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當射天弓成滿月之時,所有人都聽到了一聲弦響,彷彿它進入的不是人的耳鼓,而是人的心中。
快,就只有一個快字,已無法以任何言語形容,箭出的剎那,就像是從空中劃過的流星,更像是一把鋒利的剪刀,竟然將這虛空一分為二,從中劃破。
沒有風,也沒有氣旋,因為這一箭的速度,快得連風和空氣都追趕不止,明明還有百步的距離,當這一箭暴出時,距離已不再是距離,甚至只是存留在眾人意識中的一個概念。
周勃動了,身形提前起動,在窄長的城牆上一連變換了十七種角度,然後將全身勁力在陡然之間爆發,劍鋒一轉,輕輕地點擊在這一箭的箭桿之上。
“嗤……”一溜燦爛的火花揚起,長箭微微一晃,直插入周勃腳下的牆石中,連根沒入。
“裂……”牆石中發出了一股奇怪的聲響,緊接着那堅硬厚實的牆石裂出千百道龜紋般的圖案,突然向空中迸散。
周勃長劍飛舞,擋下這股沙塵的襲擊,身形剛剛站穩,臉上已有三分失色。
一陣歡呼聲起,來自項羽所率的數千鐵騎,而寧秦城上,卻是一片死寂,這一動一靜,顯示出了雙方將士目睹了這一箭時所擁有的心態。
“這是第一箭!”項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再一次拉弓上弦,弦上已多了兩枝長箭。
“剛才是試探性的一箭,它的用意不在攻擊,而是試探,它可以讓本王知道你的身法、劍法以及心理,然後採取有針對性的改變,從而達到制敵的目的。”項羽扣住雙箭,緩緩而道:“接下來本王所用的就是雙箭齊發,是輸是贏,就看這一回了。”
“呼……”他話音一落,沒有任何的猶豫,一聲暴喝之下,雙箭破空而出。
天,陡然一變,漫湧起一陣風雲,箭過處,風雷隱隱,電芒忽閃,蓋出片片烏雲,誰也沒有看到箭,誰也沒有看到箭影,但長箭所帶出的壓力,緊緊地鎖住了每一個人的心靈。
周勃也不例外,他的劍在手,卻沒有任何的反應,他找不到攻擊的方向,也找不到攻擊的對象。他的心中,只有一片茫然。
但他畢竟是一個高手,縱然心中茫然,渾身上下散發出來的氣機已在周遭五丈範圍內佈下了道道氣牆,甚至在項羽發箭之時閉上了自己的雙眼。
此時此刻,眼睛已是多餘,更是一種累贅,所聞所見的東西並非是真實的,往往會影響到自己的判斷。周勃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閉上了眼睛,只是用自己的氣機去感受周邊的異動,從而在最短的時間內作出最正確的應變手段。
周勃成功了——在雙箭逼近他五丈之距時感到了空氣中的變化,當他以手中的劍撥開前箭時,後箭已經直奔他的咽喉而來。
幸好他還有一隻手,尚可抓住這一箭,等到他抓住這一箭時,突然感覺到了一種異樣。
事實上就算他沒有抓住,這一箭也不會刺入他的咽喉,因為他感覺到箭身上有一股強勁的下墜之力,正好能在抵達他的咽喉之前改變方向。
同時,他的手中多了一件東西,在剎那之間,他已明白了一切。
他總算得到了項羽的信任,否則,這雙箭足以讓他致命!
寧秦城內外已是一片寂靜,沒有歡呼,也沒有驚歎,彷彿誰也沒有想到周勃竟然躲過了項羽這神鬼莫測的三箭。
“你贏了。”良久過後,項羽才輕嘆一聲,拍馬而退,數千鐵騎緊緊跟隨。
周勃依然站在城牆之上,一動未動,直到項羽退回營寨,他才偷偷地打開了手中的布條,上面寫道:“今夜三更,馬到功成!”
周勃笑了,眼見大功就要告成,他沒有理由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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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的寧秦,一切都顯得那麼寧靜,除了遠處傳來的幾聲更鼓,再也沒有什麼動靜。
這“靜”靜的過於反常,反而預示着要發生一些什麼。
至少對項羽來説,他已經知道會有什麼事情即將發生。
此時的項羽,就在寧秦城那座形如鐵閘般的城門不遠處,在他的身後,蹲伏着三萬精鋭之師,人人一身黑衣裝束,屏氣呼吸,沒有任何聲響發出。
要打造出一支無敵於天下的精鋭之師,關鍵在於治要嚴格,項羽無疑是一個傑出的統帥,在他的眼中,從來沒有把士兵當作是人,而是將他們看作是沒有思想的暴力動物,只能是惟他馬首是瞻,做到絕對地服從命令。
同時,他也深知領兵之道,一張一弛的道理,所以,每當他率部攻掠一地,就放縱自己手下的將士燒殺搶掠,讓他們在感受了血與火的洗禮之後,進入到自由的天地,隨心所欲地展示人性中最醜惡的一面。
這無疑會成為一種動力,使得這些士兵充滿着對下一戰的渴望,當他們將戰爭當作是一種樂趣時,這樣的人所組成的軍隊,將是一支不可戰勝的隊伍。
因為,只有把戰爭當作樂趣的人,他們才會全身心地投入進去,而一旦全力以赴,才可以激發出他們體內最大的潛能。
“噹噹噹……”更鼓響起,如急雨連響三聲,項羽的心中陡然一緊,三更到了!
這是他與周勃約定的開啓城門的時間,他無法做到沒有一絲的緊張,畢竟,寧秦作為關中的門户,一旦被他攻破,關中就盡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一直將劉邦視作自己最大的勁敵,只有將這根眼中釘連根拔去,他才可以安安心心地做他的西楚霸王,進而一統天下。
所以,更鼓一響,他的目光就盯在了那扇黑漆漆的城門上,夜色包圍中的城門,就像一頭卧伏於荒原上的惡獸,有幾分神秘,有幾分猙獰,更透着一股玄之又玄的未知,讓人無法預料到那城門的背後究竟隱藏着一些什麼。
然而,最先出現動靜的不是城門,而是在城牆上。那黑漆漆的城牆上突然亮出了一個光點,連閃三下,在這夜空中,宛若一點寒星。
項羽一怔,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在他與周勃商定的聯絡暗號中,並沒有這麼一條:“難道這是周勃給守將的一個暗號?”心生狐疑,正欲細思下去,卻聽得“吱呀……”一聲沉重而嘶啞的悶響,自前方傳出。
城門終於一點一點地開了,從中而分,緩緩開啓,這雖然只是寧秦的一道城門,但在項羽的眼中,彷彿已看到了整個關中。
他心在跳,血在湧,一股莫名的亢奮似乎流遍了整個全身,其他在想象着當自己的大軍越過寧秦,突然出現在咸陽城下時,劉邦會是一種怎樣的表情。
一陣冷風襲來,讓他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噤,頭腦變得清醒過來。當那道城門完全開啓之後,項羽回首望了望自己身後的所有將士,斷然下令:“開始行動!”
命令完全是在頃刻間以隱密的方式傳遞給每個人,數萬人同時站了起來,然後按着縱列的小方陣,悄無聲息地向城門移去,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項羽卻站在原地一動未動,一顆心始終提在嗓子眼上,警戒着前方是否有異變發生。當有五千人組成的先頭部隊完全進入寧秦後,他這才略略放下了心,一揮手道:“中軍跟上!”
他決定入城了,沒有馬匹,他只能靠着自己的腳前行。為了使這次行動更加隱蔽,他與周勃商定,不使用一匹戰馬,直接自寧秦穿過之後,迅即向咸陽推進。
當他穿過城門,踏上寧秦以青石鋪就的冷冷大街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是以這種方式再次踏入關中的土地,不費一刀一槍,甚至沒有聞到一點血腥,西楚大軍就突破了有“天險”之稱的寧秦門户,這豈非就是一種天意?
十步、二十步、三十步……隨着大軍步步深入,項羽的心中已沒有了先前的狐疑與緊張,當他正要率領自己的中軍轉過一條十字路口時,突然一道火光燃起在前方的一座高樓上,在這沉沉的夜色中,顯得十分耀眼。
所有人都在這一瞬間停止了腳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這一團耀眼奪目的火光中。
火光來自於一個人的手中,經過了白天的那場賭博,誰都認出了這手執火把的人乃是寧秦主將周勃,正是因為有了他,才使得這看似不可能的行動成為了現實。
“是大王嗎?”周勃的聲音低沉而有力,響起在這靜寂的長街上,顯得幽遠而神秘。
“不錯!”項羽笑了起來:“看來,本王賭贏了這一把!”
“此時論輸贏,豈不早了一點嗎?”周勃抱以同樣的微笑。
“當本王踏上寧秦的街頭時,這賭局就有了定論!你只需要再給我兩個更次的時間,這十萬大軍就可完全通過寧秦。”項羽顯得十分自信地道。
“按大王估算,此刻進入寧秦的大軍已有多少?”周勃問道。
項羽略一遲疑道:“應該在一萬左右。”
周勃聞言淡淡一笑道:“夠了。”聲音很輕,讓項羽不由自主地問了一句:“你説什麼?”
“我説夠了。”周勃的話非常突兀,冷然一笑道:“有一萬人就足夠我大開殺戒了!”
項羽的臉色一變,尚未弄清是怎麼回事時,突感眼前一黑,周勃竟熄滅了手中的火把。
這是一個信號,一個動手的信號!火苗一熄,隨之而來的是三通戰鼓,如平空炸起的驚雷,震醒了這昏睡的古城。
“軋……”一聲巨響,從項羽的身後傳來,他驀地回頭,只見自城門上突然滑下一道萬斤鐵閘,勢不可擋地將西楚軍攔腰截斷,數十名躲閃不及的士兵,頃刻間便被這若山鐵閘壓成肉醬。
同一時間,城頭之上響起滾木圓石下砸的聲音,千萬道弦響在瞬間動作,同時攻向了城裏城外的西楚軍。
驚變這樣發生了,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情況下發生了,無論是誰,當他置身於黑暗之中遭到襲擊時,第一反應必是恐懼!
“殺呀……”萬千人同時發出一聲吶喊,進入城中的西楚將士無不發現,自己置身的並不是以一敵五的包圍,而是以一敵十,甚至更多!他們在倉促應戰的同時,忍不住都會在心裏問着自己:“寧秦城防哪來的這麼多兵力?”
這是誰都可以想到的問題,項羽戰前所得到的情報是,周勃統率的軍隊只有五萬,如果自己進入城中的將士已有一萬之數,他們又何以會受到以一敵十的包圍?
這隻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此時的寧秦城中漢軍遠不止五萬之數,這讓所有的西楚士兵都失去了信心。
西楚士兵失去信心的原因還在於,他們不擅於在黑夜中的巷戰。當一隊一隊的士兵被強有力的敵人從中切割,繼而圍殲之後,幾乎有半數以上的將士都感到了一種絕望,在有人高呼“降者免死”之後,這些將士甚至放棄了任何抵抗。
惟一不亂的是項羽的中軍,這是由三千精鋭組成的一支軍隊。在這支隊伍中,不乏有一些武功超卓的好手,他們無疑是項羽最忠心的一批死士,在沒有得到項羽的命令之前,他們並沒有加入戰團,只是護着項羽圍在了長街的中心。
屠殺在黑暗中進行,戰事之慘烈,使得寧秦城彷彿置身於一片血腥的海洋。當這一切就要接近尾聲時,突然間萬千火把同時點燃,使得寧秦城變得一片通明。
只有在這個時候,那些驚魂未定的西楚將士才發現,包圍自己的敵人何止五萬?再多五倍也不止!飄揚在街頭巷尾的旗幟上寫的已不是周,而是劉,漢王劉邦竟然親臨寧秦,這是他們絕對想不到的一個結果。
周勃依然站在他剛才出現的那座高樓,在他的身邊,還有兩人正負手而立,衣袂飄飄,神情中似有一股神仙般的飄逸。
他們不是別人,正是紀空手與張良,兩人的目光緊盯着街心的項羽及其中軍精鋭,神情雖然輕鬆,心中卻顯得十分凝重。
他們的心理無法不凝重,因為他們所面對的是西楚霸王項羽!一個可以寫就武道神話的人物,即使此刻的項羽正置身於數十萬大軍的重圍之中,只要稍有大意,也有可能讓他抓住戰機,全身而退。
“大王,實在不好意思,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橫行天下的大王竟然會如此幼稚,對於送上門來的肉,我向來都是端起就吃,所以就算不好意思,我也只好來者不拒,來個一鍋端了。”周勃的眼中流露出發自內心的欣悦,如果此次項羽被誅,毫無疑問,他當立首功。
在火光的照映下,項羽的臉色已是一片鐵青,眉鋒一寒,盯着周勃道:“你果然是一個奸細,竟然敢出賣本王!”
周勃淡淡一笑道:“沒有人出賣你,只不過是你自己犯下了一個常識性的錯誤,誤信敵人,這就怨不得誰了,只能怨你太蠢了!”
“你想激怒我?”項羽沒有動氣,彷彿看穿了周勃的心思,冷然道。
“其實事已至此,激不激怒你已經無關大局。”周勃斷然答道:“我可以保證,就算借你一雙翅膀,也休想活着離開寧秦!”
“本王相信你所言非虛。”項羽冷哼一聲道:“不過,你可以估算一下,要達到這個目的,你們將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我們所付出的代價並不大,至少到目前為止是如此。”紀空手終於開口説話了,他一説話,周勃便退了一步,站到了紀空手的身後。
項羽冷冷地仰視着高樓之上的紀空手,任由裹挾着血腥與鹹澀的寒風吹過臉頰,沒有言語,殺機在無聲與沉默中醖釀,他似乎從來沒有這麼強烈地想殺一個人。
“本王曾經在你的手下為將,按理説,應該向你行跪拜之禮才對,但今日你我既然為敵,以前的情誼自然也該一筆勾銷了。所以,本王向你作一個揖,以盡待客之道。”紀空手對項羽的眼神渾似未見,只是自顧自地盡興着自己的表演。他並不是一個有着強烈表演慾的人,之所以如此做,只是想向項羽最後的這三千精鋭傳達一個信息,那就是勝負已成定局,負隅頑抗下去只會是徒勞,他完全擁有這種強大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