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二天一早她就起了牀,給多蘿西留了一張字條,説她出去辦點公事,便乘纜車下了山去。她走在擁擠不堪的街道上,街上車水馬龍,汽車、黃包車、轎子,穿得花花綠綠的歐洲人和中國人,熙熙攘攘來往不停。她來到了鐵行公司的辦事處。之前已經有一艘船離開了港口,另一艘要在兩天後起航,她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都要登上那條船。當辦事員告訴她所有的艙位都已經訂滿了之後,她請求和主管見面。她説出了自己的姓名,不一會兒那位曾與她有過謀面的主管迎了出來,將她接進了辦公室。他顯然知道她身處的境遇,當她申明她的請求時,他便叫人拿來了乘客名錄。但這份名單讓他皺住了眉頭。
“我懇求你幫幫我。”她急切地説。
“我想這塊殖民地上的每個人都會不惜滿足您的任何請求,費恩夫人。”他回答道。
他叫來了一名辦事員,詢問了幾句,然後點了點頭。
“我將會調換掉一兩個人。我知道您正欲回家,我想我們應該竭盡全力滿足您的要求。我為您單獨安排了一個小客艙,那應該是您所期望的。”
她謝過了他,便帶着滿意地心情離開了。真巴不得飛回去,這是她此時唯一的想法。真巴不得飛回去!她給父親發了一封電報,通知他們她的歸期,此前她已經把瓦爾特去世的消息用電報告訴了他們。她回到了唐生家的寓所,把剛才的事跟多蘿西説了。
“你的離去將使我們非常地遺憾。”這位好心腸的女人説道,“不過我理解你想和父母待在一起的心情。”
回到香港以來,凱蒂遲遲不敢到她的房子去。她害怕再走進那扇門,害怕那些熟悉的場景會讓她回憶起過去。但是如今她別無選擇了。唐生已經給她的傢俱找到了買主,同時為這所房子找到了一位熱心的續租人。但是房子裏還留有她和瓦爾特的衣服,去湄潭府的時候他們只帶走了一兩件,另外還有很多書、照片,和五花八門的小玩意兒。凱蒂巴不得離這些東西遠遠的,她可不想再跟過去那段日子有任何的瓜葛。不過若是將它們一干全堆到拍賣會上去,恐怕會激起感時傷懷的殖民地上流社會的憤慨之情,説不定他們會把這些東西全收集起來,運到她家裏去。所以午飯剛過,她打算去一趟她的住所。熱心幫忙的多蘿西提出跟她一塊兒去,但是在凱蒂再三推辭下,最終同意讓多蘿西的兩個童僕跟去,幫着打點一下東西。
房子一直交給管家照料,凱蒂到來時是他開了門。走進屋子裏,凱蒂覺得自己好像是個初次造訪的陌生人。屋子裏收拾得乾淨整潔,所有的物件都放在原來的位置,等着她回來後方便取用。天氣非常暖和,陽光也很足,可在這些寂靜的房間裏卻飄蕩着冰冷、淒涼的氣氛。傢俱還像以前一樣呆板地擺放在原處,用來插花的花瓶也似乎沒有移動過位置。那本凱蒂不知道什麼時候扣在桌上的書也還像原來一樣靜靜地扣着。凱蒂覺得他們好像只離開了一分鐘,可是這一分鐘卻像永恆一樣漫長,使人想不到何時房子裏才會再次充滿歡聲笑語。鋼琴上攤開的狐步舞曲的樂譜似乎等待着人去演奏,可你卻有種感覺,當你按下琴鍵的時候不會有任何聲音傳出來。瓦爾特的房間還像他在時那麼整潔。箱櫃上擺放着兩幅凱蒂的加擴照片,一幅是她穿着舞會禮服照的,另一幅是她的婚禮照。
男孩們從儲藏室裏搬出了行李箱,凱蒂站在一邊,看着他們分揀物件。他們動作十分麻利,凱蒂估計走之前的這兩天肯定能把所有東西都打理妥當。這段時間她決不能讓自己胡思亂想,她是肯定沒那個閒功夫的。忽然,凱蒂聽到身後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回頭一看,是查爾斯·唐生。她的心裏痙攣了一下。
“你來幹什麼?”她問道。
“能去你的起居室嗎?我有些話要跟你談。”
“我很忙。”
“我只佔用你五分鐘。”
她沒再説話,只叫僕人接着做他們的事,然後領着查爾斯來到了隔壁的房間。她沒有找地方坐下,好讓他明白有話趕緊説完就走。她知道她的臉色蒼白,心跳得很厲害,但還是用冷淡、敵意的眼神直視着他。
“你有什麼事?”
“我剛聽多蘿西説你後天就要走。她告訴我你來這裏打理東西,讓我打個電話問問有沒有需要我幫忙的。”
“非常感謝,我一個人還應付得來。”
“我猜也是。我來不是要問你這個。我想問你突然要走是不是因為昨天的事。”
“你和多蘿西對我很好,我不希望讓你們覺得我在利用你們的好心腸,老是賴着不走。”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你會在乎那個嗎?”
“我在乎得不得了。我不希望是我做出什麼事把你逼走了。”
她垂下了目光。她的身旁是一張桌子,她看到桌上放着一份《簡報》。它已經是幾個月以前的了,那個可怕的夜晚瓦爾特一直盯着它看,那時……現在瓦爾特已經……她揚起了臉。
“我覺得自己低賤透了。你絕不會比我還鄙視我自己。”
“但是我沒有鄙視你。我昨天説的每一句話都是當真的。你這樣一走了知又有什麼好處呢?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們不能成為好朋友?你總是認為我背棄了你,我很不喜歡這個觀點。”
“為什麼你就不能讓我一個人待着?”
“真該死,我的心既不是木頭也不是石頭做的。你太不理智了,不能老是那樣看這件事。你是在鑽死衚衕。經過昨天以後我以為你會把我想得好一點。畢竟我們都是人。”
“我沒覺得自己是人,我覺得我像一隻動物。豬,兔子,或是狗。呃,我沒有怪你,我和你一樣壞。我屈服於你是因為我需要你,但那不是真正的我。我不是一個可憎、放蕩、像野獸一樣的女人。我決不是那樣的人。我的丈夫剛剛躺到墳墓裏屍骨未寒,而你的妻子對我這麼好,説不出的好,而那個躺在牀上對你充滿了渴求的人,她絕不是我,她是藏在我身體裏的野獸,邪惡的可怕的如同魔鬼的野獸。我唾棄她、憎恨她、鄙視她。從此以後,每當我想起她來,我都將會噁心得必須嘔吐。”
他微微皺起了眉頭,不自在地笑了一下。
“嗯,我算是個相當寬宏大量的人了,可是有時你真的使我震驚。”
“對此我感到非常抱歉。現在你最好走了。你是個一文不值的男人,我再跟你一本正經地談下去就是大傻瓜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她看到他的眼裏掠過一絲陰影,知道他被激怒了。等他風度翩翩地將她送離碼頭時,一定會如釋重負地長嘆一聲吧。那時他將不得不彬彬有禮地和她握手道別,恭祝她旅途愉快,而她則對他的熱情好客連聲道謝,想到這些她就忍俊不禁。然而他換了一副表情。
“多蘿西告訴我説你懷孕了。”他説道。
她感覺到自己的臉色驟然變了,但幸好她保持住了身體的姿勢。
“是。”
“我有可能會是孩子的父親嗎?”
“不,不。孩子是瓦爾特的。”
她忙不迭地極力否認,但是話出口後連她自己也覺得是欲蓋彌彰。
“你肯定嗎?”他幸災樂禍地笑起來,“想想看,你和瓦爾特結婚兩年,可是什麼事也沒有發生。算起日子來,跟我們見面的那天倒是差不多。我認為這孩子更像是我的,而不是瓦爾特的。”
“我寧願殺了我自己也不想懷上你的孩子。”
“喔,幹嗎要説這樣的傻話。我將為這個孩子感到無比地高興和驕傲。我希望是個女孩,你知道。我跟多蘿西生的都是男孩。到底是誰的孩子不久就會水落石出的,你知道,我的三個寶貝都長得像跟我一個模子裏刻出來似的。”
他幽默詼諧的風度又回來了。她明白他話裏的意思:如果這個孩子是他的,即便她這輩子再也見不着他,她也不能徹底擺脱了他。他的魔爪會追隨着她,他的影子——儘管模糊不清,但卻千真萬確是他的影子——每時每刻都會在她身邊揮之不去。
“你的確是天底下最虛榮最愚蠢的笨蛋。我一定是造了什麼孽,老天才讓我遇見你。”她説。
37
漫長而又平靜的旅途中,她不止一遍地回憶着發生在她身上的那件可怕的事。她無法理解自己,她的所作所為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到底是什麼懾住了她,使她即便徹頭徹尾地鄙視查理卻還是投入了他齷齪的懷抱?怒火在她的胸口燃燒,厭惡感撕扯着她的心。她覺得這輩子也不會忘了這次羞恥。她不住地落淚。然而隨着船離香港越來越遠,她發覺心中的怨恨之情漸漸地遲鈍了下來。那件事好像是發生在另一個世界,她好比是個猛然發了瘋病的人,清醒之後為她依稀記得的瘋病發作時的所作所為感到哀傷和羞愧。但既然那不是真正的自己,所以還是有機會請求人們的原諒。凱蒂相信一個寬宏大量的人應該會憐憫她而不是責備她。然而想到她的自信心因此悲哀地化為烏有,她又不禁唉聲嘆氣。她的面前曾經展開了一條筆直的康莊大道,而現在她明白那僅僅是條曲折崎嶇、陷阱遍佈的小路。印度洋上廣闊的洋麪和悽美的日落使她的心鬆弛了下來。她似乎來到了另一個國度,在這裏她可以自由地控制自己的靈魂。如果非要經過鬥爭才能找回她的自尊,那好,她就提起勇氣來面對吧。
未來的日子將是孤獨而艱難的。船到了塞得港時她收到了母親給她電報的回信。信很長,是用大號的花體字精心謄寫而成,這一書法才能是每位母親年輕時務必傳授給女兒的。不過信中言辭之華麗,措辭之講究,使人不免對寫信人的真心誠意產生疑慮。賈斯汀夫人對瓦爾特的去世表達了深痛的哀悼,對女兒的哀傷之情深表同情。她憂心凱蒂的衣食日用從此沒了着落,不過殖民地當局不會忘了給她派送撫卹金的。她異常高興地得知凱蒂即將回到英格蘭與父母團聚,並要求她理應在他們的寓所住下,一直待到孩子出生。之後是對凱蒂孕期所須注意的諄諄教誨,以及對她妹妹多麗絲的分娩經過不厭其煩的描述。多麗絲的兒子生下來又胖又重,他的祖父斷言這是他見過的最為出色的寶貝兒。多麗絲如今又懷孕了,全家人希望再添一個男孩,好讓準男爵的爵位萬無一失地傳承下去。
凱蒂看出信的主旨是向她發出那個早晚也得發出的邀請。賈斯汀夫人決不會真心實意地叫一個寡婦女兒來拖累自己。她曾經對凱蒂傾注了無數的心血,而今既然已對她大失所望,這個女兒就只是個累贅了。父母與孩子之間的關係是多麼奇怪!孩子年幼時是父母掌心裏的寶貝,任何小病小恙都會讓他們憂心如焚。這時孩子們對父母也是崇敬熱愛,依賴有加。幾年之後,孩子們長大了,跟他們毫無血脈關係的人取代了父母,成了帶給他們幸福的人。冷漠代替了過去盲目而本能的愛,連彼此見面也成了煩躁與惱怒的來源。一度曾經十天半月不見便會朝思暮想,如今即便是成年累月不見他們也樂得享受清閒。她的母親不必憂心地算計,凱蒂會盡快找個住處安頓下來。不過怎麼也得耽擱點時間,現在什麼事還都沒個頭緒。有可能她生產的時候就會難產死掉了,那倒是個快刀斬亂麻的辦法。
船再次靠岸之後她又收到了兩封信。她驚奇地發現那是她父親的筆跡,她記得父親還從未給她寫過信。他的口吻倒不是親切異常,只以“親愛的凱蒂”開頭。他説他現在是為她的媽媽代筆,因為後者身體不適,已經被強行送進醫院接受手術。凱蒂並沒有感到吃驚,依然按照原來的打算繼續從海路上走。一來從陸路走雖然快但是價錢太貴,二來如果她回到了家而母親還沒有被送回來,她打理起哈林頓花園的事兒就會有諸多不便。另一封信是多麗絲髮來的,開頭便是:凱蒂寶貝。倒不是她對凱蒂的情意有多深厚,而是對哪個認識的人她都是這麼稱呼的。
凱蒂寶貝:
我想父親已經寫信給你。媽媽必須接受一次手術,好像她從去年就已經不舒服了,不過你知道她這個人諱疾忌醫。官藥偏方她都來自己試,但我不知道她到底是得的什麼病,她也始終閉口不提,要是追問起來,她還會一跳而起。她的情況看起來糟極了,如果我是你,就會立即從馬賽動身,儘早地趕回來。但請不要把我説的情況向她透露,她還假裝自己沒有大礙,不想讓你回來卻見她不在。她已經迫使醫生髮誓説一個禮拜後就得把她送回去。
你的至愛多麗絲我對瓦爾特的死深表遺憾。你一定過了一段災難一樣的日子,可憐的寶貝。我熱切地想見到你。我們倆都有小孩了,這非常有趣。讓我們手握着手在一起吧。
凱蒂站在甲板上,陷入了沉思。她還無法想象她媽媽真的病了,印象中她總是活躍而堅定,別人要是鬧個小病小災,她還會一百個不耐煩。這時一個船員走到了她的跟前,遞給她一封電報。
深痛告知你的母親已於今晨去世。父親。
38
凱蒂按響了哈林頓花園公寓的門鈴,她被告知她的父親其時正棲身於書房裏,便來到書房,輕輕地推開了門。他坐在壁爐邊,正在讀上一期的晚報。凱蒂進來時他抬起了頭,見是凱蒂,馬上便把報紙擱下,吃驚地跳了起來。
“呃,凱蒂,我以為你會搭下一班的火車。”
“我覺得還是不要勞煩您去接我,所以就沒給你們發電報。”
他探出臉來讓她親吻的樣子和她記憶中的沒什麼兩樣。
“我看了兩眼報紙,”他説道,“前兩天的報紙還沒來得及讀。”
看得出來,他是覺得要是在這種時候還把心思埋在日常瑣事上,總得對人有個説法。
“當然,”她説道,“您一定很累。我想象得出來媽媽的死對您的打擊有多大。”
他比上次她看見他時老多了,也瘦了,儼然是一個瘦削、乾枯、姿態正統嚴謹的小男人。
“醫生説希望從一開始就不大。她不舒服有一年多了,但是她拒絕去看醫生。醫生對我説她時常受到疼痛的困擾,他説她能忍下來幾乎是個奇蹟。”
“她從來也沒發過牢騷嗎?”
“她説過她不是很舒服,但是從來不説是疼痛。”他停了一會兒,看着凱蒂。“這麼遠的路你一定很累。”
“不是太累。”
“你想上去看她一眼嗎?”
“她在這兒?”
“對,他們把她從醫院搬過來了。”
“好,我現在就去。”
“你希望我陪你去嗎?”
她的父親的聲調裏有某種異樣的東西,使她迅速地看了他一眼。他把臉略微地錯開了,不願意叫她瞧見他的眼睛。凱蒂早已習得了看透人心思的本事,畢竟她曾經天天都得從她丈夫的隻言片語和舉手投足中琢磨他腦子裏藏着什麼想法。她馬上猜到她的父親是想掩飾什麼——是一種解脱,一種發自內心的解脱,把他自己也嚇了一跳。三十年來他一直充當着一位稱職的忠誠的丈夫的角色,從未説過一句忤逆妻子的話,而現在,他無疑應當悲痛萬分地哀悼她。他從來都是依順人們對他的期望行事,而今他自己身上的細小舉動表明,他此時的心境並非一位剛受喪妻之痛的鰥夫所應有的,他因而感到異常震驚。
“不,我還是一個人去。”凱蒂説道。
她上了樓,走進了那個寬敞、陰冷的房間,這就是她的媽媽睡了多年的自命不凡的卧房。她清晰地記得那些桃花心木的大號傢俱,記得牆上鑲嵌的模仿馬庫斯·斯通的浮雕。梳妝枱的佈局和賈斯汀夫人生前的一貫要求絲毫不差。但是到處擺放的花束似乎與周圍格格不入,賈斯汀夫人一定會認為在房間裏擺放花束是愚蠢、做作、同時也是不利於健康的。花香沒有遮住那股如同新洗過的亞麻布的刺鼻黴味,凱蒂記得這種氣味是她媽媽的房間裏所獨有的。
賈斯汀夫人靜靜地躺在牀上,兩隻手温順地交疊在胸前,要是在她活着的時候,決不會允許自己做出這麼矯揉造作的姿勢。她的五官稜角分明,臉頰因為長久的病痛已經陷了下去,太陽穴陷成了一個窩兒。不過她看上去還是十分清秀,甚至有幾分壯麗。死亡已經把尖酸刻薄從她的臉上抹去,只留下了富有人性的容貌。她看上去就像一位羅馬皇后。這是凱蒂第一次看到一具能讓人想起曾經有靈魂逗留的屍體。她沒有感到悲哀,她們母女之間常常劍拔弩張,因而凱蒂的心裏對母親沒有很深的感情。回憶自己的成長經歷,她明白自己的一切都是她的母親一手造成的。然而一個曾經叱吒風雲、野心勃勃的女人,如今未竟夙願卻一聲不吭地躺了下來,多少也讓人感慨幾分。一輩子工於算計、勾心鬥角,而追求的卻是那些低級、無聊的東西。凱蒂覺得她媽媽世俗的一生在某種程度上甚至使她感到驚訝。
39
他們吃了晚飯。賈斯汀先生把他妻子病死的經過一五一十地給凱蒂講了一遍,他稱讚了好心的朋友們寫來的信(他的桌子上垛了幾大疊慰問信,他在考慮如何將它們一一回復時,不禁嘆息了一聲),説了説葬禮的情況。然後他們又回到他的書房。這是整棟寓所裏唯一有壁爐的房間。他機械地從壁爐架上拿起他的煙斗,往裏面塞了些煙葉。但他馬上朝女兒問詢地望了一眼,又把煙斗放下了。
“您不抽煙了?”她問道。
“你的母親不喜歡在晚飯後聞到煙斗的味道,戰爭以後我就不再抽煙了。”
他的回答讓凱蒂心裏覺得一陣悲哀。一個六十歲的老頭,想在自己的書房裏抽一斗煙卻又遲疑不決,這是多麼可悲啊。
“我很喜歡煙斗的味道。”她微笑着説。
他輕輕地鬆了一口氣,把煙斗重新拿起來,點着了。他們在爐火兩邊面對面坐了下來。他覺得有必要和凱蒂談談她自己的不幸遭遇。
“我想你收到了你母親寄到塞得港的信。可憐的瓦爾特去世的消息使我們倆都很震驚。我覺得他是一個很好的小夥子。”
凱蒂不知道該説什麼好。
“你的母親説你將會有一個寶寶。”
“是的。”
“應該會在什麼時候?”
“大概四個月後。”
“那將給你很大的安慰。你一定得去看看多麗絲的兒子,那孩子長得非常可愛。”
話語之間,凱蒂覺得他們父女倆的心裏隔着很大的一段距離,這段距離甚至比兩個初遇的陌生人還要遠。因為但凡是陌生人,總還會對對方有種好奇心,父女過去的共同生活現在反而成了橫亙在兩人之間的一道冷漠的牆。凱蒂深知她從未做過讓父親對她寵愛有加的事,他在這所房子裏從來都是多餘的人,雖然負擔着全家的衣食來源,卻因為薪俸寒酸無法提供更為奢華的生活而受到家人的蔑視。她曾經想當然地認為既然他是她的父親,那麼他就理應疼愛她。而事實上他卻對她沒有一點父女之情,這着實使她震驚。她只知道她們全家人都對他煩透了,沒想到反過來他對她們的感覺也是一樣。他仍舊像以往一樣和藹、謙恭,但是在苦難中練就的敏鋭的洞察力讓她發覺,他從心裏討厭她,儘管他從來也不對自己承認這一點。
他的煙袋管似乎是堵塞住了,就站起身來想找點東西來戳一戳。或許這樣只是為了掩飾此刻他的緊張感。
“你的母親希望你待在這兒,直到孩子生下來。她本來想把你以前的房間整理出來。”
“我知道了。我在這兒不會打擾您的。”
“呃,不要那麼説。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想你也沒有地方可去,只能到父親這裏來。不過實際上,現在正好有一個巴哈馬羣島首席法官的虛位,他們聘請了我,而我答應了。”
“呃,父親,這真令人高興。我真心實意地祝賀您。”
“這個消息來得太晚了,我沒來得及讓你的媽媽知道。這對她來説一定是個很大的安慰。”
真是命運弄人!賈斯汀夫人一輩子費盡心機、苦心經營——雖然屢遭失望之後目標也有所降低——卻在最後得償所願之前撒手人寰。
“下個月初我就得搭船走。沒別的辦法,這所房子要交到代理商的手上。我的意見是把傢俱也一併賣掉。我很抱歉不能把你留在這兒,不過要是你找到住處以後,想把哪件傢俱拿去,我會非常樂意。”
她凝視着爐火,心跳得非常厲害。她納悶怎麼會突然就變得這麼緊張起來。她強迫自己開了口,聲音微微地顫抖着。
“我能和您一起去嗎,父親?”
“你?呃,我親愛的凱蒂。”他的臉色沉了下去。她以前沒少聽他這麼叫她,都是把它當成他的口頭禪,如今她這輩子第一次看到這句口頭禪是隨着這樣的臉色説出來的。這把她嚇了一跳。“但是你所有的朋友都在這裏,多麗絲也在這裏。我曾想要是在倫敦住下來,你會更高興一點。你的經濟狀況我不是十分清楚,但是我願意替你來付租金。”
“我的錢足夠生活。”
“我要去的是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那裏的狀況我一點也不知道。”
“我已經習慣到陌生的地方去了。倫敦現在對我來説一點意義也沒有,在這裏我呼吸都不會順暢。”
他閉上了眼,她懷疑他會不會哭出來。他的臉上帶着慘切的表情,這使她看着一陣揪心。她想得沒錯,妻子去世以後他如釋重負,如今和過去徹底決裂的機會擺在面前,自由來臨了。他看到新的生活在他的前面鋪展開來,從今後再也不會終日無所事事,幸福也不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她似乎看到了三十年來所有的苦難一同湧來折磨着他。終於,他睜開了眼,情不自禁地嘆息了一聲。
“當然,如果你希望去,我將會非常地樂意。”
可憐的人。他只稍作掙扎便向他應盡的責任屈服了。短短的隻言片語,就讓所有的希望付之東流。她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他的跟前,跪在地上,捧住了他的雙手。
“不,父親,除非您需要我去我才去。您已經犧牲得夠多了。如果您想一個人去,那沒關係。不要為我考慮。”
他抽出了一隻手,在她漂亮的頭髮上輕輕地撫着。
“我當然需要你,我心愛的。我畢竟是你的父親,而你又是個寡婦,無依無靠。如果你需要和我在一起,而我不需要你就是不仁慈的。”
“但是問題就在這裏,我沒有因為我是您的女兒就強求您,您並不虧欠我什麼。”
“呃,我親愛的孩子。”
“什麼也不虧欠。”她激動地重複道,“當我想到我們一輩子都在靠您養活,可是卻沒有回報您一點東西,我感到非常愧疚。我們甚至對您一點情意都沒有。您的一生是不幸福的,您能讓我對過去做出一些彌補嗎?”
他的眉頭微微地皺了起來,顯然是對她突如其來的情緒感到有些尷尬。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從來也沒有抱怨過你們。”
“呃,父親,我經過了太多的事,太多的不幸。我已經不是離開這兒之前的凱蒂了。我依然非常脆弱,但是我絕不是曾經的那個卑劣無情的人。您能給我一個機會嗎?現在在這個世界上我誰也沒有,只有您了。讓我試着使您愛我吧。呃,父親,我是如此地孤獨,如此地悲慘,我渴求您的愛。”
她把臉伏在他的腿上,悲痛欲絕地哭了起來。
“呃,我的凱蒂,我的小凱蒂。”他含含糊糊地説道。
她揚起臉來,用手臂摟住了他的脖子。
“呃,父親,對我好吧。我們都來彼此善待。”
他像情人似的吻了她的嘴唇,臉上已經老淚橫流。
“你當然應該跟我去。”
“您需要我去嗎?您真的需要我嗎?”
“是的。”
“我是如此地感激。”
“呃,我親愛的,不要再跟我説這樣的話了。那使我感到非常地窘迫。”
他拿出他的手帕擦乾了她的眼淚,他臉上的微笑是她從未見過的。她再次把手臂掛在他的脖子上。
“我們將會開始幸福的生活,親愛的父親。你不會想到我們將來會有多麼快樂。”
“你沒忘記你會有個孩子。”
“我很高興她將出生在一個碧海藍天的地方。”
“你已經肯定這會是個女孩?”他低語道,臉上掛着淡淡的呆板的微笑。
“我希望是個女孩,我想把她養大,使她不會犯我曾經犯過的錯誤。當我回首我是個什麼樣的女孩時,我非常恨我自己,但是我無能為力。我要把女兒養大,讓她成為一個自由的自立的人。我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上來,愛她,養育她,不是為了讓她將來和哪個男人睡覺,從此把這輩子依附於他。”
她感覺他父親的身體僵住了。這些話顯然不是他這樣的人應當談論的,而它們從他女兒的嘴裏説出來,簡直令他驚愕萬分。
“請讓我坦白了説吧,只此一次,父親。我以前是個愚蠢、邪惡、可憎的人。我已經得到了嚴厲的懲罰。我決不會讓我的女兒重蹈覆轍。我希望她是個無畏、坦率的人,是個自制的人,不會依賴別人。我希望她像一個自由的人那樣生活,找一份好的活計養活自己,而不是像我。”
“怎麼啦,我心愛的,你的話像是五十歲的人説的。生活還在你的掌握當中,你不能灰心。”
她搖了搖頭,慢慢地露出了微笑。
“我沒有灰心。我還有希望和勇氣。”
過去結束了。讓死去的人死去吧。這樣的想法無情嗎?她希望她已經學會了憐憫和慈悲。她不清楚未來有什麼在等待着她,但是她在心裏準備好了,無論發生什麼,她都會以輕鬆樂觀的態度去接受。這時,她突然想起了什麼,好像是從她的意識深處無端地冒出來的。那是在他們——她和可憐的瓦爾特去往那座叫他送了命的瘟疫之城的路上,一個早晨,天還黑着他們就坐上轎子出發了。天色漸亮後,她看到了——亦或是在幻覺中出現了一幅令人屏息的美麗景象,它瞬時撫慰了她飽受磨難的心,她似乎覺得人世間的一切苦難都不算什麼了。太陽昇起了,驅散了霧氣,一條崎嶇的小路出現在眼前。它穿過稻田,越過小河,在廣闊的土地上起起伏伏,一直延伸到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如今她明白了,假如她沿着眼前這條越來越清晰的小路前行——不是詼諧的老韋丁頓説的那條沒有歸宿的路,而是修道院裏的嬤嬤們無怨無悔地行於其上的路——或許所有她做過的錯事蠢事,所有她經受的磨難,並不全是毫無意義的——那將是一條通往安寧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