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菲利普被一陣丁丁當當的鐘聲吵醒,他睜開眼,不無驚訝地打量着自己的一方斗室。這時,耳邊響起一聲叫喚,使他記起自己此刻置身於何處。
"你醒了嗎,辛格?"
小卧室是用磨光的油松本隔成的,卧室正面掛着一幅綠色門簾。那時候,人們很少考慮到屋內的通風問題,窗户老是關得嚴嚴的,只在早晨打汗一會兒,讓宿舍透點新鮮空氣。
菲利普從牀上爬起,跪在地上做禱告。早晨寒氣徹骨,菲利普一陣哆嗦:不過他人伯曾開導過他,穿着睡衣做禱告,比等到穿戴整齊後再做禱告更合上帝的心意。這種説法倒不怎麼使菲利普感到意外,因為他自己也開始有所領悟:他足上帝創造出來的生靈,這位造物主對善男信女們的磨難困苦特別欣賞。作完晨禱,菲利普開始梳洗。宿舍裏有兩隻浴盆,供五十名寄宿生輪流使用,每個學生一星期可洗一次澡。平時就用擱在臉盆架上的小臉盆洗臉揩身。這隻洗臉架,再加上牀鋪和一把椅子,就是每問小卧室的全部傢什。孩子們一邊穿衣服,一邊快活地隨便閒扯。菲利普豎起耳朵聽着。這時,又傳來一陣鐘聲,孩子們飛奔下樓。他們進了教室,在兩張長桌旁的條凳上坐定。沃森先生也進來坐下,後面跟着他的太太和幾名工友。沃森先生做起禱告來很有點威勢,雷鳴般的聲聲祈禱,似乎是針對每個孩子本人發出的恐嚇之間。菲利普忐忑不安地聽着。隨後,沃森先生唸了一章《聖經》,工友們魚貫而出。不一會兒,那個衣履不整的年輕工友端來了兩大壺茶,接着又跑了一趟,捧進來幾大盤塗着黃油的麪包片。
菲利普怕吃油膩的食物,看到塗在麪包上的那厚厚一層劣質黃油,怎不叫他倒胃日?但他看到其他孩子都把那層黃油刮掉,他就如法炮製。他們都有一罐罐炯肉之類的自備食品,是放在日用品箱裏帶進來的。有些學生還享用一份雞蛋或成肉"加菜",沃森先生從這上面撈到一筆外快。沃森先生也問過凱里先生,是否讓菲利普也來份"加菜",凱里先生一口回絕,説他覺得不該把孩子慣壞了。沃森先生極表贊同——一他認為,對正在發育成長的少年來説,再沒有比麪包加黃油更好的食物了——一但是有些做爹孃的卻過分嬌寵子女,堅持要給他們"加菜"。
菲利普注意到"加菜"給某些孩子爭得了幾分面子,於是他打定主意,等到給路易莎伯母寫信時,要求給自己也來一份"加菜"。
早餐後,孩子們都到外面操場上去溜達。走讀生也陸續到校。他們的父親或是當地的牧師,或是兵站的軍官,再不就是定居在這座古城裏的工廠主和商人。不一會兒,鈴聲大作,孩子們爭先恐後擁向講堂。講堂包括一個長長的大房間和一個小套間。大房間的兩頭,由兩位教師分別教中、低班的課;小套間是沃森先生授課用的,他教高班。為了表示這所學校是附屬於皇家公學的預備學校,在一年一度的授獎典禮上,在公文報告裏,這三個班級一律正式稱為預科高班、預科中班和預科低班。菲利普被安排在低班。這個班的老師名叫賴斯,他滿臉紅光,有一副悦耳動聽的嗓子,給孩子們上課時活潑而風趣。時間不知不覺地溜了過去,一會兒已是十點三刻,時間過得如此之快,使菲利普感到驚訝。課間,孩子們被放到教室外面去休息十分鐘。
全校學生一下子吵吵嚷嚷地湧到操場上。新來的學生被吩咐站在操場中央,其他學生沿牆分立在左右兩側。他們開始玩起"逮清的遊戲。老同學從這一堵牆跑到另一堵牆,中間的新同學這時便設法上去攔截,如果逮住一個,就唸聲咒語:"一、二、三,豬歸咱。"於是,那個被逮住的孩子便成了俘虜,反過來幫新同學去捉那些還在逍遙奔跑的人。菲利普看見一個男孩打身邊跑過,想上前將他抓住,可他一瘸一拐,眼睜睜讓他溜了;這一下,奔跑着的孩子趁機全朝他管轄的地盤跑來。其中有個男孩靈機一動,模仿起菲利普奔跑的怪樣子。其他孩子見狀都咧嘴大笑,接着他們也學那男孩的樣,在菲利普周圍怪模怪樣地拐着腿奔跑,尖着嗓門又是叫又是笑。他們陶醉在這種新玩意兒的歡快之中,樂得透不過氣來。有一個孩子上前絆了菲利普一交,而菲利普就像平常摔倒時那樣,實實地摔個正着,膝蓋也跌破了。菲利普掙扎着從地上爬起,孩子們笑得更歡了。一個男孩從背後猛推了菲利普一把,要不是另一個男孩順手將他拉住,他保準又是撲地一交。大夥兒光顧拿菲利普的殘疾取樂,連做遊戲也給忘了。其中一個孩子更是別出心裁,做了個怪里怪氣的一搖三擺的痛步模樣,讓人覺得特別滑稽可笑,好幾個孩子樂不可支,笑得直在地上打滾:菲利普嚇得U瞪口呆,他實在不明白大夥兒幹嗎要這般嘲弄他。他的心怦怦亂跳,幾乎連氣也透不過來。菲利普出孃胎以來,還從未受到過這麼大的驚嚇。他呆若木雞似地站在那兒,任憑孩子們在他周圍大聲鬨笑,模仿他的步態,奔來跑去。他們衝着他大聲喊叫,逗他去抓他們,但是菲利普紋絲不動。菲利普不願讓他們再看到自己奔跑。他使出全身氣力,強忍着不哭出來。
突然鈴聲響了,學生們紛紛湧回講堂。菲利普的膝蓋在淌血,他頭髮提散,衣衫凌亂,滿身是上。有好幾分鐘,賴斯先生沒法控制班上的秩序。剛才那套新奇的玩意兒使孩子們興奮不已;菲利普看到有一兩個同學還在偷偷打量自己的下肢,趕緊把腳縮到板凳下面。
下午,孩子們準備去球場踢足球。菲利普吃過午飯,正往外走,沃森先生把他叫住。
"我想,你不會踢足球吧,凱里?"沃森先生問菲利普。
菲利普窘得漲紅了臉。
"不會,先生。"
"那就別踢了。你最好也到場地上去。這點路你總能走吧?"
菲利普並不知道足球場在哪兒,但他還是照先前那樣回答了一句:
"能的,先生。"
孩子們在賴斯先生的帶領下出發了,他一眼瞥見菲利普沒換衣服,便問他為什麼不準備去踢球。
"沃森先生説我不必踢了,先生,"菲利普説。
"為什麼?"
許多孩子圍着菲利普,好奇地望着他。菲利普感到一陣羞愧,垂下眼皮不吭聲。別的孩子替他回答了。
"他是個瘸子,先生。"
"噢,我明白了。"
賴斯先生很年輕,一年前剛取得學位。他這時突然感到很困窘。他本能地想對菲利普表示歉意,可又不好意思開口。他粗着嗓子衝着其他孩子嚷了一句:
"喂,孩子們,你們還在等什麼呀?還不快走!"
有些學生早已出發,留下來的人也三三兩兩地走了。
"你最好跟我一塊兒走,凱里,"老師説,"你不認得路,是吧?"
菲利普猜到了老師的好意,喉嚨口抽噎了一聲。
"我走不快的,先生。"
"那我就走慢點,"老師微笑着説。
這位紅臉膛的普普通通的年輕人説了句體貼的話,一下子贏得了菲利普的好感。他頓時不再感到那麼難過了。
可是晚上孩子們上樓脱衣睡覺的時候,那個叫辛格的男孩卻從自己的小卧室裏跑出來,把腦袋瓜伸進菲利普的卧室。
"嘿,把你的腳伸出來讓我們瞧瞧,"他説。
"不,"菲利普回答道。
他趕緊跳上牀鑽進毯子。
"別對我説不,字,"辛格説。"快來,梅森。"
隔壁卧室裏的孩子正在門角處探頭探腦,一聽到叫喚,立即溜了進來。他們朝菲利普走來,伸手想去掀他身上的毯子,但菲利普緊緊揪住不放。
"你們幹嗎死乞白賴地纏着我?"菲利普叫喊道。
辛格抓起一把刷子,用刷子背敲打菲利普那隻緊抓着毛毯的手。菲利普大叫起來。
"你幹嗎不把腳乖乖地伸出來讓咱們看?"
"就不讓你們看。"
絕望之餘,菲利普捏緊拳頭,對準那個折騰自己的孩子揍了一拳,但是,他勢孤力單,辛格一把抓住菲利普的胳臂,死勁反扭着。
"哦,彆扭彆扭,"菲利普説,"胳臂要斷的。"
"那麼你老老實實躺着別動,把腳伸出來。"
菲利普抽搭一聲,吁了口氣。辛格又把手臂扭了一下。菲利普疼得沒法忍受。
"好吧,我伸,我伸,"菲利普説。
菲利普伸出了腳。辛格仍舊抓住菲利普的手腕不放。他好奇地打量着那隻跛足。
"真噁心!"梅森説。
這時又進來一個孩子,也來湊趣看熱鬧。
"呸,呸,"他不勝厭惡地説。
"哎喲,模樣兒真怪,"辛格説着做了個鬼臉。"它硬不硬?"
他心環戒懼地用食指尖碰碰那隻腳,好像它是個有生命意識的怪物似的。突然,他們聽到樓梯上傳來沃森先生沉重的腳步聲。他們趕緊把毯子扔還給菲利普,像兔子似地一溜煙鑽回自己的卧室。沃森先生走進學生宿舍。他只須踮起腳跟,就可以從掛着綠色簾子的竿子上方看到裏面的動靜。他察看了兩三間學生卧室。孩子們都已安然人睡,他熄了燈,回身出去。
辛格叫喚菲利普,但菲利普沒有理會。他用牙緊緊咬着枕頭,怕讓人聽到自己在啜泣。此刻他暗自流淚,倒不是因為捱了揍,身子疼痛,也不是因為讓他們看了自己的殘足,蒙受了羞屏,而是惱恨自己懦弱,這麼經不起折磨,最後竟乖乖地把腳伸了出去。
此時,他感受到了生活道路上的悽風苦雨。在他這個人生才剛開始的小孩看來,今後準是苦海無邊的了。不知怎麼地,他忽然想起那個寒冷的早晨,埃瑪怎麼將他從牀上抱到媽媽身邊。打那以後,他再未回想過那番情景;葉是此刻,他似乎又感受到偎依在母親懷裏的那股暖意。他頓時覺得,自己所經歷的一切,他母親的溘然辭世,牧師公館裏的生活,還有這兩天在學校的不幸遭遇,恍若一場幻夢;而明天一早醒來,自己又在家裏了。菲利普想着想着,眼淚漸漸幹了。他委實太不幸了,這一切想必是場幻夢;他母親還活着,埃瑪一會兒就會上樓來睡覺的。他睡着了。
然而第二天早晨,他依舊在丁丁當當的鈴聲中愕然醒來,首先躍入眼簾的還是他小卧室裏的那幅綠色門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