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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畫師每逢星期二、五上午來阿米特拉諾畫室評講學生的習作。在法國,畫家的收入微乎其微,出路是替人作肖像畫,設法取得某些美國闊佬的庇護,就連一些知名畫家,也樂於每週抽出兩三小時到某個招收習畫學生的畫室去兼課,賺點外快,反正這類畫室在巴黎多的是。星期二這一天,由米歇爾·羅蘭來阿米特拉諾授課。他是個上了年紀的畫家,鬍子白蒼蒼的,氣色很好。他曾為政府作過許多裝飾畫,而這現在卻在他的學生中間傳為笑柄。他是安格爾的弟子,看不慣美術的新潮流,一聽到馬奈、德加、莫奈和西斯萊tasdefarceurs的名字就來火。不過,他倒是個不可多得的好教師:温和有禮,海人不倦,且善於引導。至於週五巡視畫室的富瓦內,卻是個頗難對付的角色。此公長得瘦小乾癟,滿口蛀牙,一副患膽汁症的尊容,蓬蓬鬆鬆的灰鬍子,惡狠狠的眼睛,講起話來嗓門尖利,語透譏鋒。早年,他有幾幅作品被盧森堡美術館買了去,所以在二十五歲的時候,躊躇滿志,期待有朝一日能獨步畫壇。可惜他的藝術才華,只是出自青春活力的一時勃發,而並非深植於他的個性之中。二十年來,他除了複製一些早年使他一舉成名的風景畫之外,別無建樹。當人們指責他的作品千篇一律之時,他反駁説:

    "柯羅一輩子只畫一樣東西,我為何不可呢?"

    別人的成功,無一不招他忌妒,至於那些印象派畫家,他更是切齒痛恨,同他們勢不兩立。他把自己的失敗歸咎於瘋狂的時尚,慣於趕時髦的公眾——Salebete——全被那些作品吸引了過去。對於印象派畫家,米歇爾·羅蘭還算留點情面,只是温和地喚他們一聲"江湖騙子",而富瓦內卻和之以連聲咒罵,crapule和canaille算是最文雅的措詞了。他以低毀他們的私生活為樂事,用含帶譏諷的幽默口吻,罵他們是私生子,攻擊他們亂倫不軌,竭盡侮慢辱罵之能事。為了使那些不堪入耳的奚落之詞更帶點兒辛辣味兒,他還援用了東方人的比喻手法和東方人的強凋語勢。即便在檢查學生們的習作時,他也毫不掩飾自己的輕蔑之意。學生們對他既恨又怕;女學生往往由於受不了他那不留情面的嘲諷而哭鼻子,結果又免不了遭他一頓奚落。儘管學生被他罵得走投無路而羣起抗議,可也奈何不得,他照樣在畫室內執教,因為他無疑是全巴黎首屈一指的美術教師。有時,學校的主持人,也就是那個老模特兒,斗膽規勸他幾句,但在這位蠻橫暴烈的畫家面前,那規勸之語轉眼就化為卑躬屈膝的連聲道歉。

    菲利普首先碰上的便是這位富瓦內畫師。菲利普來到畫室時,這位夫子已在裏面了。他一個畫架一個畫架地巡視過去,學校司庫奧特太太在一旁陪着,遇到那些不懂法語的學生,便由她充當翻譯。範妮·普賴斯坐在菲利普邊上,畫得很巴結。她由於心情緊張,臉色發青;她時而放下畫筆,把手放在上衣上搓擦,急得手心都出汗了。她突然神情焦躁地朝菲利普轉過臉來,緊鎖雙眉,似乎想借此來掩飾內心的焦慮不安。

    "你看畫得還可以嗎?"她問,一邊朝自己的畫點點頭。

    菲利普站起身,湊過來看她的畫。不看還罷,一看大吃一驚。她莫非是瞎了眼不成?畫兒完全走了樣,簡直不成個人形。

    "我要能及到你一半就挺不錯了,"他言不由衷地敷衍説。

    "沒門兒,你還剛來這兒嘛。你現在就想要趕上我,豈不有點想入非非。我來這兒已經兩年了。"

    聽了範妮·普賴斯的話,菲利普不由得怔住了。她那股自負勁兒,實在叫人吃驚。菲利普已發現,畫室裏所有的人都對她敬而遠之,看來這也不奇怪,因為她似乎特別喜歡出口傷人。

    "我在奧特太太跟前告了富瓦內一狀,"她接着説。"近兩個星期,他對我的畫竟看也不看一眼。他每回差不多要在奧特太太身上花半個小時,還不是因為她是這兒的司庫。不管怎麼説,我付的學費不比別人少一個子兒,我想我的錢也不見得是缺胳膊少腿的。我不明白,幹嗎單把我一個人撒在一邊。"

    她重新拿起炭筆,但不多一會兒,又擱下了,嘴裏發出一聲呻吟。

    "我再也畫不下去了,心裏緊得慌哪。"

    她望着富瓦內,他正同奧特太太一起朝他們這邊走來。奧特太太脾氣温順,見地平庸,沾沾自喜的情態之中露出幾分自命不凡的神氣。富瓦內在一個名叫露思·查利斯的英國姑娘的畫架邊坐了下來。她身材矮小,衣衫不整,一對秀氣的黑眼睛,目光倦怠,但時而熱情閃爍;那張瘦削的臉蛋,冷峻而又富於肉感,膚色宛如年深日久的象牙——這種風韻,正;是當時一些深受布因一瓊司影響的切爾西少女所蓄意培養的。富瓦內,今天似乎興致很好,他沒同她多説什麼,只是拿起她的炭筆,信手畫上幾筆,點出了她的敗筆所在。他站起來的時候,查利斯小姐高興得滿臉放。光。富瓦內走到克拉頓跟前,這時候菲利普也有點緊張起來,好在奧特大。太答應過,有事會照顧着他點的。富瓦內在克拉頓的習作前站了一會兒,默默地咬着大拇指,然後心不在焉地把一小塊咬下的韌皮吐在畫布上。

    "這根線條畫得不錯,"他終於開了腔,一邊用拇指點着他所欣賞的成功之筆,"看來你已經有點人門了。"

    克拉頓沒吭聲,只是凝目望着這位畫家,依舊是那一副不把世人之言放在眼裏的譏誚神情。

    "我現在開始,你至少是有幾分才氣的。"

    奧特太太一向不喜歡克拉頓,聽了這話就把嘴一噘。她看不出畫裏有什麼特別的名堂。富瓦內坐定身子,細細地講解起繪畫技巧來。奧特太太站在一旁,有點不耐煩了。克拉頓一言不發,只是時而點點頭;富瓦內感到很滿意,他的這一席話,克拉頓心領神會,而且悟出了其中的道理。在場的大多數人雖説也在洗耳恭聽,可顯然沒聽出什麼道道來。接着,富瓦內站起身,朝菲利普走來。

    "他剛來兩天,"奧特太太趕緊解釋道,"是個新手,以前從沒學過畫。"

    "Casevoit,"畫師説,"不説也看得出。"

    他繼續往前走,奧特太太壓低嗓門對他説:

    "這就是我同你提起過的那個姑娘。"

    他瞪眼衝她望着,彷彿她是頭令人憎惡的野獸似的,而他説話的聲調也變得格外刺耳。

    "看來你認為我是虧待你了。你老是在司庫面前嫡咕抱怨。你不是要我關心一下你的這幅大作嗎?好吧,現在就拿來讓我開開眼界吧。"

    範妮·普賴斯滿臉通紅,病態的皮膚下,血液似乎呈現出一種奇怪的紫色。她不加分辯,只是朝面前的畫一指,這幅畫,她從星期-一直畫到現在。富瓦內坐了下來。

    "嗯,你希望我對你説些什麼呢?要我恭維你一句,説這是幅好畫?沒門兒。要我誇你一聲,説畫得挺不錯的?沒門兒。要我説這幅畫總還有些可取之處吧?一無是處。要我點出你的畫毛病在哪兒?全都是毛病。要我告訴你怎麼處置?乾脆把它撕了。現在你總該滿意了吧?"

    普賴斯小姐臉色慘白。她火極了,他竟當着奧特太太的面如此羞辱她。她雖然在法國呆了很久,完全聽得懂法語,但要她自己講,卻吐不出幾個詞兒來。

    "他沒有權利這樣對待我。我出的學費一個於兒也不比別人少,我出學費是要他來教我。可現在瞧他,哪兒是在教我!"

    "她説些什麼?她説些什麼?"富瓦內問。

    奧特太太支吾着,不敢轉譯給他聽。普賴斯小姐自己用蹩腳的法語又説了一遍:

    "Jevonspayepourmapprendre."

    畫師眼睛裏怒火閃射,他拉開嗓門,揮着拳頭。

    "Maia,nomdeDieu,我教不了你。教頭駱駝也比教你容易。"他轉身對奧特太太説:"問問她,學畫是為了消閒解悶,還是指望靠它謀生。"

    "我要像畫家那樣掙錢過日子,"普賴斯小姐答道。

    "那麼我就有責任告訴你:你是在白白浪費光陰。你缺少天賦,這倒不要緊,如今真正有天賦的人又有幾個;問題是你根本沒有靈性,直到現在還未開竅。你來這裏有多久了?五歲小孩上了兩堂課後,畫得也比你現在強。我只想奉勸你一句,趁早放棄這番無謂的嘗試吧。你若要謀生,恐怕當bonneatoutfatre也要比當畫家穩妥些。瞧!"

    他隨手抓起一根炭條,想在紙上勾畫,不料因為用力過猛,炭條斷了。他咒罵了一聲,隨即用斷頭信手畫了幾筆,筆觸蒼勁有力。他動作利索,邊畫邊講,邊講邊罵。

    "瞧,兩條手臂竟不一樣長。還有這兒的膝蓋,給畫成個什麼怪模樣。剛才我説了,五歲的孩子也比你強。你看,這兩條腿叫她怎麼站得住呀!再瞧這隻腳!"

    他每吐出一個詞,那支怒不可遏的炭筆就在紙上留下個記號,轉眼間,範妮·普賴斯好幾天來嘔心瀝血畫成的畫,就被他塗得面目全非,畫面上盡是亂七八糟的條條槓槓和斑斑點點。最後他把炭條一扔,站起身來。

    "小姐,聽我的忠告,還是去學點裁縫的手藝吧。"他看看自己的表。"十二點了。Alasemaineprochaine,messieurs."

    普賴斯小姐慢騰騰地把畫具收攏來。菲利普故意落在別人後面,想寬慰她幾句。他搜索枯腸,只想出這麼一句:

    "哎,我很難過。這個人多粗魯!"

    誰知她竟惡狠狠地衝着他發火了。

    "你留在這兒就是為了對我説這個?等我需要你憐憫的時候,我會開口求你的。現在請你別擋住我的去路。"

    她從他身邊走過,徑自出了畫室。菲利普聳聳肩,一拐一瘸地上格雷維亞餐館吃午飯去了。

    "她活該!"菲利普把剛才的事兒告訴勞森之後,勞森這麼説,"環脾氣的臭娘們兒。"

    勞森很怕挨批評,所以每逢富瓦內來畫室授課,他總是避之唯恐不及。

    "我可不希望別人對我的作品評頭品足,"他説。"是好是環,我自己心中有數。"

    "你的意思是説,你不希望別人説你的大作不高明吧,"克拉頓冷冷接口説。

    下午,菲利普想去盧森堡美術館看看那兒的藏畫。他在穿過街心花園時,一眼瞥見範妮·普賴斯在她的老位置上坐着。他先前完全出於一片好心,想安慰她幾句,不料她竟如此不近人情,想起來心裏好不懊喪,所以這回在她身邊走過時只當沒看見。可她倒立即站起身,朝他走過來。

    "你想就此不理我了,是嗎?"

    "沒的事,我想你也許不希望別人來打擾吧?"

    "你去哪兒?"

    "我想去看看馬奈的那幅名畫,我經常聽人議論到它。"

    "要我陪你去嗎?我對盧森堡美術館相當熟悉,可以領你去看一兩件精采之作。"

    看得出,她不願爽爽快快地向他賠禮道歉,而想以此來彌補自己的過失。

    "那就有勞你了。我正求之不得呢。"

    "要是你想一個人去,也不必勉強,儘管直説就是了,"她半信半疑地説。

    "我真的希望有人陪我去。"

    他們朝美術館走去。最近,那兒正在公展凱博特的私人藏畫,習畫者第一次有機會盡情盡興地揣摩印象派畫家的作品。以前,只有在拉菲特路迪朗一呂埃爾的畫鋪裏(這個生意人和那些自以為高出畫家一等的英國同行不一樣,總是樂意對窮學生提供方便,他們想看什麼就讓他們看什麼),或是在他的私人寓所內,才有幸看得到這些作品。他的寓所每逢週二對外開放,入場券也不難搞到,在那兒你可以看到許多世界名畫。進了美術館,普賴斯小姐領着菲利普徑直來到馬奈的《奧蘭畢亞》跟前。他看着這幅油畫,驚得目瞪口呆。

    "你喜歡嗎?"普賴斯小姐問。

    "我説不上來,"他茫然無措地回答。

    "你可以相信我的話,也許除了惠司勒的肖像畫《母親》之外,這幅畫就是美術館裏最精采的展品了。"

    她耐心地守在一旁,讓他仔細揣摩這幅傑作的妙處,過了好一會才領他去看一幅描繪火車站的油畫。

    "看,這也是一幅莫奈的作品,"她説,"畫的是聖拉扎爾火車站。"

    "畫面上的鐵軌怎麼不是平行的呢?"菲利普説。

    "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她反問道,一臉的傲慢之氣。

    菲利普自慚形穢,範妮·普賴斯撿起目前畫界議論不休的話題,憑着自己這方面的淵博知識,一下子就説得菲利普心悦誠服。她開始給菲利普講解美術館內的名畫,雖説口氣狂妄,倒也不無見地。她講給他聽各個畫家的創作契機,指點他該從哪些方面着手探索。她説話時不時地用大拇指比劃着。她所講的這一切,對菲利普來説都很新鮮,所以他聽得津津有味,同時也有點迷惘不解。在此以前,他一直崇拜瓦茨和布因-瓊司,前者的絢麗色彩,後者的工整雕琢,完全投合他的審美觀。他們作品中的朦朧的理想主義,還有他們作品命題中所包含的那種哲學意味,都同他在埋頭啃讀羅斯金著作時所領悟到的藝術功能吻合一致。然而此刻,眼前所看到的卻全然不同:作品裏缺少道德上的感染力,觀賞這些作品,也無助於人們去追求更純潔、更高尚的生活。他感到惶惑不解。

    最後他説:"你知道,我累壞了,腦子裏再也裝不進什麼了。讓咱們找張長凳,坐下歇歇腳吧。"

    "反正藝術這玩意兒,得慢慢來,貪多嚼不爛嘛,"普賴斯小姐應道。

    等他們來到美術館外面,菲利普對她熱心陪自己參觀,再三表示感謝。

    "哦,這算不得什麼,"她大大咧咧地説,"如果你願意,咱們明天去盧佛爾宮,過些日子再領你到迪朗一呂埃爾畫鋪走一遭。"

    "你待我真好。"

    "你不像他們那些人,他們根本不拿我當人待。"

    "是嗎?"他笑道。

    "他們以為能把我從畫室攆走,沒門兒。我高興在那兒果多久,就呆多久。今天早上發生的事,還不是露茜·奧特搗的鬼!沒錯,她對我一直懷恨在心,以為這一來我就會乖乖地走了。我敢説,她巴不得我走呢。她自己心裏有鬼,她的底細我一清二楚。"

    普賴斯小姐彎來繞去講了一大通,意思無非是説,別看奧特太太這麼個身材矮小的婦人,表面上道貌岸然,毫無韻致,骨子裏卻是水性楊花,常和野漢子偷情。接着,她的話鋒又轉到露思·查利斯身上,就是上午受到富瓦內誇獎的那個姑娘。

    "她跟畫室裏所有的男人都有勾搭,簡直同妓女差不多,而且還是個邋遢婆娘,一個月也洗不上一回澡。這全是事實,我一點也沒瞎説。"

    菲利普聽着覺得很不是滋味。有關查利斯小姐的各種流言蜚語,他也有所風聞。但是要懷疑那位同母親住在一起的奧特太太的貞操,未免有點荒唐。他身邊的這個女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惡意中傷別人,實在叫他心寒。

    "他們説些什麼,我才不在乎呢。我照樣走自己的路。我知道自己有天賦,是當畫家的料子。我寧可宰了自己也不放棄這一行。哦,在學校裏遭人恥笑的,我又不是第一個,但到頭來,還不正是那些受盡奚落的人反倒成了鶴立雞羣的天才。藝術是我唯一放在心上的事兒,我願為它獻出整個生命。問題全在於能否持之以恆,做到鍥而不捨。"

    這就是她對自己的評價,而誰要是對此持有異議,就會被她視為居心叵測,妒賢忌才。她討厭克拉頓。她對菲利普説,克拉頓實際上並沒有什麼才能,他的畫華而不實,膚淺得很。他一輩子也畫不出稍微像樣的東西來。至於勞森:

    "一個紅頭髮、滿臉雀斑的混小子。那麼害怕富瓦內,連自己的畫也不敢拿出來給他看。不管怎麼説,我畢竟還有點膽量,不是嗎?我不在乎富瓦內説我什麼,反正我知道自己是個真正的藝術家。"

    他們到了她住的那條街上,菲利普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離開她走了。

    第四十四章

    儘管如此,下星期日當普賴斯小姐主動表示要帶他去參觀盧佛爾宮時,菲利普還是欣然前往了。她領他去看《蒙娜麗莎》。菲利普望着那幅名畫,心裏隱隱感到失望。不過,他以前曾把沃爾特·佩特關於此畫的評論唸了又念,直至爛熟於心——一佩特的珠璣妙語,給這幅舉世聞名的傑作平添了幾分異彩——此刻,菲利普便把這段話背給普賴斯小姐聽。

    "那純粹是文人的舞文弄墨,"她用略帶幾分鄙夷的口吻説,"千萬別信那一套。"

    她指給他看倫勃朗的名畫,同時還對這些作品作了一番介紹,講得倒也頭頭是道。她在《埃墨斯村的信徒》那幅畫前面站定身子。

    "如果你能領悟這幅傑作的妙處,那麼你對繪畫這一行也算摸着點門兒了。"

    她讓菲利普看了安格爾的《女奴》和《泉》。範妮·普賴斯是個專橫的嚮導,由不得菲利普作主,愛看什麼就看什麼,而是硬要菲利普讚賞她所推崇的作品。她對學畫極認真,很有一股子蠻勁。菲利普從長廊的窗口經過,見窗外的杜伊勒利宮絢麗、雅緻,陽光明媚,宛如出自於拉斐爾之手的一幅風景畫,情不自禁地喊道:

    "嘿,太美啦!讓咱們在這兒逗留一會兒吧。"然而,普賴斯卻無動於衷,漠然地説:"好吧,呆一會兒也無妨。不過別忘了咱們是來這兒看畫的。"

    秋風徐來,空氣清新而爽神,菲利普頗覺心曠神怡。將近正午的時候,他倆佇立在盧佛爾宮寬敞的庭院裏,菲利普真想學弗拉納根的樣,扯開喉嚨大喊一聲:讓藝術見鬼去吧!

    "我説啊,咱倆一塊上米歇爾大街,找家館子隨便吃點什麼,怎麼樣?"菲利普提議説。

    普賴斯小姐向他投來懷疑的目光。

    "我已在家裏準備好了午飯,"她説。

    "那也沒關係,可以留着明天吃嘛。你就讓我請你一回吧。"

    "不知道你幹嗎要請我呢。"

    "這會讓我感到高興,"他微笑着回答。

    他們過了河,聖米歇爾大街的拐角處有家餐館。

    "我們進去吧。"

    "不,我不進去,這家館於太闊氣了。"

    她頭也不回地徑直朝前走,菲利普只好跟了上去。不多幾步,又來到一家小餐館跟前,那兒人行道的涼篷下面,已經有十來個客人在用餐。餐館的櫥窗上寫着白色的醒目大字:Dejeuner1.25,vincomprls.

    "不可能吃到比這更便宜的中飯了,再説這地方看來也挺不錯的。"

    他們在一張空桌旁坐下,等侍者給他們送上煎蛋卷,那是菜單上的第一道菜。菲利普興致勃勃地打量着過往行人,似乎被他們吸引住了。他雖有幾分睏倦,卻有種説不出的快意。

    "哎,瞧那個穿短外套的,真逗!"

    他朝普賴斯小姐瞟了一眼,使他吃驚的是,他看到她根本不理會眼前的景象,而是盯着自己的菜盤子發愣,兩顆沉甸甸的淚珠,正從臉頰上滾落下來。

    "你這是怎麼啦?"他驚呼道。

    "別對我説什麼,要不我這就起身走了,"她回答説。

    這可把菲利普完全搞糊塗了。幸好這時候煎蛋卷送了上來。菲利普動手把它分成兩半,一人一份吃了起來。菲利普儘量找些無關痛癢的話題來同他攀談,而普賴斯小姐呢,似乎也在竭力約束自己,沒耍性子。不過,這頓飯總叫人有點掃興。菲利普本來就胃納不佳,而普賴斯小姐吃東西的那號模樣,更叫他倒足了胃口。她一邊吃,一邊不住發出嘖嘖之聲,那狼吞虎嚥的饞相,倒有點像動物園裏的一頭野獸。她每吃完一道菜,總用麪包片拭菜盆子,直到把盆底拭得雪白錚亮才罷手,似乎連一小滴滷汁也捨不得讓它留在上面。他們在吃卡門貝爾奶酪時,菲利普見她把自己那一份全吃了,連乾酪皮也吞下了肚,不由得心生厭惡。哪怕是幾天沒吃到東西的餓鬼,也不見得會像她這麼嘴饞。

    普賴斯小姐性情乖張,喜怒無常,別看她今天分手時還是客客氣氣。的,説不定明天就會翻臉不認人,朝你橫眉豎眼。但話得説回來,他畢竟從她那兒學到了不少東西。儘管她自己畫得並不高明,但凡屬可以口傳。於授的知識,她多少都懂得一點,寸得有她不時在旁點撥,菲利普才在繪畫方面有所長進。當然,奧特太太也給了他不少幫助,查利斯小姐有時也。指出他、品中的不足之處。另外,勞森滔若江河的高談闊論,還有克拉頓一所提供的範本,也都使菲利普得益匪淺。然而,範妮·普賴斯小姐最恨他接受旁人的指點;每當菲利普同人交談之後再去向她求教,總被她惡狠狠地拒之於門外。勞森、克拉頓、弗拉納根等人常常借她來取笑菲利普。

    "留神點,小夥子,"他們説,"她已經愛上你啦。"

    "亂彈琴,"他哈哈大笑。

    普賴斯小姐這樣的人也會墜入情網,這念頭簡直荒謬透頂。菲利普只要一想到她那醜陋的長相,那頭茅草似的亂髮,那雙邋遢的手,還有那一年到頭常穿不換、又髒又破的棕色衣衫,就不由得渾身發涼:看來她手頭很拮据。其實這兒又有誰手頭寬的?她至少也該注意點邊幅,保持整潔才是。就拿那條裙子來説,用針線縫補抬掇一下,總還是辦得到的吧。

    菲利普接觸了不少人,他開始系統地歸納自己對周圍人的印象。如今,他不再像旅居海德堡時那樣少不更事(那一段歲月,在他看來已恍如隔世),而是對周圍的人產生出一種更為冷靜而成熟的興趣,有意在一旁冷眼觀察,並暗暗作出判斷。他與克拉頓相識已有三個月,雖説天天見面,但對此人的瞭解,還是同萍水相逢時一樣。克拉頓留給畫室裏眾人的印象是:此人頗有幾分才幹。大家都説他前途無量,日後必定大有作為,他自己也是這麼認為的。至於他將來究竟能幹出什麼樣的事業來,那他自己也好,其他人也好,都説不出個名堂來。克拉頓來阿米特拉諾之前,曾先後在"朱利昂"、"美術"、"馬克弗松"等畫室學過畫,説來還是呆在阿米特拉諾的時日最長,因為他發現在這兒可以獨來獨往,自行其是。他既不喜歡出示自己的作品,也不像其他學畫的年輕人那樣,動輒求教或賜教於他人。據説,他在首次戰役路有間兼作工作室和卧室的小畫室,那兒藏有他的一些精心佳作,只要誰能勸他把這些畫拿出來公展,他肯定會就此一舉成名。他僱不起模特兒,只搞些靜物寫生。對他所畫的一幅盤中蘋果圖,勞森讚不絕口,聲稱此畫是藝苑中的傑作。克拉頓生性喜好嫌歹,一心追求某種連自己也不甚了了的目標,總覺得自己的作品不能盡如人意。有時,他覺得作品中某一部分,譬如説,一幅人體畫的前臂或下肢啊,靜物寫生中的一個玻璃杯或者瓷杯什麼的,也許尚差強人意,於是他索性從油布剪下這些部分,單獨加以保存,而把其餘的畫面毀掉。這樣,如果有誰一定要欣賞他的大作,他就可以如實稟告:可供人觀賞的畫,他一幅也拿不出來。他在布列塔尼曾遇到過一個默默無聞的畫家,一個怪人,原是證券經紀人,直至中年才幡然棄商習畫。克拉頓深受此人作品的影響,他正打算脱離印象派的門庭,花一番心血,另闢蹊徑,不僅要闖出一條繪畫的新路子,而且要摸索出一套觀察事物的新方法。菲利普感到克拉頓身上確實有一股獨出心裁的古怪勁頭。

    無論是在格雷維亞餐館的餐桌上,還是在凡爾賽或丁香園咖啡館消磨黃昏的清談中,克拉頓難得開腔。他默默地坐在一旁,瘦削的臉上露出譏誚的神情,只有看到有機會插句把俏皮話的時候才開一下金口。他喜歡同別人抬槓,要是在座的人中間有誰可以成為他凋侃挖苦的靶子,那他才來勁呢。他很少談及繪畫以外的話題,而且只在一兩個他認為值得一談的人面前發表自己的高見。菲利普在心裏嘀咕:鬼知道這傢伙在故弄什麼玄虛。不錯,他的沉默寡言、他那副憔悴的面容,還有那種辛辣的幽默口吻,似乎都表明了他的個性。然而所有這些,説不定只是一層掩飾他不學無術的巧妙偽裝呢。

    至於那位勞森,菲利普沒幾天就同他熟捻了。他興趣廣泛,是個討人喜歡的好夥伴。他博覽羣書,同學中間很少有人能在這方面趕得上他的。儘管他收入甚微,卻喜歡買書,也很樂意出借。菲利普於是有機會拜讀福樓拜、巴爾扎克的小説,還有魏爾倫、埃雷迪亞和維利埃·德利爾一亞當等人的詩作。他倆經常一塊兒去觀賞話劇,有時候還跑歌劇場,坐在頂層樓座裏看喜歌劇。離他們住處不遠,就是奧代翁劇場。菲利普很快也沾染上他這位朋友的熱情,迷上了路易十四時期悲劇作家的作品,以及鏗鏘悦耳的亞歷山大體詩歌。在泰特布街常舉行紅色音樂會,花上七十五。個生丁,就可在那兒欣賞到優美動聽的音樂,説不定還能免費喝上幾口。座位不怎麼舒適,場內聽眾擠得滿滿的,渾濁的空氣裏彌散着一股濃重的煙絲味兒,憋得人透不過氣來,可是他們憑着一股年輕人的熱情,對這一切毫不介意。有時候他們也去比利埃跳舞廳樂一下。逢到這種場合,弗拉納根也跟着去湊熱鬧。他活潑好動,愛大聲嚷嚷,一身的快活勁,常常逗得菲利普和勞森樂不可支。跳起舞來,又數他最在行。進舞廳還不到十分鐘,就已經同一個剛結識的妙齡售貨女郎在舞池裏翩躚起舞啦。

    他們這夥人誰都想搞到個情婦。情婦乃是巴黎習藝學生手裏的一件裝飾品。要是到手個情婦,周圍的夥伴都會對他刮目相看,而他自己呢,也就有了自我吹噓的資本。可難就難在他們這些窮措大連養活自己也成問題,儘管他們振振有詞地説,法國女郎個個聰明絕頂,即使養了個情婦,也不見得會比單身過日子增加多少開支,可惜同他們長着一樣心眼的姑娘,就是打着燈籠也難找啊。所以,就大部分學生來説,他們也只得滿足於酸溜溜地罵那些臭娘們狗眼看人低,瞧不起他們這些窮學生,而去委身於那些功成名就的畫家。萬萬想不到,在巴黎物色個情婦竟這等困難。有幾次,勞森好不容易結識了一個小妞兒,而且同她訂下了約會。在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內,他興奮得坐卧不寧,逢人便誇那尤物如何如何迷人,可是到了約定的時候,那妞兒卻影蹤全無。直到天色很晚了勞森才趕到格雷維亞餐館,氣急敗壞地嚷道:

    "見鬼,又撲了個空!真不明白,憑哪一點她們不喜歡我。莫非是嫌我法語講得不好,還是討厭我的紅頭髮怎麼的。想想來巴黎已一年多了,竟連一個小妞兒也沒搞到手,真窩囊。"

    "你還沒摸着門兒唄,"弗拉納根説。

    弗拉納根在情場上屢屢得手,可以一口氣報出一長串情婦的名字來,還真叫人有點眼紅。儘管他們可以不相信他説的全是真話,可是在事實面前,他們又不能不承認他説的未必盡是謊言。不過他尋求的並不是那種永久性的結合。他只打算在巴黎呆兩年;他不願上大學,他花了一番口舌説通了父母,才來巴黎學畫的。滿兩年之後,他準備回西雅圖去繼承父業。他早拿定要及時行樂的主意,所以他並不追求什麼忠貞不渝的愛情,而是熱中於拈花惹草,逢場作戲。

    "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把那些孃兒弄到手的,"勞森憤憤不平地説。

    "那還不容易,夥計!"弗拉納根回答説。"只要瞅準了目標,迎上去就行了唄!難就難在事後如何把她們甩掉。這上面才要你耍點手腕呢。"

    菲利普大部分時間忙於畫畫上,另外還要看書,上戲院,聽別人談天説地,哪還有什麼心思去追女人。他想好在來日方長,等自己能操一口流利的法國話了,還愁沒有機會!

    他已有一年多沒見到威爾金森小姐。就在他準備離開布萊克斯泰勃的時候,曾收到過她一封信,來巴黎之後,最初幾個星期忙得不可開交,竟至沒工夫回信。不久,她又投來一書,菲利普料想信裏肯定是滿紙怨忿,就當時的心情來説,他覺得還是不看為妙,於是就把信擱在一邊,打算過些日子再看,誰知後來竟壓根兒給忘了。事隔一月,直到有一天他拉開抽屜想找雙沒有破洞的襪子,才又無意中翻到那封信。他心情沮喪地望着那封未開封的信。想到威爾金森小姐準是傷透了心,他不能不責怪自己太薄情寡義。繼而轉念一想,管她呢,反正這時候她好歹已熬過來了,至少已熬過了最痛苦的時刻。他又想到女人説話寫信,往往喜歡誇大其詞,言過其實。同樣這些話,若是出於男人之口,分量就重多了。再説,自己不是已下了決心,今後無論如何再不同她見面了嗎,既然已好久沒給她寫信,現在又何必再來提筆復她的信呢?他決計不去拆看那封信。

    "料她不會再寫信來了,"他自言自語道。"她不會不明白,咱們間的這段緣分早盡了。她畢竟老啦,差不多可以做我老孃呢。她該有點自知之明嘛。"

    有一兩個小時光景,他心裏感到不是個滋味。就他的處境來説,顯然也應該取這種斷然的態度,但是他思前顧後,總覺得整個事兒失之於荒唐。不過,威爾金森小姐果真沒再給他寫信,也沒有出其不意地在巴黎露面,讓他在朋友面前出醜——一他就怕她會來這一手,其實這種擔心還真有點可笑。沒過多少時候,他就把她忘得一乾二淨了。

    與此同時,他毫不含糊地摒棄了舊時的崇拜偶像。想當初,他是那麼驚訝地看待印象派作品,可是往日的驚訝之情,今日盡化為欽慕之意,菲利普也像其餘的人一樣,振振有詞地談着馬奈、莫奈和德加等畫家的過人之處。他同時買了一張安格爾名作《女奴》和一張《奧蘭畢亞》的照片,把它們並排釘在臉盆架的上方,這樣,他可以一邊修面剃鬚,一邊細細揣摩大師們的神來之筆。他現在確信,在莫奈之前根本談不上有什麼風景畫。當他站在倫勃朗的《埃默斯村的信徒》或委拉斯開茲的《被跳蚤咬破鼻子的女士靦前,他真的感到心絃在震顫。"被跳蚤咬破鼻子",這當然不是那位女士的真實姓名,但是他正因為有了這個渾號才在格雷維亞餐館出了名。從這裏豈不正看出此畫的魅力嗎,儘管畫中人生就一副令人難以消受的怪模樣。他已把羅斯金、布因一瓊司和瓦茨等人,連同他來巴黎時穿戴的硬邊圓頂禮帽和筆挺的藍底白點領帶,全都打入冷宮。現在,他戴的是寬邊軟帽,系的是隨風飄飛的黑圍巾,另外再套一件裁剪式樣頗帶幾分浪漫氣息的披肩。他在蒙帕納斯大街上悠然漫步,那神態就像是他一生下來就知道這地方似的。由於憑着一股鍥而不捨的韌勁,他居然也學會了喝苦艾酒,不再感到味兒苦澀。他開始留長髮了,心裏還很想在下巴頦上蓄起鬍子,無奈造化不講情面,歷來對年輕人的非分之想不加理會,於是他也只得將就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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