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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海沃德的來訪,給菲利普帶來了莫大的好處,沖淡了他對米爾德麗德的思念。回首往事,菲利普不勝厭惡之至。他自己也鬧不清,過去怎麼會墮入那種不體面的愛情中去的。每當想起米爾德麗德,菲利普心中不免忿恨交加,全是米爾德麗德使他蒙受這奇恥大辱。此時,呈現在他想象中的是被誇大了的她人身、儀態方面的瑕疵。他一想到自己竟同米爾德麗德這種女人有過一段曖情昧意的糾葛,不禁不寒而慄。

    "這一切都表明我的意志是多麼脆弱啊,"菲利普喃喃地説。先前那段經歷,猶如一個人在社交場合犯下的過錯,過錯之嚴重,無論做什麼都無法寬宥,唯一的補救辦法,就是把它從記憶中抹去。他對自己先前的墮落十分憎惡。這倒幫了他的忙。他像一條蜕了皮的蛇,懷着厭惡的心情,鄙夷地望着自己過去的軀殼。他為自己恢復了自制力而感到欣喜若狂。菲利普意識到,在他沉湎於人們稱之為愛情的痴情之中的時候,他失去了世界上多少別的樂趣啊。那種滋味他可嘗夠了。要是那就叫愛情,那他從此再也不會墮入那張情網中去了。菲利普把自己的一些經歷告訴了海沃德。

    "索夫克勒斯不就祈求有朝一日能掙脱吞噬他最誠摯愛情的情慾這頭野獸嗎?"他問道。

    菲利普儼然一副獲得了新生的樣子。他貪婪地呼吸着周圍的空氣,彷彿從來沒有呼吸過似的。他像稚童般驚喜地打量着世間萬物。他把那段痴狂時期看作是服了半年的勞役。

    海沃德來倫敦後沒幾天,菲利普接到一張寄自布萊克斯泰勃的請柬,邀請他去參觀在一家美術館舉辦的畫展。他帶上海沃德一同前往。在瀏覽畫展目錄冊時,他們發現勞森也有一張畫參加了這次預展。

    "我想請柬就是他寄的,"菲利普説,"我們找他去,他肯定站在自己那幅畫的前面。"

    那張露思·查利斯的肖像畫被擺在一個角落裏,勞森就站在這張畫的附近。他頭戴一頂輕便的大帽子,身着寬大的淺色服裝。置身在蜂擁而來觀賞預展的時髦人物中問,他顯出一副迷離惝恍的神色。他熱情地同菲利普打招呼,隨即同往常一樣,又口若懸河地給菲利普訴説起他搬來倫敦住下了,露思·查利斯是個輕佻的女子,他租到了一間畫室,並因代銷一張肖像而得到一筆佣金等等。他提議他倆在一起用餐,藉此機會好好敍談敍談。菲利普使他想起了他的相識海沃德。菲利普饒有興趣地看着勞森面對海沃德的風雅的服飾和堂皇的氣派有點兒肅然起敬的樣子。

    他倆奚落挖苦勞森,比在勞森和菲利普合用的那間寒槍的小畫室裏還要厲害。

    吃飯的時候,勞森繼續講他的新聞。弗拉納根業已返回美國。克拉頓不見了。克拉頓得出個結論,説一個人一旦同藝術和藝術家搭上關係,就不可能有所作為,唯一的辦法就是立即脱離。為使出走順利,弗拉納根同他在巴黎的朋友們一個不落地都吵翻了。他培養了一種給他們訴説令人難堪的事實的才能,迫使他們以極大的耐心聽他宣佈説,他在巴黎已經呆夠了,準備去赫羅納定居。這座位於西班牙北部、深深吸引着他的小城鎮,還是在他乘車去巴塞羅那的路上偶然發現的吶。他現在就獨自一人住在那兒。

    "我懷疑他能有什麼出息,"菲利普説。

    克拉頓就好作出人為的努力,來表達人們頭腦裏混沌不清的問題,因此,變態、易怒同他這個人就完全相稱。菲利普朦朧覺得自己也是這樣,不過,對他來説,是他的道德行為使他陷入了困窘。那就是他的自我表現的方式,至於對此怎麼辦,他可心中無數。但是,他沒有時間來繼續他的思索,因為勞森坦率地把同露思·查利斯的風流韻事一股腦兒地倒了出來。她遺棄了他,轉而同一位剛從英國來的青年學生打得火熱,鬧得烏煙瘴氣。勞森認為應該有人出來干預並拯救那個年輕人,要不她將毀了他。菲利普暗自忖度着,勞森最感傷心的還是他畫畫的中途突然闖進了那個關係破裂的插曲。

    "女人們對藝術缺乏真正的感受力,"他説。"她們只是佯裝她們有罷了。"不過,他末了幾句話倒是相當曠達:"話得説回來,我畢竟還給她畫了四張畫兒,至於正在畫的這最後一張畫兒,不能肯定是否還能畫成功呢。"

    這位畫家處理他的愛情糾葛那樣的漫不經心,菲利普着實羨慕。勞森相當愉快地度過了一年半,並未花分文就得到了一個漂亮的模特兒,最後同她分手時,心靈上沒留太深的傷痕。

    "克朗肖現在怎麼樣?"菲利普問道。

    "噢,他算是完了,"勞森皮笑肉不笑地答道。"他不出半年就要死了。去年冬天,他得了肺炎,在一家英國醫院裏住了七個星期。出院時,他們對他説,他康復的唯一機會就是戒酒。"

    "可憐的人兒,"菲利普微微一笑。他一向是飲食有度的。

    "有一陣子他是滴酒不進。他還常常到利拉斯店裏去,他可熬不住不去呀。不過,他經常只是喝杯熱牛奶,或者桔子汁。也太沒趣了。"

    "我想你沒有把事實瞞了他吧?"

    "哦,他自己也知道。不久前他又喝起威士忌酒來了。他説他已經老了,來不及革面洗心了。他要快快活活地過上半年,到那時,就是死也比苟延殘喘活上五年要強。我想他手頭拮据,簡直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你瞧,他生病期間,連一項進帳都沒有,而且跟他同居的那個蕩婦使他吃盡了苦頭。"

    "我記得,第一次見到他時,我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菲利普説。"我那時認為他簡直了不起。庸俗的中產階級的德行居然得此報應,真叫人作嘔。"

    "當然羅,他是個不中用的傢伙。他遲早會在那貧民窟裏了卻殘生,"勞森説。

    菲利普感到傷心,因為勞森一點也沒有憐憫之情。當然,這件事是因果報應,既有前因,必有後報,而生活的全部悲劇就寓於這一支配人類生活和行為的自然規律之中。

    "啊,我忘了一件事,"勞森説。"你剛走不久,克朗肖叫人送你一件禮物。我當時想你會回來,因此我也就沒有託人帶給你,何況當時我認為根本不值得這麼做。不過,那件禮物將跟我的其餘幾件行李一道運來倫敦,要是你想要的話,可以到我的畫室來取。"

    "你還沒有告訴我那是個什麼東西呢。"

    "哦,那是條破爛不堪的地毯。我想它值不了幾個錢。有一天我問他,他怎麼想得起來送這種破爛貨。他告訴我他在魯德雷恩大街上一家商店裏看到這條地毯,便花了十五個法郎把它買了下來。看上去還是條波斯地毯。他説你曾問過他什麼是生活的意義,那條地毯就是個回答。不過,那時他爛醉如泥了。"

    菲利普哈哈笑了起來。

    "喔,是的,我知道了。我要來取這條地毯。這是他的絕妙的主意。他説我必須自己去找出這個答案,否則就毫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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