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餐廳十分狹小,而且絕大部分被一張寬大的桌子佔據了。牆上掛着描繪聖經故事的版畫以及相應的説明文字。
“所有的傳教士都有這麼一張大餐桌。”韋丁頓向他們做了解釋,“因為他們每年增加一個孩子,結婚之初他們就要為這些未來的小不速之客們準備好足夠大的桌子。”
屋頂上懸掛着一盞石蠟燈,這時候凱蒂可以更清楚地觀察韋丁頓一番。他禿了頂的頭曾誤使她以為他已經不再年輕,然而現在看來他應該還不到四十歲。他有着高高圓圓的額頭,額頭以下的臉很小,但是圓圓胖胖的,毫無稜角,臉色也十分紅潤。這張臉很像猴子的臉,雖然難看,但是不乏魅力,因為它十分逗趣。他的五官裏面,鼻子和嘴大小跟小孩的差不多;眼睛不算大,但是又亮又藍;他的眉毛是淺色的,十分稀疏。遠遠看去,他活像是一個老男孩兒。他不停地給自己倒酒,隨着晚餐的進行,凱蒂越加覺得他這個人一點也不鄭重內斂。不過,就算是他喝醉了酒,也沒有説出什麼酒過傷人的話,反而是興高采烈,樣子頗像一個酒過三巡的好色之徒。
他談起了香港,在那兒有很多他的朋友,他很想知道他們近況如何。前年他剛去那兒賭過一次賽馬。他談起各色賽馬來如數家珍,對它們的主人也頗為熟知。
“順便問一句,唐生現在怎麼樣了?”他突然問道,“他快當上布政司了?”
凱蒂感到她的臉噗地一下紅了,然而她的丈夫並沒有看她。
“我認為不出意外。”他回答道。
“他是那種官運亨通的人。”
“你認識他嗎?”瓦爾特問。
“是的。我跟他很熟。我們曾一起從國內同路旅行過。”
河的對岸響起了聽聽鐺鐺的敲鑼聲,接着爆竹也劈劈啪啪地響了起來。在那裏,離他們不遠的地方,一座城鎮正處於驚恐之中;死亡隨時會無情地光顧那些曲曲折折的街巷。但是韋丁頓卻開始談起了倫敦。他的話題放到了戲院上。他清楚地知道此刻倫敦正在上演哪出劇目,還將上次臨來之時看的一齣戲的細節娓娓道來。當他講到那位滑稽的男演員時不禁哈哈大笑,而描述起那位音樂劇女明星的美貌來,卻又嘆息不已。他高興地告知他們,他的一個表弟已經同一位傑出的女明星成了婚。他曾與她共進午餐,並榮幸地受贈了一張她的玉照。等他們到海關做客時,他會把照片拿出來給他們一看。
瓦爾特專注地看着他的客人,但目光漠然且略帶嘲諷,顯然他絲毫沒有被對方的幽默所打動。他試圖禮貌地想對那些話題表示興趣,但凱蒂明白他其實一無所知。話間,瓦爾特始終面帶着微笑,然而凱蒂的心裏卻不明所以地充滿了恐懼。在這座已故傳教士留下的房子裏,雖然離那座瘟疫肆虐的城市僅一水之隔,但是他們似乎與整個世界完全隔絕。坐在這裏的僅僅是三個孤獨且彼此陌生的人。
晚餐結束了,她從桌邊站了起來。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是我該説晚安的時候了。我想回房睡了。”
“我也將起身回去。我猜測瓦爾特醫生也準備就寢了。”韋丁頓回應道,“明天一大早我們還得出去呢。”
他同凱蒂握了手。看來他的腳還沒有打晃,但是他的兩眼放光,已和平常大不一樣。
“我會來接你。”他對瓦爾特説,“先去見見地方官和餘團長,然後再去女修道院。在這兒你可以大幹一場,我向你保證。”
17
當她第一次有機會和韋丁頓單獨聊天時,她有意把話題引向了查理。他們到達此地的那個晚上韋丁頓曾經提起過他。她裝作與查理並不諳識,稱他只是丈夫的一位熟人罷了。
“我對他不怎麼留意。”韋丁頓説道,“他嘛,我覺得他很招人厭煩。”
“想必你是過於挑剔了。”凱蒂回答説,這種明快、戲謔的腔調她是信手拈來的。“據我所知,他可是香港數一數二、極受歡迎的人物。”
“這個我知道。那就是他苦心經營的事業。他深諳籠絡人心之道。他有種天賦,讓每個遇到他的人都覺得跟他情投意合。對他來説不在話下的事,他總是樂得為你效勞;要是你之所願稍微難為了他,他也會讓你覺得換了誰也是做不來的。”
“的確是招人喜歡的人。”
“魅力,自始至終一成不變的魅力會使人厭煩,我個人認為。當你跟一個並非殷勤而是嚴肅的人交往時,就會感到相當舒坦。我認識唐生有好多年了,有那麼一兩次,我看到他摘下了他那張面具。不過我不關心他這個的,我就是普普通通一個海關低級官員。據我瞭解,在這個世界上他不會向任何人付出什麼東西,除了他自己。”
凱蒂悠閒自得地坐在她的椅子上,眼含笑意看着韋丁頓,手上則把她的結婚戒指不停地轉來轉去。
“毫無疑問他會仕途暢達。他深諳官場上的那一套。在我有生之年一定有幸尊稱他為閣下大人,在他登場時為他起立致敬。”
“不過他官升三級也是眾望所歸。在大家看來,他是一個才華橫溢的人。”
“才華?一派鬼話!他這個人愚蠢至極。他給你一種印象,讓你以為他做起事來精明強幹、手到擒來。但如果是真的如此那才怪呢。他跟一個歐亞混血的普通小職員沒有兩樣,什麼事兒都得按部就班拼命應付。”
“他何以贏得英明聰慧的名聲?”
“這個世界上有足夠多的傻瓜。當一個官居高位的人對他們不擺架子,還拍拍他們的肩膀説他會為他們力盡所能,他們想當然以為此人智慧非凡。當然了,這裏面也不能少了他夫人的份兒。她是個不同凡響的女人,頗有腦子,她的點子永遠值得一用。有了她在後面拿主意,查理·唐生不用擔心會做出蠢事來,而這正是在官場上順風順水的要務所在。政府不需要聰明的人,聰明的人有主見,而主見就是麻煩。他們要的是親和、圓滑、永不犯愚蠢錯誤的人。嗯,不錯,查理終將爬到這個金字塔的塔頂。”
“我很好奇你為何討厭他?”
“我沒有討厭他。”
“那麼你更欣賞他的妻子嘍?”凱蒂微笑着説道。
“我是個傳統的男人,更青睞有教養的女士。”
“我希望她對穿着的品味能像她的教養那麼出眾。”
“她不太注重穿着?我沒留意過。”
“我常耳聞他們是一對鸞鳳和鳴的伉儷。”凱蒂説道,她眯起眼,透過睫毛斜睨着他。
“他對她一片深情。這是我可以送給他的讚美之辭。我想這是他這個人身上最為正派的一點了。”
“多麼苛刻的讚美。”
“他也會鬧出些風流韻事,但是都不當真。他一直行事小心,從不惹火上身,給自己找麻煩。可以肯定他不是一個耽於情愛的人,只是他愛慕虛榮,希望被女人崇拜罷了。他身體胖了,如今也有四十歲,他太會養尊處優、善待自己了。不過他初到香港時是一個英俊小夥兒。我常聽他夫人拿他的姘頭打趣。”
“她不把他的風流韻事當回事兒?”
“呃,對。她明白他只是小打小鬧,不會做得過火。她説她願意和查理那些可憐的小情人兒們交個朋友。不過她們都是些泛泛之流。她説愛上她丈夫的女人永遠都是些二流貨色,這簡直也令她臉上無光。”
18
韋丁頓離開以後,凱蒂把他的那些率性之言思來想去。那些話沒有一句讓她舒服過,但她必須表現得泰然自若,假裝根本不當回事兒。他説的話都是真的,想到這個她就萬分苦澀。她知道查理愚蠢、虛榮、愛聽奉承,她清晰地記得他對他的豐功偉績誇誇其談時那副洋洋自得的模樣。他總是為一些雕蟲小技而自鳴得意。如果她把全部的愛都給了這樣一個男人——僅僅因為他有雙漂亮的眼睛和健美的身材,那她就是在自輕自賤。她應該鄙視他,因為恨他只能説明她還愛他。他是怎麼對她的,她應該已經睜大眼睛看清了。瓦爾特從來都是看不起他的。呃,要是連瓦爾特一起從她的腦子裏消失該多好!還有,他的妻子會因為她跟他墜入情網而向他打趣?多蘿西大概會跟她做朋友,但是那樣不就證明自己是個二流貨色了嗎?凱蒂輕輕地一笑:要是她的母親得知女兒被這般對待,將會表示怎樣的憤慨。
然而夜裏她又夢見了他。她感覺到他的胳膊緊緊地抱着她,熱烈似火地親吻她的嘴唇。他即便四十歲了,身體也胖了一些,那又怎麼樣呢?他的心思那麼多,都叫她心生愛憐。他有孩子一樣的虛榮心,她會因為這個更加愛他,同情他,安慰他。她醒過來的時候,淚水已經流了滿臉。
她在夢裏哭了。她不明緣由地嘆道,這對她來説是多麼悲慘的境遇啊。
幾天以後,韋丁頓和凱蒂坐在一起閒聊。他手裏端着大杯的威士忌和蘇打水,這次談論起了修道院的修女們。
“修道院長是個相當出色的女人。”他説道,“那羣姐妹們對我説,她出自法國一個名門望族之家。不過她們不告訴我具體是哪家。她們説了,院長不希望別人談論這個。”
“如果你感興趣為什麼不直接問她?”凱蒂微笑道。
“如果你認識她,你就不會問她這些並非謹慎的問題了。”
“她令你如此敬畏有加,看來的確是位出眾的女人。”
“我有句她的口信要帶給你。她叫我對你説,雖然你很有可能不願冒險到瘟疫的中心地帶涉足,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她將非常榮幸地帶你在修道院四處看看。”
“她人真好。我沒想到她還知道有我這個人。”
“我跟她們提過你。一個禮拜我要到那兒去兩三次,看看有什麼可以幫上忙的。另外我可以斷定你的丈夫也向她們説過。她們對他崇拜得幾乎五體投地,對此你要做好準備。”
“你是天主教徒嗎?”
他狡黠的眼睛閃着光,又咯咯地笑了起來,把那張逗趣的小臉擠出了好多褶皺。
“你在笑話我嗎?”凱蒂問道。
“進了天主教堂會有很多好處嗎?不,我不信天主教。我把自己看成是英格蘭國教的信徒。英格蘭國教嘛,就是什麼也不怎麼信的委婉説法。十年前修道院長來到這裏,身後跟了七名修女,現在只剩下三個,其餘都死了。你知道,即便是到了最好的時節,湄潭府也絕不是療養勝地。她們就住在這個城市的中心,最窮的地方。她們辛苦地工作,從來也不休假。”
“那現在只剩下院長和三個修女了嗎?”
“呃,不,新來了幾個,頂替了死去的修女。現在有六個人。瘟疫剛發生的那會兒其中一個得霍亂死了,馬上從廣州又趕過來兩個。”
凱蒂打了個寒戰。
“你很冷嗎?”
“不,只是無緣無故地身子抖了一下。”
“當她們離開法國的時候,就跟那裏永別了。她們不像新教的傳教士,偶爾會有一年的休假。我想那是世界上最為嚴酷的事了。我們英國人很少害思鄉病,到了哪裏都能隨遇而安。但是我覺得法國人對他們的國家十分依戀,這幾乎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一旦離開他們的故鄉,他們從來不會真正感到自在。這些女人做出這些犧牲卻是理所應當的,對此我時常受到感動。我想假如我是一個天主教徒,我也會義無反顧地這麼做。”
凱蒂未動聲色地看着他,這個小個子男人所談論的那種情感,她還不能完全理解。她懷疑他是不是故作姿態。他已經喝了不少威士忌,興許這會兒有點頭腦不清了。
“你自己過去看吧。”他立即看穿了她的心思,臉上露出嘲弄的微笑。“不會比吃一個番茄風險更大。”
“既然你都去過,我憑什麼不敢呢。”
“我保證你會感到新奇的。那兒就像一個微型的法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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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坐在一條小舢板上過了河。棧橋處已經為凱蒂預備好了轎子,她被抬着上了山,一直來到水門。堤道上有一羣苦役,肩上搭着軛,軛的兩頭各挑一大桶從河裏舀上的水,正一步一晃地走在他們前面。水不斷地從桶裏濺出來,把堤道淋得跟剛下過大雨似的。凱蒂的轎伕扯開嗓子朝他們喊了一聲,叫他們把路讓開。
“顯而易見,很多生意都不做了。”韋丁頓説道。他並未坐轎,而是在她身邊步行。“若在平時,這路上會有很多馱着貨物到棧橋去的苦役跟你搶道。”
城裏的街道很窄,每一條都有許多彎兒,沒過一會兒凱蒂就完全找不着方向了。很多商鋪都是店門緊閉。來湄潭府的途中她早對中國城鎮骯髒不堪的街道司空見慣了,但是這裏的垃圾堆積如山,顯然已經幾個禮拜沒人收拾過。從垃圾堆裏散發出難聞的惡臭,嚇得凱蒂趕緊用手帕捂住鼻子。以前她在中國城鎮裏經過,街上的人們少不了要盯着她瞧,然而現在只是偶爾有人朝她漠然地瞥上一眼。街上也不再是人山人海,只有三三兩兩的人走動。他們似乎都在專心幹自己手頭上的事兒,然而一個個都不聲不響,沒精打采。偶爾經過幾處房子,會聽見裏面傳出敲鑼的聲音,同時有不知是什麼樂器奏着尖利、悠長的哀傷曲調。看來在那些緊緊關閉的房門後面,有人剛剛死去。
“我們到了。”韋丁頓終於説道。
轎子在一扇小門前停了下來,門頂上鑲嵌着一個十字架,兩邊是長長的白牆。凱蒂下了轎子,然後韋丁頓搖了搖門鈴。
“你千萬別盼着見到什麼華麗的東西。你知道,她們可是窮得叮噹響。”
門被一箇中國女孩打開了,韋丁頓跟她説了兩句話,她就把他們帶到了走廊旁邊的一個小屋子裏。屋裏擺着一張大桌子,桌上鋪着一塊畫有跳棋棋盤圖案的油布,靠牆擺放着一套木椅。屋子的盡頭有一尊石膏雕成的聖母瑪麗亞的塑像。過了一會兒,一個修女走了進來,她身材矮胖,長了一張樸實無華的臉,臉蛋紅撲撲的,眼神十分歡快。韋丁頓向她介紹了凱蒂。他管她叫聖約瑟姐妹。
“是醫生的夫人嗎?”她熱情地用法語問道,並説院長一會兒會直接過來。
聖約瑟姐妹不會講英語,而凱蒂的法語也是磕磕絆絆,只有韋丁頓能流利地説一口並非十分地道的法語。他發表了一大通滑稽的評論,逗得這位生性歡快的修女捧腹大笑。她動輒開懷,且笑得如此由衷,着實令凱蒂吃了一驚。她原先以為僧侶一定都是莊嚴肅穆的人,而這位修女孩子般的歡樂勁兒不禁深深打動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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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開了,凱蒂驚奇地覺得那扇門似乎不是靠人為的力量,而是沿着門軸自己轉開的。修道院長走進了這間狹小的屋子。她先是在門檻那裏略微停了一下,看了一眼笑成一團的修女和韋丁頓擠滿皺紋活像小丑的臉,嘴角上肅穆地一笑,然後徑直朝凱蒂走來,向她伸出了一隻手。
“是費恩夫人嗎?”她用英語説道,雖然帶有濃重的口音,但發音都很準確。她略一欠身,向凱蒂鞠了一躬。“能夠結識我們善良勇敢的醫生的夫人,將是我莫大的榮幸。”
凱蒂發現院長的眼睛長時間地盯着她,似乎是在對她做出評判,同時絲毫也沒有不好意思。她的眼神十分坦率,這讓凱蒂覺得她的盯視並非無禮,就好像她是一位專事品評他人為人的女士,遮遮掩掩、偷瞄斜睨從來都是多餘的。她彬彬有禮同時不失和藹地示意她的客人在椅子上坐下,自己也坐了下來。聖約瑟姐妹站在院長的一旁,但稍微靠後一點。她的臉上依然留有笑容,但此刻已經完全安靜下來。
“我知曉你們英國人喜愛喝茶,”院長説道,“我已經叫人準備了一些。不過若是按中國的習慣泡製,我只得表示我的歉意。我知道韋丁頓先生喜歡威士忌,但是我恐怕無力使你得償所願。”
她面帶微笑,但是肅穆的眼神里閃爍着狡黠的光。
“呃,得了,嬤嬤,你這話説得我好像是個酒鬼似的。”
“我希望能聽到你説從來也不喝酒,韋丁頓先生。”
“是啊,我從來也不喝酒,我只喝醉。”
修道院長笑了起來,並把韋丁頓的俏皮話用法語説給聖約瑟姐妹聽。聖約瑟姐妹的眼睛友善地看着韋丁頓。
“我們必須寬容韋丁頓先生,因為有兩三次我們陷入經濟拮据的窘境,孤兒們開始餓肚子的時候,韋丁頓先生及時資助了我們。”
那位給他們開門的皈依天主教的小女孩走了進來,她的手上端着一個茶托,上有幾盞中國茶杯和一個茶壺,另有一碟稱為瑪德琳甜餅的法式蛋糕。
“你們一定得嚐嚐瑪德琳甜餅。”修道院長説道,“這是聖約瑟姐妹今早特地給你們做的。”
他們閒聊了一些瑣事。修道院長詢問凱蒂來中國有多久了,從香港到此地旅途是否勞累,以及她到沒到過法國、在香港是否水土不服云云。話題瑣屑至極,但氣氛卻十分融洽,顯得與他們身處的危險環境格格不入。屋子外面十分安靜,讓人很難相信這裏是一座人口眾多的城市的中心。然而靜謐降臨了,瘟疫卻並未隨之平息,還在到處肆虐;陷入恐慌的人們四處奔逃,卻被暴徒似的士兵厲聲喝止。修道院牆內的醫療室擠滿了染病以及將死的士兵,修女們領養的孤兒們已經死去四分之一了。
凱蒂不明緣由地被這位修道院長吸引住了。她仔細觀察着這個對她萬般體恤的莊重女士。她穿了一襲白衣,教袍上唯一的色彩就是胸前繡着的紅心。她是個中年女人,大約有四十歲或者五十歲。很難説清是四十還是五十,因為她光滑、素淡的臉上幾乎看不着幾絲皺紋,而從她莊重的舉止、穩健的言談,以及有力、美麗但已顯乾瘦的雙手上,立即能夠判斷出她已經不再年輕。她臉形偏長,嘴稍有些大,牙齒頗為醒目。她的鼻子不能説小,但是長得十分精緻,也很柔嫩。然而她的臉色之所以嚴峻、肅穆,則完全是因為黑黑的細眉下面的那雙眼睛。這是一對黑色的大眼睛,目光平穩堅定,雖然説不上冷淡,但給人一種氣勢逼人的感覺。初次瞧見修道院長,你會不假思索地認為她年輕時一定是位小美人兒,但稍作片刻你便會恍然大悟,她的美麗其實與其性格密不可分,她的魅力反而會隨着時光的流逝而與日俱增。她説話的聲調十分低沉,顯然是在有意識地加以控制。無論她説英語還是法語,都是一字一句,有條不紊。然而給人印象最深的還是她身上那股威嚴之氣,無疑是長居基督教教職的結果。你會覺得這個人平時一定慣於發號施令,而別人也都慣於聽從吩咐,不過她發號施令的儀態會十分謙遜,絕不會讓人覺得她高高在上。看來她是篤信教會在世俗世界中的權威。然而凱蒂覺得在她威嚴的外表之下,應該還有許多人所共有的人性之處。院長在聽韋丁頓厚着臉皮大放厥詞之時,始終面帶莊重的微笑,對幽默顯然具備十足的理解力。
然而凱蒂隱約覺得她身上還有種東西,只是説不出來是什麼。它就在修道院長鄭重端莊的儀態和優雅周到的禮節之中——相形之下,凱蒂簡直就成了扭扭捏捏的女校學生——它令凱蒂覺得她們之間始終隔着一段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