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為青城客,不唾青城地。
為愛丈人山,丹梯近幽意。
這是唐代詩聖杜子美為青城山所寫的詠贊。
“青城天下幽”便是幹百年來人們對它的讚譽。
青城山乃道教發祥地,遠在東漢末年,道家鼻相張道陵便來青城山設壇佈教,於是,張道陵被後人稱為“天師”。
青城派亦由來已久,因晉唐以後山上道觀林立,鼎盛時竟達百餘座——被道家稱為“第五洞天”——故而可以説青城派源遠流長,可與少林派相媲美。
徒因他偏居西南一隅,才難與中原名門大派一爭雌雄。
丈人峯山麓的建福宮便是青城派的總舵。
建福宮在前唐時稱“丈人觀”,大宋孝宗隆興年間方易名“建福宮”,傳説為五嶽丈人寧封手修道處。宮內共兩院三殿,林木蒼翠,乾雲蔽日。宋代詩人陸放翁曾詠詩云:
黃金篆書扁朱門,夾道巨竹屯蒼雲。
崖嶺劃若天地分,千柱眈眈玉其根。
暮靄降臨,丈人峯漸漸隱在氤氲之中。
然而,峯下的建福宮卻熱鬧起來,是一種異樣的熱鬧:數十道士悄悄溜出宮門,分佈在宮道至建福宮間的山道上;他們一個個衣衫整潔,卻都攜帶兵刃。
建福宮主持廣圭道長穿了件大紅道袍,頭戴嵌寶黃楊木道冠,正襟危坐在真君殿內正中的一把太師持上。背後是玉皇,真武、靈官三座神象,兩旁玄清、玄明兩大護法弟子恭身肅立。
廣圭手捋花白長鬚,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但眉字間偶爾的顫抖卻在説明着他的緊張——
他已得到巡山弟子通報,紅衣幫右護法史文通正押着輛篷車往丈人峯趕來。
忽見一個灰衣道士匆匆走進殿來,手打問訊,道:“啓稟掌門,史護法一行已到宮外。”
廣圭慌忙起身,率了玄清、玄明走出宮外,把史文通迎進真君殿。幾個紅衣幫護法弟子押着喬玉影隨後進來,由玄清引着帶去殿後方丈看管。
青城弟子奉上香茗,隨即匆匆退下。
廣圭請史文通在自己上首太師椅上落坐,恭恭敬敬道:“史護法,這白衣少年究竟是什麼貨色,竟至由護法親自押來敝宮?……”
史文通淡淡一笑,道:“這廝確乎不簡單。料道長早已知道‘白衫客’西門吹雪的名頭,然這廝竟在西門吹雪匿跡江湖的數月間冒名白衫客在中原江湖道上招搖;中原武林高手如林,居然沒人識破他的真面目。”
廣圭“哼”了一聲,笑道:“中原江湖,一羣浪得虛名之輩,和咱們紅衣幫相比亦不過是一羣待宰豬玀;他們難識其人面目,但一入瀘山、邛海,嘿嘿……”
史文通苦笑着搖了搖頭,道:“亦非如此簡單。其實慚愧得很,在下這次和這廝已是兩度見面,卻沒能知他假冒:直到以撲天雕之女相挾、將他引進總舵外的光福寺,仍不知他竟是個假貨。”
“恰當其時,西川二鬼引來了太湖十三連環塢的一個喚作鐵筆秀士耿兆惠的分舵主,聲稱白衫客西門吹雪已經到了西川,大家才知其人是假。”
“他究竟是誰?”
史文通苦笑道:“至今不詳。”
廣圭一怔,道:“沒追問出來?”
史文通點了點頭。
“為何不乾脆殺了他?”
“其時,幫主已想殺他,只是廖長老顧忌紅衣幫名聲才留下他的性命,其實,幫主亦用心良苦,他是在以之為餌,引西門吹雪來投羅網。”
廣圭點了點頭,遲疑道:“據貧道所知,西門吹雪和撲天雕的那位千金情篤,有她在,還怕引不來那廝入彀?”
史文通淡淡一笑:“道長説的不錯。那時,總舵裏也有人這般説法,無奈,恰在這時,咱那位公主趕到……”
“你説的是邛海孤雁?”
“不是她還能有誰?”
“她怎麼了?”
“其實,過了邛海之後,把這個假白衫客引進總舵來的是咱們這位公主……”
“休不是説用秦小姐把他哄進來的嗎?”
“前一段路的確是她。”
史文通詭秘地笑了笑,道:“我只怕那個秦小姐到了總舵、與秦懷德廝見時壞了大事,先已求得幫主應允以公主李代桃僵——你還不知,那個秦小姐與咱們的公主長得極其相象。豈知,這個寶貝公主居然僅只一面便鐘意了那個假冒的白衫客,竟衝幫主哭着喊着要白衫客作她的駙馬;幫主被她鬧得哭笑不得,也只好把這廝暫時關押起來。”
史文通頓了頓,道:“這也正是幫主不辭路遠把這廝送來建福寺看押的原因所在。”
廣圭淡淡一笑,道,“莫非幫主怕她?”
“是啊,”史文通諳然一笑,道:“咱們那位寶貝公主情竇早開,女人在這個時刻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廣圭默默地點了點頭,道:“事也難怪,公主她年已二十有一,尚芳心無主……”
史文通陰邪地笑了笑,道:“我早晚讓她芳心有主!”
“你説的是……”
“待遇上機會,我給她來個……到那時,還怕她……”
史文通用一陣淫笑結束了自己的話。
廣圭詭秘地看着對方,暗笑不語。
兩人又天南地北地扯了一通閒話,史文通由廣圭帶領、親眼看着把喬玉影關押進山腰的螺絲洞。
夜靜更闌。上清官的方丈裏,主持道長廣元正在蒲團上打坐,忽聽遠遠傳來一陣“沙沙”輕響,他一驚站起。
青城派在江湖武林中也稱得上是家名門大派,總舵雖在建福宮,但,上清官高處青城山之巔,欲到上清宮,則必須在青城派總舵腳下經過;建福宮內雖不敢説高手如林,卻也戒備森嚴,武林人物無不視為禁地。
然而,已經有夜行人到了上清官,這又是鐵的事實。
廣元正待有所作為,來人早已到了方丈門外——
好快,快得令人不可思議。
“青城山家來寧靜,哪裏來的這等高手了”
就在廣元道長遲疑的剎那間,忽見房門倏地打開,三個人影鬼魅似地閃進房來,他正待喝問,但見其中一人右手倏揚,“嗤、嗤”聲響,方丈內的三支蠟燭登時熄滅。
跟見對方的武功遠勝自己非止一籌。
來人都沒穿夜行衣,勁裝開氅,只是帶着面罩。
廣元道長稍一怔神間,便聽一個聲音道:“久違了,道長一向可好?”
廣元又是一怔,道:“諸位是?……”
“九變神君特來拜竭廣元道長。”
廣元驚喜交集,遲遲道:“喬施主,您這是……”
“可有清靜去處,也好借一步説話。”
廣元沉吟了一會兒,道:“請跟我來。”
廣元關了房門,啓開後窗,四個人影“燕子穿簾”,先後掠出窗外,霎時在殿堂房廡間失去了蹤跡。
片刻之後,幾個人影又出現在育城山之巔,徒見人影幾閃,已消失在呼應亭內。
他隨着人走進呼應亭,席地而坐。
呼應亭於青城山之巔,居高臨下,可將青城山景物一覽無餘,確是個既清靜又令人愜意的談話處。
直到這時,那三人才摘下面罩,但見那人魁梧高大,鶴髮童顏,雙目炯炯,穿一身古銅色勁裝之人正是九變神君喬斌。另一人身材精悍,生得面目清癯,三縷長髯如墨,海藍勁裝,披玄色開擎的人是白馬俠隱邱兆桶。再有一人竟是個年已四旬開外,卻風韻猶存的婦人,便是邱兆楠的情侶——霓裳女何旖芳。
數年之前,廣元道長遊歷中原時曾與九變神君喬斌有一面之交,卻不認識邱兆楠夫婦,經喬斌給他們引見之後,雙方自然免不了一番客套,寒喧。
廣元道長問道:“三位施主在大江兩岸均系風雲人物,緣何來此西南邊陲之地?”
喬斌談淡一笑,道:“道長莫非不知道近年來腳下崛起的紅衣幫嗎?”
廣元黯然一笑,道:“出家人四大皆空,這些江湖上的事,貧道已多年不屑過問了。”
喬斌“呵呵”笑道:“道長有些言不由衷了吧,當年,冥靈劍、落雁拳威震大江南北,江湖屑小聞風喪膽的鐵面道人卻説自己不同過問江湖上的事,誰能相信?”
廣元苦笑着搖了搖頭,道:“那是當年呃,如今……”
喬斌笑着打斷他的話,道:“是否廉頗老矣?”
他話剛説完,便哈哈大笑起來。
廣元解嘲地笑了笑,道:“雖非廉頗老矣,當年的鋒芒亦早被世事磨掉了……”
喬斌截口道,“你適才還説出家人四大皆空,怎麼如今又談起世事來了?”
“……”
“莫非道長有什難言之隱嗎?”
“本門不幸……”廣元語音一轉,問道:“諸位夤夜間來見貧道,莫非有什麼事嗎?”
喬斌道:“有道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何況是來竭見你廣元道長。”
“願聽賜教。”
“請問道長,貴派與紅衣幫有何淵源?”
廣元一怔,道,“此話何來?”
“紅衣幫生擒小女,竟送往貴派羈押,這件事道長如何解釋?”
“有這等事?”
“老朽不善戲言。”
廣元“呼”地站起來,道:“人在哪兒,貧道……”
“道長且請安坐。”
喬斌“呵呵”笑道,“自己的女兒被人家生擒、羈押,九變神君即使再無能,又怎肯任他過半個時辰?”
廣元緩緩坐下,遲遲道,“施主已將她……”
“唉,孩子大了,事不由父——剛把她從螺絲洞裏救出來,便又自行其事去了。”
廣元長長吁了口氣,道:“本門不幸……”
喬斌打斷他的話,道:“道長,有件事交淺言深,尚望道長見諒。”
“你我……施主但講無妨。”
“在下以為,貴派雖創門立派源遠流長,但在江湖武林中罕有作為;而道長的武功已臻化境,料貴派門人、弟子絕無出道長之右者……説心裏話,在下初蒞川西時尚以為貴派掌門非道長莫屬,卻又……”
喬斌如此説話確乎大悖常理,但,廣元卻絲毫未介意,他只是淡淡一笑,接上對方的話頭,道:“喬施主之言確乎不無道理。莫説施主,便是敝派眾多門人、弟子也都以為貧道勢將繼任掌門——拚棄武功如何不説,貧道本就是敝家師的長徒;以長嗣位,天經地儀——豈知去年初,家師仙遊前竟於真君殿召集敝派全體,明諭敝師弟廣圭為繼任掌門。先師令諭……”
“廣圭道長便是建福宮那個清瘦道人嗎?”
“施主已見過他?”
“鬼見愁押解小女來貴派,他曾出迎建福宮外。”
“就是他。”廣元點了點頭,又嘆了口氣,道:“一派掌門,出迎屈屈一個護法,青城派的臉……”
“不。”
喬斌詭秘地笑了笑,道:“據在下愚見,廣圭道長與鬼見愁的關係絕非一派掌門與另一派的護法,極可能是……”
他的話無因中斷,卻仍詭秘地笑着,廣元與他對望了片刻,終於“唉”地嘆了口氣,道:
“施主的意思貧道明白,其實,貧道亦不無同感——貧道曾幾度問廣圭師弟,無奈他諱莫如深,貧道雖身為師兄,卻名份攸關,貧道亦不便所為過甚,便負着個青城派長老的名份住進了這上清官,其實落得清閒。”
喬斌笑着播了搖頭,遲遲道:“莫非道長從未去紅衣幫總舵拜訪過嗎,瀘山,邛誨……”
他話説到一半,便聽邱兆楠輕輕道,“有人來了。”
廣元稍一怔,即刻聽到山下正有一人迅急掠上山來,他看了一眼幾人的神色,打了個手勢,四人身形疾閃,亦未見他們是否站起;便已掠出亭外,眨眼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一個精悍的人影腳下極快,宛如御風而行,倏忽間已到了呼應亭上,但見他中等稍高身材,三旬上下年紀,生得濃眉大眼,着一襲灰色道衫。
這道士佇立呼應亭上,狐疑地張眼四望,眉宇間劃了一個大大的問號。他沉吟了片刻,遲遲疑疑地往山下走去;然而,他只走出數丈,卻又倏地折身,宛如大鵬展翅,凌空飛落在呼應亭脊上,往四下裏望去——
當然,他只有失望。
稍頃,他悻悻然下山去了。
“這人是誰?功夫可俊得很呢。”喬斌幾人見那個道士確已去遠,又回到呼應亭上;喬斌腳還沒有站穩,便狐疑地問。
廣元淡淡一笑,道:“他叫玄智,是年前新入敝幫門牆的弟子……”
喬斌打斷他的話,問道:“道長可知他出身?”
“怎麼,喬施主似乎對他很感興趣……”
“新入門牆便有這麼好的功夫,確乎有些不近情理。”
“哦,是這樣:他年前喪妻,徒因眷戀亡妻。發誓不再續絃,便出家做了道士;先時,廣元師弟還僅只允他當個俗家弟子,後見他做事殷勤,功夫又好,便轉為道士——施主對他有什麼懷疑嗎?”
喬斌遲疑了一會兒,道:“道長勿怪,在下覺得這個玄智頗多疑點,譬如他適才顯露的輕功,便似大江中流的‘梅花門’裏的‘一鶴沖天’……”
“‘梅花門’!我怎沒聽説過這個門派?”
“‘梅花門’十餘年前崛起江湖,一套‘梅花劍法’凌厲嚴謹,確也曾風靡一時,只因他們掌門人恃才傲物、孤芳自賞,致使門中弟子寥寥無幾,逾時不久竟煙消雲散了,落了個曇花一現的下場。這兩年間,出道江湖的‘白衫客’西門吹雪武功路數中頗有幾招似從梅花劍法中脱眙而來,至於是否與‘梅花門’有些淵源,則不得而知了。”
廣元道長點了點頭,忽問道:“久聞貴女公子的綽號喚作‘梅花仙子’,莫非與‘梅花門’有些牽連?”
“小女只是喜用梅花鏢當作暗器,江湖上的朋友便喚她‘梅花仙子’,焉能與悔花門牽強附會?”
喬斌頓了頓,道:“適才這個玄智顯露的輕功超卓,若其果然是梅花門的後裔,便絕非箇中泛泛之輩。哦,道長可知他俗家姓名?”
“當時他投奔青城派的時候,好象説是叫什麼甫雲山,如今看來,這個名字亦或是子虛無有。”
廣元遲遲道:“實不相瞞,貧道對這個玄智殊無好感,且不説他行跡詭秘——青城弟子罕在江湖上走動諸位是知道的,可是,他卻不時託詞外出,但一出去便兩三個月,而廣圭師弟對他的行為似乎從不過問——偶爾與之相處,貧道總覺得池彷彿以假面孔示人,言不由衷自不必説,便是那副眼神,哼哼,也不象是什麼正經人。”
他兩人侃侃而談,竟使邱兆楠驀然想起如今已經作了紅衣幫長老的葉希賢,情不自禁地接過話頭,道:“既然門中弟子如此,道長又怎不嚴加管教?”
廣元苦笑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派中有廣圭師弟操持,貧道也剛好落得省心……”
喬斌“呵呵”笑着打斷他的話,道:“亦非在下喜歡替你操心,試問,倘貴派萬一出了什麼差池,難道你身為長老的就沒有一點責任嗎?”
“……”
廣元深深低下了頭,默默不語。
喬斌衝邱兆楠使了個眼色,邱兆楠遲遲站了起來,道:“既如此,喬兄,咱們就告辭吧。”
喬斌淡淡一笑,道;“説了半天,只怕廣元道長仍拿咱們當外人,那也只好——“”
廣元呼地抬起頭,道:“喬施主,我冒問一聲:諸位當真是衝着紅衣幫來的?”
喬斌詭秘地一笑.道:“依你看呢?”
廣元遲疑了一下,道:“諸位是準備應景兒燒柱香,還是定要見到真佛?”
邱兆楠接過話頭,道:“敝夫妻不才,步入西川便已準備把一腔熱血灑在瀘山、邛海!”
廣元兩眼突地一亮,緊緊迫在邱兆楠的臉上,過了好大一會兒,終於點了點頭,道:“既如此,便請諸位慢去,聽貧道傾述……”
廣圭道長和史文通把喬玉影押進螺絲洞後,回到方丈,吩咐膳房弟子準備了一桌酒菜,兩人推杯換盞,喝了個不亦樂乎,酒足飯飽,廣圭把史文通送出建福宮。
豈料,他剛剛坐在太師椅上,端起茶杯還沒喝上一口.便見一個負責巡山的三代弟子急匆匆走進殿來,施禮道:“啓稟掌門,螺絲洞裏的那個小賊跑了!’
廣圭驚得面如土色,飄飄然的那股酒意登時消散,忙帶領幾個弟子去察看。
螺絲洞位於青城山腰,洞口極其隱蔽,而洞內卻深邃寬闊——是囚人儲物的絕好去處。
幾人趕到螺絲洞時,都不禁大吃一驚;
四名負責看守的三代弟子歪倒在洞口旁,顯然是穴道受制,卻難測被何物擊中——兀自昏迷未醒。
洞內綁縛在木樁上的白衣少年——喬玉影——早已不知去向,只餘一條拇指般粗細的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