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整個殿堂依然靜得嚇人,給人予陰氣沉沉的感覺。面對這如山壓力,未知吉凶的韓信勉力支撐,才算沒有軟癱在地。
趙高的雙手揹負於後,左手執一根寸長的銅管,右手拿着一張柳葉帛布,輕輕地晃悠着,讓韓信的心也隨之起伏不定。
毫無疑問,那帛布便是方鋭送來的飛鴿傳書,書中究竟寫了些什麼,韓信已不想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謊言馬上就要被揭穿,等待他的,將是一條不歸路。
他是鳳五的弟子,而不是那位複姓鍾離什麼的弟子。鍾離是他按照鳳五事先的安排編造出來的一個子虛烏有的人物,事實上在這個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有這樣一位冥雪宗的高手。
方鋭當然知道真相,所以無論如何,韓信這一次似乎都死定了。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空氣中的壓力也一點一點地增強,就在韓信決定放手一搏的剎那,趙高那尖細的聲音適時響起:“坐,請坐!”
格里與趙嶽山相視一眼,同時鬆了一口大氣,因為他們追隨趙高多年,知道他有一個習慣,如果他説話中帶了“請”字,那麼就表明他已把你當作了自己的親信。他歷來認為,如要自己的手下替你賣命,那麼你就要給他最起碼的尊重,把人當牛馬使喚,絕非馭人之道。
他們幾乎是扶着韓信坐在了椅子上,然後在趙高的目光示意下,退出了殿外。
趙高看了看手中的帛布,將它置於桌上,然後緩緩説道:“你想知道這上面寫了些什麼嗎?”
韓信好不容易才壓住自己劇烈的心跳,深深地吸了口氣道:“我不想知道,因為我從來不曾聽家師説到過方鋭的名字,因此我想我與他毫不相干!”
“你也許的確與他毫不相干,但是從今以後,你不僅應該記住他的名字,而且更要好好感謝他,因為是他讓我最終信任了你。”趙高微微一笑,似乎也為這樣的結果感到高興。
韓信不動聲色,心中卻大感詫異,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方鋭的飛鴿傳書竟然證實了他的謊話,難道説在冥雪宗中確實有過鍾離這麼一號人物?如果不是,那麼問題就出在方鋭身上,或許這飛鴿傳書的內容並非方鋭所書,而是有人代筆也説不定。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方鋭本身就是卧底,是那位擁有另一半綠玉墜的神秘人物,這看上去雖然荒誕,卻最有可能。
但韓信已經決定不再去想,既然危機已過,他更想知道取得趙高的信任之後,趙高派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會是什麼。
“敝師祖確曾收過一個關門弟子,複姓鍾離,此人天資聰慧,悟性奇高,可惜他為人低調,少有人知。”趙高輕輕唸叨,似乎正是方鋭傳來的鴿書。頓了一頓,又悠然接道:“以本相的眼光,方鋭與鳳五還不夠資格成為你的師父。但關於鍾離此人,我也是第一次聽説,是以本相心生疑竇,不敢不去證實。現在既然查清確有此人,那麼從今以後,你就是我入世閣的弟子。”
“多謝趙相提攜!”韓信恭身謝道。
“你不必謝我,我用人的方式,講究有用則用,無用則棄。你是一個有用之才,而此時又正值我用人之際,所以你能受到重用是必然之事。不過你一定要記住,在我門下,必須全力以赴,否則你很難出人頭地。”趙高似乎很欣賞韓信,於是便多提醒了他幾句。
“趙相的教誨時信一定銘記心間,絕對不敢辜負趙相厚望。”韓信答道。
“這就好!這些日子,你就留在府內,不要東走西跑,我有一件事情要交給你辦,等到時機一到,我就會派人通知於你。”趙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
韓信告辭出來,格里與趙嶽山無不拱手道賀,韓信想到入殿時的那一刻兇險,餘悸未消。在趙嶽山的安排之下,將尋芳樓作為他暫時的棲身居所。
“你既蒙趙相看重,只要努力,早晚必會出人頭地,就安心地住下去。至於你帶來的人馬,我一定會好生照料,但請放心。”格里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便要告辭離去,他心繫暗殺團的事務,不敢久留,向趙嶽山叮囑幾句,這才匆匆而去。
趙嶽山囑咐韓信道:“相府重地,不可妄入,你這些天就在花園多多走動,切忌不要亂闖亂撞,否則被相爺知道,將會對你不利。”
“多謝總管。”韓信心中的大石已經落地,神色自然好了許多,他甚至想找幾個舞姬放縱自己一下,但是一想到鳳影,便再也不起這非分的念頭。
“影兒,你還好嗎?”韓信憑窗望北,心中不免憑添幾許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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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七,距趙高五十壽辰愈發近了,相府的膳房之內,開始忙碌起來。
紀空手這些天來一直心緒不定,好不容易佈置了一次刺殺計劃,卻因方鋭的缺席而落空。直到與韓信見面,始知情況有變,他利用每日三餐送膳的時間,與韓信頻頻接觸,漸漸弄清了韓信入京的來龍去脈,心中更對問天樓多了幾分反感,所謂“士為知己者死”,而問天樓的每一步棋都帶着矇蔽與欺騙,這讓紀空手對問天樓更加反感。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將真實的想法告訴韓信。每次當他見到韓信之時,雖然還是那麼親切,還是那麼温情,但他卻發現在這親切温情之後,彷彿已多了一線距離。
他為這一線距離而吃驚,同時認識到了在他們之間,已經不可能回覆到以前那般親密無間的關係。當他終於下定決心要向韓信説出自己心中的抱負時,他卻聽到了“鳳影”這個名字。
這是一個少女的芳名,這一點紀空手從韓信的表情中就已看了出來。每次當韓信向他説出這個女孩的時候,臉上都掩飾不了心中的喜悦和亢奮,這讓紀空手感到莫名心驚。
他不得不為韓信有所擔心,看着好朋友沉溺情網,他隱隱感覺到了一絲不安。他熟悉問天樓的手段,更覺得韓信與鳳影的相識像是人為佈下的一個局,但是他不能説,也不敢説,他怕説出自己的想法後會對韓信造成很大的傷害。
“成大事者,必須不拘小節。”紀空手想起了神農的一句話,的確有所感觸,但他心裏明白,在這個亂世的年代,在這個豪門當道的時代,他要空手搏出屬於自己的一片天地,不僅需要智慧和勇氣,有時候,更需要的是一種殘忍,一種對自己以及自己擁有的感情上的殘忍。
惟有如此,他才能真正成為一個強者。
他帶着一絲內疚走出尋芳樓,剛回膳房,神農先生便告訴了他一個驚人的消息:“五音先生到了咸陽,就住在咸陽城的‘琴園’中。他此次攜眾而來,是應趙高之約,專赴壽宴助興。”
“難道説知音亭與入世閣素有交往?否則五音先生何以會前來咸陽?”紀空手壓下自己對紅顏的那份關切,更多地是看到了這個問題。他隱隱覺得,自己此行必與趙高為敵,倘若知音亭卷裹進來,實在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你不必擔心,五音先生前來赴宴,並不表示知音亭會與入世閣聯手。在武林五大豪門之中,知音亭與聽香榭置身事外,不問江湖紛爭,因此與其餘三大豪門的關係一直不錯。據我估計,五音先生此行是礙於趙高的情面罷了,你不必擔心。”神農先生顯然看出了紀空手的心思,是以安慰道。
紀空手陷入沉思之中,這看似偶然的事情,卻令他心生疑竇。經歷了這一年多來的風風雨雨,使他對“江湖險惡”這句話的涵義又多了更深的體會。當今時逢亂世,豪門列強紛爭,此際的咸陽,正值多事之秋,不聞世事的知音亭在這個時候來到了漩渦的中心,這不得不讓紀空手往深層次的實質去考慮。
據他所知,此時的咸陽至少有三股勢力捲入了對登龍圖的爭奪之中,除了他自己之外,問天樓與入世閣都對登龍圖有勢在必得之心,再加上二世胡亥的勢力,已經使這局面亂象紛呈,不管知音亭居心何在,五音先生在這個時候進入咸陽,都絕非是一件好事,至少對他來説是這樣。
這不由得讓紀空手擔心起紅顏的安危。如果知音亭一旦對登龍圖有所圖謀,必然會成為眾矢之的,這將使原本混亂的局勢更加混亂。咸陽城內,必是步步殺機,在難分敵我的情況下,最終將會爆發出一場亂戰。
但是他又隱隱覺得,在當今五大豪門之中,無論是衞三公子、項羽還是趙高、五音先生,這些人不僅武功絕世,而且都是具有大智慧的智者,以五音先生的閲世經驗,他絕對不會看不到此時入京所冒的風險,但他對此依然置之不顧,這是否説明他對事件的發展有所把握?或者是有更大的利益值得他去冒這種風險?紀空手決定不再平空揣度,無論如何,他都要在今夜進入琴園,一探虛實。為了今夜之行,他想出去聽聽風聲,於是在神農先生的安排之下,他以採辦料貨的名義出了相府,徑自向大街走去。
大街上的人流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市面極為繁榮,人置其中,根本就感覺不到這是亂世的中心,更感覺不到這繁華背後潛藏的重重危機。
紀空手行不多遠,便發現了身後有相府中人跟躡於後,暗中監視。他心中一驚,忖道:“看來趙高大擺壽宴確有用心,否則也不至於搞得草木皆兵,如臨大敵一般。”
他跟了丁衡三年,對這種跟蹤術瞭如指掌,所以沒有費勁就很快甩掉了尾巴,徑自向琴園而去。
他從來不打沒有把握的仗,既然決定了夜探琴園,他就必須先來踩點,以便摸清琴園的地形地貌,所以他瞅準了琴園附近的一家茶樓,登高而上。
他選了一個倚窗的座位坐下,臨高俯瞰,琴園的景觀十有五六收入眼底。他明知五音先生既然居於琴園,肯定對周圍的高點有過了解,單憑在外面觀望,顯然是看不到什麼東西的,他只是對琴園的進出路看了個大概,便要起身離去。
“人在園中,尚不覺得琴園之美,一旦登高而望,美景盡在眼前。”一個婉轉動聽的聲音從樓梯處傳來,紀空手一怔之下,不由又驚又喜,他怎麼也沒有料到,竟會在此時此地碰到紅顏。
他剛要迎前招呼,忽聞一個媚力無窮的磁性嗓音附和道:“小公主所言極是,雖然是一句平常的話語,卻藴含了深奧的哲理,就像是墮入情網的少女,愛恨纏綿,盡在網中,不能自拔,等到她真正跳出網時,才會陡然發現,以前的山盟海誓是多麼的幼稚,多麼地可笑。”
“張軍師是有感而發,還是另有所指?”紅顏淡淡一笑,蓮步輕移,已然上了樓來。
紀空手暗驚道:“張軍師?難道來者竟是張盈?我身在相府之中,可不能讓她認出我來。”
當下無處迴避,只得倚欄觀景,背對樓面。
陪同紅顏而來的正是張盈,她身為趙高門下的紅人,自然要盡地主之誼,順便也一探究竟,看看知音亭何以會用祝壽之名,盡出精英趕至咸陽的原因。
此時已是非常時期,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有可能影響到大局,是以趙高絕不容許在自己的地盤上還遭人毀了自己的大計。張盈既然受命,當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小公主何以會如此多心?莫非是我説中了小公主的心事?”張盈嘻嘻笑道,她的人一上樓來,頓時傾倒了樓上的所有男子。
她雖然年過不惑,但不知是駐顏有術,還是另有秘方,此刻看上去至多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其臉型極富美感,眉目如畫,巧笑嫣然,嫩滑的肌膚白裏淡紅,仿如淡淡的雲霞,端的誘人之極,可惜的是臉色中透出一絲蒼白。
更讓人迷醉的是她一舉一動時隨之而動的體態,仿如魔鬼般撩人,臉上露出的嬌慵懶散神態配着那千嬌百媚的風情,任何男人見之首先想到的,只有一個“性”字。
她與紅顏並肩出現,頓時令整個茶樓增色不少,春蘭秋菊,各有丰韻,難分軒輊,吸引了眾多男人的目光。
紅顏立在人前,依然是一派大家閨秀的風範,臉上微泛紅暈,卻不説話。
張盈的眼光是何等鋭利,一瞥之下,已是明瞭紅顏的女兒心態,微微一笑道:“小公主是何等高傲之人,想當日流雲齋項羽屯兵十萬,列隊樊陰,只求博得美人一笑,尚且不得,卻不知是哪家的小子有這等豔福,竟然悄悄地偷走了小公主的芳心?”
“張軍師若是再耍貧嘴,我可不依。”紅顏小臉微紅,嬌嗔道。
兩人閒聊幾句,在隨從清理出兩張茶桌後,坐到了茶樓的另一面窗前。紀空手緩鬆了一口大氣,正要趁機溜走,卻聽得張盈又道:“我曾經聽説,小公主此次江南之行,認識了一位姓紀的公子,怎麼不見他陪你同行?”
紀空手一聽張盈提到自己,倒也不急着溜了,他雖然深愛紅顏,也知紅顏有意自己,卻從來不曾聽到紅顏對自己的看法,難得有此良機,他豈有錯失之理?紅顏沉吟半晌,幽然一嘆道:“人家的心思小女子又怎會明白?樊陰一別,又是數月,也不知他現在可好?”説話雖輕,卻滿懷牽掛之情,聽在紀空手耳中,心中確有一股難言的滋味。
張盈與紅顏的説話都是小聲細氣,似乎不想讓人聽到,加之茶樓上本是熱鬧場所,要想刻意偷聽實在很難。只是此時的紀空手內力雄渾,一旦將體內的玄陽真氣運行至極限,數十丈內的蟲蟻爬行也難逃他的聽力掌握,何況是人言之音?張盈當然看出了紅顏心中其實是愛煞了紀空手,否則以她的名門素養,絕不可能在外人面前吐露心思,不由微微一笑道:“其實你大可不必為他煩憂,我才從東方折返,一路上聽過不少關於他的傳聞,就不知小公主是否想聽?”
自樊陰一別之後,紅顏找尋紀空手未遂,即返蜀中與父親會合,稍事休整,又赴咸陽之行。
一路上來去匆匆,是以根本沒有聽到任何關於紀空手的傳聞,此時聽得張盈説話,事關情郎,不由大是緊張道:“怎麼不想聽呢?還請張軍師快説吧!”
張盈見她着急,不覺好笑道:“你這位紀空手不比常人,他身負玄鐵龜武功,別人也奈何不了他,你又何必替他着急?我倒聽説他在樊陰之時受了項羽的流雲道真氣,以至心脈受創……”
“什麼?項羽竟然如此卑鄙,怪不得紀公子會離我而去,原來他是害怕拖累了我。”紅顏聞言,花容失色,頓時打斷了張盈的話頭,同時也感受到紀空手對自己的真情。
張盈笑道:“你可嚇了我一跳,縱是情急,也不必如此嘛,你是否不想再聽下去?”
紅顏嗔了她一眼,道:“你快説吧。”臉上紅暈又起,真是愛煞人也。
張盈雖是女子,但見紅顏這等嬌痴模樣,亦是愛憐不已,趕忙道:“這位紀公子絕非簡單之人,他雖然心脈受傷,一路逃亡,卻害得流雲齋兩大長老疲於奔命,最終落得一個身亡、一個失蹤的下場,氣得項羽大怒之氣,已經張榜天下,將你這位紀公子列為流雲齋的頭號大敵。”
她見紅顏情不自禁地鬆了口大氣,不由調笑道:“怪不得小公主竟然連流雲齋的少主也不放在眼裏,原來有這樣一位多情多義、武功高強的公子相伴,換作是我,想必也是如此選擇了。”
紅顏對張盈的話並不敢恭維,只是情竇初開的女孩總是喜歡與別人談起自己的愛人,總覺得縱然是嘴上説説,亦是了卻了自己的一番相思之苦,是以竟然與張盈談得十分投入,親熱得渾似姐妹一般。
緩緩説道:“可是我見到他的時候,並不知道他的武功有多麼好,只是覺得他的眼神十分憂鬱,有一種特別的氣質,好讓人心生喜歡。”她的聲音雖輕,但語氣中深藏的熱情如火般燃燒,聽得紀空手心中為之一蕩,恨不得跳將出去相認。
“這也讓我想到了二十年前的往事。”張盈彷彿也被紅顏的情緒所感染,悠悠一嘆,勾起了記憶中珍藏的片斷:“一見鍾情,兩情相悦,最終卻是一段理不清、剪不斷的情孽。”
紅顏吃驚地望着她,稍有不悦道:“軍師是在咒我嗎?”
張盈頓時感到了自己的失態,搖搖頭道:“我怎會咒你呢?我為你歡喜還來不及哩,只是聽了你的這段情,勾起了我心中的一段回憶。”
她的眼中不再有惑人心神的媚力,卻多了一絲如霧如夢的幽怨。她似乎是想到了二十年前的那個盛夏季節,在一個清幽的湖邊,第一次看到情郎時的場景。
紅顏的心為之一軟,眼中飽含同情。沒想到在這個傳聞中極度淫蕩的女人,竟然有如此純情的一面,“情到多時方是假”,多情之人本無情,也許在這位多情的女人身上真的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往事。
“是我不好,勾起了軍師的眼淚。”紅顏掏出了一方香帕,輕輕地遞將過去。
“是麼?倒讓小公主見笑了。”張盈飛快地拭去了眼角的那滴淚水,又還復了那副嬌冶的神情,她似乎想刻意掩飾,卻讓紅顏更生憐意。但紅顏卻不知張盈早已認得紀空手。
等到兩人下得樓去,紀空手兀自為紅顏的痴情而心動不已,長吁短嘆間,忽然靈光一閃:“張盈的放浪不羈形象難道只是一個偽裝,或者説是一種報復?她之所以如此,難道更多的只是掩藏她對某一個人的深深思念?如果我的猜測不錯,那麼這樣一個可以讓張盈牽掛多年的男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