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聖路加醫院的最後一年裏,菲利普不得不刻苦攻讀。他對生活心滿意足,並感到自己不再為愛情牽心,還有足夠的金錢滿足自己的需要,這真是件非常愜意的事情。他曾經聽到有些人用一種輕蔑的口吻談論錢的事兒,他很想知道這此人是否當真過過一天捉襟見肘的窘困日子。他深知經濟拮据會使人變得渺小、卑賤和貪婪,會扭曲他的性格,使他從一個庸俗的角度來看待世界。當一個人不得不掂量每一便士的分量時,那金錢就會變得異乎尋常地重要:一個人是該有一種能恰如其分地估出金錢價值的本領。菲利普離羣索居,除了去看望阿特爾涅一家人之外,他誰都不見,儘管如此,他並不感到孤單。他忙着為自己今後的人生作着種種設想,有時也回味一下昔日的光景。間或,他也懷念起舊時的親朋好友,但並沒有去走訪他們。他真想能知道一下諾拉·內斯比特的生活近況。眼下她可是姓另一個夫姓的諾拉了,但菲利普就是想不起當時那個即將同諾拉結婚的男人的名字來。他為自己得以結識諾拉而感到高興:她可是個心腸好、意志剛毅的妙人兒。一天晚上,臨近十一點半的光景,他驀地看到勞森正沿着皮卡迪利大街迎面走來。勞森身穿晚禮服,説不定剛從戲院散場出來,準備回住所去。菲利普在一時感情衝動的驅使下,迅即閃進一條小巷。他同勞森已經兩年沒見面了,覺得現在再也無法恢復那中斷了的友情了。再説,他同勞森沒什麼話好談。菲利普不再對藝術感興趣,在他看來,眼下他要比自己小時候更能欣賞美的事物,但藝術在他眼裏卻顯得一文不值。他一門心思要從紛繁複雜、雜亂無章的生活中擷取材料來設計出一種人生的格局,而他用來設計人生格局的那些材料,似乎使自己先前對顏料和詞藻的考慮顯得微不足道。勞森此人正好適合菲利普的需要。同勞森的友情正是他處心積慮設計的人生格局的主題。忽視這位畫家再也引不起自己的興趣這一事實,純粹是出於情感上的緣故。
有時候,菲利普也思念米爾德麗德。他故意不走有可能撞見她的那幾條街道,不過偶爾出於好奇心,或許出於一種他不願承認的更深的情感,在他認為米爾德麗德很可能會出現在皮卡迪利大街和里根特大街一帶的時候,他就在那裏躑躅徘徊。這種時候,他到底是渴望見到她,還是害怕見到她,連他自己也説不清楚。一次,他看到一個很像米爾德麗德的背影,有好一會兒,他把那個女人當成了米爾德麗德。頓時,他心中浮泛起一種奇特的感情:一陣莫名其妙的揪心似的疼痛,其中夾雜着懼怕和令人作嘔的驚慌。他三步並作兩步趕上前去,結果一看發覺自己看錯了人。此時,他感到的究竟是失望,還是如釋重負,這連他自己也不甚了了。
八月初,菲利普通過了最後一門功課——一外科學——的考試,領得了畢業文憑。他在聖路加醫院度過了七個春秋,年紀快近三十歲了。他手裏拿着證明他的醫生資格的文憑卷兒,步下皇家外科學院的階梯,此時,他的心兒滿意地蹦跳着。
"這下我才真正開始步入人生,"他默默地想。
第二天,他上秘書辦公室登記姓名,等候分配醫院職位。那位秘書是個生性歡快的小個子,蓄着黑黑的鬍子,菲利普發現他總是那麼和藹可親。秘書對菲利普的成功表示了一番祝賀之後,接着説:
"我想你不會願意去南部海濱當一個月的代理醫師吧?一週薪水三個畿尼,還提供食宿之便。"
"我不反對,"菲利普回答説。
"在多塞特郡的法恩利。那裏有個索思大夫。你馬上就得去。索思大夫的助手慪一肚子氣走了。我想那裏準是塊好地方。"
那秘書説話的態度使得菲利普心生狐疑。他覺得事情有些蹊蹺。
"那麼究竟是誰難纏呀?"菲利普問。
那位秘書遲疑了一下,接着帶着調和的聲調哈哈笑了笑。
"嗯,事實是這樣的,我瞭解他是一個脾氣相當執拗的、有趣的老頭兒。負責機構都不願給他派助手去了。他説話直率,心裏想什麼就往外捅什麼,可是人們都不喜歡這樣子。"
"可是,你想他對一個剛剛取得醫生資格的人會滿意嗎?再説,我是初出茅廬的新手呀。"
"能有你當助手,他應該感到高興才是,"那秘書耍起了外交辭令來了。
菲利普思索了一會兒。他想,最近幾周內他無事可幹,能有機會賺幾個錢,又何樂而不為呢?他可以把這些錢積攢起來,用作去西班牙度假的旅費。去西班牙度假一事,還是早在他被聖路加醫院接受為學員時就給自己許下的心願。倘若那裏什麼也不給他,他滿可以上別的醫院去嘛。
"好吧,我去。"
"要去你今天下午就得去。你説合適嗎?要合適,我馬上就去發電報。"
菲利普真希望再耽擱幾天再走,可轉而一想,他前天晚上才去看過阿特爾涅一家(他一通過考試便跑去向他們報告這個一喜訊),因此他沒有不馬上動身去那兒的理由。他要帶的行李不多。當晚鐘敲七點後不久,他便走出法恩利火車站,叫了輛馬車直奔索思大夫的醫院而去。那是幢寬闊的矮矮的灰泥房子,牆上爬滿了五葉地錦。他被引進門診室,那兒有個老頭兒正伏案寫着東西。女用人把菲利普領進門診室的當兒,那老頭兒抬起頭來,但既沒有起身也沒有吭聲,只是雙目瞪視着菲利普。菲利普不覺一驚。
"我想您在等我吧,"菲利普首先開口説道。"今天上午,聖路加醫院的秘書給您拍了封電報。"
"我將晚飯推遲了半個鐘頭、你想洗個澡嗎?"
"好的,"菲利普接着答道。
對索思大夫的古怪脾氣,菲利普覺得挺有趣的。此時,他已經站了起來。菲利普發覺面前的那個老頭兒個兒中等,瘦精精的,滿頭銀髮,剪得短短的。一張大嘴抿得緊緊的,看上去像是沒長嘴唇似的。他蓄着連鬢鬍子,除此以外,臉部修得光光潔潔。下巴頦寬寬的,使他的臉成方形,加上那連鬢鬍子一襯托,臉就顯得更加方正。他身穿一套棕色的蘇格蘭呢制服,還繫了條寬大的白色硬領巾。他的衣服鬆鬆地掛在身上,似乎原先是做給另一個身材魁梧的人穿的。他看上去活像十九世紀中葉的一位令人肅然起敬的農夫。此時,他打開了門。
"那兒是餐廳,"他用手指着對面的門説。"樓梯平台處第一扇房門,那就是你的卧室。洗完澡就下樓來吃晚飯。"
在吃晚飯的過程中,菲利普知道索思大夫一直在注視着自己,但他很少説話。菲利普覺得他並不想聽到自己的助手説話。
"你什麼時候取得醫生資格的?"索思大夫突然發問道。
"昨天。"
"上過大學嗎?"
"沒有。"
"去年,我的助手外出度假時,他們給我派了位大學生來。我告訴他們以後別再幹這種事了。大學生一副紳士派頭,我可受不了了。"
接着,又是一陣沉默。晚飯雖簡單,卻很可口。菲利普外表緘默,心潮卻在翻騰洶湧。對自己來這兒當名臨時代理醫師,他感到樂不可支。他頓時覺得自己長大了許多,真想像瘋子似的狂笑一番,可又不知要笑什麼。他想起了當醫生的尊嚴,越想越覺得要格格笑出聲來。
可是索思大夫突然發問,打斷了他的思路。
"你今年多大啦?"
"快三十了。"
"那怎麼才取得醫生資格的呢?"
"我將近二十三歲時才開始學醫,而中間我還不得不停了兩年。"
"為什麼?"
"窮唄。"
索思大夫神情古怪地瞥了他一眼,又沉默不語了。晚飯吃完時,索思大夫從桌子邊站了起來。
"你知道在這裏行醫是怎麼回事嗎?"
"一無所知,"菲利普答了一句。
"主要是給漁民和他們的家屬看病。我負責工會和漁民的醫院。過去有段時間,這裏就我一名大夫,不過後來因為他們想方設法要把這個地方開闢成海濱遊覽勝地,所以又來了一位醫生,在山崖上開了家醫院。於是,手頭有幾個錢的人都上他那兒去看病了。只有那些請不起那位大夫的人才上我這兒來。"
菲利普看得出來,跟那位醫生之間的競爭一事,無疑是這個老頭兒的一塊心病。
"我毫無經驗,這您是知道的,"菲利普説。
"你,你們這種人,啥事都不懂。"
索思大夫説完這句話,便甩下菲利普獨自步出了餐廳。女用人走出來收拾餐桌的當兒告訴菲利普,説索思大夫每天晚上六點至七點要看病人。這天晚上的工作結束後,菲利普從卧室裏拿了一本書,點燃了煙斗,便埋頭看了起來。這是種極愉快的消遣,因為近幾個月來,除了看些醫學書籍外,他啥書都沒看過。十點鐘的時候,索思大夫一腳走了進來,兩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菲利普。菲利普平時看書時就怕兩腳落地,因此,這時他雙腳正擱在一張椅子上。
"看來你這個人倒怪會享福的啊,"索思大夫説話時臉孔闆闆的,要不是他眼下興致正濃的話,準會一觸即跳的。
"你對此反感嗎?"菲利普雙眼撲閃着問了一句。
索思大夫瞪了他一眼,但並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
"你看的是什麼書?"
"斯摩萊特寫的《柏爾葛倫·闢克爾》。"
"碰巧我還曉得斯摩萊特寫了本《柏爾葛倫·闢克爾》的小説呢。"
"對不住。請問,凡是行醫的都不怎麼喜歡文學,對不?"
菲利普把小説放在桌上,索思大夫順手把它拿了起來。這是一種屬於布萊克斯泰勃教區的版本中間的一卷。書很薄,是光澤暗淡的摩洛哥山羊皮裝潢的,書名是銅版刻印的。書頁切口一律燙金,但因年代已久,書中散發出一股嗆鼻的黴味。索思大夫手裏捧着小説的當兒,菲利普下意識地向前傾過身子,兩眼不覺流露出一絲笑意。但他的表情並沒有逃過索思大夫的眼睛。
"你覺得傻氣嗎?"他冷冰冰地問道。
"我看你一定是很喜歡看書的,只要見到別人拿書的樣兒,就能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
索思大夫頓時把那部小説放回到桌上。
"八點半吃早飯。"説罷他掉頭就走了。
"真是個有趣的老傢伙!"菲利普心裏嘀咕了一聲。
時隔不久,菲利普就摸清了為什麼索思大夫的助手們覺得此公難處的原委。首先,他強烈反對醫學界近三十年中的一切新發現。某些藥物,因據説有奇特的療效而風行一時,結果不出幾年就被棄置不用了,這種情形他可容忍不了。索思大夫曾在聖路加醫院當過學生,走出醫院大門時隨身帶了幾種普通的混合藥劑配方,他就靠這幾味藥行了一輩子醫,而且發現他這幾味藥同歷年來花樣繁多的時新藥品一樣靈驗。菲利普驚訝地發現索思大夫竟對無菌法抱有懷疑,只是有礙於人們都贊同這辦法才勉強接受了。但是他卻對病人採取菲利普早就瞭解的預防措施,堅持在醫院裏要把對兒童使用的預防措施用在士兵們身上,其謹小慎微的程度,簡直令人髮指。
"我曾經親眼看到抗菌劑的出現並壓倒了其他一切藥物,可後來呢,又看到無菌法取而代之。真是亂彈琴!"
原來派來的那些年輕人只熟悉大醫院的規矩,而且在大醫院中的氣氛的潛移默化的薰陶下,對一般診療醫生總是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一種不屑一顧的神氣。他們見過病房裏的疑難病症。他們雖懂得腎臟的起因不明的疾病的治療方法,可是碰到傷風感冒之類的毛病時,就一籌莫展,他們有的只是些書本知識,卻自負矜誇,目中無人。索思大夫雙唇緊閉,默默地注視着他們,一有機會便恣意出他們的洋相,表明他們是多麼的無知,是多麼的夜郎自大,並以此取樂。這裏主要是給漁民們看病,賺不了幾個錢,因此醫生自己配製藥劑。一次,索思大夫對他的助手説,如果給一個漁民配一種治胃疼的藥水,裏面和着一半貴重藥劑的話,那醫院還怎麼能夠維持下去呢。他還抱怨那些年輕助手沒有修養,他們只讀些《體壇新聞》和《不列顛醫學雜誌》,別的啥也不看;他們寫的字,既不易辨認又常常拼錯。有兩三天時間,索思大夫時刻不停地注意着菲利普的一舉一動,只要給他抓住一點過錯,他便會把菲利普挖苦一番。而菲利普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一聲不響地工作着,心裏卻暗自好笑。此時,菲利普對自己職業的改變感到由衷的高興。他喜歡無拘無束地工作,也喜歡肩上擔點斤兩。他內心感到無比的喜悦,因為他看來可以通過自己的談吐使得病人受到鼓舞,建立起信心來。他對能親眼看到醫療的全過程感到着實愉快;如果在大醫院裏,他只能站得老遠地看着。他常常出診,這樣,便經常出入一所所矮屋頂的小房子,那裏面擺着釣魚用具和風帆,間或也有些遠海航行的紀念品,比如日本產的陶罐子啦,馬來西亞的長矛和船槳啦,或者從布坦布爾露天集市買來的匕首啦,等等。在那一間間悶氣的房間裏,飄溢着一種傳奇氣氛,而大海的鹹味卻給它們帶來一股辛辣的新鮮氣息。菲利普喜歡跟水手們在一起拉呱,而水手們看到他這個人倒並不盛氣凌人,便滔滔不絕地把他們青年時代的遠航經歷講述給他聽。
有那麼一兩次,他犯了誤診的錯誤。以前他從來沒有看過麻疹。一天,有個出疹子的病人來找他看病,他卻把它診斷為病因不明的皮膚病。又有那麼一兩起,他的療法正好跟索思大夫所設想的相悖。第一次,索思大夫言詞尖刻地數説了他一頓,而他卻饒有情趣地在一旁聽着;菲利普本有敏捷答辯的天賦,這當兒他回了一兩句嘴,使得正在數説他的索思大夫一下子愣住了,用驚異的目光打量着他。菲利普臉上一本正經,可那雙眼睛卻熠熠閃光。那位老先生不由得認為菲利普這是在譏笑自己。以往,助手們討厭他,懼怕他,他習以為常,但菲利普的這副德行,他倒是平生頭一次遇到。他真想痛痛快快地把菲利普臭罵一通,然後請他捲鋪蓋乘下一班火車滾蛋。從前他就是這樣對待他的助手的。可是,他內心惴惴不安,心想要是真的那樣的話,菲利普準會當場奚落他一番,想着想着,他驀地覺得眼前的事兒還怪有趣的。他微微啓開了嘴,毫不情願地笑了笑,隨即轉身走開了。過了一會兒,他漸漸意識到菲利普是故意拿他開心的。起初他吃了一驚,可不久心裏也樂了。
"真他媽的皮厚,"他暗自笑着,"真他媽的皮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