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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惡夜追魂

    損失了五千五百兩紋銀,卻得回了寶貝兒子,這筆帳是賺是賠,牟長山自然會算,慶幸之情,直等此事過去好幾天,仍還時時溢於言表。

    返抵“回雁坪”,靳百器並不得閒,他與手下兄弟們頻頻研議收復基業。報仇雪恨之道,要把數日中斷的行動計劃再度連接起來,而牟長山心情大好,興頭至濃,在端木英秀、唐泰等人的協同合計下,大夥業已決定,遲不如早,雙方聯手出擊的日子就訂在兩日之後。

    於是,“鷹堡”的弟兄們開始了忙碌的行前準備,牟長山的人馬也紛紛檢點囊具,磨利兵刃,都有着大幹一場的渴望,士氣極高。

    但是,想到兩天後的接觸,想到那時必不可免的流血犧牲,靳百器卻心頭沉重,表面上強顏歡笑,夜裏竟愁得連覺亦睡不着。

    他的憂慮,“鷹堡”為首的幾個人全看得出來,然而,看得出來又能如何?這樣的陰霾,不僅只罩在靳百器一個人的心上,又何嘗不是罩壓在他們每一位的心上?苦在有口難言,好不容易鼓舞起這一片士氣,豈有自行打擊的道理?

    夜深沉。

    房中,銀燭搖晃,一室寂靜,但並不是沒有人在,靳百器枯坐椅上,獨自對着閃亮的燭光發怔-一腦海裏有時是潮湧般的紛雜,有時卻又空白如紙。

    有輕輕的叩門聲響起,進來的是崔六娘。

    靳百器起身相迎,笑得有佔艱澀:

    “這麼晚了,大娘還沒睡?”

    揀了張大圈椅——屁股坐下去,崔六娘嘆口氣道:

    “睡不着,二當家的,你不是也一樣睡不着麼?”

    靳百器坐回原處,微籲一聲:

    “想到後天的行動,心裏便一陣緊似一陣,大娘,成敗在此一舉,責任實在太重,兄弟朋友們的豪義全融在血肉性命之中,有形無形的負擔,全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點點頭,崔六娘同情的道:

    “你的感受我省得,到了這辰光還見你窗口亮着燈,我就知道你又睡不着了,橫堅我也輾轉難眠,索性來這裏坐坐,陪你聊上一陣。”

    靳百器苦笑道:

    “大娘莫非亦有心事?”

    崔六娘揚起面孔道:

    “怪了,你有心事,難道我就會沒有?”

    靳百器道:

    “不如説來聽聽,一是宣泄心中鬱悶,二則,我也順便替你參詳參詳。”

    哧哧笑了,崔六娘道:

    “二當家,我的心事,你可半點幫不上忙,因為,我的心事也和你的心事一樣,正為了後天那場血雨腥風在犯愁。”

    靳百器雙手互疊於膝,神態安詳的道:

    “我再打個比方你聽,大娘,你該這麼去想,就不會感到彆扭了——所謂別人騎馬我騎驢,後頭還有走路的,這叫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大娘你已活到六十來歲,算是享受過人生了,後天一戰,會有多少青年壯年一踣不起?而他們大部分尚不及你一半的歲數,彼此互較,大娘你佔足了便宜,還有什麼於心不甘的?”

    回味了一下,崔六娘仍不由大搖其頭:

    “話不是這麼説,二當家,還有比我更老的人在朝下活着哩,你對於死亡的闡釋,不能令我滿意,想不開仍然想不開……”

    靳百器笑道:

    “當然,我也只是寬慰你幾句罷了,大娘,生死之事,不但你想不開,誰又想得開?差別僅在一個咬得住牙,一個咬不住牙而已。”

    崔六娘道:

    “你呢?二當家,你算其中的那一類?”

    靳百徐徐的道:

    “容我逞能的説句話,大娘,我大慨可以算做咬得住牙的那一類。”

    崔六娘毫不懷疑的道:

    “我相信,不過,你難道就真個不怕死?”

    靳百器道:

    “不論是什麼人,如果説他不怕死,都是違心之言,關鍵在於有的人為了某個理想、-目標、或原則,甘於去死,有的人卻令有千百個慷慨赴難的因由,他也不甘就義,這,又牽涉到咬得住牙,咬不住牙的老問題了。”

    沉思了一會,崔六娘道:

    “後天的行動,二當家,對你而言,正是為了堅持理想,遵循原則而展開的實際手段,我看你準備不顧一切,豁將出去了?”

    靳百器正色道:

    “正是如此,大娘,所以説到時候萬一你的表現不盡出色,我也決不會稍有怨言,血魂山之戰,淵源上你到底還隔着一層。”

    崔六娘格格笑道:

    “放心,我不會叫你失望的,‘狼婆子’算得上有名有姓,如何能做這種虎頭蛇尾的半吊子事?衝着你二當家,我就不咬牙也只好愣逼着咬啦。”

    拱拱手,靳百器道:

    “多有仰仗了,大娘。”

    換了一個較為舒適的坐姿,崔六娘模樣放得稍微閒散的道:

    “黑大户能把兒子找得回來,你可是該居首功,莫怪這幾天他勁頭十足,賣力張羅敢情真是當做自己的事情辦了。”

    靳百器道:

    “長山兄是位性情中人,不善虛飾矯作,喜怒之間皆形於色,大娘,這種人好交,或為死仇,或為益友,都是極端性的。”

    崔大娘哼了一聲:

    “要説二當家,你和黑大户兩個,乃是因為我的關係才有那段遇合,到了今天,反倒是你們越走越近,把我老身撇遠了,有時想想,可不大是滋味!”

    靳百器笑了:

    “大娘,我豈是過河拆橋之人,恐怕是你多心了。”

    崔六娘道:

    “聽黑大户説,那“幻形七妖’,沒有一個能夠活着出去?”

    靳右器頷首道:

    “不錯,通通格斃當場。”

    崔六娘瞪着眼道:

    “老牟講得活神活現,口沫橫飛,他説‘幻形七妖’共是七號人物,單隻你一個就幹掉了他們五員,可有這話?”

    靳百器不為意的道:

    “也是湊巧罷了,沒什麼大不了。”

    嘴裏“嘖”“嘖”有聲,崔六孃的表情不由帶幾分誇張的道:

    “不必客氣,二當家,你那幾下子我可是親眼見識過了,又快又狠又準不説,下起手來更是血刀無情,令人破膽,那七妖遇上你,就算撞上棺材板啦……”

    靳百器道:

    “這次能適時救出牟鼎來,主要我們佔了出其不意的便宜,乃是在對方毫無準備的情形下猝然動手,此外,七妖的功力並無外傳那樣精到,也是僥倖成功的主因之一……”

    崔六娘笑道:

    “二當家,希望後天那一仗,也能由你對付七妖同親的運道,一舉奏捷,馬到功成!”

    靳百器的眉宇間極快掠過一抹陰影,連唇角的微笑都顯得有些牽強了:

    “但願如此,大娘,但願如是如此。”

    於是,兩人又拉雜的聊了一會,崔六娘始起身告辭。

    經過這番交談,靳百器的心情卻未見好轉,反而越發愁鬱胸膈,難以入眠了。

    房中,依然燭光冷清,一室寂靜,靳百器依然是獨坐椅上,對燭無言。

    長夜漫漫的,而長夜總是漫漫的。

    也不知過了多少,在萬籟俱寂的幽沉裏,靳百器突兀聽到一聲響動,那聲響動來自窗外,似乎是手指敲擊窗框的聲音。

    坐在椅子上的身軀並沒有任何動作,他只是注視着聲響傳來的地方,預期後續的變化,他知道,如果真有情況發生,後續的變化一定跟着就來。

    他這裏心思才動,第二聲敲擊又起,夜深人靜,分外清亮,不錯,的確是手指叩彈窗框的聲音。

    緩緩站起,靳百器順手把斜倚椅旁的大砍刀連鞘抄握,腔調極其平淡的開口發問:

    “請問,窗外是哪一位?”

    窗外的人並沒有回答,回答的僅是第三次指敲框格的聲響。

    靳百器對自己的居住環境十分熟悉,他的寢室設在二樓,有兩扇明窗面向樓外曠地而開,卻沒有陽台的設備,換句話説,窗外只是一堵石牆,一堵直堅壁立的石牆,那麼,這個不速之客用什麼法子竟能貼在牆上以手指叩彈窗框?

    身形突然有若閃電般掠至窗前,他伸手推窗,窗葉立時向兩側張開,一條人影便在窗葉張啓的剎那沖天飛起,且拔高到三丈以上,人在半空斂臂騰身,宛似驚鴻點波,暴射向夜暗之中。

    靳百器默不吭聲,亦自窗口急掠而出,隨着對方奔跑的方向御風緊追。

    那人好像有意誘導靳百器跟來,該快的時候不快,該慢的時候不慢,頻頻閃動隱現,總將他的身影留在靳百器的視線之內。

    就這麼七彎八拐,左回右繞的追逐了老半天,在來到一片斷壁之下時,那人已驀地停住腳步,站定身子,模樣悠然的等候靳百器上前。

    夜暗中能見度相當差,饒是如此,於沉晦的微光下,靳百器仍可看出對方大慨的輪廓來——中等身材,臉孔五官線條鮮明,稜角突出,堅挺的鼻樑配上方正的嘴型,左右顴骨略高,因此便把雙頰陷下去了;瞧着這人的面容,會聯想到刀斧雕鑿後的效果,這是一副見過就難以忘懷的貌相。

    和對方距離有六七步遠,靳百器一邊細做端詳,邊七情不動的道:

    “朋友,看情形,你是有意將我引來這裏?”

    那人清朗的笑了起來,老實説,笑得還真是令人討厭:

    “靳百器,對你,我是久仰了。”

    靳百器淡淡的道:

    “兜了這麼些圈子,朋友,你該不是專為了向我説這句話吧?”

    那人又笑了,露出滿口整齊又潔白的牙齒:

    “當然不是,而我們初次見面,你不認為應該客氣一番,略做寒暄?”

    靳百器生硬的道:

    “時間不對,場合不對,人也不對,朋友,我看我們不必客氣,更用不着寒暄,你就把你的來意擺明了吧!”

    對方走近了一步,稍稍放低了嗓音:

    “首先,容我自行介紹,我叫白奇,道上同源,一般都稱呼我是‘鬼影子’。”

    靳百器的心腔子跳了跳,喉嚨裏有種發乾的感覺,他沉住氣道:

    “白奇,我與你素無來往,更不相識,你不在‘天目山’數你的幹醃人耳,卻千里迢迢,大老遠跑在此地找我做什麼?”

    白奇似乎十分喜歡笑,他咧開嘴,一口白牙反映着淡淡的瓷光:

    “你也知道我有這種習慣,其實,那隻算是一點嗜好,有的人熱衷收藏骨董,有的人愛把中意的姑娘帶回去金屋藏嬌,有人聚財,有人貪杯,人人都多少沾點習癖,我卻獨好將人的左耳割下醃製存念,不過,那僅限於我殺過的人,數着耳朵,往昔的回憶更充實了,説起來,虛榮心與英雄感作怪罷了……”

    靳百器形容凝重的道:

    “寅夜來到‘回雁坪’,白奇,難不成你也想要我一隻耳朵?”

    微籲一聲,白奇的表情彷彿帶着三分無奈:

    “本來,主意沒有打在你身上,也不知‘大龍會’的趙若予聽誰提起,説我罈子裏的幹醃人耳已積到一百九十九隻之數,等存得二百隻,我就洗手不幹了,他因此派人專程趕來‘天目山’找我,提供給我第二百隻人耳的對象!”

    靳百器道:

    “大慨姓趙的是抬舉了我!”

    攤攤手,白奇道:

    “不錯,他正是指你,當時我着實遲疑了好一會,因為要再找一隻人耳,並不困難,我又何苦來惹這等麻煩?但趙若予派來的人説了一番話,倒説進了我心中,仔細想想,卻也有理……”

    靳百器道:

    “説了一番什麼話?”

    白奇坦率的道:

    “那人説,我只等湊齊兩百隻人耳,便要封刀收山,鐵血江湖半生,總該在收山的時節弄得風光一點,那最後一隻耳朵,好歹得找個有頭臉的主兒留下才對,而放眼今日武林,有幾個人夠此資格?挑來挑去,你靳百器自則是最合適的人選之一,我再三尋思,覺得他的話不錯,雖然風險冒得極大,也是值得。”

    靳百器道:

    “這就是你所謂的虛榮心與英雄感?”

    白奇微笑道:

    “你也清楚不止這些,我殺人不能白殺,我有我的行價。”

    嘆一口氣,靳百器道:

    “想你已經收了他們的報酬?”

    白奇點頭承認:

    “十足收齊,我的規矩,向來不賒不欠,一次頭尾付清。”

    靳百器沉重的道:

    “沒有考慮的餘地了麼?”

    白奇語聲頗有憾意:

    “我們這一行的情形與傳統,相信你不會陌生,接下買賣,收過代價,就算一錘敲定,天皇老子也扭不迴轉,靳百器,坦白説我對你的印象蠻好,要不是承諾在先,這筆生意我可能會重新考慮……”

    靳百器平靜的道:

    “見到你,覺得你並不像一般殺手那樣形色猙獰,張牙舞爪,我才希望你再加斟酌;白奇‘大龍會’姓趙的買兇前來謀害於我,已不止一遭了,可是,事實擺在眼前,我活着,那些個殺手卻陰陽轉世去了。”

    白奇有點不大高興的道:

    “他們是他們,我是我,靳百器,在我們這一行裏,我是最好的,頂尖的,那些傢伙只能算是業餘一一另外一個事實也擺在眼前,我取過一百九十九隻人耳,不是仍然活生生的站在這裏?”

    靳百器的雙眸在夜色中閃着冷冽的芒彩,他慢慢的道:

    “那麼,你是決定了?”

    白奇這一次的笑容有些不同了,在爛亮的笑意後面,竟藴涵着令人足以感受得到的冷鋭及狠酷:

    “我説過,靳百器,這樁事已經一錘敲定,天皇老子也挽不迴轉,這是行規——儘管我內心裏亦不無遺憾。”

    點點頭,靳百器道:

    “也罷,不過我要特別提醒你,你那隻罈子裏的一百九十九隻幹醃人耳,可沒有一隻是我的耳朵,白奇,割我的耳朵不很容易。”

    白奇笑道:

    “我明白,我十分明白,而我一直也不會認為這件事會很容易。”

    靳百器道:

    “在你下手割取我的耳朵之前,還有句話想問你,不知你能否再給我一點時間?”

    白奇一派大度的道:

    “當然可以,隔着天亮尚有一陣子,不是麼?”

    靳百器道:

    “請告訴我,你是怎麼找來‘回雁坪’這個地方的?是從哪裏得到線索,知道我隱匿於此?”

    白奇略微踟躕的道:

    “這個問題,對你很重要麼?”

    靳百器嚴肅的道:

    “非常重要。”

    白奇聳聳肩膀,道:

    “好吧,我便説予你聽,講起來也叫湊巧,原來我並不確知你的落腳處所,‘大龍會’提供給我的消息相當籠統,又指出你可能的活動範圍是在距離‘西河大霸’‘燕子窩’周沿大約三至五百里的區域之內,你想想,三到五百里,加上東南西北的縱深,該是多大多寬的一片地方?‘大龍會’所提供的消息,嚴格論起來,不算有什麼價值,但他們僅知道這麼一點,再詳盡的線索就沒有了,而我既然接下買賣,拿人錢財,便得替人消災,無奈何只好跑一趟……”

    靳百器仔細的道:

    “‘大龍會’何以根據我的藏身之處就在‘西河大霸’‘燕子窩”在近不遠?莫非是以我們突擊‘黑巾黨’的事由做為推斷?”

    白奇笑道:

    “完全正確,他們研判遠兵不至攻堅,你們在目前頗為侷促的情形下,猶敢敲了‘黑巾黨’這麼一記狠棍,可見集居之所必不太遠,但話是這麼説,沒有一個準確的地點,不太遠卻又到哪裏去找?雖不像大海撈針,也和大海撈針差不多了,我再三尋思,苦無良策,只有親自查訪,試着碰碰運氣……”

    靳百器道:

    “看來,你的運氣挺不錯。”

    白奇搖頭道:

    “不是我的運氣不錯,靳百器,似乎是你的運氣不夠好,否則,怎麼會連八字都不見一撇的事居然就被我朦上了?”

    靳百器道:

    “這話是怎麼説?”

    白奇極有耐心的繼續往下述説,模樣不似面對死敵,倒像在同老友敍舊:

    “自從離開‘天目山’,我先趕到‘西河大霸’‘燕子窩’,因‘黑巾黨’的留守人馬業已潰散,老窯變成了一片焦土,鬼影不見一個,想問問當時情形亦難找對象,忽然間,一切的路子好象全斷了,我越累便越煩,幾次尋思,真不打算幹啦,就在這山窮水盡節骨眼上,哈,偏偏被我遇到一位貴人,靳百器,你猜猜那人是誰?”

    靳百器道:

    “我猜不出。”

    白奇興致勃勃的道:

    “查三仞,你聽説過這個人麼?

    “哦”了一聲,靳百器道:

    “‘大九雄’的首領‘銀環套月’查三仞?”

    哈哈一笑,白奇道:

    “好見識,就是這老小子,我和查三仞雖説交情不深,但卻合作過幾次買賣,有點利害上的來往,平日裏,彼此亦相處不惡,我碰上他的時候,正是他從‘落花蕩’急匆匆趕往‘紫竹圩’的辰光,路經‘燕子窩’十里之外的一條驛道。恰巧就被坐在涼亭裏喝茶的我看到了……

    靳百器沉聲問:

    “查三仞只有一個人麼?”

    白奇伸出雙手,只勾曲一隻指頭:

    “怎會只有一人?‘大九雄’九條英雄好漢全來齊了;查三仞一看到我,也高興得什麼似的,三句話未話完,馬上拉我幫他去“紫竹圩”討價,哈,風流債加上人命債,是‘幻形七妖’欠的,那七個浪得虛名的窩囊廢居然膽上生毛,在一次轟飲之後,竟把查三仞回門探親的四姨太半路上給輪姦了,這還不説,奸而滅口,卻又滅不乾淨,當堂跑掉了一名轎伕,這個轎伕回來一哭一訴,那七個雜碎便沒有好日子過了,‘大九雄’的人馬三番五次堵去‘落花蕩’,非要佟繼道他們七顆人頭不可,七妖看看不是光景,最後只好落荒而逃,卻不知怎的漏了行藏,被‘大九雄’摸得他們隱匿之處,‘燕子窩’驛道上碰頭的時候,他們正是趕去追殺七妖……”

    靳百器道:

    “怕是遲了一步,殺不成了。”

    白奇笑嘻嘻的道:

    “正是殺不成了,我跟‘大九雄’從‘紫竹圩’又進到‘七星巖’那幢破爛樵屋,不見七妖半口活人,死屍倒有遍地,好傢伙,真正一個不剩,只看到一個大小子在那裏一面哭,一面準備收屍……”

    靳百器輕輕的道:

    “阿丁?”

    白奇笑得更偷快了:

    “不錯,阿丁,用不着怎麼唬,他已經一五一十細説了原委,我們才知道人是你和牟長山兩個聯手殺的,‘大九雄’跳了一頓腳,也只有悻悻離去,臨行邀我,我卻另有計較,拱手不陪啦。”

    靳百器凝思着道:

    “阿丁並不清楚我的住處……”

    白奇雙眼微眯,稍尖的下巴向前挺出:

    “他不清楚,我可以另找人問,譬如説,‘紫竹圩’的‘大利錢莊’就是阿丁告訴我的一條好路子,而錢莊的蕭掌櫃亦不算什麼鐵打金剛,叫他開口吐實,並非難事,結果證明我的判斷相當正確。”

    靳百器道:

    “在蕭祥面前,我們也不曾露底,他又如何知曉?”

    白奇有幾分得意的道:

    “你不曾露底,牟長山也不曾露底,但牟長山的手下人卻不像二位這樣守口如瓶,為了他兒子被擄的事,牟長山派遣過好幾撥人去‘紫竹圩’及‘大利錢莊’明查暗訪,言談之間,分寸就拿捏得沒那麼準了。”

    靳百器沉默片歇,才悠悠的道:

    “也是劫數……”

    白奇同情的道:

    “可不,人算不如天算啊。”

    劫數固劫數,但不知是誰的劫數?靳百器注視着眼前這位鼎鼎大名的江湖殺手,油然生起一股悲憫之念——對白奇,也對他自己。

    於是,白奇不笑了,那種冷鋭狠酷的氣息又開始轉為濃烈:

    “前因後果,已經説清,靳百器,對我的陳述,希望你還滿意。”

    靳百器忽道:

    “白奇,那叫阿丁的半樁小子,你沒有收取他的性命吧?”

    白奇似乎一時忘記阿丁是何許人了,眨眨眼,他始搖頭道:

    “我要他的命幹什麼?他就算求我割他一隻耳朵,還不夠格呢。”

    抬臉望着黝黑的天空,靳百器像是對着虛無中的幽靈呢喃,聲音極輕極輕:

    “除開阿丁和‘大利錢莊’,的蕭掌櫃以外,白奇,尚有其他人知道你來‘回雁平’麼?你曾否通知‘大龍會’你的發現?”

    白奇正色道:

    “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有我的行為準則,盡其在我,成敗在天,又何須四通聲氣,予人以告援之疑?如果我連這些許承擔都沒有,至少‘大九雄’的朋友就可以光臨來了替我幫場!”

    靳百器頷首道:

    “很好,白奇,你的作風令人激賞,非但磊落,更且明快,就憑這一點,我便將以直報直,還你一個公平坦蕩!”

    白奇笑道:

    “真正一條好漢子,若非形勢鑄成,我是越來越不想殺你了……”

    以左手握着大砍刀的皮鞘正拄身前,靳百器右手微抬,目注白奇道:

    “請。”

    白奇看着靳百器的起手式,不禁讚歎的道:

    “所為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靳百器,你還不曾伸手,已經鋭勁欲出,氣勢逼人,平淡自然的功架裏竟含藴着追魂奪命的凌厲,如果我的經驗不差,你該是一把快刀,極快的刀!”

    靳百器淡淡的道:

    “我的確不慢,白奇!”

    白奇宛如在研究一件珍奇的古董一樣,仔細觀察着靳百器的形態,口中並且喃喃有詞:

    “要注意他的第一刀,刀鋒出鞘的那一剎最是可怕,看情形,他的‘拔刀術’業已深具火侯了……”

    靳百器沉穩接口道:

    “你是希望我先出手麼?”

    白奇又笑了,笑顏映着滿嘴白牙的瓷光,越見和祥親切,然而就在這和祥的笑顏裏,他的身形猝掠至前——彷佛他本來就已在那個前掠的位置上——一柄鋒刃特寬的尺半蛇矛暴取靳百器咽喉,動作之快,直比電光石火!

    大砍刀便如匹練般“嗖”聲捲起,寒光迎向蛇矛,劈開空氣,超越破風之聲,而蛇矛卻在突兀的顫抖之下避過與刀鋒的接觸,往下倏瀉,對準靳百器的小腹重重戳落!

    刀鋒橫扁着翻出,寒芒聚映似凝冰,白奇便在此刻貼着靳百器的刀鋒飛旋迴轉,蛇矛剎時抖現七條曲虹,以不規則的光束投向敵人。

    靳百器立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隨着光束的來勢飄出九尺,卻在飄出的同時凌空倒翻,大砍刀眨眼間於左右兩手互換七次,刀芒便形成了參差不齊且又分別跳動的兩篷冷焰,像煞虛無中出現的天火。

    白奇的身子驀地閃晃起來,那麼輕巧,那麼快捷的閃晃起來,似一縷煙,如一團絮,方位無可逆料的騰繞於縱橫的刀隙間,就在靳百器換式抽刀的須臾,他驟而虎躍,一矛點刺,似流星曳空,還帶着孤狀的光尾掣閃!

    靳百器斜撲於側,手中大砍刀微沉猝揚,刀刃甫起,業已脱手,他以肩頭頂撞飛起的砍刀刀柄,往上穿射的大砍刀便猛的打了個半旋倒斬,寒光進濺下,他人往前搶,蛇矛“嗤”聲劃過他的面頰,眼睜睜的看着那一抹血水灑起,幾乎不分先後,白奇已痛苦的哼了一聲,歪歪扭扭退出數步。

    不理左頰上那兩寸長的血口子,靳百器側身,止勢,手腕翻轉,光景就像是人與刀靈犀相通,早早便商議妥的一樣。

    那一頭,白奇的左手緊緊捂在右肩之上,濃稠的鮮血,正沿着指縫往外湧溢,他的右手軟塌塌地垂直,儘管握在手上的寬刃蛇矛尚未掉落,整條膀子卻在抑止不住的簌簌顫抖。

    靳百器注視着白奇,嗓音略顯喑啞的道:

    “很幸運,你沒有取去我的左耳——你判斷的位置稍稍偏了一點。”

    咬了下嘴唇,白奇卻笑不出來了:

    “那一刀,靳百器,你那一刀好像斬斷了我的右肩主筋?”

    靳百器道:

    “不幸,好象是事實,白奇,你這條膀子不能再用了,至少,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再用了。”

    白奇慘然一笑——奇怪,此情此景,他居然仍能很快扮出笑容,儘管笑得悽慘:

    “其實,往後也用不着了,永遠用不着了……”

    僵寂了半晌,靳百器低沉的道:

    “不一定,白奇,這要看你。”

    白奇也有一陣沒有反應,然後,他才道:

    “你的意思……我生還有望?”

    靳百器道:

    “只有一個條件——你那第二百隻耳朵,能不能放棄不要再找了?”

    白奇咬咬牙,道:

    “天下事,滿盈必缺,沒十全十美的,一百九十九就一百九十九吧,也用不着非得湊成整數不可,留點缺陷,長保無憂亦是好的,靳百器,我受了。”

    收入刀鞘,又連刀帶鞘反插腰後,靳百器拱着手道:

    “如此,則兩不相欠了,山高水長,但願後會有期!”

    白奇定定的看着靳百器,微微一垂的唇角有點抽搐,他像是忘記了肩頭上的痛楚,只以頗為傷感的語氣道:

    “你要多保重,靳百器,千萬多保重,趙若予不會因我的失敗而就此罷休。”

    説完話,他又對着靳百器深深一躬,摔摔頭,轉身離去。

    目送着白奇的背影蹣跚消失於夜暗之中,靳百器喃喃自語:你放心,我們也不會罷休,而且,決斷的日子已然迫在眉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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