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緊接着的那周的星期六,米爾德麗德回到了倫敦。當晚,菲利普一直陪伴在她身邊。他上歌劇院訂了兩個座位。晚餐時,他們倆還飲啜了香檳酒呢。米爾德麗德在倫敦已有多年,但這麼開心她還是頭一次,於是,她便盡情享受了一番生活的樂趣。戲院散場後,他們便僱了輛馬車,朝平利科大街駛去,菲利普在那兒為她租了個房間。一路上,米爾德麗德蜷縮着身子躺在菲利普的懷裏。
"我深信你見到我一定很高興,"菲利普説。
米爾德麗德沒有吱聲,只是温存地攥了攥菲利普的手。對米爾德麗德來説,柔情的外露是罕見的,因此,經她這麼一攥,菲利普不覺心旌飄搖了。
"我已邀請格里菲思同我們一道吃飯,"菲利普告訴她説。
"喔,你這樣做我很高興。我老早就想同他見見面了。"
星期天晚上城裏沒有什麼娛樂場所可以帶米爾德麗德去的。菲利普唯恐米爾德麗德整天同他呆在一塊會感覺膩味。他想起了格里菲思,此人一舉一動無不逗人發笑,可以為他們倆消磨這一夜晚助興。菲利普對格里菲思和米爾德麗德兩人都很喜歡,真希望他們倆相互結識,並且喜歡上對方。菲利普走時對米爾德麗德説:
"還只有六天時間了。"
他們預先包了羅曼諾餐館頂層樓上的雅座。這頓佳餚豐盛而且可口,看上去遠遠超過了他們支付的飯錢。菲利普同米爾德麗德先到,只得坐下來等候格里菲思。
"他這個老兄歷來不準時,"菲利普開腔説,"他的情人多得數不清,眼下興許正在同她們中間的一個鬼混哩!"
但是,菲利普的話音剛落,格里菲思飄然而至。他是個瘦高個兒,長得倒挺俊的。一顆腦袋同他整個身材適成比例,給人以一種不可一世的神氣,倒蠻引人注目的。他那頭鬈髮,那雙大膽、熱情的藍眼睛,還有那張鮮紅的嘴,無不具有迷人的魅力。菲利普發現米爾德麗德饒有興味地凝睇着格里菲思,心中升騰起一種莫可名狀的滿足。格里菲思對着他們倆粲然一笑,算是打了個招呼。
"你的事兒我聽説了不少,"在同米爾德麗德握手的當兒,格里菲思對她説。
"怕的是還沒有我聽到有關你的事兒多吧,"她回了一句。
"也沒有你那麼環,"菲利普補了一句。
"他是不是一直在敗環我的名聲呀?"
格里菲思説罷哈哈大笑。此刻,菲利普看見米爾德麗德注意到格里菲思那口牙齒是多麼的潔白整齊,他那笑靨又是那麼的悦人。
"你們倆理應像對老朋友一樣相處,"菲利普説,"我已經分別為你們倆作了一番詳盡的介紹了。"
今晚,格里菲思的心境是最好不過了,因為他終於通過了結業考試,取得了當醫生的資格,並於不久前被委任為倫敦北部的一家醫院的住院外科醫生。他將於五月初赴任,在此之前他準備返回鄉里度假。這一週是他在倫敦的最後一週,於是他決心趁此機會痛痛快快地樂上一樂。他又講開了他那些妙趣橫生的無稽之談,對此,菲利普卻讚歎不已,因為他自己就是模仿也模仿不起來。他的話多半沒什麼意義,不過他説話時那股活潑勁兒給他的話添加了分量。説話間,一種活力宛若一股涓涓細流從他口中淌出,凡是同他熟識的人,無不為之感動,就好比身上流過了一股暖流。米爾德麗德那種歡天喜地的樣子,菲利普前所未見。眼看到由自己一手張羅的小小聚會頗為成功,菲利普感到很是高興。米爾德麗德着實快活了一番。她的笑聲越來越高,完全忘卻了業已成為她第二天性的那種矜持斯文的淡漠表情。
這時,格里菲思説:
"喂,要我稱呼你米勒太太還真不習慣呢。菲利普一向只叫你米爾德麗德。"
"你真那樣稱呼她,她大概不至於會把你的眼珠給摳出來的,"菲利普笑呵呵地説。
"那她得叫我哈利。"
在他們倆閒聊的時候,菲利普默默地坐在一旁暗自思忖,看到別人精神愉快確是件非常有趣的事兒。格里菲思不時地將菲利普戲弄一番,當然是出自一番好意羅,因為他這個人一向是正經八百、不苟言笑的。
"我想他一定很喜歡你,菲利普,"米爾德麗德笑吟吟地説。
"他這個老夥計人可不壞,"格里菲思一面接口説道,一面抓起菲利普的手快樂地搖晃着。
格里菲思喜歡菲利普這件事似乎使得他更富有魅力。他們可都是飲食有度的人兒,幾滴酒下肚,其力直衝腦門。格里菲思的話越來越多,竟到了口若懸河的地步;菲利普雖覺有趣,但也不得不出來懇求他有所收斂。他有講故事的天賦,在敍述的過程中,他把他那些富有傳奇色彩的風流韻事、逗人發笑的妙處渲染得淋漓盡致。在這些豔遇中,他都是扮演了一個奔放不羈、幽默風趣的角色。米爾德麗德雙眸閃爍着激動的光芒,不住地敦促格里菲思繼續往下講。於是,他便傾訴了一則又一則軼事。當餐館裏的燈光漸漸隱去時,米爾德麗德不勝驚訝。
"哎呀,今晚過得好快啊。我還以為不到九點半呢。"
他們起身離座,步出餐館。道別時,米爾德麗德又説:
"明天我上菲利普那兒用茶。可能的話,你不妨也來。"
"好的,"格里菲思笑眯眯地説。
在回平利科大街的路上,米爾德麗德還是口口聲聲不離格里菲思,完全為他的堂堂儀表、裁剪精美的衣服、説話的聲音以及他那歡快的性格所陶醉。
"對你喜歡上他,我是很高興的,"菲利普説。"起先你還覺得不屑同他見面呢。這你還記得嗎?"
"菲利普,我認為他這個人真好,竟這麼喜歡你。他確是你應該結交的好朋友。"
她朝菲利普仰起面孔,讓他親吻,這在她來説,卻是少有的舉動。
"菲利普,今晚過得很愉快。太感激你了。"
"別説那些混帳話,"他哈哈笑了起來。她的讚賞深深地打動了他的心,他感到雙目濕潤了。
她打開了房門,在進去前,她掉頭對菲利普説:
"去告訴哈利,就説我狂熱地愛上了他。"
"好的,"他笑呵呵地應着,"祝你晚安。"
翌日,正當他們倆在用茶點的時候,格里菲思一腳跨了進來,隨即懶洋洋地坐進一張安樂椅裏。他那粗手大腳慢騰騰的動作裏流露出一種難以言表的性感。在格里菲思同米爾德麗德嘰嘰咕咕閒扯時,菲利普緘默不語。他對那兩位充滿了愛慕之情,因此,在他看來,他們倆相互愛慕,這也是十分自然的。即使格里菲思把米爾德麗德的心思吸引了過去,他也不在乎,因為到了晚上,米爾德麗德就全部屬於他了。這時,他好比是一位對自己妻子的感情篤信不疑的温順的丈夫,在一旁饒有興味地看着妻子毫無危險地同一位陌生人調情。但是捱到七點半,他看了看手錶,説:
"米爾德麗德,我們該出去吃飯了。"
房間裏一陣沉默。格里菲思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唔,我得走了,"格里菲思終於開口説,"沒想到天已不早了。"
"今晚你有事嗎?"米爾德麗德問道。
"事倒沒什麼。"
又是一陣沉默。菲利普心中有些兒不悦。
"我這就去解手,"菲利普説後,又對米爾德麗德説,"你要不要上廁所呀?"
她沒有答理他。
"你為何不跟我們一道去吃飯呢?"她卻對格里菲思這樣説。
格里菲思望着菲利普,只見他目光陰沉地瞪視着自己。
"昨晚我隨你們去吃了一頓,"格里菲思哈哈笑着説。"我去你們就不方便了。"
"哦,這沒關係的,"米爾德麗德執著地説。"叫他一起去吧,菲利普。他去不礙事的,對不?"
"他願去儘管去好了。"
"那好吧,"格里菲思立即接口説,"我這就上樓去梳理一下。"
他剛走出房間,菲利普便生氣地對着米爾德麗德嚷道:
"你究竟為啥要叫他跟我們一塊去吃飯呢?"
"我忍不住就説了。不過當他説他無事可做的時候,我們一聲不吭,那不是太奇怪了嗎。"
"喔,亂彈琴!那你又幹嗎要問他有沒有事呢?"
米爾德麗德抿了抿嘴唇。
"有時候我想要一點樂趣。老是同你呆在一塊,我就會發膩。"
他們聽到了格里菲思下樓時發出的咚咚腳步聲,於是菲利普轉身走進卧室梳洗去了。他們就在附近一家意大利餐館吃晚飯。菲利普氣呼呼的一聲不吭,但是他很快就意識到自己這副模樣在格里菲思的面前顯得很是不利,於是強忍下這滿腹的怨氣。他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酒,借酒澆滅燒灼他心的哀痛,還強打精神,間或也開口插上幾句。米爾德麗德對自己剛才説的話感到內疚,便使出渾身解數以討菲利普的歡心。她顯得那麼和顏悦色,那麼含情脈脈。這倒叫菲利普責怪起自己太傻氣,竟吃起醋來了。晚飯後,他們乘了輛馬車上雜耍劇場,一路上,米爾德麗德還主動伸出手讓他握着呢。此時,原先的那一股怨氣早就飛到爪哇國去了。驀地,不知怎地,他漸漸意識到與此同時格里菲思也握着她的另一隻手。一陣痛楚再次猛烈地向心上襲來,這是一種灼人的切膚之痛。他內心惶惑不已,暗暗問自己一個以前興許也會問的問題:米爾德麗德和格里菲思是否相互愛戀上了。他眼前彷彿飄浮着一團懷疑、忿懣、悲哀、沮喪的迷霧,台上的演出他啥也看不清,但他還是極力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同他們倆又説又笑的。不一會兒,一種莫名其妙的要折磨自己的慾念攫住了他的心,他倏地站了起來,説他想出去喝點什麼。米爾德麗德和格里菲思還不曾有機會單獨相處過,他想讓他們倆單獨呆一會。
"我也去,"格里菲思説,"我也口渴得很。"
"喔,扯淡,你留下陪米爾德麗德説個話兒。"
菲利普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會説出這種話來的。他把他們倆撇在一邊,使得內心的痛苦難以忍受。他並沒有到酒吧間去,而是走上陽台,從那兒他可以監視他們而自己不被發覺。只見他們倆再也不看演出了,而是相視而笑。格里菲思還是同原來一樣,眉飛色舞地侃侃而談,而米爾德麗德則全神貫注地傾聽着。菲利普只覺得頭痛欲裂,一動不動地佇立在那兒。他知道自己再回去會礙事的。沒有他,他們玩得很愉快,可他卻備受折磨。時間飛逝而過,眼下他特別羞於再回到他們中間去。他心裏明白,他們倆心目中壓根兒就沒他這個人。他不勝悲哀地想起今晚這頓晚飯錢以及劇場的票子還是他掏的腰包呢。他們倆把自己耍得好苦啊!他羞忿交加,不能自已。他看得出,沒有他在旁邊他們倆是多麼的愉快。他本欲扔下他們徑自回到自己的住所,但是他沒拿帽子和外衣,再説自己這麼一走,以後還得作沒完沒了的解釋。他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發覺在米爾德麗德向自已投來的目光中隱隱流露出絲絲愠怒,他的心不由得一沉。
"你走了好一會兒了,"格里菲思説,臉上堆着次迎的微笑。
"我碰上了幾位熟人,一攀談上就難脱身。我想你們倆在一起一定很好。"
"我感到非常愉快,"格里菲思説,"就不知米爾德麗德是怎麼想的。"
她發出一聲短促的洋洋得意的笑聲,笑聲裏透出絲絲俗不可耐的味兒,菲利普聽了不覺為之悚然。他提議他們該回去了。
"喂,"格里菲思説,"我跟菲利普一同送你回去。"
菲利普疑心這種安排是米爾德麗德率先暗示的。這樣,她可以避免由他單獨送自己回去。在馬車裏,他沒有拉她的手,而米爾德麗德也沒有主動把手伸向他;可他知道她一路上卻始終握着格里菲思的手。當時他最主要的想法是這一切簡直鄙俗不堪。馬車轔轔向前。他暗自納悶,不知他們倆揹着他作出了哪些幽會的安排,想到這兒,不禁詛咒起自己出走而給他們以可乘之機來了,事實上正是自己故意出走才促成他們這麼做的。
"咱倆也乘馬車回去,"當馬車來到米爾德麗德的住地時,菲利普説,"我實在太累了,腳都抬不起來。"
在回他們寓所的路上,格里菲思談笑風生,菲利普卻受理不理的,態度冷淡地應答着,可格里菲思似乎毫不在乎。菲利普肚裏思量,格里菲思想必注意到事有蹊蹺了。最後,菲利普越來越沉默,格里菲思再也無法佯裝不察了,頓時顯得侷促不安,戛然打住了話頭。菲利普想説些什麼,但又甚覺羞愧,難以啓口。可是,機不可失,時不待人,最好趁此機會立刻弄清事情的真相。他硬逼着自己開了腔。
"你愛米爾德麗德嗎?"他突然發問道。
"我?"格里菲思哈哈大笑,"今晚你老是陰陽怪氣的,就是為了這個緣故嗎?我當然不愛她,我親愛的老兄。"
他説罷挽起菲利普的手臂,但菲利普卻把身子移了開去。他心裏明白,格里菲思是在撒謊。他不能強迫格里菲思告訴自己説他一直沒有握米爾德麗德的手。突然間,他覺得全身癱軟,心力交瘁。
"哈利,這事對你來説無所謂,"他説道。"你已經玩了那麼多女人,可千萬不要把她從我身邊奪走。這意味着我整個生命。我的境遇已經夠慘的了。"
他的説話聲也變得異樣,語塞喉管,忍不住抽抽噎嘻地哭了起來。他赧顏滿面,簡直無地自容。
"親愛的老夥計,我決不會幹出任何傷害你的事來的,這你是知道的。我太喜歡你了,還不至於會於出那種荒唐事來。我只是逗着玩兒的。要是我早知道你為了這事會這麼傷心,我早就小心行事了。"
"此話當真?"菲利普隨即問道。
"她,我根本看不上眼。我以我的名譽擔保。"
菲利普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馬車戛然停在他們寓所的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