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聚在靳百器房中的人,全是“鷹堡”目前的精英,如果説得確實一點,這些人也便是“鷹堡”僅存的主力了。
靳百器坐在桌後的太師椅上,打橫首的是崔六娘,面對着的範明堂揹負兩手站在那兒,“黃鷹”苟子豪、“黑鷹”徐鐵軍則並肩坐在牀沿,房間夠大,卻只得這五個人,靳百器看在眼中,一股蒼涼落寞的傷感難免蕩於心底。
大夥都沉默着,老半天,崔六娘才乾笑一聲,故作樂觀的道:
“也不是乾坤就要混沌一團,人生走到盡頭啦,幹嘛都這麼死氣沉沉法?不錯,二當家帶回來的消息不算好,可也不算頂壞,至少,我們知道孟君冠和胡甲還活着,活着就有希望,故人無恙,正值得大家慶幸哪!”
把左邊衣袖掖進腰板帶中的徐鐵軍,笑得十分悽楚,他搖頭道:
“大娘,如今老孟與胡甲仍在對方手裏,而且被糟塌成什麼模樣尚不清楚,今生今世,能否再見,誰也不敢朝好處想,這猶不是問題的癥結所在,問題的癥結,在於我們拿什麼力量去抗拮‘大龍會’及其同路人?”
同坐在牀沿上的“黃鷹”苟子豪亦不由嘆籲出聲,沉重的道:
“大家都明白我們眼下有多大個實力,六十來個熊人,真正能領頭打前陣、可以撐場面的不過就是房子裏這幾員,憑現有的人手,自保己嫌不足,談到主動攻撲,反擊‘大龍會’,恐怕跡近奢想……”
範明堂不以為然的反駁道:
“這接刃交兵的事,原本便沒有定理可循,不能把彼此現在的條件譬為勝負的結論,人多勢壯,並不代表絕對可佔上風,這裏面尚須包含士氣的高低,謀略的運用,機緣的適當等等,自古以來,以寡擊眾,以弱凌強的先例比比皆是,我們目前力量是差了點,卻不見得就毫無勝算!”
苟子豪大聲道:
“我看不出我們的勝算在哪裏,範鬍子,拼殺搏命,依靠的就是實力,光用嘴皮子吆喝,便能把敵人嚇退驚走?空談誤事,最要不得!”
範明堂也上了火氣,臉色微變,噪音粗厲:
“照你的説法,是不是就此散夥拉倒?毀幫破堡的恥辱任他煙飛雲散,兄弟們的血海深仇就一筆勾銷?從此之後,個個隱姓埋名,扮一輩子的孬種懦夫?!”
苟子豪猛然自牀沿站起,神情激動的道:
“範鬍子,我知道你硬氣,但我姓苟的亦斷斷不輸於你,今天我們雖説只有六十來個人,卻也是六十多條性命,死不足惜,關鍵在死得值與不值,若明明曉得前面是一條絕路、一個火坑,還愣要硬着頭皮朝下跳,這樣的犧牲,又有什麼代價、什麼意義?”
範明堂憤怒的道:
“盡心盡力、俯仰無愧,對得起自己的良知,對得起天地間的道義,成敗當可不論,即便豁上一死,亦自瞑目!”
重重跺了跺腳,苟子豪顫巍巍的以手指着範明堂:
“你你你……”
於是,桌後的靳百器形容沉痛的道:
“不要吵了,你們兩個都給我閉嘴!事情糟到這步田地,還在那裏做無謂的爭執,你們便不怕傳將出去,招人恥笑?”
崔六娘乘機勸解:
“二當家説得是,你們也該替二當家的想想,他現在是種什麼心情、什麼感受?局面已經這麼個艱難法,自己人要不同心齊力,合舟共濟,好好研議出一個卻敵之道,儘管爭吵叫鬧,往後尚有指望麼?”
靳百器低緩的道:
“端木前輩、長山兄都已向我表明了他們支持到底的決心,不但他二位,所有他們身邊的人也一致顯示了共同進退的意願,事情是我們的,責任是我們的,但那血性朋友卻毫無所求的分擔了我們的苦難,拿他們的生命血肉做出承諾,人家為了我們,可以拼得,可以死得,我們這些當事者豈能因勢退縮?”
苟子豪忙道:
“二當家,我的意思不是退縮,我乃分析形勢,剖明利害,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既然早已看出結果,又何必非要陷入不可?”
冷冷一笑,靳百器道:
“結果何在?苟子豪,你已斷定我們永沉苦海、決無生路了麼?”
窘迫的搓着雙手,苟子豪急切的解釋着道:
“我只是就實論勢,二當家,並沒渙散軍心,退縮不前的企圖——”
靳百器吸了口氣,努力平靜着情緒:
“血仇不能不報,恥恨不可不雪,否則,生在江湖,對自己都是一種侮辱,做一個人,要有做人最起碼的格節與尊嚴,失去這些,便活着也只是一具行屍走肉而已!”
苟子豪臉色泛白,扁着嘴唇道:
“謹領二當家的教訓……”
靳百器冷肅的道:
“現在,房中只有我們五個人,我不妨明確的説,如果哪一個不願繼續撐持下去,有意拉腿離夥,我決不勉強,儘可走人!”
全身一震,苟子豪顫聲道:
“二當家,你是在逼我表明心跡?”
靳百器生硬的道:
“不是對你,我是對任何一個信念動搖、意志薄弱甘願忍辱苟存的人而言,或者有人把生命看得比圖活的原則更重要,這樣的人,留下也是白搭!”
一昂頭,苟子豪形容凜烈的道:
“二當家,我決不是這種人!”
徐鐵軍立即接口:
“生為‘鷹堡’人,死做‘鷹堡’鬼,二當家,皇天后土,可鑑此心!”
範明堂聳聳肩,道:
“我早已豁出去了。”
嘆一口氣,崔六娘苦笑道:
“其實我最冤,沒來由的,充哪門子‘鷹堡’好漢?但一腳踩進這灣混水,要抽身也乾淨不得,索性便陪了你們吧,聊做前世欠了各位的!”
嚴霜似的面龐淡淡融開了一抹笑顏,靳百器如釋重負的道:
“很好,我雖然事前已經斷定會是這樣的發展,卻多少還捏着一把汗,老實説,我不怕少一個人,我怕的是傷到我的心!”
苟子豪明白靳百器話中深沉的含意,那是兄弟之情,手足之義,是對忠誠的考驗、患難的期許啊;他極為感動的道:
“二當家,不管在任何情勢之下,我們都會跟着你走,永遠跟着你走,恁情前頭是銅牆鐵壁、刀山劍林,我們也全認了!”
靳百器的目光垂注在桌面上,目光裏有太多説不出的悒慘與酸澀:
“不是我強逼着兄弟夥們跟我去受苦受難,去面對死亡,事實上,乃有其不得不如此作為的痛楚,兄弟們的血、兄弟們的命,哪一樣不牽連着我的心?”
眼瞳中的幽暗又加深了,他嘆籲着,接着説下去:
“但為了活得有原則、活得有尊嚴、活得像一個人,就必須把我們生命中曾經沾染的污穢滌除,精神上的創傷補平,這或許要付出極大的代價,可是,我認為這個代價卻是值得的……”
崔六娘不能完全體會靳百器話裏的意思,然而最重要的一點她可是心知肚明瞭,毫不含糊,順着嘴就溜了出來: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又有一句話,無論形勢是怎麼個發展,我們都和‘大龍會’那般鱉羔子耗定了,寧可玉碎,不為瓦全!”
範明堂笑了笑,道:
“大娘高明,我們二當家的就是這個心意。”
又坐回牀沿上的苟子豪,顯得有些遲疑的開口道:
“有件事,二當家,不知該不該問——”
靳百器道:
“你説。”
嚥了口唾沫,苟子豪謹慎的道:
“照二當家所得到的消息,堡主夫人和那趙若予之間的事,大概不會是假的了?”
手扶額角,靳百器的呼吸忽然粗濁起來:
“目前的情況,似乎是如此,不過,我仍然認為不該驟下定論……”
苟子豪脱口道:
“二當家認為要到什麼時候才該下定論?”
凝視着苟子豪,靳百器緩緩的道:
“我要親眼看到,親耳聽到,要嫂子親口承認後方可認定!”
苟子豪默然了,但是,誰也看得出來他並不認同靳百器的做法。
崔六娘也噤口無言,到底老江湖了,人家這種家務事,尤其是干係重大、涉及私隱的家務事,她多少還隔着一層,雖有一肚皮話,亦實在不便置喙。
徐鐵軍向苟子豪使了個眼色,聲音放得很輕的道:
“二哥,這個時候提這件事,似乎不大恰當,我看,該怎麼處置,還是二當家全權決定比較好,他向來持重,差錯不了。”
苟子豪沙沙的道:
“老四,我不是不明白二當家對這個問題非常頭痛,但人總要面對現實不是,要來的避不了,無論是交給誰來處理,事先好歹得有一個腹案,説出來,也叫兄弟們心服口服……”
靳百器搖頭道:
“不必事先有什麼腹案,這件事,只問真與假?如果是真的,該走的僅有一條路,假的,便讓他煙消雲散,永不再提。”
範明堂插口道:
“老苟,二當家的喻示,你應該心底有數了吧?”
這不啻提醒苟子豪,不要再在這個題目上盤旋不下,此情此景,涉及此事最是令人敏感傷懷,苟子豪口唇緊抿,果然不再出聲。
崔六娘開口道:
“二當家,你回來之後,即與牟大户閉門商議,不知談出了什麼具體方案沒有?”
靳百器道:
“長山兄和端木前輩的意思,是不計成敗,聚集目前我們所有的力量,向敵人進行各個擊破、分點狙殺,行動過程間,以儘量避免與他們聯合陣勢正面衝突為原則,先剪其翼,再戮其體……”
徐鐵軍突然道:
“二當家,他們二位的高見,豈不是與我們上次反擊‘大龍會’的法子相同?但我們上次的行動,卻不能令人滿意,説丟盔棄甲當然略嫌過份,至少,沒沾多少便宜乃半點不假,同樣的計劃,會不會犯同樣的錯誤?尚請二當家三思!”
靳百器道:
“説得好,鐵軍,不過這次的攻擊計劃,和我們上一次的行動策略並不完全相同,甚且大有不同,你可知不同處在哪裏?”
上身微向前傾,徐鐵軍十分專注的道:
“還請二當家明示。”
輕咳一聲,靳百器清晰的道:
“上一次,我們的兵力分散了,我們沒有把全部人手聚在一起,而是分成四隊各自出動行事,力量分散,加上攻撲的目的相隔遼闊,呼應不便,調度困難,這才給了‘大龍會’可乘之機,在以逸待勞情況下從容佈置,我們遠兵攻堅又估算失誤,自則討不到便宜——”
説到這裏,他臉上的肌肉抽緊,語調也變得吃力了:
“當然,這是我的過失,我的責任,是我一輩子也不能原諒自己的罪名,但願將來複仇雪恥的大舉有所進展或收穫,即便粉身碎骨,也算對那乾死難的兄弟們有所交待了……”
範明堂忙道:
“那次的失利也不能完全怪二當家,上陣以前,大夥都聚在一起商議過的,誰也不曾有什麼先見之明,一朝吃了敗仗,要追責任,每個人有份,若是全由二當家來擔待,怎麼説都説不過去!”
連連點頭,崔六娘亦道:
“一點不錯,就是這話,大家共同議決的事,出了差錯自該由大家一齊承當,單獨一個人來扛哪有這種道理?二當家犯不着愣往身上扯!”
微微擺手,靳百器道:
“且不談這些,我今天召集各位前來,主要是要告訴各位,我們出擊的日子就在最近幾天,大夥先做準備,一等長山兄派出去的人迴轉,行動便將即時展開——”
崔六娘問道:
“牟大户又派人出去幹什麼?”
靳百器放低了聲音道:
“要探查‘西河大壩’‘黑巾黨’的動靜。”
格格笑了,崔六娘道:
“約模是打算先衝着這一窩披着人皮不幹人事的雜碎下手?”
靳百器道:
“不錯,我們已決定選擇‘黑巾黨’做為第一個行動目標!”
崔六娘興高采烈的道:
“好極了,再怎麼説,也得替老孟和胡甲他們出一口怨氣!”
徐鐵軍道:
“二當家,萬一‘黑巾黨’的人馬也竄上了‘血魂山’,同‘大龍會’的那票牛鬼蛇神擰到了一起,我們又該怎麼辦?”
靳百器沉沉的道:
“那就突襲‘血魂山’,記住,只是突襲,意在突襲,重重下手,快快退卻!”
徐鐵軍疑惑的道:
“這麼一來一往,一往一來,卻要糾纏到什麼時候才能了結?”
靳百器冷凜的道:
“到了彼此都損兵折將,傷亡零落的當口,就是了結的時候了!”
徐鐵軍頓悟的點點頭,不再多問,崔六娘先前掛在老臉上的那股子興奮卻迅速消失了,現在,這位“狼婆子”總算真切明白了靳百器他們的行動內涵,乃是不折不扣的要以命易命,拿血換血!
“西河大壩”是一座土石攔水壩,半就着河岸兩側天然的岩石,加上人工砌築的堤防,便蓄住了西河的流水,藉着春沛冬枯的水量適時開閉閘門,以灌溉下游的大片莊稼,説是“大壩”,實際上也沒有多大,從壩提這頭走到那頭,三尺多寬的堤面,百來步就走盡啦。
順着西河蜿蜒的流域,約模散佈着七八個鄉鎮,而有水的地方有人,有人的所在便有好人與壞人,強徒和良民,活躍在這一畝三分地裏的黑道幫口只有一撥,就是“黑巾黨”,包裏歸堆一起算,“黑巾黨”大概總共兩百多號人。
“黑巾黨”的垛子窯設立在“西河大壩”靠北二十餘里處的“燕子窩”,“燕子窩”是個鬼冷冰清的小鎮甸,南北兩條土路,住着百來户人家,大半都是些耕田種地的農民,他們雖然和“黑巾黨”的夥計們居住在同一塊土地上,卻全然生活在兩個世界裏。
“黑巾黨”的瓢把子是“飛狐”萬丈青,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叫常旭,因為此人天生神力,體態異常,江湖朋友送給他一個渾號,稱做“二天王”,兩人屬下有七名得力助手,合稱“七煞刀”,就這麼一個組合,領着二百號人,便安窯紮寨,揚名立萬,在“西河大壩”附近地面橫行起來。
牟長山派來探風摸底的人十分老到,把“黑巾黨”當前的動態查詢得一清二楚——牟長山和靳百器等要走的這步棋,只能走上一半,原因是“黑巾黨”的人馬已有半數離開了他們的垛子窯,由瓢把子“飛狐”萬丈青率領,將隊伍拉去“血魂山”同“大龍會”的人馬會合去了,如今,“黑巾黨”的老巢裏只留下“二天王”常旭及“七煞刀”中的三把刀,常旭還留守在堂口,道理很簡單,“黑巾黨”到底也是一個老黑幫,有他們固定的基業要維護,和“大龍會”聯手是一碼事,卻不能因此丟開正辦,棄置原有的活計而不顧。
牟長山在得到正確消息之後,經與端木英秀、靳百器等人一商議,結論是哪怕只能走這半步棋,也同樣要走,他們抱定了宗旨,有關“大龍會”及其黨羽,是殺一個、少一個,宰兩個、減一雙,任何能以剪除對方實力的行動,都該毫不遲疑的去做。
所以,他們就來了,全部人馬星夜兼程的趕來了,現在,大隊已抵達“燕子窩”,正遍伏在“燕子窩”北街後的曠野中,正對着視線的,便是“黑巾黨”的垛子窯——那片佔地極廣,四周圍着虎皮圍牆的莊院。
天尚未黑,只是近黃昏。
曠野裏枯草蔓生,雜樹糾結,馬匹拴在遠處,活人隱在野地,光線沉晦,草樹叢繞,要想察覺他們的形跡,頗不容易。
牟長山好整以暇的倚着一棵矮樹盤膝而坐,嘴裏還輕咬一根草莖,模樣顯得相當悠閒,光景不像是來上陣交鋒,倒近乎遊山玩水的味道。
在他旁邊,靳百器、端木英秀並坐着正在端詳眼前的“黑巾黨”堂口形勢,再往後去,則是一百多條配刀提搶的勁裝大漢,這一百多條漢子裏,六十餘名是“鷹堡”兄弟,其餘六十來了,乃屬牟長山的手下。
“大落星”唐泰、“鬼猴”尹雙月,加上範明堂三個人,在原先牟長山派來探底的兄弟馬少鈞陪同之下,也已潛到前面偵查狀況去了,行動之先,牟長山還要再次查明敵情,求個穩紮穩打。
風起了,寒意漸濃,但天仍未黑透,月黑風高才好下手。
收回凝望前面的目光,端木英秀極為罕見的微微露齒笑了起來。
牟長山瞧向端木英秀,表情稀奇的道:
“秀老,何來這好的興致,居然獨自個就笑了起來?這好比雪天解凍,得睹秀老一笑,可真叫不容易哪……”
端木英秀道:
“我是忽然想起一件事,覺得好笑。”
牟長山緊了緊身上的罩袍,道:
“不知秀老想起了哪一件事覺得好笑?”
端木英秀笑吟吟的道:
“剛才,我不是一直在端祥着‘黑巾黨’前面那座賊窩麼?左右打量,我怎麼看怎麼覺得這座賊窩就和一口死甕差不多,稍停動手,正同甕中捉鱉,合着半支不漏那句話了……”
連連點頭,牟長山也笑道:
“我們是有備而來,不但有備而來,且是全力施為,秀老,在這種情形下,如果還踹不了‘黑巾黨’的鍋,豈不是白混了?一朝下手,要叫他們半支不漏是不敢説,至少,決不會漏多了。”
端木英秀道:
“一般來説,在交鋒過陣之前,待要藴蓄的就是一股氣、一股勢,氣足勢定,勁力自盛,如今尚未接戰,我已自覺氣勢兩旺,躍躍欲發,長山,今天晚上,八成有對方受的!”
轉過目光,牟長山笑向靳百器:
“靳兄,你是否也有秀老所説的這股氣勢?”
靳百器平靜的道:
“夜來之戰,應該勝算在握,正如長山兄之言,我們是有備而來,更且全力施為,‘黑巾黨’不比‘大龍會’紮實,土崩魚爛,似可預見!”
説到這裏,他反詢牟長山道:
“長山兄,有關‘黑巾黨’那位二瓢把子常旭的情形,長山兄知道多少?”
牟長山道:
“未悉靳兄要問的,是常旭的什麼事情?”
靳百器低聲道:
“譬如説,他的武功。”
牟長山道:
“據我所知,這姓常的天生一把好力氣,有舉鼎裂碑之能,擅使一柄八十餘斤沉的鈎鐮刀,衝鋒陷陣,勇猛無比,是一塊典型的外功料子……”
冷哼一聲,端木英秀道:
“力氣大並不代表修為精,山豬野牛不也有一身好力氣?到頭來卻只得清墩紅燒,祭了人們的五臟廟——鬥力者,匹夫之勇而已!”
靳百器笑了笑,道:
“對付這種粗悍之輩,亦不能掉以輕心,此等人一旦到了關節上,極易喪失理智,蠻幹一通,往往便將形勢弄得難以收拾,增加許多無謂的折損,制服常旭,我們要先有打算才是。”
牟長山道:
“你的意思是?”
靳百器道:
“如今‘黑巾黨’的堂口裏,乃由這姓常的為首,所謂擒賊先擒王,打蛇先打頭,假若能儘快收拾了此人,敵勢自弱,我們的行動就會順利得多,在目前的情況下,也顧不了那些講究,總以速戰速決,求勝至果為重,我的意思,是一去就以常旭為首要目標,聚力殲之!”
牟長山頷首道:
“擊殺常旭的人選,約模靳兄已有了底?”
靳百器道:
“我想,是否應以端木前輩為主攻,我本人為輔?”
端木英秀七情不動的道:
“你若認為適當,我倒沒有意見,如以我兩人合力伏擊那田寶貴的經驗來説,我相信我們彼此之間還頗有默契。”
牟長山笑道:
“那就這麼決定了,便由秀老與靳兄二位聯手,對付常旭。”
就在這時,野地裏人影閃動,前往踩探敵情的唐泰、尹雙月、馬少鈞三個人已經返轉,那馬少鈞是個四旬左右的中年人,臉容清癯,雙目鋭利,唇間蓄着兩撇八字鬍,令人一看就知道是屬於那種深沉不露、多謀能斷的角色。
牟長山吐掉嘴裏咬嚼着的草莖,沉聲問道:
“前面的情形怎麼樣?沒有什麼岔眼的事物吧?”
唐泰沒有什麼表情的道:
“叫馬少鈞講給你聽,他口齒利落些。”
馬少鈞微微躬身道:
“‘黑巾黨’的堂口裏十分安靜,崗哨如常,看不出有任何特異的反應,剛才他們正在開飯,有幾桌人還喝起酒來,我的結論是一切沒有問題,可以按照原定計劃展開行動!”
“嗯”了一聲,牟長山仰頭瞧瞧天色,邊徵詢端木英秀和靳百器的意思:
“二位怎麼説?是不是現在就動手?”
天是暗了下來,夜幕中卻仍然透着一片混沌的朦朧,時間是稍稍早了點,不過並不算礙事;端木英秀點點頭道:
“我看此際動手也沒有什麼不便,我們尚未用膳,他們到先吃了起來,長山,這頓飯豈能叫對方吃安穩了?非砸碎他們的飯碗不可!”
牟長山笑道:
“好,説幹就幹,兄弟們,按照計劃,分組行動!”
熾烈的火陷就那麼突兀而毫無徵兆的在“黑巾黨”的堂口四周燃燒起來,火頭有七八處之多,活像七八條躥舞翻滾的火龍,恁般肆無忌憚的吞噬着任何可以吞噬的東西,強勁的風力助長火勢,向各個角落舒捲蔓延,焰苗子若飛蝗似的上下流掠,劈劈啪啪的燃燒聲密如珠炮,只是瞬息功夫,大火煙霧也已籠罩着整個莊院!
當“黑巾黨”的人們驚覺於這場驟降的災禍,紛紛從房屋中奔逃出來的時候,他們才發現,第二場更可怕的災禍正在等待他們——如狼似虎的一百多條大漢,手執各式兵刃,分組分隊,秩序井然而安排有致的由四面八方猛撲上來,斬瓜切菜般砍殺着這些倉惶逃竄,有如喪家之犬的“黑巾黨”朋友,來襲者個個心狠手辣,端的決不容情!
火光燒紅了半片天,燒得空氣炙熱,濃煙瀰漫,屋宇的倒塌聲波波不絕,鮮血便在赤毒的狂焰中濺散映輝,人肉以奇異的形狀撕裂拋甩,那一聲連着一聲的嚎號慘叫,簡直就不知出自何種動物的喉管了。
幻炫的血彩裏,一個精赤着上半身、肌肉如栗,塊塊突起的壯漢,發瘋似的衝撲出來,壯漢的身材有如一扇橫起的門板,肩寬胸厚,卻兩臂特長,他手執一柄寒光閃亮的大號鈎鐮刀,橫揮直舞,彷彿亂流中一堵突升的堤防,攔截住了正在激奔的洪濤。
不錯,“黑巾黨”的第二號人物:“二天王”常旭!
他只是幾個回合,攻進的一方已經被常旭砍翻了六七員,常旭虎目怒突,咬牙切齒,混身上下濺滿血漬,他大吼如嘯,雙手握刀,又撲向另一組來敵。
於是,老藤杖的形影便宛如從虛空中凝視,那麼無聲無息的兜頂敲來,常旭斷叱一聲,鈎鐮刀狠力上揚,刀芒甫現,老藤杖已猝然移動位置,變成斜轉點戳,這位“二天王”發了猛勁,雙臂運展,鈎鐮刀隨着身形飛旋,剎時冷電迴繞,寒焰似爆,任是老藤杖閃掠挑打快過石火,一時亦難以尋隙而入。
靳百器從火光裏暴出,大砍刀貫以全力,覷準一點揮刀切擊,當鈎鐮刀與砍刀的刃口觸接,響起了一聲極為刺耳的金鐵磨擦聲,迸濺的火星是純藍的一抹,剎那間,靳百器只覺雙臂透麻,兩手虎口綻裂,胸頭血氣跟着往上翻湧,人也幾乎踣倒在地,而那常旭,僅僅震得刀鋒上抬,往後歪歪斜斜退出三步而已。
但是,這就夠了,正如端木英秀先時所言一一斗力者,僅乃匹夫之勇,他們不只鬥力,更要鬥智,他們期求的,就是這一剎的空間。
端木英秀的老藤杖隨着他閃電般的三次翻轉揮展九次,九次融合為一擊,而在常旭的刀鋒未落、腳步未穩須臾,便已重重敲砸在這位“二天王”的頭臉胸肋上!
常旭是有一把好力氣,但力氣卻得藉着肌肉骨骼的配合運用才能顯示,力氣練不到骨頭上,而老藤杖又是不見外傷,專門傷筋動骨的,這密集的打擊,便把常旭的額骨、下巴完全敲碎,肋骨也同時砸斷了三根。
痛苦的嚎叫着,常旭猶不退卻,他瘋虎一樣舉着手中的鈎鐮刀揮舞劈斬,人在踉蹌,刀鋒也胡亂指劃,靳百器往前猝進,當敵人刀光霑體前的瞬間,他驀然身子倒拋,順着常旭的頭頂翻過,大砍刀自在左腋邊回穿,透心通背的已將常旭刺翻到五尺之外。
火勢仍在蔓延,仍在燃燒,濃煙滾蕩未散——散的只是“黑巾黨”一干餘孽,百十多人,就在這短短的時間裏,居然已經一個不剩,除了躺在地下的,再看不到半口活人,甚至連那“七煞刀”中的另三把刀,也不知何時何地去了何處。
來得快,去得疾,“鷹堡”兄弟及牟長山的手下們在迅速檢點己方傷亡之後,就像一陣風似的捲了回去。
這一次,可謂全勝而歸,還是端木英秀有先見之明,他不是早經預言麼,“黑巾黨”的這座堂口,橫看豎看,怎麼看都像一支死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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