:“閣下可以瞞過別人,但休想瞞過老朽!”

    關山月眉頭微皺,道:“掌櫃的,你法眼獨具,也很是高明,可是,我的的確確叫關山月,掌櫃的要是不信……”

    金掌櫃的截口説道:“閣下當真叫……”

    關山月點頭説道:“不錯,但掌櫃的,不管我是誰,你總能相信,我對你金掌櫃的沒有惡意,從現在起,你仍是‘平安客棧’的掌櫃金一貫,我仍叫我的關山月,咱們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毫不相干,行麼?”

    金掌櫃的老眼凝注,道:“我怎知你沒有惡意?”

    關山月説道:“掌櫃的何以糊塗一時,很顯然的,你掌櫃的跟‘丐幫’那位查長老是朋友,也俱都是江湖上的俠義豪客,我要是有惡意,也犯不着自露所學為查長老療傷……”

    金掌櫃的目光炯炯,沒有説話!

    “再説……”關山月接着説道:“我要有什麼惡意,我早下手你金掌櫃的了,我有自信,憑你金掌櫃的一身所學還難躲過我掌下三招!”

    三招?這關山月未免太狂妄自大了,“萬利神賈賠錢郎中”昔年縱橫南七省,也算得武林中一流好手,那一身所學或有可能不是他關山月的敵手,但該絕不去滯松地難躲過他掌下三招,這説給誰聽誰也不會信!

    當然,金掌櫃的既不服,而又有點惱火地挑了眉!

    關山月一笑擺手,道:“金掌櫃的,別又動氣,你要不信咱們試試看,我點到為止,見好就收,掌櫃的,你小心了!”

    説着話,右掌抬起,五指一搖抓了過去!

    金掌櫃的雙眉微揚,突出一指點向關山月掌心!

    “萬利神賈賠錢郎中”果然身手不凡,應變之快,令人咋舌!

    可惜,他未能快過關山月,關山月手腕一沉,疾如閃電一般由金掌櫃的手腕下穿過去,等金掌櫃的一驚欲變招時,關山月那隻右掌已輕輕地拍上他胸前要穴,一笑收手道:“掌櫃的,還好沒出三招!”

    金掌櫃的一震,無力垂下右腕,嘆道:“關爺高絕,金庸歎服……”

    關山月笑道:“沒那一説,掌櫃的……”

    金掌櫃的目光一轉,道:“關爺逼出金庸本來,該有什麼用意吧?”

    關山月笑道:“掌櫃的不愧老江湖,正是有兩件事欲就教於掌櫃的!”

    金掌櫃的道:“就教兩字不敢當,什麼事關爺且説説看?”

    關山月道:“這第一件,掌櫃的在‘北京城’安家落户多年,對那家橫行十三省無阻的‘京華武館’該很熟悉吧?”

    金掌櫃的點頭説道:“多少知道點,關爺何作此問?”

    關山月笑了笑,道:“沒什麼,我總覺得這家武館不單純!”

    金掌櫃的惑然説道:“關爺,這話怎麼説?”

    關山月道:“這家武館,似乎跟‘北京城’裏的大小衙門很熟!”

    金掌櫃的道:“關爺該知道,吃這行飯的,必然得結交三教九流,要不然的話,這武館不出三個月就得關門兒!”

    關山月點頭説道:“這個我知道,但他們對拿飛賊一事,似乎也過於關心!”

    金掌櫃的道:“關爺,那該也是必然的道理,自己人沒有不護自己人的!”

    關山月淡然笑道:“掌櫃的認為那叫護?”

    金掌櫃的道:“關爺,那該叫什麼?”

    關山月搖頭説道:“掌櫃的也許不知道,但我知道,‘京華武館’的那位婁四,他不是趕得巧,而是早來了,只不過是等那兩個一個倒了地,一個眼看要吃癟時才跑進來的,掌櫃的,你説這是為什麼?”

    金掌櫃的一怔説道:“關爺,他當真是早來了?”

    關山月淡淡笑道:“我無須欺騙掌櫃的!”

    金掌櫃的眉頭微微皺了皺,道:“關爺,那也許是他怕碰上那兩個,有所不便……”

    “不然!”關山月搖頭説道:“掌櫃的聽見了,他説他是為什麼趕來了?”

    金掌櫃道:“他説他是聽趙九稟報,唯恐冤枉了好人,得罪了江湖朋友,所以急忙趕來化解誤會!”

    “是嘍!”關山月道:“既如此,他有理由躲一會兒出來麼?”

    金掌櫃的一怔,良久始道:“那麼關爺以為……”

    關山月道:“請掌櫃的再聽我説兩句,然後咱們再下斷……”

    話鋒微頓,接道:“掌櫃的送那兩個走後,他一味虛情假意跟我套交情,而且千方百計地試探我是不是那個飛賊,要換個江湖歷練差一點的,準把他當成熱心腸而且是義薄雲天的好人,可惜,我也在江湖闖過多少年了……”

    金掌櫃的截口説道:“那麼,關爺是以為他……”

    關山月搖頭説道:“那兩個該像是替他探路的,硬的這條路行不通,他及時出來打圓場,充好人再用軟的!”

    金掌櫃的搖頭説道:“老朽簡直不敢相信……”

    關山月道:“我只説很像,也未敢斷言。”

    金掌櫃的道:“事關重大,關爺這第一問,恕老朽知道的不多,沒辦法作答,請説説那第二問!”

    關山月笑了笑,道:“第二問就是關於那飛賊了!”

    金掌櫃的道:“飛賊怎麼樣?”

    關山月目光凝注,道:“我請問那掌櫃的,飛賊究竟是哪一路的英雄……”

    金掌櫃的忙搖頭説道:“關爺,這第二問恕老朽也難以作答!”

    關山月道:“掌櫃的是不知道還是不願説?”

    金掌櫃的道:“老朽是不知道!”

    關山月微笑説道:“掌櫃的,不會吧,你掌櫃的隱於‘北京城’這麼久,所以隱居‘北京城’的原因,當不會是偌大的南七省無處容身,而該另有原因,別有用心,既如此‘北京城’裏鬧飛賊,這麼大的事,你掌櫃的會不知道?”

    靜聽之餘,金掌櫃的臉色連變,及至關山月把話説完,他剎時間恢復平靜,搖頭説道:“關爺,你弄錯了,老朽自退出南七省武林,來這兒改行經商以來,從沒有再跟江湖朋友來往過,可以説是完全跟江湖斷絕了關係,再説,如若老朽知道那飛賊是哪一路的英雄,怎會見趙九離去後,跑來警告關爺?”

    關山月搖頭説道:“掌櫃的,恕我直言,那該是掌櫃的為掩飾自己的一套手法!”

    金掌櫃的雙眉微揚,道:“老朽句句實言,關爺不信,老朽莫可奈何!”

    關山月斂去笑容,道:“掌櫃的,關山月沒有惡意,我只是……”

    金掌櫃的淡淡説道:“老朽深信關爺沒有惡意,無如,老朽確實不知道!”

    關山月眉鋒一皺,但旋即展眉笑道:“難怪掌櫃的不肯説,誰叫我未把真姓名示人,讓人摸不清我的底細?好吧,就算掌櫃的不知道吧……”頓了頓揚眉接道:“掌櫃的,藥買來了麼?”

    金掌櫃的道:“老朽已命人去了,該快回來了!”

    關山月點頭説道:“那全交給掌櫃的了,待會兒查長老醒來若是嚷餓,掌櫃的不妨熬點兒小米稀飯給他喝喝,但別太多!”

    金掌櫃的欠身説道:“多謝關爺,老朽省得!”

    關山月點了點頭,張口欲言,但忽又一嘆説道:“掌櫃的,由一切看,至少你該相信我不是他們一路人……”

    金掌櫃的道:“關爺,老朽深信不疑,無如老朽確實不知道!”

    仍是那句話,關山月一搖頭,站了起來,道:“好吧,今後我絕口不談此事,掌櫃的,我要出去一趟……”

    金掌櫃的跟着站了起來,道:“太晚了,關爺要到哪兒去?”

    關山月道:“‘北京城’卧龍藏虎,尤其是天橋,我打算到那兒逛逛去!”

    金掌櫃的道:“大冷天裏,雪積盈尺,恐怕遠不如往日熱鬧!”

    “不要緊!”關山月搖頭説道:“一兩天就要走了,不知還有沒有空,去去總比沒去強,回去之後要説到了‘北京城’沒去過‘天橋’,豈不讓人笑話!”説着,他舉步行了出去!

    金掌櫃的跟出了門,隨手帶上了門,道:“老朽也該到櫃枱去看看了!”

    於是,兩個並肩行向前院!

    經櫃枱,關山月沒有再停留,揹着手出門而去!

    關山月剛走,金掌櫃的一個箭步到了門邊,由那棉布簾縫隙向外看,不錯,大街上關山月是向“天橋”方向走去!

    他笑了,但旋即,他斂去笑容,略一沉吟,向着那瘦小店夥道:“照顧點兒,我出去一趟!”説完了話,未等那瘦小店夥答應,他便掀簾出了門!

    踏着那一地積雪,頂着刀一般的寒風,在那萬家燈火裏,金掌櫃的低着頭,穿大街,走衚衕,不到片刻,他拐進了一條頗為寬敞,偶爾馬車行經的一條衚衕裏!

    這是“北京城”醉人的一方,温柔鄉,銷魂窟!

    那聞名天下,與金陵“秦淮”,揚州“廿四橋”齊名的“八大胡同”!

    不錯,你不見,那家家半開的朱門上,都掛着這個“院”,那個“樓”的招牌?還有那盈耳的嬉笑,陣陣的吆喝,悦耳的輕韻小調十足地秦樓楚館,風月場所!

    踏着石級上的積雪,進出那門兒的,全是皮襖輕襲,來往車馬的也都是有錢的大老爺,貴介王孫!

    這種人,飽暖思淫慾,吃飽了飯沒事兒幹,喜歡這聲色犬馬,攀花折柳的調調兒!

    家花不及野花香,家裏的姨太太説肉不如這兒的姑娘白嫩,也沒有這兒的姑娘會灌迷湯,會施那勾魂兒的狐媚!

    那大把大把的銀子,甚至於以斗量,他要不往那窯姐兒,青樓妓女懷裏送,那不舒服,也燒得慌!

    所以常引得那乾瞪眼沒樂子尋的窮光蛋,一半兒真話,一半兒也是嫉妒地“呸!”的一口唾沫,狠狠地罵上了:“奶奶的,花吧,玩兒吧,總有一天讓你傾家蕩產,脱光了褲子,伸腿兒瞪眼死在那窯姐兒肚子上……”

    罵歸罵,人家沒聽見,所以,去的還是照去,樂的還是照樂,“八大胡同”的車馬就從沒斷過,那雪地上的蹄印車痕一個又一個,一條又是一條,滿了!

    也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對月,人生幾何,及時行樂,等白了鬍子老掉了牙,想樂還樂不成呢!

    你罵你的,反正不關皮肉疼癢!

    閒話歸閒話,金掌櫃的剛進這條衚衕,迎面來了個縮着腦袋,袖着手,腰彎的像下了鍋的蝦米,頭戴着一頂破禮帽的中年漢子,那模樣兒一望就知是個吃噁心飯的下三爛!

    果然不錯,他兩隻耗子眼一瞪金掌櫃的,一開嘴,好一口既黑又黃的大板牙,嘿嘿笑道:“這位,金槍不倒,要麼?您要買上一包,準包您……”

    金掌櫃的眉鋒一皺,半轉身避了開去!

    豈料,那傢伙一跨跟了上來,猥褻地邪笑説道:“這位,上了年紀的人,您可別硬充好漢……”

    金掌櫃的火了,兩眼一瞪,那眼神比掛在各門口的兩盛燈籠還亮,嚇得那傢伙一哆嗦,連忙閉嘴!

    望着金掌櫃那遠去的背影,他搖搖頭,喃喃説道:“乖乖,這老傢伙準是‘白蓮教’,不然怎麼兩眼會冒火……”

    金掌櫃的在一家沒掛燈籠的門前停了下來,四下裏望了一望,然後舉手拍了門!

    好半天,才聽門裏響起了一陣輕碎步履聲,緊接着一個脆生生的話聲在門內問道:“誰呀?”

    金掌櫃的應道:“丫頭,是我,快開關!”

    只聽門內“哦!”的一聲,那扇窄門呀然而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脂粉不施,明眸皓齒,俏生生的瓜子臉!彎彎的兩片眉,又黑又亮的兩隻大眼睛,鮮紅的櫻桃小嘴兒,小臉蛋兒凍得有點白!

    那是個身穿翠綠襖褲,約摸十八九歲的姑娘!

    一開門,她便瞪着那對大眼睛,訝然説道:“是老爺子,您有什麼事兒麼?”

    金掌櫃一擺手,道:“待會兒再談,飛兒呢?”

    那姑娘道:“在屋裏呢,正跟紅姑娘説話……”

    金掌櫃的一點頭,邁步向裏走去!

    那姑娘連忙拴上了門,扭着腰肢,碎步跟上去!

    這是一個小小的四合院兒,站在院子裏看,東西兩邊屋裏卻熄了燈,獨有坐北朝南的堂屋,跟那堂屋東邊那間房裏,燈光透看紗窗,窗格上,還映着兩個人影兒!

    金掌櫃的踏着滿院雪剛走進院子,只聽一個銀鈐嬌美話聲由燈光透紗窗那間屋裏傳出:“小翠,是誰呀?”

    跟在金掌櫃的身後那姑娘揚聲應道:“姑娘,自己人,是老爺子來了!”

    一聽這話,那紗窗上的人影站起了一對,隨即從紗窗上消失。

    而金掌櫃的在堂屋門前磚地上跺腳抹去雪泥的時候,堂屋裏迎出了兩個人,那是一男一女!

    男的,是個身材頎長,身穿一件藍緞長袍,外罩團花黑馬褂,約摸廿來歲的英挺漢子!

    女的,是個嬌軀婀娜,身穿一身黑緞襖褲,扎着小腰身,腳底穿着一雙黑底紅花繡花鞋的大姑娘!叫小翠的那位姑娘已經是夠美的,可是跟這位姑娘一比,那位即黯然失色,判若雲泥!

    別的不説,單看姑娘那雙鳳目,深邃,清澈,黑的黑,白的白,像煞那雪地上掉落兩顆黑珠子!她那雙眼,像會説話,眸子一轉,準能使人的靈魂兒出竅,姑娘美是美,嬌是嬌,但是不媚不妖!

    在這“八大胡同”來説,這是很難得的!

    不過,話又説回來了,也許人家是良家婦女好姑娘,不比那賣笑賣身的煙花女子!

    再看那小瑤鼻,點紅檀口小櫻唇,更迷人,她要一笑準會露出一口扁貝般玉齒,可惜她沒笑!

    在金掌櫃的跺完腳,跺掉一腳雪泥抬起頭的當兒,那姑娘半矮嬌軀,微微地福了一福:“給二叔請安!”

    那英挺漢子則叫了一聲:“爹!”

    讀書論壇獨家首發瀟湘子掃描風雲潛龍OCR金掌櫃的微微點了點頭,“嗯!”了一聲,進了堂屋!

    那姑娘緊跟在身後,道:“二叔,外邊兒冷,您請屋裏坐!”

    金掌櫃的一搖頭,道:“不了,就這兒坐吧,我説幾句話就走!”

    那姑娘道:“二叔,您真是,您是長輩,幹什麼那麼多顧忌!”

    那英挺漢子也道:“爹,屋裏坐吧,屋裏有火盆!”

    金掌櫃的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道:“好吧!”隨即向壁上垂簾的那間廂房行去!

    那位姑娘忙趕前一步掀起了垂簾,口中並道:“小翠,你歇着去吧!”

    那穿翠綠襖褲,叫小翠的姑娘道:“不給老爺子沏茶麼?”

    那姑娘微搖搖首,道:“不用了,屋裏有剛燉好的蓮子湯!”

    小翠未再多説,轉身行向了西廂房!

    東廂房裏,暖氣盎然,還帶着點醉人的幽香,那不用多看,只一眼就能看出,那是姑娘的卧房!

    怪不得金掌櫃的不肯進來!

    圍着火盆坐定,姑娘親手端了一碗蓮子湯,雙手遞向金掌櫃的,含着甜笑,輕輕説道:“二叔,剛燉的,還燙嘴,您趁熱喝了吧!”

    那一雙手,欺雪賽霜,柔若無骨,像象牙,又像凝脂,隱隱還發出一種惑人的光采,那水葱一般的十指,白皙,修長,根根如玉!

    要是碰上個風流輕薄的,他絕不接那碗熱氣騰騰的蓮子湯,他會先去摸那雙手,一定會!

    老掌櫃的一邊接過那蓮子湯,一邊説道:“紅姑,今兒沒去?”

    那位叫紅姑的紅姑娘道:“天這麼冷,懶得出去……”

    那英挺漢子截口笑道:“怎麼説我在這兒一連耽誤了你兩夜……”轉望餘掌櫃的,接道:“爹,您不知道,好幾個院子裏的都來叫過了,全讓紅妹託詞不舒服給回掉了,我要再待下去……”

    紅姑娘含笑説道:“大哥這是什麼話,又不是外人,你也難得來一趟‘北京’,別説兩天,就是十天半月也應該的!”

    英挺漢子笑了笑,沒再説話!

    金掌櫃的喝了一口蓮子湯,適時説道:“飛兒,説真的,你也該走了!”

    英挺漢子一怔,道:“怎麼,爹,為什麼?”

    姑娘紅姑忙道:“二叔,你可別怕耽誤……”

    金掌櫃的一搖頭,道:“不是這回事兒,我今兒個來,就是來告訴飛兒,讓他趕快離開‘北京’回去,這兒不能待了!”

    英挺漢子雙眉一揚,英武逼人,道:“為什麼?風聲緊,爹,我可沒把那些六扇門裏的鷹犬放在眼裏,他們哪一個能……”

    金掌櫃的道:“你沒把他們放在眼裏,難道爹就把他們放在眼裏了?”

    英挺漢子放下了一雙眉,道:“爹,那為什麼?您知道,我還沒見着她……”

    金掌櫃的道:“我知道你還沒有見着她,可是,飛兒,為咱們都好,不見她也罷,要不然咱們都要……”

    “都要怎麼樣?爹!”英挺漢子截口道:“為什麼您早不讓我走?您知道,我那麼老遠跑來,就是為跑來見她一面,問問她為什麼……?”

    “為什麼?這還用問麼?”金掌櫃的道:“前夜你去過了,她為什麼不見你?偏偏你又耍牛脾氣,把人家的東西摔得亂七八糟,這一下好,讓人家當飛賊拿你,小衙門的不行。動侍衞營的,你還想去第二回麼?”

    英挺漢子道:“我不相信她會變了心,我沒能見着她,也許是她有事不在家,總之,我不相信她是有意避着我!”

    金掌櫃的瞪眼説道:“到了這個時候,你還幫她説話不死心,哪有那麼巧?她早不出去,晚不出去,偏偏那夜……”

    英挺漢子道:“爹,她絕想不到我會找來!”

    金掌櫃的呆了一呆,嘆道:“飛兒,也許她不會,可是你要想想,她爹肯麼?她早對你説過,門不當户不對,人家是皇親國戚,咱們是江湖草莽,那是根本不可的事兒……”

    “不,爹!”英挺漢子搖頭説道:“她不是那種人,要是她當初就不會……”

    金掌櫃的道:“我不説了麼?還有她爹,你知道,既有毀國仇,還有這身份,我敢説他絕不會讓他的女兒嫁給咱們這江湖草莽……”

    英挺漢子揚眉説道:“他不肯是他的事兒,大不了我闖進內城帶她走!”

    “胡鬧!”金掌櫃的叱道:“她願意麼?她那麼一個嬌生慣養,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人,會跟你私奔?就算她願意,你有多大能耐,自信能走出這‘北京城’?”

    英挺漢子道:“可是,爹,我總不能看着她……”

    金掌櫃的道:“你只有看着,對方也是個皇親國戚,論人品,人品不比你差,論財富,論權勢,咱們都比不上人家,你還跟人爭什麼?飛兒,我早對你説過,那種嬌生慣養的姑娘,不適合咱們這種江湖草莽生涯,你有多少錢財供她吃穿?你有多少下人供她使喚,飛兒,咱們該找個門當户對的,男子漢,大丈夫,何患無妻,爹已這麼大把年紀了,也希望早一天抱孫子……”

    英挺漢子道:“爹,我明白您的意思,可是當初您也知道,她要是那種人,她就不會看上我,她也不會……”

    金掌櫃的道:“我不提當初,當初是當初,如今怎麼説?”

    英挺漢子道:“如今我絕不相信這是她自己心甘情願的!”

    金掌櫃的急了,一瞪眼,道:“你怎麼還是這麼死心眼兒……”

    英挺漢子抗聲説道:“爹,我就是這麼死心眼兒,您讓我找機會再進內城見她一面,只要她親口説一句那是她的意思,我馬上就走……”

    金掌櫃的臉色一變,拍了椅子扶手,方待發作!

    姑娘紅姑已然含笑柔聲説道:“二叔,您就讓大哥多待兩天吧,人在這時候最是死心眼兒不過的!”

    金掌櫃的兩眼一翻,道:“紅姑,二叔讓他到你這兒來,一方面固然為了避避風頭,一方面也是望你藉機勸勸他的,怎麼你如今倒反幫起他説話來了?”

    姑娘紅姑嫣然笑道:“那倒不是,二叔,您知道的女兒家都心軟,我是被大哥對她的那份兒真摯深情感動了!”

    金掌櫃的道:“你是説二叔這男人家心硬?”

    姑娘紅姑微微笑道:“那紅兒不敢,實際上……”

    金掌櫃的突然一嘆説道:“紅姑,你哪兒知道,二叔是不得不硬起心兒啊?我要不硬起心兒逼他走,咱們遲早會落在人家手裏!”

    姑娘紅姑揚了揚眉,道:“二叔,不是紅兒不知天高地厚,恐怕沒那麼容易!”

    金掌櫃的搖頭嘆道:“紅姑,你哪裏知道外邊兒……”

    姑娘紅姑道:“二叔,紅兒知道,昨兒個小翠到東院去,恰好碰到兩個侍衞營裏的人,聽他們説他們已接到了命令,二叔,那充其量也不過是侍衞營的人!”

    金掌櫃的搖頭道:“不是那回事兒,紅姑,侍衞營的人並不足慮,可怕的是今兒個客棧裏來了個神秘的陌生客……”

    紅姑“哦!”地一聲,道:“二叔,是怎麼回事兒?”

    金掌櫃的接着把關山月描述了一遍!

    聽畢,紅姑驚愕地揚眉説道:“二叔,我不相信您在他手下走不完三招!”

    金掌櫃的嘆道:“丫頭,二叔還會無故地向自己這張老臉上抹灰?”

    紅姑嬌靨神色一變,道:“這麼説來,是真的了,這是誰有這麼高的身手……”目光一凝,接道:“二叔,您怎麼沒有摸清他的來路?”

    金掌櫃的搖頭説道:“要摸清了還説什麼,此人心智之高,經驗之老到,令人歎服,二叔闖了半輩子江湖,此人卻是二叔生平僅見……”

    紅姑娘道:“二叔,這姓關的多大年紀?”

    金掌櫃的道:“不過廿來歲,十足的後生!”

    “才廿來歲?”紅姑失聲呼道:“那會有什麼經驗?便是他自小練武……”

    金掌櫃的道:“也許他是哪位異人門下!”

    紅姑皺了皺柳眉,道:“這會是誰……”

    憋了半天的英挺漢子,這時突然冷哼一聲,道:“誰?那還用問?準又是個六扇門裏的鷹犬,待會兒我找他去,看看他憑什麼管閒事,到底有什麼驚人之處!”

    敢情,金掌櫃的一番描述,激起了這位血氣方剛年輕人的好勝之心,他臉色一變,方待叱喝!

    只聽一聲朗笑聲自外間堂屋裏:“閣下,不敢勞動大駕,我自己送上門來了!”

    廂房裏這老少三人大驚失色,英挺漢子勃然色變,霍地躍起,便要探腰,金掌櫃的一把按住了他,揚聲説道:“是關爺麼,容老朽恭迎!”

    説着,向兩人一施眼色,站起來行了出去!

    他那掀簾出門,西廂房裏同聲閃出小翠,但是她一出門兒便怔住了,金掌櫃的忙向她擺手説道:“小翠,這兒沒你的事兒,進屋去!”

    小翠遲疑着應了一聲,轉身回了房!

    金掌櫃的隨又背手卓立,面含微笑的向關山月一拱,冷冷説道:“老朽沒想到關爺聲東擊西跟了來,有失遠迎,當須恕罪!”這話,當然他話裏有話!

    關山月未在意,瀟灑地還了一禮,道:“豈敢,關山月來得唐突,掌櫃的海涵!”

    金掌櫃的道:“關爺,門兒是拴着的,關爺由何處進來的?”

    這一問,也夠令人難堪的!

    關山月面不改色,微笑依舊,道:“掌櫃的,江湖人都有一身高來高去的本領……”

    金掌櫃的冷笑着説道:“這麼説,關爺是由牆上翻過來的?”

    關山月泰然説道:“不錯,請掌櫃的恕我跨越之罪!”

    金掌櫃的道:“豈敢,關爺翻牆夜入人宅,不知有何教言?”

    關山月笑道:“掌櫃的,這似乎不該叫翻堵夜入人宅!”

    金掌櫃的冷然説道:“老朽想不出還有什麼適當辭句!”

    關山月笑了笑,道:“掌櫃的莫要忘了,飛賊擾亂京畿,危及內城王府,人人得而擒之,這也是大功一件,有好重的一筆賞賜!”

    金掌櫃的臉色一變,道:“這麼説,關爺是來拿飛賊的?”

    關山月點頭説道:“當然,要不然我哪來大膽敢深夜翻牆入人宅?”

    金掌櫃的冷冷一笑,道:“老朽原以為關爺是位江湖豪客,武林奇士,如今看來老朽是走了眼,也枉闖了半輩子江湖!”

    “本來是!”關山月笑道:“掌櫃的闖了半輩子江湖,焉能不知道這句話?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何況掌櫃至今連我這個人也沒摸透,當然更談不上知心了!”

    金掌櫃的老臉一紅,道:“這麼説,關爺是貪圖那大功重賞,還有跟着來的榮華富貴,今夜是勢必要拿飛賊了?”

    關山月淡淡笑道:“掌櫃的,那別怪我,要怪只能怪我貧苦的日子過怕了,榮華富貴哪個不貪圖?大功重賞哪個不喜愛?”

    金掌櫃的道:“既如此,説不得老朽明知不敵也要與關爺周旋周旋!”

    話聲方落,東廂裏響起了一聲嬌呼:“大哥,別……”

    緊接着一聲厲喝:“姓關的,大爺在此,有本領你就拿吧!”

    砰然一聲,垂簾猛然掀起,一條人影急掠而出,飛撲關山月,如出柙之猛虎,猛不可當!

    金掌櫃的大驚,方待有所行動!

    只聽關山月一聲輕笑,道:“你當我拿不了你麼?”

    緊接着,一聲悶哼,再看時,那英挺漢子神態怕人地站在關山月身旁,而一隻右腕卻落在了關山月手裏!

    金掌櫃的心膽欲裂,大喝一聲,就待撲救!

    關山月揚眉一笑,道:“掌櫃的明智,妄動不得……”

    金掌櫃的機伶一顫,未敢動!

    關山月忽又一笑:“姑娘,好劍術,只可惜這一招太俗了!”

    左手向後一招,手裏多了柄寒芒四射的短劍,他背後,驚住了小翠,但旋即她咬了牙,而適時,早已站在金掌櫃的身邊的姑娘紅姑一聲嬌喝:“小翠,不許動!”

    小翠一震,抬起的皓腕又放了下去!

    關山月深深地看了紅姑一眼,笑道:“還是這位紅姑娘明智……”

    用眼角餘光一瞟英挺漢子,笑笑接道:“年輕人血氣方剛,戒之在衝動,閣下未免太魯莽了!”

    英挺漢子大喝一聲,道:“姓關的,金爺這條命交給你了!”右腕一翻,便待拼個玉石俱焚地出擊!

    關山月淡淡一笑,道:“是麼?我想要活的!”

    英挺漢子身形突然一矮,一隻左臂再也抬不起來,他頭上暴出了青筋,怒目而視,直欲噴火,厲聲説道:“姓關的,你要是個英雄,你就毀了我?”

    關山月搖頭笑道:“可惜我不是個英雄,老子英雄兒好漢,你以為你這就是英雄?就是勇?閣下,這只是匹夫血氣之勇!”

    英挺漢子未再説話,但那神態怕人!

    金掌櫃的突然顫聲説道:“姓關的,你帶來多少人?”

    關山月道:“掌櫃的,整數,就我一個!”

    金掌櫃的道:“那麼你帶不走我幾個,連他你也別想帶走!”

    關山月“哦!”地一聲,揚眉説道:“掌櫃的有什麼打算?”

    金掌櫃的咬牙説道:“老朽適才想過了,我們這幾個寧可都躺在這兒,也絕不願有一個進那滿虜的六扇門中!”

    關山月目中異采一閃,笑道:“掌櫃的不要令郎的命?”

    金掌櫃的慘笑説道:“想,當然想,可是落在狼嘴裏,那遲早總是要死的!”

    關山月道:“那麼我的功勞就更大,賞就更重了!”

    金掌櫃的猛一點頭,道:“不錯,你就去領功領賞吧,飛兒,爹顧不得你了,男子漢,大丈夫,武林英豪,咱們不怕一個‘死’字!”

    英挺漢子笑道:“爹,還有一點,咱們是大漢民族!”

    金掌櫃的點頭説道:“對,飛兒!”右掌便要伸腰!

    “且慢!”關山月忽地喝道:“掌櫃的,你當真要拼?”

    金掌櫃的道:“人命攸關,這還假得了?”

    關山月一搖頭,道:“我天生的軟心腸,不忍看各位流血,也不想沒有你掌櫃的那麼一個好朋友,這功賞,榮華富貴我都不要了!”

    右腕一振,鬆了五指,那英挺的漢子立足不穩,一個踉蹌向着金掌櫃的立身處衝了過去!

    這突變太出人意料,金掌櫃的與紅姑剛一怔,關山月已然半轉身形向着小翠笑道:“姑娘,劍還你,以後別在背後扎人了!”説着,竟又當真地把劍掉轉遞過去!

    這,看得金掌櫃的老少四人又復一怔,大感詫異!

    小翠瞪着一雙大眼睛,微張着小嘴兒忘了接!

    關山月把劍柄又往前一送,微微説道:“怎麼,姑娘,劍不要了?”

    小翠瞿然而醒,心想,管他是真是假,先把劍拿回來再説……

    當下伸出玉手抓上了劍柄!

    關山月那拈着劍的兩個指頭也趁勢鬆了!

    這一下,該不會是假的了,但“萬利神賈賠錢郎中”金庸江湖經驗老到,他仍恐關山月有詐,當即沉喝説道:“姓關的,你這是什麼意思?少在老朽面前……”

    關山月一笑轉過身軀,道:“掌櫃的,玩笑要適可而止,見好就收……”

    金掌櫃的一怔,道:“姓關的,玩笑?”

    關山月微斂笑容,點頭説道:“掌櫃的,不錯,我願意説明,我跟着掌櫃到這兒來,而至翻牆夜入人宅,並沒有絲毫惡意……”

    金掌櫃的道:“這麼説你不拿飛賊了?”

    “不!”關山月搖頭説道:“掌櫃的,這飛賊仍是要拿的,只不過那方法與對象都不同而已,掌櫃的明白我這話麼?”

    金掌櫃的目光凝注,搖頭説道:“這話太玄奧,令老朽難懂!”

    關山月笑了笑,道:“我這話一時委實令人難懂,不過,這無關緊要,要緊的是掌櫃的諸位適才所談那件事,我想先弄清楚……”

    金掌櫃的揚眉説道:“這個恕老朽無以奉告!”

    關山月笑道:“敢情掌櫃的還懷疑我的來意……”

    紅姑揚眉説道:“豈止是來意?對你閣下這個人,我們都莫測高深!”

    關山月目光轉註,説道:“姑娘想聽麼?”

    不知怎地,紅姑那張嬌靨竟然一紅,跟着又一繃,道:“我不想聽!”

    關山月道:“那我就不説了!”

    紅姑又一急説:“你這個人可惡,你根本就沒打算説!”

    “不錯,紅姑娘!”關山月點頭説道:“除了我叫關山月,是由江南來的之外,別的我的確不能説,因為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紅姑道:“可以,在我們沒有摸清你的底細,沒分清敵友之前,你想要知道的,我們也不能説!”

    關山月含笑説道:“想知道我的底細不難,但那要假以時日,至於敵友,我現在就可以告訴諸位,我這個人,在諸位眼中,有時候是友,有時候也許會是敵,到底是敵足友,那要看諸位的靈智判斷了……”

    頓了頓,接道:“我想要知道的事,諸位願不願説,那全在諸位,我無法勉強,不過我可以告訴諸位,把我想要知道的事告訴我,那是有益而無一害的!”

    紅姑道:“對你還是對我們?”

    關山月道:“是對諸位而不是對我!”

    紅姑“哦!”地一聲,揚眉笑道:“我倒要聽那有益而無害的益在何處?”

    英挺漢子冷哼一聲,道:“紅妹,哪來那麼好心情跟他羅嗦!”

    關山月笑道:“年紀輕輕的,只知動意氣,那麼沒容人之量?”

    英挺漢子叱道:“你有多大年紀……”

    關山月道:“論年紀,我也許只痴長你幾歲,但論經驗,論世故,我敢説,你閣下比我至少要差上十年!”

    英挺漢子臉色-變,冷笑説道:“好大的口氣……”

    金掌櫃的突然説道:“飛兒,他説的是實情,論經驗,論世故,連爹都不如他!”

    上一輩的都自嘆不如,還有什麼好説的,英挺漢子哼了一聲,未再説話,顯然,他並不服!

    關山月沒再理他,轉向紅姑笑道:“紅姑娘有心情聽聽那益在何處麼?”

    紅姑柳眉微挑,遲疑了一下,道:“你説吧!”

    關山月道:“今後拿飛賊的,絕不會再懷疑到這位身上,此其一也,我可以促成這段美滿姻緣,此其二也……”

    一頓,接道:“紅姑娘,有這兩樁,我認為已經很夠了!”

    英挺漢子道:“姓關的,你把我當成了三歲孩童!”

    關山月笑了笑,道:“實際上,你閣下比三歲孩童大不了多少!”

    英挺漢子火兒了,雙眉一挑,便待有所行動!

    金掌櫃的一把拉住了他,叱道:“飛兒,不許輕舉妄動!”

    英挺漢子未再動,關山月卻不饒他地淡淡説道:“你除了會動輒拔劍,冒火,衝動,徒逞匹夫血氣之勇外,你還會什麼?我真懷疑那家姑娘會看上你!”

    這無疑火上澆油,英挺漢子一張臉剎時漲得通紅,猛然一掙,未能掙脱金掌櫃的掌握,他又急又氣地叫道:“爹,放開我,您聽他……”

    金掌櫃的冷冷説道:“爹聽見了,他説的確是你的短處,很對!”

    英挺漢子一轉臉,叫道:“爹,您怎麼幫他……”

    金掌櫃的板着臉,冷然説道:“一個人要從善如流,更要聞過喜,能改之,聽他説!”

    英挺漢子閉上了嘴,但是,顯見地,他還不服!

    關山月看也未看他一眼,望着紅姑娘道:“紅姑娘,尊意如何?”

    紅姑道:“我不否認這的確是益處,可是我也不諱言,你難取信於人!”

    關山月道:“諸位要是不信,我莫可奈何,我已經盡了力,我還想盡力,只是那要看諸位是不是需要!”

    英挺漢子對關山月成見極深,他不需要關山月任何幫助,聞言,氣忿的道:“我不需要!”

    關山月道:“那隨你,老實説,我是看在查長老與令尊的份上,要是衝着你,我還懶得管呢,就憑這樣,你能給人家姑娘什麼?我要告訴你,我要是不伸伸手,你這一輩子休想再見那姑娘一面,假如你魯莽地再往內城闖,你要能再出得來,我願意把這顆腦袋雙手奉送!”

    英挺漢子哪聽得下這個,氣得臉色鐵青,人發抖,剛要再張口,金掌櫃的已在一旁叱道:“飛兒,住口!”

    英挺漢子一懍,還真沒敢再説,但他那雙眼像是要噴火!

    金掌櫃的手一鬆,向着關山月微微地拱了手,道:“關爺,老朽這裏先謝了,同時老朽把這老少幾條命,也交在你關爺手中了,關爺要是……”

    關山月截口説道:“掌櫃的,我只有一句活,我絕不會對不起你掌櫃的,我幫完了這次忙之後,諸位當我是敵也好,是友也好,那全在諸位,至於如今諸位是否信得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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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掌櫃的道:“老朽不願作違心之論,至今老朽仍不敢全信你關爺,不過老朽做生意做慣了,願意舍上血本試試這冒風險的一筆生意!”

    關山月笑道:“掌櫃的‘萬利神賈’做生意,定然是一本萬利!”

    金掌櫃的淡淡説道:“希望如此,如今容老朽為關爺細説……”

    關山月道:“掌櫃的,請慢一點,我要向紅姑娘討個坐位!”

    紅姑嬌靨又是莫名其妙地一紅,道:“是我失禮,待慢貴客,你請坐!”

    隨即,她向着小翠説道:“小翠,給關爺沏茶。”

    小翠噘着小嘴兒,繃着小臉蛋,轉身走進了西廂房。顯然,她也不高興這個敵友難分的神秘人物!

    關山月則一笑説道:“多謝姑娘,沒有蓮子湯,有壺熱茶我也很知足了。”

    紅姑娘嬌靨更紅,揚了揚眉,那神色似笑似嗔的道:“看來你這個人也有一張貧嘴。”

    關山月笑了笑,道:“紅姑娘,我句句由衷,字字發自肺腑,説的實話。”

    紅姑娘口齒啓動,欲言又止,終於地把那到了香唇邊兒的那句輕輕“可惡”又咽了回去。

    事實不錯,姑娘她覺得這個人可惡、可惱,但是,她又覺得這個人,在可惡可惱之中,有那麼一丁點兒可愛!就是這,使她那張嬌靨紅了好幾次。

    坐定,小翠由西廂房裏捧出了香茗,好不高興地放在了關山月身旁的茶几上,然後一扭腰走向一旁!

    關山月搖搖頭,笑道:“看來,這盞茶也夠燙嘴的。”

    紅姑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好美、好甜,尤其那一口扁貝般的玉齒,更美、更甜,還解人!

    這一看得關山月為之呆了一呆。

    小翠也想笑,但她沒好意思笑出來,要不然春風解凍,和氣消冰,也一定十分好看。

    金掌櫃的輕咳一聲,叫道:“關爺……”

    關山月神情一震,忙自紅姑那張豔麗如花的嬌靨上收回目光,臉上帶着一絲紅熱,笑道:“掌櫃的請説。”

    他那臉上的紅熱,似乎能感染人,紅姑嬌靨也為之一紅,她垂了螓首,望向了自己的那雙繡花鞋!

    金掌櫃的道:“容老朽來為關爺介紹一下……”一指身邊英挺漢子,道:“這是犬子金飛。”

    金飛傲不為禮,關山月則含笑點了點頭!

    金掌櫃的接着一指坐在身旁的姑娘紅姑,道:“這是老朽拜兄之女,姓柳,叫綃紅!在這兒各院裏賣唱為生,以後還請關爺多多關照。”

    關山月目注紅姑,忙道:“豈敢,聶隱、紅線之流,傲託風塵的俠女,由來令人尊重。”

    姑娘柳綃紅揚起螓首,眼圈兒猶帶着紅暈,道:“關爺過獎,賣唱的輕賤女子,請別見笑。”

    關山月道:“紅姑娘,關山月只有敬重。”

    紅姑娘美目中閃過一絲異采,但他沒説話!

    金掌櫃的忙着説道:“這件事該遠溯三年前,三年前‘康親王’帶着他那位格格下江南遊山玩水,在‘西湖’碰見了犬子……”

    關山月截口説道:“掌櫃的,該説是那位格格碰見了令郎。”

    金掌櫃的點頭説道:“不錯,關爺,從此以後,康親王在江南停留了三個月,他兩個也天天見面了三個月,這令人感到意外,當時老朽在京,一點兒也不知道,所以沒辦法阻攔……”

    關山月道:“金掌櫃的,恕我大膽説一句,棒打鴛鴦,拆人姻緣,這是最要不得的,掌櫃的你不該阻攔。”

    金飛瞧着關山月,有點詫異。

    金掌櫃的一笑説道:“關爺該知道,門不當,户不對,人家是皇親國戚,嬌貴格格,咱們是刀口舐血的江湖草莽……”

    關山月搖頭説道:“不然,掌櫃的,情之一字,沒有貴賤貧富之分,便是當今皇上,他也是個人,江湖草莽並不低於任何人,相反地,那是豪氣干雲,氣吞日月的英雄、豪傑,我只能説,那位格格不同於一般宦門之女,她慧眼獨具,令人敬佩!”

    金飛突然説話:“閣下,你這話是真的?”

    關山月道:“話是我説的,信不信全憑閣下。”

    金飛道:“這我信。”

    關山月淡然笑道:“那就好!”

    金掌櫃適時説道:“話雖這麼説,但老朽以為,這是沒有結果的。”

    關山月道:“掌櫃的,怎見得?”

    金掌櫃的道:“如今‘北京城’的人誰都知道,康親王的格格要出閣了。”

    關山月道:“掌櫃的,男方是什麼人?”

    金掌櫃的道:“大學士明珠的兒子,納蘭容若。”

    關山月眉頭皺了皺,道:“此人是個勁敵,我聽説納蘭容若此人不但長得風流俊俏,為當世罕見的美男子,而且他漢文造詣之高深,也令當今幾位飽學大儒所自嘆不如,‘康熙字典,百史精華’,‘佩文韻府’等書的編撰,他盡了很大的力,也顯露了很大的才華,稱得上才高八斗,學富五車!”

    金掌櫃的搖頭説道:“大學士明珠是皇上的內親,皇親國戚家大業大,顯赫得不得了,所以老朽説……”

    關山月截口説道:“掌櫃,何以見得是那格格自願的?”

    金掌櫃的道:“關爺有所不知,康親王離江南的前夜,那位格格曾親口向飛兒許終身,並約飛兒一年內到京裏來找她,可是後來飛兒江湖事纏身,沒辦法北來,所以一拖就是兩年,如今那位格格卻要……”

    關山月道:“掌櫃的,這隻能怪令郎失約,不能怪人家背信,是不是?”

    金飛微微地低下了頭。

    金掌櫃的點頭説道:“老朽不敢護短,這個老朽承認。”

    關山月道:“如今便是她自願的也不能怪她,要知道,她空等三年,已經算很夠情意了,對不?”

    金飛抬起了頭,揚眉説道:“我沒有怪她,我所以冒險闖內城見她一面,是為問她個清楚,這是不是她自己情願的。”

    關山月道:“閣下,如果她是自願的呢?”

    金飛道:“我立刻就回江南去!”

    關山月點頭説道:“對,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可是,閣下,如果她不是自願,而仍痴心地等着你呢?”

    金飛毅然説道:“那我就是拼了這條命,也要帶她走!”

    關山月笑道:“衝着你這句話,我也要伸伸手,幫個大忙,只是,那該是想盡辦法,而不是拼命,懂麼?”

    金飛紅着臉笑了,點了點頭,道:“謝謝你,我懂。”

    關山月笑道:“難得你會謝我,如今不必,事成了再謝不遲。”

    金飛紅着臉又笑了!

    姑娘柳綃紅突然説道:“關爺,你為什麼伸手幫這個忙,可以説説麼?”

    關山月笑了笑,道:“紅姑娘,我是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再説,這是前生註定事,你二位又豈可錯過這大好姻緣!”

    姑娘柳綃虹微微笑道:“君子有成人之美,關爺令人敬佩,只是,我總覺得關爺之所以義施援手幫大忙,必有深意。”

    關山月笑道:“看來難逃姑娘法眼,不錯,我承認,我所以伸手幫這個忙,是具有深意的。”

    柳綃紅緊接着説道:“那麼,我想聽聽關爺的深意是什麼?”

    關山月沉吟了一下,道:“有條件,我幫他一個忙,他幫我一個忙,這是互惠,我認為這樣好,誰也不負誰,免得任何一個耿耿於心。”

    柳綃紅嫣然笑道:“這樣是好,關爺,你要他幫的忙,又是什麼?”

    關山月搖頭説道:“恕我現在不便奉告,不過我可以説明一點,那就是我要借重他閣下那一身江湖無人能及的水性!”

    此言一出,震動滿座,金飛急道:“水性?你閣下怎知我精諳水性?”

    關山月笑道:“我不知道你精諳水性,但是我知道‘萬利神賈賠錢郎中’有個原在陝甘一帶稱霸,又在四川三峽急湍裏進出的俠盜兒子,難道這還不夠麼?”

    金飛瞿然動容,默然未語。

    金掌櫃的則輕聲嘆道:“夠了,關爺,看來關爺是摸清了老朽!”

    關山月笑道:“要不然‘北京城’裏的客棧那麼多,我為什麼單進‘平安客棧’。”

    金掌櫃的一怔,一時也説不出話來!

    姑娘柳綃紅卻美目轉動,道:“關爺,江湖上會水的能人很多!”

    關山月道:“但比他高的僅不過一個。”

    柳綃紅道:“關爺知道那個人?”

    關山月點頭説道:“我知道,那是‘微山湖’中的魚殼。”

    柳綃紅道:“既如此,關爺為何不找他?”

    關山月道:“原因很多,第一,他如今不在北京,第二,他這個人靠不住,第三,我沒有可以幫忙他的地方!”

    柳綃紅道:“關爺,這靠不住三個字何解?”

    關山月未答就問,道:“紅姑娘知道魚殼麼?”

    柳綃紅點頭説道:“知道,長輩們跟他有過來往!”

    關山月笑道:“那麼我現在不便説破,姑娘往後看好了!”

    柳綃紅未再問,笑了笑道:“條件可以説是談妥了,關爺打算怎麼辦?”

    關山月道:“實説,那位格格是不是自願的,我都在近期內想辦法讓他二位見上一面,要是那位格格不是自願,而仍痴心地在等着他,我負責讓他二位安全出京,遠下江南成家去……”

    柳綃紅道:“關爺有這把握麼?”

    關山月淡淡笑道:“如今單憑嘴説是沒有用的,好在這是互惠,我要幫不上他的忙,他也可以不幫我的忙……”

    金飛突然激動地離座而起!

    關山月一抬手,忙道:“閣下,別忙,事成了再謝不遲,再説,你幫我,我幫你,咱們誰也不欠誰的情,也用不着謝。”

    金飛坐了下去,但他激動地説道:“關爺……”

    關山月搖頭説道:“這稱呼我不敢當,你若不再仇視我,我痴長你幾歲,你叫我一聲關大哥也就夠了。”

    金掌櫃的一張嘴,便要説話。

    關山月已然又道:“掌櫃的,怎麼説你是武林前輩,據我所知‘萬利神賈賠錢郎中’不是個婆婆媽媽的人。”

    金掌櫃的一笑説道:“既如此,老朽託大了。”

    姑娘柳綃紅美目中飛閃異采,接着嬌靨一紅,誰也不知道她這是什麼意思,只有她自己那芳心深處明白!

    金飛更激動了,道:“關大哥,我不謝了,但話我仍是要説,不管這件事成不成,金家永遠感激你這義伸援手的好意。”

    關山月笑道:“看來我已輕易而完全地取得諸位的信任了。”

    金掌櫃的正色説道:“老朽自信老眼不花,始終……”

    關山月笑道:“始終對我懷着戒心!”

    金掌櫃的老臉微紅,方待再説,關山月已然接道:“掌櫃的,你老於世故,江湖經驗豐富,當心武林人心險詐,詭譎難測,外貌祥和,內藏奸狠,口蜜腹劍比比皆是,看起來是好朋友,其實那是要命的仇敵,同樣地,今天諸位視我為朋友,也許明天……”

    話鋒至此一頓,搖搖頭道:“不談了,我對飛兄弟只有一句話: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男兒患不立志,不患無妻,萬一她已經變了心,那麼,這種姑娘得之非福,事實上也不值得惋惜,我希望你能夠豪邁而灑脱更豁達地付之一笑,能麼?”

    金飛揚眉説道:“關大哥,她絕不會是……”

    “兄弟,”關山月道:“我説的萬一,凡事不可不防萬一。”

    金飛毅然點頭道:“關大哥,我能。”

    關山月笑道:“這才是我的好兄弟,也不愧七尺鬚眉昂藏之軀,頂天立地大丈夫,兄弟再記住一點,該做的事還很多……”

    金飛聽得最後一句,神情微愕,剛要問。

    關山月作勢欲起,道:“請諸位靜待佳音,我要……”

    綃紅忙道:“關爺,請慢一步。”

    關山月抬起的身子,又坐了下去,笑問道:“怎麼,紅姑娘要留客?”

    柳綃紅嬌靨微酡,道:“還有一件事關爺您忘了!”

    關山月微愕説道:“紅姑娘,我忘了哪件事?”

    柳綃紅道:“關爺真是貴人多忘事,飛賊……”

    關山月笑道:“一個本錢要博兩個利,諸位未免……”

    柳綃紅淡淡笑道:“關爺,這該是一件事。”

    關山月笑道:“既如此,紅姑娘就該知道,我既有心促成這一段良緣,當不會再讓他們把未來的新郎當飛賊拿。”

    柳綃紅呆了一呆,紅着臉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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