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着面孔的頭巾後面,那人現露着一雙淡褐色的眼睛,眼中的神韻在冷漠中更透出一股難以言喻的寡絕意味;他盯着靳百器,語聲平板地開口道:
“靳二當家!”
靳百器點點頭:
“不敢當。”
對方目光流動,道:
“其餘的人呢?”
靳百器道:
“走了。”
哼了一聲,那人似乎頗為不悦:
“走了?往哪裏走了?”
靳百器毫無笑意地笑了笑:
“你以為我會告訴你?”
這一次,他居然沒有發怒,反倒有所頓悟的樣子:
“不錯,你不會告訴我,但我可能有法子找到他們。”
靳百器道:
“那是你的事。”
那人忽道:
“我姓岑,叫岑玉龍,‘大龍會’的‘總管司事’;知道我的人,都稱呼我為‘血蛇’。”
靳百器道:
“席捲‘鷹堡’那天晚上,你似乎不曾到場?”
岑玉龍頷首道:
“那晚上我奉命鎮守堂口,卻是失去一次立功的大好機會!”
靳百器淡淡地道:
“不用急,眼前的機會你正巧淌上。”
岑玉龍猛古丁冒出另一句話:
“孩子呢?”
靳百器不禁有些錯愕:
“孩子?什麼孩子?”
岑玉龍放緩了聲調:
“我是指耿傑,也就是你們當家的耿一坤的獨子,我方破堡之夜,姓耿的不是把他那寶貝兒子託付於你了麼?”
靳百器道:
“正是,所以你們‘大龍會’的二龍頭史道全才能活到現在,若非為了孩子安全,姓史的早不知埋到哪個窩裏去了!”
岑玉龍竟笑了起來:
“難怪史老二恨你入骨,提起你來就咬牙切齒,想是那天晚上吃了你不少苦頭!”
這岑玉龍稱呼他們的二龍頭竟用這樣的口氣,表面上似乎狂妄逾矩,實則正顯示出他在“大龍會”中的身價與分量,雖然靳百器早就曉得岑玉龍這“總管司事”的權力甚重,卻也未曾料到幾有駕凌“大龍會”第二號人物之上的威風!
岑玉龍又接着道:
“如此説來,孩子是安全的了?”
靳百器不免疑惑地道:
“孩子的情況如何,與你何干?”
岑玉龍言詞閃爍地道:
“大人拼命,幼兒無辜,我只是表達一個長輩的對晚輩的關切而已,人都有某一方面的仁恕心懷,不是麼?”
冷冷一笑,靳百器道:
“像尊駕這種長輩,還是少有為妙,尊駕的善意,只怕孩子消受不起!”
岑玉龍眼中光芒映動,古怪地道:
“這卻不一定,靳二當家。”
靳百器大聲道:
“什麼意思?”
岑玉龍驀地腔調轉為僵硬,變化之快,有如風譎雲詭:
“意思是説,替史老二他們報仇雪恨的辰光已經到了,靳二當家,你想拖延時間,好讓你們那一干釜底遊魂從容逃逸,我卻由不得你這麼稱心如願!”
大砍刀斜舉胸前,靳百器平靜地道:
“你原是為這個來的,岑玉龍。”
岑玉龍慢慢轉動身子,當他轉到一半,插在後腰板帶上的一柄龜殼鞘套長劍業已握在手中,劍鋒拔出,映起一溜冷電似的瑩瑩青光,然後,長劍倏分為二,交叉閃耀,老天,居然是雙刃合一的利器!
站在靳百器身側的“矮羅漢”胡甲湊近一步,壓低嗓門道:
“二當家,由我先上——”
靳百器搖頭:
“不,你掠陣。”
胡甲知道靳百器的用意,是恐他敵不過岑玉龍,事實上也的確有些顧慮,搏命當前,不是客氣的事,沒有把握,只能白白犧牲,便毫無意義可言了,他不再多説,默然退出圈外。
岑玉龍斜瞅着胡甲,聲音裏似笑非笑地道:
“朋友,你要對我有興趣,且等過了這一場,遲早總會輪上你的。”
胡甲面孔僵沉,雙目平視,半句話也不回答;靳百器左臂一抬,道:
“請吧,大司事——”
兩道劍刃就好像雙龍出水,僅僅一晃之下已到了靳百器的眼前,他的大砍刀皮鞘下沉,刀鋒暴起,但見冷焰炫映於鞘口,一對長劍已經盪出,先有火星飛濺,才響起連串的金鐵撞擊之聲!
岑玉龍身形迴旋,雙劍芒彩驟現,宛如萬千光雨傾落,口中同時叱呼:
“好拔刀術!”
靳百器刀隨人走,匹練般的銀帶繞體流燦,光接合着光,刃連繫着刃,鏑鋒破空,聲同裂帛,岑玉龍九次運劍罩蓋,全然無功!
就在雙方急速的騰掠交觸裏,岑玉龍猛的一聲斷喝:
“併肩子上——”
應合着他的叱喝,圍侍四周的“大龍會”諸人中,立時躍起三條人影,飛撲而來!
不待靳百器分神動手,一旁掠陣的胡甲立刻縱身迎戰,短刀鋼矛伸縮如電,竟然照面之下就被他截住了兩員!
第三個夾擊者衝過胡甲的攔截,盾斧並舉,悍不畏死的攻向靳百器,靳百器猝旋三步,讓過岑玉龍的連環劍式,大偏身,砍刀忽而從他的右手貼肘溜滾,肘尖適時上抬,刀鋒便不可思議的突出於肩頂,那夾擊者攻撲落空之下,做夢也想不到對方的傢伙會自這樣的角度冒現,慌忙躲避,卻已慢了半分,血光湧處,胸前業已裂開一道尺許長的血槽!
靳百器左手反穿,握住刀柄,刀刃由下而上,劃出弧光,以快得無可言喻的速度再次飛虹,斬肉聲才起,那甫受創傷的夾擊者已被攔腰劈為兩段!
同一時間,岑玉龍雙劍閃掣,倏然在靳百器背上帶起兩抹鮮血,但靳百器宛若不覺,他的大砍刀就地猛撐,人巳一個斤斗倒翻過去,倒翻的過程僅是一條短窄的曲線,就在這條短窄的曲線中,刀出如電光石火,像是驟然間炸碎了千萬只冰柱!
岑玉龍身形狂掠,着地時連連踉蹌,要不是急忙以雙劍撐持,差一點就僕跌於廢墟之中!
另一邊,胡甲正拼着以短刀硬架敵人揮來的尖矛斧,刀身吃力不住,斧刃壓落,在他手臂上割裂三寸人肉,幾乎就在肉綻的一剎,他的鋼矛也送進了對方的小腹!
併肩子力拼胡甲的兩位,如今只剩下一員,這一員亦頗有種,趁着胡甲的鋼矛未及自他同伴的小腹中拔出,猛一皮盾砸上胡甲的背脊,斧起如錘,狠狠劈向胡甲後頸。
於是,胡甲往前一個晃盪,藉着晁蕩之勢,原地橫滾,這一橫一滾之間,手上的寬刃短刀猝往回拋,刀勢的強勁,不但完全沒入對方的胸膛,更把這位“大龍會”的朋友撞出五步,仰頭翻倒!
又有五名“大龍會”的人馬撲進場中,在他們尚不曾有所行動之前,渾身浴血、衣裂肌綻的岑玉龍已急急揮手,提氣叱呼:
“住手,通通住手……”
五個人齊齊收勢站定,卻全拿眼睛望着岑玉龍,姓岑的不理他們,先試着以雙劍維持重心,顫巍巍的走出兩步,才衝着靳百器道:
“難怪史老二在你手下吃了大虧,靳二當家,對‘大龍會’來説,你是一個禍害!”
靳百器舐舐嘴唇,道:
“禍害將會更深——岑玉龍,只要我一天不死,你們‘大龍會’便永無寧日!”
淡褐色的眼睛泛現着赤紅,岑玉龍艱辛地道:
“我們不會允許你繼續對‘大龍會’肆虐,靳二當家,我們要使用一切可行的法子除去你……”
靳百器冷硬地道:
“彼此的心願完全相同,岑玉龍,如果你們認為我僅至此而已,就未免輕估你們血洗‘鷹堡’之後所種下的仇恨了!”
深深注視着靳百器片刻,岑玉龍扭頭便走,由於身子轉動太急,險些又摔在地下,兩名“大龍會”的兄弟趕忙搶步過來將他扶住,才歪歪斜斜行向山下,他這一走,“大龍會”其餘的人馬立時收拾殘餘,一陣風似的隨卷而去。
靳百器目送着這一批凶神離開,默立無語,胡甲步履蹣跚的移了過來,神色怔忡又迷惘,這須臾前後的死鬥狠拼,來得快、去得急,對他而言,像是做了一場噩夢!
將大砍刀連鞘插回腰側,靳百器用力在臉上抹了一把,微顯倦意地道:
“好歹又過了-關……”
胡甲愣愣地道:
“真是雷聲大,雨點小,二當家,我沒想到他們這麼容易就被打發了!”
靳百器道:
“容易麼?胡甲,其實一點也不容易,這裏面有個關節,我一指明,你就心中有數了,姓岑的精刁得很呢。”
胡甲茫然問:
“什麼關節?”
靳百器緩緩地道:
“岑玉龍起先打的如意算盤十分明顯,他認為我們只是一羣殘兵敗將,不但鬥志衰竭,可能連抵抗的餘勇都已消失,加以他對個人的本領相當自負,行動之初,在實力的掌握上就不很仔細,換句話説,他高估了自己,輕估了我們,等到朝面對陣之後,才知道實際上不是那麼碼事!”
胡甲咧嘴笑了:
“姓岑的約摸以為只待他們一到,立時便可以風捲殘雲之勢將我們一掃而光,殺得落花流水,所向披靡,如何料及竟是撞上大板,碰了個丟盔曳甲,鼻塌嘴歪?”
靳百器道:
“我們僅有兩人,就我們兩個,已生殺他們一雙有半,岑玉龍自己亦受創不輕,在這種情形下,他如何還敢輕舉妄動、繼續深入?岑玉龍尤其擔心的是不知我們背後尚有多少伏兵,剛剛開頭已然損卒折將,徵兆一壞,難免動搖士氣,硬撐下去,而敵情未卜,局面將會更糟,姓岑的懂得這個道理,方才下令退兵,胡甲,現在你明白他們撤離的關節何在了吧?”
連連點頭,胡甲道:
“原來是這麼一層因由,難怪岑玉龍走得比兔子還快,我先時猶在奇怪,就憑他,如何會生生咽得下這口鳥氣?”
靳百器道:
“忍一時之氣,總比懷千古之恨要合算,否則,岑玉龍也不會是岑玉龍了!”
胡甲尋思着道:
“二當家,你有沒有去想,他們是用什麼法子探悉出我們集結之處的?”
靳百器道:
“我想過,而且想了很久。”
胡甲忙問:
“有着落啦?”
目光上眺,天空白雲悠悠,靳百器的聲音也和天上的雲絮一樣飄忽:
“還不能確定,但是,早晚會有着落的……”
“哦”了一聲,胡甲心想:這話不等於白説?他口中卻道:
“二當家,我們還是早點歸隊吧,你背脊上的創傷,也該治一治了!”
靳百器似乎忘記了他背上還帶着傷,經過胡甲這一提,他才感覺到那股子灼痛,稍微移動了一下腰肩,確定過傷口的位置與深淺之後,他邁步向山側,姿態形色從容不迫,竟看不出是個受傷的人。
四邊是高聳的峯嶺,夾着中間一條半涸的河牀,就在河牀邊,三十多個“鷹堡”的餘生者開始安營紮寨,幾堆營火熊熊燃起,境況雖然淒涼,卻也有幾分温暖的意味在人心中散漾。
靳百器將手上的羊皮水囊湊近嘴裏,深深吮吸,皮囊中裝的不是水,是酒,醇厚的老黃酒。
孟君冠與胡甲和他對面坐着,兩個人的臉孔上都流露着一種空茫落寞的神色,夕陽餘暈透過嶺隙照了進來,映染着這兩張人臉,那等失依無靠的孤寂韻息就更深沉了。
又吸了一口酒,靳百器放下皮囊,掃了對面兩人一眼:
“你們不來上一口?”
孟君冠嘆了口氣:
“唉,酒入愁腸愁更愁……”
胡甲也吶吶地道:
“我現在才知道,喝酒也要有心情,心情不好,酒喝起來就像苦水,嗆鼻辣心,味道實在不怎麼樣……”
靳百器笑了笑:
“光是自怨自艾,長吁短嘆就能解決問題、宣泄一肚子窩囊?酒沒有招惹你們,漫天的愁苦和酒無關!”
胡甲嘿嘿笑道:
“二當家真有辦法,我就硬是看不開。”
靳百器轉臉問孟君冠道:
“你剛才説,我和胡甲是在你們抵達‘舊旱溝’一個時辰後趕到的?”
孟君冠頷首道:
“至多一個時辰……”
靳百器道:
“而在這一個時辰前後,並沒有任何我們的人到來應卯?”
孟君冠苦笑道:
“鬼影子也不見-個……”
靳百器沉吟着道:
“為了安全上的顧慮,我們撤離‘舊旱溝’,把隊伍拉過來應該沒錯,怕只怕後續到來的兄弟看不到人而心生猶豫,不敢露面,這樣就費事了……”
孟君冠忙道:
“二當家已派遣徐鐵軍和兩名精幹兄弟守在‘舊旱溝’附近接應,照説不會發生漏失的情形才對!”
靳百器道:
“這得看他們招子亮到什麼程度;後來的人心神必定緊張,行動自然隱密,如果在徐鐵軍他們發現之前先已察覺溝中無人,恐怕就將逐個遠揚而去了……”
沉默了片歇,孟君冠道:
“設若如此,也是各人的命,二當家,我們不能拿着三十多人的生死冒險。”
抬頭望望天色,靳百器低呼一聲:
“朝下等吧,我看不用多久,徐鐵軍那邊就該有消息了。”
孟君冠沒有答腔,目光虛虛的投向西邊綿亙的嶺峯,西邊的嶺峯正浴着火紅的晚霞,彷彿把那一片幽翠蒼青都燃燒起來,他剛剛沒來由的又嘆出一口氣,視線卻突然被一樣物事吸引住——
斜暉之下,有一個小黑點在移動,在向這邊移動,黑點移動的速度非常之快,僅僅俄頃之間,形狀已由黑點轉為人體,清晰可辨的人體,這樣的飛縱之勢,委實驚人!
孟君冠怔愕之餘,急忙開口驚告:
“二當家——”
靳百器的聲音平靜而鎮定:
“我看到了。”
孟君冠顧不得再説話,因為他同時又發現了另三個黑點,三個出現的位置相苦、移動方向相若的黑點,光景像是,前面的在跑,後頭的在追!
胡甲雙目凸瞪,有些慌張地道:
“二當家,我們如今的情況特殊,可不能被外頭的人撞見——”
靳百器站起身來,表情木然:
“恐怕是避不開了,胡甲。”
胡甲搓着手道:
“那,二當家,那我們該怎麼辦?”
不等靳百器回答,孟君冠已意外的低呼起來:
“我的天,跑在前頭的這一個,居然還是個女人!”
靳百器補充道:
“不只是個女人,這女人年紀已經很大了,或者説,是個老太婆比較恰當!”
孟君冠兩眼發直,喃喃地道:
“果然是個老婆子,你們瞧瞧,人家這一把年紀,卻有那麼俊的身法,奔走起來和飛有什麼兩樣?腳下就像他娘踩着風火輪……”
靳百器低聲道:
“再注意看,老孟,這老婆子似乎還帶了傷,左肩上一片殷紅——”;
孟君冠聚目細瞧,一邊點着頭道:
“可不是,受了傷腳下卻仍這麼個快法,更叫不簡單了!”
他們幾個人都站在河牀邊,並沒有上前攔阻那老太婆的意思,事實上,只要對方不生麻煩,他們已經阿彌陀佛了,但正急速奔掠中的那位老婆子,倒好像早已覷準目標,衝着他們站立的方向騰身而至。
這老婆子大約有六十以上的年紀,頭髮花白,紮在腦後的燒餅髻散開大半;原本富態豐腴的一張滿月臉,如今青裏透紫,左肩上血糊一片,玄色衣裳染得斑斑猩赤,宛如灑上花邊,她一陣風似的捲了過來,氣喘吁吁中,沒頭沒腦的大叫:
“無功不受祿,受祿必有功,你們哪個人幫我一把,老身必有後報——”
靳百器與孟君冠、胡甲互望一眼,又掉轉目光上下打量着對方:
“老大娘,不知你捅的是什麼紕漏,又要我們如何幫你?”
老婆子回頭張望,急切地道:
“火燒屁股,現在來不及細説了,你們可看清後頭那三個天打雷劈的惡煞?他們追來是待取我老命的,你們只要能幫着我打退他們或是打死他們,我定然重重回報!”
孟君冠接口道:
“但是,事情真相我們全不清楚,孰是孰非更難確定,卻要我們如何幫法?”
猛一跺腳,老婆子怒道:
“你看我這把年紀,又是個婦道人家,還能幹出什麼歹事?性命交關,生死當前,你們要幫就幫,不幫拉倒,可別淨扯閒淡,耽擱老身逃命的辰光!”
靳百器眼瞅着遠處的三人迅速接近,又瞧了瞧老婆子的模樣,微微搖頭道:
“老大娘,任你輕功再好,以目前的形勢來説,要想逃脱人家的追逐,怕是難了!”
老婆子忙不迭地點頭道:
“我知道,所以我才跑來向各位告幫呀,三位老弟,我們雖是萍水相逢,也算有緣,素昧生平的際遇,有時亦會形成一輩子的契合,你們三位行行好,這更乃積德積福的事哪!”
胡甲有些動容,轉問靳百器:
“怎麼説,二當家?”
靳百器一笑道:
“以我們如今的境況而言,正需要多多積德積福,廣結善緣,而且這位老大娘也説過了,以她一把年紀,又是個婦道人家,還能幹出什麼歹事?所以,麻煩我們接下啦!”
老婆子雙手合十,眉開眼笑:
“好小子,我一看你的相貌,就知道你深具俠性,天生義膽,是一號有擔當、有作為的人物,你幫我一把,包管錯不了!”
一旁,孟君冠卻憂形於色,欲言又止:
“二當家,你這麼做,呃,恐怕不大——”
擺擺手,靳百器道:
“老孟,我自有主張!”
説話間,追來的三個人瞬息已到了近前,那三個人對於目下的情勢,顯然相當迷惑不解,他們在丈許距離外停下腳步,十分戒惕的注視着這邊,猶豫片刻後,才開始緩緩接近。
靳百器端詳着這三位不速之客,不禁心裏暗暗打鼓——三個人的歲數約摸都在四十上下,走在前頭的一個,生得肥頭大耳,滿面紅光,身着織錦夾袍,手執一具精鐵算盤,猛然一見,倒似個財主員外;中間的這位卻猴頭猴腦,火眼金睛,一舉一動,搔撈蹦跳,活脱的孫悟空現世;最後面的那個長相魁梧,高有八尺,兩柄又粗又重的方頭鐧握在手裏,竟如一尊門神!
老婆子緊貼着靳百器站立,一面細聲細氣為靳百器指點那三號人物:
“老弟,前頭走的那個胖子你看到啦?他就是道上最最惡名昭彰的‘黑大户’,‘無相算盤’牟長山,姓牟的後面,是西陲三大殺手之一‘鬼猴’尹雙月,那大塊頭名叫林妙,其實一點也不妙,他是牟長山手下的頭一號爪牙,人稱‘飛象’的就是他……”
靳百器點着頭,邊低聲道:
“然則老大娘你又是何人?”
老婆子嘻嘻笑道:
“實不相瞞,人家都叫我‘狼婆子’,我孃家姓崔,閨名是六娘……”
靳百器有些意外的深深看了崔六娘一眼,微帶詫異地道:
“江湖傳言,説崔六娘已在五年之前遭到仇家暗算身亡,莫非此説不確?”
崔六娘氣咻咻地道:
“都是一干沒安好心、絕子絕孫的潑皮貨在那裏亂嚼舌根,故意咒我!五年前我遭到仇家暗算是沒有錯,卻是大難不死、後福無窮,又幾曾身亡過來?真正一窩子碎嘴——”
這時,靳百器已來不及再聽崔六娘發牢騷,因為走到跟前來妁三個人已經在那裏説話了,開口的是“無相算盤”牟長山:
“兄弟牟長山,先在這裏向老兄拜過碼頭,拿清言語,且勞兄弟與姓崔的老虔婆把帳算過,再賠闖山之罪!”
靳百器拱手道:
“牟大户言重了,不知尊駕與崔大娘有什麼過節,竟鬧到這等水火不容的地步?所謂冤家宜解不宜結,江湖同道,草莽系緣,要能揭過,還是以化解為上……”
牟長山臉色一沉,重重地道:
“老兄,我牟某人可是按照規矩來的,至於我與姓崔的老虔婆有什麼糾葛,別人無須多問,問了也不管鳥用,老兄和我不親不故、無怨無仇,奉勸你還是勿趟渾水,一邊風涼為妙!”
崔六娘怪叫一聲,火辣地嚷着:
“你們聽聽,你們可是都聽到了,這他孃的牟長山説的話還像是些人話嗎?人家一番好意,出來打圓場、做仲裁,他居然狗咬呂洞賓,扯下面皮罵起山門來了,發橫賣狠到這步田地,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
牟長山板着面孔,惡狠狠地道:
“崔老幫子,你不用在那裏挑撥慫恿、火上加油,牟爺既然追了來,就非摘你的腦袋回去不可,誰也攔不住,誰也不敢攔,你拿着這批孤魂野鬼,當是找到護身符啦?”
靳百器不愠不怒,輕描淡寫地道:
“牟大户,我們尚未表明態度,只是為了息事寧人,勸説兩句,此亦非什麼大逆不道之事,況接受與否,但憑尊駕,尊駕卻嘴上傷人,出言無狀,未免過於囂張了吧?”
牟長山冷冷一哼,抬眼望天,將手上的精鐵算盤搖得“嘩啦啦”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