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一個星期以後我知道謎底了。這一天我一個人在外面吃了晚飯,飯後回到我的住處。大約十點左右,我正坐在起居間看書,忽然,門鈴暗啞地響起來。我走到過道上,打開門,站在我面前的是施特略夫。
“可以進來嗎?”他問。
樓梯口光線很暗,我看不清他的樣子,但是他説話的聲音卻使我吃了一驚。我知道他喝酒從來不過量,否則我會以為他喝醉酒了。我把他領進起居間裏,叫他坐下。
“謝天謝地,總算找到你了,”他説。
“怎麼回事?”我問;他的激動不安的樣子叫我非常吃驚。
進到屋子裏面,我可以清清楚楚地打量他了。平時他總是穿戴得乾淨整齊,這次卻衣冠不整,突然給人以邋里邋遢的感覺。我一點也不懷疑了,他一定是喝醉了。我對他笑了笑,準備打趣他兩句。
“我不知道該到哪兒去,”他突兀地説了一句,“剛才來了一次,你不在。”
“我今天吃飯晚了,”我説。
我的想法改變了;他顯然不是因為喝了酒才這樣嗒然若喪。他的臉平常總是紅撲撲的,現在卻一塊紅、一塊白,斑斑點點,樣子非常奇怪。他的兩隻手一直在哆嗦。
“出了什麼事了嗎?”
“我的妻子離開了我了。”
他費了很大力氣才把這幾個字説出來。他抽噎了一下,眼淚沿着胖乎乎的面頰一滴滴地落下來。我不知道該説些什麼。我最初的想法是,她丈夫這種暈頭暈腦地對思特里克蘭德傾心相待,叫她再也忍受不了了,再加上思特里克蘭德總是冷嘲熱諷,所以她堅決要把他趕走。我知道,雖然勃朗什表面端莊沉靜,但是脾氣如果上來,卻執拗得可以。假如施特略夫仍然拒絕她的請求,一怒之下,她很可能離開家庭,發誓再不回來。但是不管事實真相如何,看到這個小胖子的痛苦不堪的樣子,我實在不忍譏笑他了。
“親愛的朋友,別難過了。她會回來的。女人們一時説的氣話,你千萬別太認真。”
“你不瞭解。她愛上思特里克蘭德了。”
“什麼!”我嚇了一跳;但是我還沒有來得及仔細琢磨,就已經覺得這件事太荒謬了。“你怎麼能這麼傻?難道你是説你在吃思特里克蘭德的醋?”我差點笑了出來。“你也知道,思特里克蘭德這個人簡直叫她無法忍受。”
“你不瞭解,”他呻吟道。
“你是頭歇斯底里的蠢驢,”我有些不耐煩地説。“讓我給你喝一杯威士忌蘇打你就會好一些了。”
我猜想,不知為了什麼原因——天知道人們如何想盡辦法來折磨自己——戴爾克毫無道理地懷疑起自己的妻子愛上了思特里克蘭德,因為他最不會處理事情,多半把她惹惱了。而他的妻子為了氣他,也就故意想盡方法增加他的疑慮。
“聽我説,”我對他説,“咱們一起回你的畫室去吧。如果你自己把事辦糟了,現在只好去負荊請罪。我認為你的妻子不是那種愛記仇的女人。”
“我怎麼能回畫室呢?”他有氣無力地説,“他們在那裏呢。我把屋子讓給他們了。”
“這麼一説不是你妻子離開了你,是你把她丟了。”
“看在老天面上,別同我説這種話吧。”
我仍然不能把他的話當真。我一點也不相信他告訴我的事,但是他的痛苦卻是真真實實的。
“好吧,既然你到這裏來是要同我談這件事,你就從頭到尾給我説説吧。”
“今天下午我再也無法忍受了。我走到思特里克蘭德跟前,對他講,我覺得他身體已經完全恢復了,可以回自己的住處去了。我自己要用我的畫室。”
“只有思特里克蘭德才需要人家明明白白告訴他,”我説。“他怎麼説的?”
“他笑了笑。你知道他笑起來是什麼樣子,讓人看起來不象是他覺得有什麼事情好笑,而是叫你覺得自己是個大傻瓜。他説他馬上就走,説着,就開始收拾東西。你還記得我從他的住處拿來一些我認為他用得着的東西。他叫勃朗什替他找一張紙,一條繩子,準備打一個包。”
施特略夫停住了,喘着氣,我以為他要暈倒了。這根本不是我要他講給我聽的故事。
“她的臉色煞白,但還是把紙同繩子取來了。思特里克蘭德一句話也不説,他一面包東西,一面吹着口哨,根本不理會我們兩個人。他的眼角里含着譏誚的笑意。我的心沉重得象一塊鉛塊。我擔心一定要發生點什麼事,非常懊悔剛才提出叫他走的事。他四處望了望,找自己的帽子。這時候勃朗什開口了:
“我同思特里克蘭德一起走,戴爾克,”她説。“我不能同你生活下去了。”
“我想説什麼,可是一個字也説不出來。思特里克蘭德也一句話不説。他繼續吹着口哨,彷彿這一切同他都毫不相干似的。”
施特略夫又停了下來,開始揩汗。我默不作聲。我現在相信他了,我感到很吃驚。但是我仍然不能理解。
這時候他滿面淚痕、聲音抖抖索索地對我講,他如何走到她跟前,想把她摟在懷裏,她又如何把身體躲開,不叫他碰到自己。他求她不要離開,告訴她自己是多麼愛她,叫她想一想自己對她的一片真情。他談到他們的幸福生活。他一點也不生她的氣。他絲毫也不責怪她。
“請你讓我安安靜靜地走開吧,戴爾克,”最後她説,“你不知道我愛思特里克蘭德嗎?他到什麼地方,我就跟他到什麼地方去。”
“但是你一定得知道他是永遠也不會使你幸福的。為了你自己的緣故,還是不要走吧。你不明白等待你的將是什麼。”
“這是你的過錯,是你堅持叫他來的。”
施特略夫轉向思特里克蘭德。
“可憐可憐她吧,”他哀求説,“你不能叫她做出這種發瘋的事來。”
“她願意怎麼做就怎麼做,”思特里克蘭德説,“我並沒有強迫她跟着我。”
“我已經決定了。”她用呆板的語調説。
思特里克蘭德的這種叫人無名火起的冷靜叫施特略夫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一陣狂怒把他攫住;他自己也不知道做的是什麼,一下子便撲到思特里克蘭德身上。思特里克蘭德沒有料到這一手,吃了一驚,踉蹌後退了一步,但是儘管他久病初愈,還是比施特略伕力氣大得多。不到一分鐘,施特略夫根本沒弄清是怎麼回事,已經發現自己躺在地上了。
“你這個小丑。”思特里克蘭德罵了一句。
施特略夫掙扎着站起來。他發現自己的妻子聲色不動地在一旁站着,當着她的面出這種醜更使他感到丟盡臉面。在同思特里克蘭德廝打的時候他的眼鏡滑落到地上,一時他看不見落在什麼地方。勃朗什把它拾起來,一句話不説地遞到他手裏。他似乎突然意識到自己的不幸了,雖然他也知道這隻會更使自己丟臉,他還是嗚嗚地哭起來。他用手把臉捂了起來。另外兩個人一言不發地看着他,站在一旁連腳步都不挪動。
“啊,我的親愛的,”最後他呻吟着説,“你怎麼能這樣殘忍啊?”
“我也由不得自己,戴爾克,”她回答。
“我崇拜你,世界上再也沒有哪個女人受過人們這樣的崇拜。如果我做了什麼事使你不高興,為什麼你不對我講?只要你説了,我一定會改過來的。為了你,凡是我能做到的我都做了。”
她並沒有回答。她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他看到自己只不過在惹她生厭。她穿上一件外衣,戴上帽子,向門口走去。他明白再過一分鐘他就再也見不到她了,於是很快地走到她前面,跪倒在地上,抓住她的兩隻手;他什麼臉面也不顧了。
“啊,不要走,親愛的。沒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我會自殺的。如果我做了什麼事惹惱了你,我求你原諒我。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我會更努力地使你幸福的。”
“站起來,戴爾克。你簡直丟盡醜了。”
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但是仍然不放她走。
“你到哪兒去啊?”他急急忙忙地問,“你不知道思特里克蘭德住在怎樣一個地方。你在那地方是過活不了的。太可怕了。”
“如果我自己都不在乎,與你又有什麼相干呢?”
“你再待一會,容我把話説完。不管怎麼樣,這一點你還可以讓我做到吧。”
“那又有什麼好處?我已經下了決心了。不管你説什麼都改變不了我的主意。”
他抽了一口氣,把一隻手按在胸脯上,因為心臟跳動得簡直讓他忍受不了了。
“我不是要你改變主意,我只是求你再聽我説幾句話。這是我要求你的最後一件事了。不要拒絕我吧。”
她站住了,用她那沉思的眼睛打量了他一會兒,她的目光現在變得那麼冷漠無情了。她走回到畫室裏,往桌子上一靠。
“説吧!”
施特略夫費了好大勁才使自己平靜了一點。
“你一定要冷靜一些。你不能靠空氣過日子啊。你知道,思特里克蘭德手裏一個錢也沒有。”
“我知道。”
“你吃不夠吃,喝不夠喝,會吃盡苦頭的。你知道他為什麼這麼久身體才恢復過來?他一直過着半飢不飽的生活啊!”
“我可以掙錢養活他。”
“怎麼掙錢?”
“我不知道。我會找到個辦法的。”
一個極其恐怖的想法掠過這個荷蘭畫師的心頭,他打了個哆嗦。
“我想你一定是發瘋了。我不知道你被什麼迷住了。”
她聳了聳肩膀。
“現在我可以走了嗎?”
“再等一秒鐘。”
他疲憊不堪地環顧了一下自己的畫室;他喜愛這間畫室,因為她的存在,這間屋子顯得那麼美好,那麼充滿了家庭氣氛。他把眼睛閉了一刻,接着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逗留了好一會兒,似乎想把她的圖像永遠印記在腦中似的。他站起來,拿起了帽子。
“不,叫我走吧。”
“你?”
她吃了一驚。她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想到你要生活在那樣一間骯髒可怕的閣樓裏,我受不了。不管怎麼説,這個地方既是我的家,同樣也是你的家。你在這裏會過得舒服些。至少你用不着受那種最可怕的罪了。”
他走到放錢的抽屜前邊,從裏面拿出幾張鈔票來。
“我把我這裏的一點錢給你一半吧。”
他把錢放在桌子上。思特里克蘭德和他的妻子都沒有説什麼。
這時他又想起一件事來。
“你好不好把我的衣服理一理,放在下邊門房那兒?我明天再來取。”他苦笑了一下。“再見,親愛的。你過去給了我那麼多幸福,我感謝你。”
他走了出去,隨手把門關上。在想象中,我看到思特里克蘭德把自己的帽子往桌上一扔,坐下來,開始吸一支紙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