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我知道更合體的作法是拒絕他的邀請。我想也許我該把我真正感到的氣憤顯示一番,如果我回去以後能夠向他們彙報,我如何一口拒絕了同這種品行的人共進晚餐的邀請,起碼麥克安德魯上校會對我表示好感的。但是我總是害怕這出戏自己演得不象,而且不能一直演到底,這就妨礙了我裝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再説,我肯定知道,我的表演在思特里克蘭德身上不會引起任何反響,這就更加使我難以把辭謝的話説出口了。只有詩人同聖徒才能堅信,在瀝青路面上辛勤澆水會培植出百合花來。
我付了酒賬,同他走到一家廉價的餐館去。我們在這家顧客擁擠的熱鬧的餐館裏痛痛快快吃了一頓晚餐。我們倆胃口都很好,我是因為年輕,他是因為良心已經麻木。這以後我們到一家酒店去喝咖啡和甜酒。
關於這件使我來到巴黎的公事,該説的話我都已經説了,雖然我覺得就這樣半半拉拉地把這件事放下手對思特里克蘭德太太似乎有背叛之嫌,我卻實在無法再同思特里克蘭德的冷漠抗爭了。只有女性才能以不息的熱情把同一件事重複三遍。我自我安慰地想,盡力瞭解一下思特里克蘭德的心境對我還是有用的。再説,我對這個也更感到興趣。但這並不是一件容易事,因為思特里克蘭德不是一個能説會道的人。他表白自己似乎非常困難,倒好象言語並不是他的心靈能運用自如的工具似的。你必須通過他的那些早被人們用得陳腐不堪的詞句、那些粗陋的俚語、那些既模糊又不完全的手勢才能猜測他的靈魂的意圖。但是雖然他説不出什麼有意義的話來,他的性格中卻有一種東西使你覺得他這人一點也不乏味。或許這是由於他非常真摯。他對於第一次見到的巴黎(我沒有算他同他妻子來度蜜月那一次)好象並不怎樣好奇,對於那些對他説來肯定是非常新奇的景象並不感到驚異。我自己來巴黎少説有一百次了,可是哪次來都免不了興奮得心頭飄忽忽的,走在巴黎街頭我總覺得隨時都會經歷到一場奇遇。思特里克蘭德卻始終聲色不動。現在回想這件事,我認為他當時根本什麼也看不到,他看到的只是攪動着他靈魂的一些幻景。
這時發生了一件有些荒唐的事。酒館裏有幾個妓女;有的同男人坐在一起,有的獨自坐在那裏。我們沒進去多久,我就注意到其中的一個總是瞟着我們。當她的眼睛同思特里克蘭德的目光相遇以後,她向他作了個笑臉。我想思特里克蘭德根本沒有注意她。過了一會兒她從酒館裏走了出去,但是馬上又走進來;在經過我們座位的時候,她很有禮貌地請我們給她買一點什麼喝的。她坐下來,我同她閒聊起來,但是她的目標顯然是思特里克蘭德。我對她講,他法文只懂幾個字。她試着同他講了幾句,一半用手勢,一半用外國人説的蹩腳法語,不知為什麼,她認為這種話他更容易懂,另外,她倒也會説五六句英國話。有的話她只能用法國話説,她就叫我給她翻譯,而且熱切地向我打聽他回話的意思。思特里克蘭德脾氣很好,甚至還覺得這件事有些好笑,但是顯然根本沒有把她看在眼裏。
“我想你把一顆心征服了。”我笑着説。
“我並不感到得意。”
如果我換在他的地位上,我會感到很困窘,也不會象他這樣心平氣靜。這個女人生着一雙笑眼,一張很可愛的嘴。她很年輕。我奇怪她在思特里克蘭德身上發現了什麼吸引她的地方。她一點兒也不想隱瞞自己的要求,她叫我把她説的都翻譯出來。
“她要你把她帶回家去。”
“我用不着女人。”他回答。
我儘量把他的回答説得很婉轉;我覺得拒絕這種邀請有些太不禮貌了。我向她解釋,他是因為沒有錢才拒絕的。
“但是我喜歡他,”她説,“告訴他是為了愛情。”
當我把她的話翻譯出以後,思特里克蘭德不耐煩地聳了聳肩膀。
“告訴她叫她快滾蛋。”他説。
他的神色清楚地表明瞭他的意思,女孩子一下子把頭向後一揚。也許在她塗抹的脂粉下臉也紅起來。她站起身來。
“這位先生太不懂得禮貌①。”她説。
①原文為法語。
她走出酒館,我覺得有些生氣。
“我看不出你有什麼必要這樣侮辱她,”我説,“不管怎麼説,她這樣做還是看得起你啊。”
“這種事叫我噁心,”他沒好氣地説。
我好奇地打量了他一會兒。他的臉上確實有一種厭惡的神情,然而這卻是一張粗野的、顯現着肉慾的臉。我猜想吸引了那個女孩子的正是他臉上的這種粗野。
“我在倫敦想要什麼女人都可以弄到手,我不是為這個到巴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