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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蛇嘯雀來(2)

    蕭千絕眉間含煞,將蘆葦摘枝去葉,便成一支蘆管,湊到嘴邊,嗚嗚咽咽吹奏起來。蘆管聲本就悽怨哀絕,再經蕭千絕內力催逼,更是摧人肝腸。

    梁蕭只覺眼角一酸,但他此時已非吳下阿蒙,一念方起,便悚然驚醒,忙以《紫府元宗》中的“洗心入定”之法,凝神守一,抗衡蘆管之聲。

    蘆管聲升起,與賀陀羅的笛聲糾纏一處,麻雀被這一擾,無所適從,撲稜稜一陣拍翅,繞着同類屍體上下亂飛,哀鳴一陣,四面散去。

    這一陣委實血腥慘烈,梁蕭眼看羣雀散盡,長吐一口冷氣,頗有撥雲見日之感。他暗暗心道:“蕭千絕這釜底抽薪之計委實高明,麻雀因笛聲而起,笛聲一破,雀陣自然破了。”

    雀陣雖破,蕭千絕卻不敢大意,蘆管聲更是哀怨,如離人夜哭,怨婦悲吟,繞樑穿雲,千迴百轉,悽傷之意佈滿山谷。賀陀羅則變出百鳥之聲,鶯語關關,黃鸝啾啁,乃至鴉鳴鶴唳,變化無窮。

    兩人樂聲皆以內力催逼,搖魂動魄,十分難當。梁蕭以“洗心入定法”抵禦,始能無虞。凝神間,忽聽嚶嚶之聲,不覺一驚,張眼望去,只見阿雪如梨花帶雨,哭得哀切至極。

    敢情蕭千絕蘆管樂聲太過悽傷,阿雪聽得難過至極,血氣上衝,突破禁制,哭出聲來。但禁制又未能全解,是以她雖欲號啕大哭,卻又覺中氣不足,只能嚶嚶啜泣,胸中哀痛越積越厚,宣泄不得,漸漸面色發白,雙目失神。

    梁蕭心知如此下去,阿雪勢必傷心而死。但他苦於穴道被制,無法施援,情急間運功衝穴。但“碧微箭”何等厲害,他連衝數次,均然無功。

    正當此時,忽聽公羊羽大笑一聲,聲震林谷,繼而盤膝坐下,撤出青螭軟劍.橫於膝上,屈指勾捺劍身,叮叮咚咚,竟有切金斷玉之聲。

    只聽公羊羽哈哈笑道:“蕭老怪,子日‘哀而不傷’,你這蘆管吹得亂七八糟,叫人聽不下去。”説着以劍代琴,挑引徵羽,按捺宮商,琴音婉妙處,竟不啻於烏桐冰弦、古今名琴,曲調歡快跳脱,令哀苦之意為之一緩。只聽他應樂唱道:“野有死腐,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林有樸檄,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無感我兮!無使也吠。”

    這首《野有死腐》出自《詩經》,講的是在荒野之中,女子懷春,男子上前挑逗的情趣。是以曲中春意洋洋,天然生髮。

    公羊羽唱罷這首,曲調一轉,又唱道:“女日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將翱將翔,弋鳧與雁。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這首《女曰雞鳴》講的是一男一女午夜偷情之事,輕佻婉約,情意靡靡。

    這兩首曲子一響,頓將蘆管聲衝得七零八落,阿雪胸中怨意大減,不知為何,竟覺面紅耳熱,遐思紛紜,芳心可可,盡是梁蕭的影子。

    賀陀羅忽地歇住鳥笛,噝噝笑道:“原來公羊兄也是我道中人。所謂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灑家年少慕艾,追求美色,那也是五日無之的。”

    他於漢詩原本所知不多,此時得以賣弄,大感得意,瞥了阿雪一眼,嘴角露出笑意。梁蕭卻大大皺眉,心道:“這廝少説也有四五十歲,怎麼還自稱年少慕艾,未免太過無恥。”

    公羊羽微微一笑,忽又唱道:“新台有泚,河水瀰瀰。燕婉之求,蓬搽不鮮。新台有灑,河水浼浼。燕婉之求,蓬搽不殄。魚網之設,鴻則離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賀陀羅聽出這曲中似有嘲諷之意,卻又不明就裏,正自皺眉。忽聽公羊羽笑道:“賀臭蛇,你可知燕婉之求,蓬搽不鮮。是什麼含義?”賀陀羅笑道:“這句言辭古奧,灑家漢文粗通,可不大明白。”

    公羊羽眨一眨眼,哈哈笑道:“簡而言之,燕婉之求,蓬搽不鮮,也就是癩蛤蟆吃天鵝肉,自不量力的意思呢。”賀陀羅面色一沉,乾笑道:“敢情公羊兄罵灑家是癩蛤蟆了?”公羊羽笑道:“不錯不錯,老子連罵你三句癩蛤蟆,你卻一概不知,這叫不叫對牛彈琴?哈哈哈哈……”賀陀羅面色難看至極,重重哼了一聲。

    兩人對答之際,蕭千絕的蘆管聲忽地一轉,哀怨之意略減,綿綿之情大增。公羊羽聽得一愕。

    敢情蕭千絕吹的正是一曲《兼葭》:“兼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這首曲子,專道一名男子歷盡無數險阻,追求心中愛人。公羊羽本有心魔,一聽之下,大生共鳴。

    要知他遍天下尋找了情,自覺所受苦楚,即便《兼霞》之詩也不足形容其萬一,頓時自憐自傷,甚覺迷茫。

    蕭千絕將《兼葭〉吹完一遍,再吹一遍。公羊羽聽得人耳,指下曲調竟也漸漸變作《兼葭》的調子:“兼葭萋萋,白露未唏,所謂伊人,在水之渭;溯徊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此時他與蕭千絕以琴音相鬥,只此一瞬之間,心與曲和,雙眼中漸生狂熱。賀陀羅瞧出便宜,心道:“此人武功才智俱是灑家勁敵,此時不除,更待何時?”當即橫過鳥笛,發出睢鳩之聲。

    睢鳩乃是情鳥,雌雄相守,終生不棄。其叫聲婉轉哀怨,宛如煽風點火一般,令蘆管威力倍增。

    公羊羽聽着蘆管鳥鳴,心中忽高忽低、忽悲忽喜,恍惚間只見了情白衣赤足,青絲委地,俏生生立在雲水之間,笑顏清甜嫵媚,令人血為之沸。

    公羊羽定定瞧着前方,雙眼裏忽地流出淚來,雙手一揮,高叫道:“慧心,你為何躲着我,為何躲着我呀!你可知我尋你的苦麼?溯徊從之,道阻且長,溯徊從之,道阻且長……”他平日自怨苦,但囿於身份,始終藏在心裏,此時忽而噴薄而出,竟是一發不可收拾。

    梁蕭見公羊羽如此模樣,心中大急,但那兩枚松針始終梗在穴道之間,無法衝開。情急中,他靈機一動:“方才公羊先生不是教了我‘碧微箭’麼?外剛內柔謂之出,我何不以外剛內柔之勁,將這兩枚松針射將出去?’’

    一念及此,他內力運至“膻中穴”處,剛勁在外,柔勁在內,倏地引弓而發,只聽“哧”的一聲輕響,松針離體飛出。梁蕭大喜,如法炮製,將“神封穴”上的松針逼了出來。

    此時間,公羊羽已然神志不清,手舞足蹈,反覆叫着“溯徊從之,道阻且長”,業已到了瘋狂邊緣。

    梁蕭不及多想,一躍而起,一掌按在公羊羽“玉枕穴”上,真氣注人督脈,直抵大椎,大喝一聲。

    這法門出自《紫府元宗》的《入定篇》,要知修道者初入定時,多有雜念,一招不慎,便有走火人魔之患,因此身邊多有師尊護持,待其人魔之際,便以此法喝轉。公羊羽此時情形,與走火入魔本相彷彿,是以立竿見影。公羊羽聞聲一震,靈台頓轉清明。

    蕭千絕與公羊羽仇大怨深,本擬趁此千載難逢之機,將這生平強敵激得癲狂而死。不料緊要關頭,被梁蕭橫插一足,眼見公羊羽眸子忽轉清明,頓知功敗垂成,心中惱怒無比,力催蘆管,欲趁公羊羽立足未穩,攻他個措手不及。賀陀羅也是一般心思,鳥笛聲越發激烈。

    公羊羽既已醒轉,當此兩面夾擊,暗叫不好,當即歸真守一,盤膝坐倒,左手鼓動軟劍,疾奏《風雨》之聲,抵擋蕭千絕的蘆管,右手摘下腰間紅漆葫蘆,“咚咚”敲擊岩石,聲不離宮商之調,暗合《鴟鴉》之曲,抵擋賀陀羅的鳥笛。但他癲狂之時,心力消耗太劇,仍未緩過氣來,兼之以一敵二,備感吃力,不消片刻工夫,頭頂已是白汽蒸騰,倏忽間,“噗”的一聲,酒葫蘆破成兩半,再一瞬的工夫,指尖掠過劍鋒,皮破血流。

    梁蕭見狀,縱身上前,揮掌拍向賀陀羅。賀陀羅見他年紀甚輕,掌風如此凌厲,微覺吃驚,但他鬥到緊要關頭,無暇理會,也不見他晃身,人便已在一丈之外。

    梁蕭一掌落空,心中凜然。身形一轉,忽地掠出丈餘,將阿雪抱在懷裏,阿雪見了他,歡喜無限,秀目中頓時淚光漣漣。賀陀羅見狀,眉間透出一股煞氣,偏又不便抽身,惟有恨恨瞪視。

    梁蕭見三方越鬥越緊,當即撕下衣服,塞住阿雪雙耳,呼呼呼又是三掌,掃向蕭千絕。蕭千絕凝然不動,待得梁蕭掌風到時,他衣袍一脹一縮,將來勁從容化去。

    梁蕭暗暗吃驚,想要上前纏鬥,但又放不下阿雪。但若不阻止二人,公羊羽必敗無疑。兩難之際,忽聽一記鐘聲悠悠傳來,渾厚洪亮,搖山動谷。只聽有人朗朗笑道:“兩個打一個,不要臉,哈哈,不要臉……”笑聲中,嗡嗡鐘鳴不絕,聲聲敲在蕭千絕樂聲起承轉合的空隙處。

    蕭千絕一時不防,幾被鐘聲攻得散音走板,只得棄了公羊羽,忙催蘆管抵禦鐘聲。

    公羊羽騰出一隻手來,唸到方才的狼狽苦況,雙眼圓瞪,揚聲道:“賀臭蛇,先時的不算,咱們一個對一個,再來比過。”

    他積了一腔惡氣,盡皆發泄在賀陀羅身上,雙手以劍代琴,奏起一曲《殷武》:“撻彼殷武、奮伐荊楚……”那殺伐之氣,凜凜然直衝霄漢。賀陀羅不敢怠慢,也以百鳥之聲應對。

    霎時間,又聽一聲長笑。梁蕭舉目望去,只見山道盡頭,九如肩扛銅鐘,闊步行來。那口鐘較之寒山寺大鐘小了一半,略顯破爛。九如舉棒連敲,發出嗡嗡巨響。

    他瞧見梁蕭,當下笑道:“小傢伙,好久不見了。”梁蕭抱拳道:“大師豪邁如故,可喜可賀。”九如哈哈笑道:“小於倒是嘴甜。也罷,待和尚事了,咱們敞開肚皮,大喝三百杯。”

    不待梁蕭答話,他目光一轉,又盯着賀陀羅,笑道:“賀臭蛇,和尚遇上個老相識,敍了敍舊,是以來遲。哈哈,你想我不想?”説話間“刷”的一棒,當頭直擊賀陀羅。

    在梁蕭看來,這一棒平白直人,並無奇特之處,但賀陀羅卻甚為忌憚,飄退丈餘,將鳥笛收人袖內,冷笑道:“老賊禿,死纏爛打麼?”九如笑道:“死纏是你賀臭蛇的本行,爛打才是和尚的能為。所謂打蛇打七寸,牽牛牽鼻子。哈哈,可惜你賀臭蛇不是道士,要不和尚須得找根繩子,牽你一牽。”他口裏説笑,手中木棒飛舞,鋪天蓋地。

    賀陀羅閃身飄退,豎眉喝道:“老賊禿,天地雖大,也大不過一個理字。灑家從未招惹過你。當年你將我趕出中原,也就罷了,如今我才回中原,你就追了灑家幾千裏,這算什麼道理?”

    只聽“嗡”的一聲,九如將銅鐘重重擱下,烏木棒就地一戳,冷笑道:“賀臭蛇,你還有臉説個‘理’字?你甫人中原,便殘殺三百多人,姦淫六十餘人。無惡不作,百死有餘。”

    賀陀羅哼了一聲,不耐道:“那些百姓,生來便是給灑家練功用的,殺幾個打什麼緊。至於那些女子,能得灑家垂青,那是她們的福氣,既得無邊快活,又能保住性命,可謂一舉兩得。”

    九如目光如炬,在他身上轉了兩轉,呸了一聲道:“放你奶奶的臭蛇屁。”

    他一棒揮出,賀陀羅扭身讓過來棒,寒聲道:“既然如此,今日有你無我。”忽從肩頭撤下一支奇形兵刃,手柄居中,四方各有尺許刀鋒,彎似殘月,冷若碧水,形同一個大大的“峨”字。

    九如識得這兵刃名叫“般若鋒”,鋒利絕倫,招式詭奇,不由笑道:“掏傢伙麼?”他棒法轉疾,左手一抬,大喝聲:“去。”那口大鐘“呼”的一下,向賀陀羅頭頂壓到。

    賀陀羅“般若鋒”一閃,將那口銅鐘劈成兩半。九如長笑一聲,棒如快鳥穿林,透過兩月銅鐘,點向賀陀羅心口。賀陀羅身若無骨,扭曲避過,手中般若鋒滴溜溜亂轉,便如擎着一輪明月,向九如翻滾殺來。

    公羊羽平生自負,既見九如出手,不肯再彈琴擾亂。

    他轉眼凝視蕭千絕,嘿聲道:“賀臭蛇有老和尚作陪,咱們也該了斷了斷了。”蕭千絕歇住蘆管,冷冷道:“正合我意。”“意”字猶未落地,公羊羽大袖飄飄,軟劍已到他面門。

    蕭幹絕身形略晃,雙掌忽刀忽劍,忽槍忽戟,一瞬間變了七八種兵器招式,擋住公羊羽狂風般一輪劍勢。公羊羽殺到得意處,縱聲長嘯,劍若風吹落花,月照流水,出乎性情,任乎自然。

    蕭千絕眼見徒手難以抵敵,便自袖間取出蘆管。他的“天物刃”本為內勁,要旨在於“天下萬物皆為我刃”。運之於拳掌,血肉成刀,無堅不摧;運之於紙頁草莖,便如鋼刀鐵棍。此時他將蘆管拈在指間,刷刷凌空刺出,雖只五寸長一段細管,氣勢之上,卻不下天下間任何兵刃。

    天下四大高手如此捉對廝殺,世上武人終此一生,也難以得見其一。梁蕭卻覺眼花繚亂,不知從何看起:瞧九如、賀陀羅一對,則錯過公羊羽、蕭千絕;專注後者,卻又錯過前者。

    那四人鬥到酣處,賀陀羅閃避之際,忽見公羊羽背對自己,心生毒念,抽冷避開九如,一揮般若鋒,偷襲公羊羽。

    公羊羽反劍擋住。蕭千絕不願與賀陀羅聯手,略一遲疑,便聽九如朗笑道:“蕭老怪,三十年不見,和尚還當你死了呢!”説話聲中,揮棒打來。

    蕭千絕舉蘆管挑開來棒,還了一掌,冷聲道:“你老和尚活到今天,才叫稀奇。”九如嘿嘿直笑,手中棒橫劈豎打,左挑右刺,與蕭千絕以攻對攻,各不相讓。

    鬥不多時,蕭千絕一轉身,又對上賀陀羅,九如則與公羊羽交起手來。這四人當年均曾會過,多年不見,都想瞧瞧對方進境如何,是以頻換對手,互探底細。

    梁蕭看得人神,不由忖道:“這四人到底誰更厲害些?’‘他念頭方起,忽聽九如笑道:“老窮酸,你和蕭老怪、賀臭蛇不同。和尚本不想教訓你的,怪只怪你綽號不對,犯了和尚的忌諱。”

    公羊羽皺眉道:“什麼綽號?”九如笑道:“有人叫你天下第一劍,劍字倒也罷了,但天下第一這四字,大大犯了和尚的忌諱。”

    公羊羽呸道:“胡吹大氣,難道你是天下第一?”九如蹺起左手拇指,嘻嘻笑道:“老窮酸果然是讀書人,見識不凡。和尚不但天下第一,天上也是第一。

    公羊羽見他搖頭晃腦,滿臉得意,又好氣又好笑,罵道:“無怪和尚叫做禿驢,臉皮之厚,勝過驢皮。”

    他得九如解圍,心中感激,始終留手,此時被九如一激,好勝之念大起,放開手腳,徑取攻勢。

    兩人兵刃皆為青黑,纏在一處,凝滯處如黑蛇繞枝,矯健處若烏龍乘雲。九如鬥得興起,連呼痛快。正自大呼小叫,忽聽山外一個聲音喝道:“老禿驢,是你嗎?”聲如悶雷,震得羣山皆響。九如神色一變,脱口罵道:“是你爺爺。”

    那人哈哈笑道:“老禿驢,來來來,咱們再鬥三百回合。”九如臉色變得甚是難看,罵道:“打個屁,和尚另有要事,不陪你胡鬧了。”忽將公羊羽晾在一邊,呼的一棒,便向賀陀羅頭頂落下。

    賀陀羅較之三人,略遜半分,單打獨鬥,或能撐到六百招上下,但此時走馬換將,變數多多,甚感不慣。此時他驟然遭襲,大覺首尾難顧,被九如刷刷兩棒,逼得後退不迭。

    忽聽九如炸雷般一聲:“中。”他一棒飛來,正中左肩,頓覺痛徹骨髓、轉身便逃。九如緊迫不捨。兩人一走一追,頃刻間便上一座山樑。

    此時,忽地一條人影憑空閃出,截住九如,嘻嘻笑道:“老禿驢,咱們打過,咱們打過。”他邊説邊拳打腳踢,招式竟高明至極,以九如之強,也惟有止步對敵。

    公羊羽、蕭千絕均有訝色。他二人方才與九如交過手,深知這和尚厲害至極,誰想竟被來人赤手空拳逼得團團亂轉,委實叫人不可思議。再瞧那人武功,以二人的見識,竟也瞧不出是何來歷。

    卻見二人疾如星火般鬥了二十餘合,九如一棒逼退來人,一縱身躍到山樑之後。

    那人哇哇怪叫道:“哪裏走?再打過,再打過……”叫喊聲中,一個筋斗翻過山樑,消失不見。公羊羽和蕭千絕見這人言談舉止無處不怪,武功又高得出奇,心中均有莫大好奇,忍不住雙雙施展輕功,追趕上去。

    公羊羽奔出數步,忽又停下,轉身傲立,瞪視梁蕭道:“姓梁的小子,今日你於我有援手之德,老夫若然殺你,不合道義。但你若再相助韃子,老夫就算揹負不義之名,也要取你性命。”

    梁蕭略一沉默,拱手道:“公羊先生放心,我梁蕭從今往後,決不再傷一名大宋百姓。”公羊羽皺眉打量他一眼,忽地一點頭,跟着蕭千絕,驚風也似地去了。

    梁蕭瞧二人背影消失,心中百念起伏,回望阿雪。只見她雙頰潮紅,一對秀目燦若星子,長長的睫毛上還有點點殘淚。

    梁蕭把她脈門,但覺任督二脈均澀,運內力衝擊,全然無功。他運起“碧微箭”,將內勁注入她體內,剛勁為弧,柔勁為弦,凝氣為箭,沿路射出,阿雪但覺胸口一輕,脱口叫道:“哥哥,我想死你啦。”

    梁蕭正給她打通丹田禁制,聞言皺眉道:“傻丫頭,張口就死呀活的,聽着不吉利。”阿雪臉一紅,垂頭捻着衣角。

    卻聽粱蕭道:“你怎麼來這裏的?”阿雪眼眶一紅:“我……我聽胡老萬説你追公羊先生和蕭千絕去了,心裏一急,就打馬出城來找你。”

    梁蕭怒道:“胡老萬這個大嘴賊貨。回去我抽他大耳刮子!”阿雪急道:“哥哥,你可別打他,若他不説,我豈不更加擔心。”

    梁蕭白她一眼,道:“擔心又管什麼用?那你是怎麼落到那白衣人手裏的,他……他有沒有欺負你……”説到這句,嗓子一哽,忙又道,“罷了,若你不好説,就當我沒問過,不説也罷。”

    阿雪搖頭道:“我也不知怎麼回事,糊里糊塗就到這裏了。也沒什麼不好説的,我都告訴你吧。”粱蕭心頭一酸:“我這個傻妹子,大約被人欺辱了,也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他按捺住心中難過,説道:“阿雪,你揀不打緊的説,不快活的事就別説了,最好今後想也不想,就當沒發生過。”

    阿雪怪道:“什麼叫就當沒發生過!我都記得清清楚楚的。那會兒我騎着馬出城,也不知東西。正跑啊跑的,忽就覺馬身一沉,似乎有人坐到我後面。”梁蕭忍不住問道:“是那白衣人麼?”

    “是啊,但我回頭看時,卻不見人,可一轉頭,就覺他在我耳邊吹氣,怪癢癢的。”她説到這裏甚覺羞赧,臉上像蒙了塊大紅布。

    梁蕭皺了皺眉,遲疑道:“後來呢?”

    “後來啊,我就反掌推他,不料又打了個空,收掌時,他又在我耳邊吹氣,邊吹邊笑,還説:‘小姑娘,你會武功啊,很好很好。’我又害怕,又奇怪,忍不住就問:‘你怎麼知道我是小姑娘,我穿的可是男人衣服。’他就嘻嘻笑,説道:‘灑家這雙眼,看一根汗毛就知道是男人的還是女人的。你這麼好看的小姑娘,灑家到了中原,也沒看見一個,即便見了,也不會武功。’我聽他又説又笑,不知為何,心裏就覺不舒服,便道:‘你別坐在我後面,會壓壞馬兒的,再不下去,我可要打你了。’他就笑道:‘好啊,你打,打得着我,我就下馬。’説着伸手在我臉上摸了一下。”説到這裏,她臉上更紅,幾乎抬不頭來。

    梁蕭面沉如水,搖頭道:“阿雪,不説了吧,我不想聽。”阿雪蹙眉道:“後面的事情可奇怪了,哥哥你不聽太可惜啦。”不待梁蕭答話,又説道,“當時我一生氣,就回頭推他,但我一回頭,卻看不見他,一轉身,他又在我耳邊吹氣,還説一些古古怪怪的話,我也不大明白。就聽他老是誇我好看,哥哥,你説,他是不是盡説瞎話,比起柳姑娘啊,主人啊,還有阿冰姐姐、阿凌姐姐,我可醜得緊啦。”

    梁蕭望着她瑩白如雪的嬌靨,嘆道:“好啦,不説這個,我們回去吧。”阿雪不解道:“為何呢?後面還有很多怪事,我都沒説呢。”

    梁蕭心頭一痛:“或許讓她説出來,大哭一場,更加好些。”於是澀聲道:“好,你説,我慢慢聽着。”

    阿雪“嗯”了一聲:“就在我趕不走他、着急的當兒,忽聽身後傳來‘噹啷啷’的鐘聲,就和剛才那老和尚的鐘聲一樣。那白衣人重重哼了一聲,説道:‘該死的賊禿,趕你……你奶奶……的喪。”’她説完這句,臉一紅,忙道,“哥哥,這句話可不是我罵的,是那白衣人罵的。”

    梁蕭皺了皺眉,卻沒作聲。阿雪又續道:“他罵了兩句,忽然就點了我的穴道,嘻嘻笑道:‘小姑娘,借你馬兒使喚使喚。’説完就搶過繮繩,打馬狂奔。跑了好一陣才歇下來,帶我下馬,解開我的穴道。

    “我這才看清他的樣子,有些害怕,又怕耽擱時辰,尋不着你,就急得直哭。那個人卻笑着説:‘不要哭啦,咱們找個舒適的地兒,灑家讓你大大歡喜。’我就説:‘我找不着哥哥,怎麼都不歡喜。’那人又笑:‘找什麼哥哥啊,呆會兒你歡喜了,叫我哥哥都來不及呢。’

    “我聽他説話古古怪怪,心裏不快,就説:‘我才不叫你哥哥,天底下,我只有一個哥哥。’那人笑道:‘呆會兒可由不得你。你生得這樣好看,又是處子,還會武功,做酒家的爐鼎,再好不過啦。”

    她説到這裏,蛾眉一蹙,問道:“哥哥,什麼叫爐鼎?”梁蕭也不大明白,便道:“總之不是什麼好話。”

    “我也覺得不是好話,那人邊説邊瞧着我,眼神十分奇怪,忽就站起來,拉着我往林子裏走。我掙扎不開,正覺焦急,忽然又聽鐘響。那人一呆,怒道:‘他媽的臭賊禿,就不叫人安逸。’接着又罵了好多髒話。嗯……哥哥,我都説不出口,不説好麼?”

    梁蕭隨她説話,一顆心忽上忽下,此時聞言,説道:“不光不要説,更不能記在心裏。”阿雪點頭道:“嗯,他一邊罵人,一邊抓我上馬,但每次停下,就聽後面鐘聲傳來,他很生氣,又似有些害怕,一聽鐘聲,立馬就走。”

    梁蕭長長鬆了口氣,心道:“定是九如大師在後面追趕,賀陀羅抓到阿雪也無暇作惡,至於九如大師手持大鐘,料是為了剋制他的鳥笛?’’

    卻聽阿雪續道:“就這麼奔了一整日,最後把馬兒也跑壞了。那人就丟了馬,帶我步行。走了一段路,忽見前面來了羣大元軍土,他們一瞧我穿着軍服,就紛紛叫喊,讓那人放人。那人只顧冷笑,忽地制住我穴道,縱身上前,一拳一個,把他們都打倒啦。”

    阿雪説到這裏,神色一黯。梁蕭忖道:“原來那些元兵是為救阿雪死的,我埋葬他們,也算報答。”他知此事已到緊要關頭,忍不住問道:“後來呢?”

    “後來還剩六個兵士,他們都很害怕,丟了武器,想要逃命,卻被那人抓回來,逼他們進村。村子裏沒人,他就讓這六人砍柴燒火,洗米做飯。他吃過了飯,便叫六人靠一排站着,一拳打過去,那六人就不動彈啦。他圍着六人轉了一圈,似乎很是高興,大笑起來。”

    梁蕭想了想,道:“那蕭千絕什麼時候來的?”

    “那人笑罷,就對我説:‘好啦,現在老和尚被我拋下,再也沒人打擾我們了……’我見他盯着我看,心中很是害怕,正想跑開,卻被他扯住衣袖。這時候,忽就聽屋頂上有人道:‘老窮酸,咱倆的事須得擱一擱。,另一人説:‘好説,你可不要偷雞不成蝕把米,窮酸可不想你死在旁人手上。’先前那人哼了一聲,説:‘放屁。’

    “我聽出是蕭千絕和公羊先生的聲音,又驚又喜,驚的是遇上他們;喜的是他們既然在,哥哥你也必然不遠了。那人一聽,臉色就變了,然後又發笑道:‘老怪物、老窮酸,你們都是一派宗師,怎麼行事鬼鬼祟祟,背後跟蹤灑家。’

    “就聽蕭千絕説:‘什麼跟蹤?老夫不過瞧你的進境,多走了幾十里路而已。哼,你又帶了個女人,是嫌上次開封府吃的虧不夠嗎……”

    梁蕭咦了一聲,道:“慢着,你説什麼開封府?”

    “嗯,我記得他説的就是開封府?”

    梁蕭恍然大悟:“原來是他。唉,胡老萬那個蠢材,什麼‘活駱駝’、‘死駱駝’,分明是‘賀陀羅’才對。”

    卻聽阿雪又道:“那人一聽,笑着説:‘好啊,蕭老怪,乾脆你和老窮酸一起來,灑家也不怕。’蕭千絕卻哼了一聲,説:‘你不用激將,取你狗頭,老夫一人足矣。’説完飛身跳下,一掌劈出。

    “那人擋了一掌,笑着説:‘咱們先比腳力。’説完抓着我,撒腿就往山裏跑,蕭千絕也追上來。

    “那人在山裏繞了半天圈子,忽又停下來説:‘蕭老怪,灑家帶着一人,跑起來可辛苦多啦。如今打起來,你可佔了很大的便宜。’蕭千絕就説:‘好,你休息一盞茶工夫,咱們再打。’那人就説:“閒着也是閒着,先比比其他。聽説蕭老怪你有兩隻禿鷲,兇猛無敵,對不對?’蕭千絕説那又如何,那人就説:‘我也有幾隻鷹兒,大夥兒比一比鳥兒,再比武功。’

    “他見蕭千絕答應,就取出一根血紅的笛子,吹奏起來……”

    聽到這裏,梁蕭接口道:“阿雪,後面的我都瞧見啦。”他心中感慨,此番阿雪得保清白,全賴九如與蕭千絕。前者倒也罷了,但後者施以援手,卻叫他滿心不是滋味。

    兩人相對無語,坐了一陣。

    良久,梁蕭方緩緩道:“咱們回去吧。”阿雪皺眉道:“哥哥,你不去追蕭千絕和公羊先生了麼?”

    梁蕭搖頭道:“我總不能拋下你。”説罷轉身欲行,阿雪卻呆了呆,忽地挽住他手,道:“哥哥。”

    “怎麼?”梁蕭回頭一瞧見阿雪眼眶裏含滿淚水,顫聲道:“你千萬答應我,不論怎樣都不要丟下阿雪。這一天一夜裏,我想到再也見不着你,真……真想死了才好。”她説着説着,淚珠已撲簌簌落了下來。

    梁蕭呆了呆,伸手給她整了整秀髮,嘆道:“傻丫頭,以後我不論去哪兒,都會帶着你的,再也不會讓你擔心。”

    阿雪聽了這話,心滿意足,又覺他手指過處麻酥酥的,心兒“撲通”直跳。

    梁蕭挽起她手,正要舉步。忽聽“哈”的一聲,從山樑後轉出個人來,白衣白髮,正是賀陀羅。

    原來他趁九如被那無名高手纏住,藏身在灌木叢裏,待四大高手走盡,方才鑽出。他忖度九如等人即便要追自己,也會向前追趕,自己反其道而行之,必讓三人撲了個空,當即轉了回來,不想正遇上阿雪和梁蕭。

    他瞅了梁蕭一眼,噝噝笑道:“小姑娘,他就是你哥哥嗎?你叫得好親熱,灑家羨慕得很。要不你也認灑家做哥哥,好不好?”

    梁蕭逢此強敵,急思對策。阿雪藏在他身後,膽量大了些,叫道:“你頭髮都白了,做我伯伯都嫌大,怎能做我哥哥。”

    賀陀羅臉一黑,摸了摸嘴唇,乾笑道:“小姑娘你懂什麼,灑家這叫少年白,不算老的。嘿嘿,你不要我做哥哥,我偏偏要做。”阿雪蛾眉微皺,撅嘴道:“才不要,天底下我只有一個哥哥。”賀陀羅臉色一緩,呵呵笑道:“這好辦,我把你這個哥哥殺了,就只有我一個哥哥啦。”

    阿雪聽得發呆,一時説不出話來。賀陀羅卻笑眯眯地瞧着梁蕭,似在思量從何處下手。忽見梁蕭眼皮一抬,笑道:“九如大師,你來得正好。”

    賀陀羅被九如千里追擊,已是驚弓之鳥,聞言匆匆轉頭,卻不見半個人影。他心知上當,再一回頭,卻見梁蕭抱着阿雪,飛也似向一座山峯奔去。

    賀陀羅心中惱怒,嘴裏卻噝噝笑道:“好弟弟,你倒會哄人?”他一晃身,兩個起落離梁蕭已不過十丈:“小姑娘,你想你哥哥怎麼死?是囫圇着死,還是零碎着死?若是你不跑,我倒能叫他死囫圇些。”阿雪嚇得牙關咯吱直響,話也説不出來。

    梁蕭忽一轉身,鑽人一處密林,大叫道:“公羊先生?”賀陀羅笑道:“好弟弟,你又哄哥哥啦,呆會兒灑家就先割了你的舌頭,瞧是怎麼長的……”邊説邊鑽人林中。

    誰想他話未説完,便覺鋭風破空。賀陀羅身形後掠,雙掌拍出,卻見數枚細小物事撲簌簌落在地上,定睛瞧時,竟是數枚碧綠松針。

    賀陀羅大吃一驚:“老窮酸的碧微箭?灑家分明見他與蕭老怪同路,怎地一眨眼,便繞到這裏來了?莫非他恨我屢屢暗算,故意讓這小於誘我到此,以圖報復。”他出了一身冷汗,飛也似縱出林子,厲笑道:“老窮酸,藏頭露尾算什麼好漢,有膽的滾出來,與灑家大戰三百回合。”

    待得片刻,卻不見應聲,賀陀羅心中驚疑,又喝一聲:“老窮酸!”仍不聞動靜。他仔細回想,但覺那數枚“碧微箭”勁道平常,不似公羊羽往日那般神出鬼沒、勁疾非常。

    他恍然大悟,連呼上當,長嘯一聲,鑽人林中,跟着梁蕭所留痕跡追出三里許,舉目一瞧,只見梁蕭揹着阿雪,拽藤附葛,正在攀爬那座高峯。

    賀陀羅不由笑道:“有趣有趣,乖第第,你真比泥鰍還滑啊。’,梁蕭聽得笑聲,迭聲叫苦。他使詐驚退賀陀羅之後,心忖平路之上定難撇開賀陀羅這等老江湖。是以兵行險招,瞧得山腰處有座石洞,便欲藏身其中,暗忖賀陀羅醒悟上當之後,也只會沿下方山路追趕。

    此計原本出奇,誰料人算不如天算,未至洞前,賀陀羅便已趕來,但此時既已上山,便如身在虎背,欲下不能,惟有硬着頭皮向上攀登。

    梁蕭越往上攀,越覺那山勢陡峭不堪,許多地方均只有少許凸石淺坑歇腳。耳聽得下方笑聲噝噝,低頭望去,只見賀陀羅步履如飛,已近山腰石洞。

    阿雪聽着,驚慌道:“哥哥,他追上來啦?”梁蕭心念電轉,忽地舉劍將下方老藤斬斷。

    阿雪正覺奇怪,便聽下方傳來賀陀羅的怒喝聲,轉頭下看,但覺一陣目眩。敢情只這須臾工夫,二人已至數百丈高處,下方林木岩石越見細微。賀陀羅身在山腰,只見他右手攀着岩石,兩足下蹬,如蛇般一拱一拱爬將上來,不由心中奇怪,説道:“哥哥,你瞧他爬山的樣子好怪。”梁蕭聞言一瞧,也覺驚奇。

    原來,梁蕭砍斷老藤,賀陀羅惟有靠手足之力攀登,不料剛爬數丈,便覺左臂痛楚無力,這才想起不久前左肩曾捱了九如一棒。九如神力蓋世,這一棒足可擊石碎鐵,賀陀羅雖仗奇門內功卸去不少勁道,仍然傷了筋骨,此刻力攀險峯,傷勢有所加劇。沒奈何,他只得以兩腿一臂上攀。

    三人越攀越高,罡風獵獵,吹得三人鬚髮橫飛。梁蕭每攀數丈,便將下方藤蔓、松柏斬斷,不給賀陀羅任何借力之物。阿雪回頭下瞧,只見下方景物越來越小,心驚膽戰,不敢再往下看,但偷眼上望時,更覺駭然。

    敢情上方絕壁倚天,狀若斧劈,除了幾棵老松,幾無半點借足之處。阿雪暗暗叫苦:“倘一失足,我倆豈不摔得屍骨無存?”她驚惶一陣,旋即又想:便是摔死,也算與梁蕭死在一起,永不分離。一念及此,滿心驚恐中竟又生出幾分甜蜜來,將頭枕在梁蕭肩上,耳邊似能聽見他的心跳。霎時間,阿雪只覺置身夢裏,不論雲山松石,都變得那麼縹緲,那麼不真實。

    梁蕭卻無暇顧及這些小女兒心思。他一心脱險,竟激發出渾身潛力,只顧上攀,就連雙手皮破血流,浸透藤蔓岩石也渾然不覺。

    賀陀羅因無可攀附,又缺一臂,格外吃力。他爬了一陣,抬眼望去,只見上面數百丈光禿禿的,便似一面鏡子,又見梁蕭身子越來越小,好似鑽入雲裏。賀陀羅心中驚怒交進:“這小子是猢孫變的嗎?怎能這般快法?”又忽覺左臂疼痛陣陣襲來,心知再不靜養,只怕日後留下病根,將來武功受損,得不償失,當下盤算:“灑家且守在山腰,待得傷好,再去擒捉他倆不遲。”

    約摸過了兩個時辰,梁蕭終於爬到峯頂,四肢癱軟,坐倒在地,氣也喘不過來。阿雪掏出手帕給他抹汗,轉眼一瞧,卻見山頂不過十丈方圓,地勢平坦,正中長着一棵老松,枝幹夭矯,骨秀風神,竟將山頂覆蓋了一半,下方岩石上有一凹坑,蓄滿雨水,水清見底,苔痕宛然。

    梁蕭卻不及察看山頂情形,探首下視,遙見賀陀羅一手二足,一拱一拱,竟緩緩向下滑去。梁蕭見他不進反退,大覺驚訝,轉念間,悟到其中緣故。一顆心放了下來,説道:“這大惡人一時上不來,咱們由背面下去。”

    他拉着阿雪轉到崖邊一瞧,不覺大失所望,敢情其他三面,險峻之處,較之正面猶有過之,相形之下,二人上來之處,倒像是康莊大道了。

    梁蕭頹然坐倒,阿雪也默默傍他坐着。

    兩人沉默一陣,梁蕭忽道:“阿雪,須得將樹皮搓一根繩索,放下山去。”阿雪道:“哥哥你也累壞啦,得歇一會兒才好。”

    “就怕時不我待。那賀陀羅肩傷一旦痊癒,要想上山便十分容易。”阿雪無甚主意,只點了點頭。

    兩人經此一劫,睏倦不堪,靠着松樹小憩。不一時,梁蕭警覺,當先醒轉,但覺察冽罡風從東北襲來,砭肌刺骨,不由得縮了縮頸項,低頭望去,只見阿雪尚未醒轉,身子蜷縮一團,似乎冷極。梁蕭脱了衣衫,覆在她身上,背身擋住風勢。

    他低頭望去,只見阿雪細黑的眉毛微微蹙起,隱含愁意,不覺心中酸楚:“她跟隨我以來,時時擔驚受怕,竟沒幾個時辰安穩過……”

    梁蕭正自怨自艾間,忽聽阿雪低低喚了聲“哥哥”,待定眼看去,只見她雙眼尚閉,原是夢中囈語。

    梁蕭憐惜不已,只見阿雪眼角滲出一滴淚珠,口唇微合,喃喃道:“新月曲如眉,未有團圓意。紅豆不堪看,滿眼相思淚。終日劈桃穰,人在心兒裏,兩朵隔牆花,早晚成連理……”

    那聲音雖微不可聞,卻一字字敲在梁蕭心上。他少時在“天圓地方洞”讀過這首小令,那時不大明白其中苦意,如今年事稍長,終於領悟一些。想是阿雪從韓凝紫已久,聽其吟誦,記在心裏,平時不説,夢裏卻唸了出來。

    阿雪想必夢到極傷心的事,唸完詩句,淚水不絕流了下來。梁蕭望着她,莫名歉疚充塞胸臆。他聰明絕頂,如何不知阿雪的情愫,只是始終放不下柳鶯鶯,故而有意無意總想回避。可如今瞧來,這傻女孩兒的痴念便如一根藤,將他縛着捆着,即便枯萎,也不會與他分離了。

    梁蕭不由想道:“我攻宋是錯,留戀柳鶯鶯何嘗不是錯,她既鍾情雲殊,我又何必對她念念不忘呢?”他想到這裏,內心深處那柳綠色的影子已不再那麼分明,低頭再看阿雪時,心尖兒微微發起抖來。

    阿雪張眼時,正遇上樑蕭脈脈的目光。她不知發生過何事,只覺被他這麼一瞧,便面紅心跳。忽又見梁蕭眼角若有淚影,忍不住道:“你哭了麼?”梁蕭皺了皺眉,道:“傻丫頭,我哪兒會哭?你自己才哭了呢。”

    阿雪心一跳,想到夢中所見,羞窘不堪,忙道:“哥哥,不是還要搓繩麼?”梁蕭一驚,叫道:“哎呀,我幾乎忘了。”

    當下二人剝下松樹樹皮,搓制繩索。那松樹年久日深,皮骨精堅,幸得鉉元劍鋒利,方能剝製。但搓到入夜時,繩索也不過丈餘。二人忙至半夜,蒙朧睡了一覺。

    臨天亮時,忽聽一陣嘰嘰喳喳的喧鬧聲從山崖下傳來,二人悚然驚醒,抬眼瞧去,齊齊變了臉色。只見無數麻雀從山崖下飛了上來,一陣風般在松樹上盤旋。

    忽聽賀陀羅的笑聲如鋼絲般鑽破罡風,曲曲折折探上山頂:“好弟弟、好妹子,你們還是下山來吧。要麼我一聲令下,這些麻雀可要拿你們當點心了,哈哈……”

    他聲量雖不大,卻字字清楚。梁蕭聽他露了這手“千里傳音”,心中暗凜,當即運足內力,長笑道:“誰給誰做點心,可説不定?”

    賀陀羅隱約聽到,心忖不顯些威風,難以威懾二人,當即吹動鳥笛。那些麻雀一聽,呼啦拉盡向樹下撲來。

    梁蕭説完話,便示意阿雪靠近自己。但見羣雀飛來,當即一拳打在松樹上,拳勁所至,松針簌簌而落。梁蕭一前一後呼呼拍出兩掌,前掌剛勁,後掌陰柔,便如一張無形強弓,將漫天松針激射而出。

    羣雀被賀陀羅鳥笛驅使,失了神志,只會向前,不知躲閃。霎時間紛紛被松針射穿墮地,但倖存的仍不畏死。梁蕭只得不斷射出松針,不消片刻工夫,麻雀屍體便已佈滿山頂。

    賀陀羅本想以雀陣嚇住二人,令其投降,不料吹了一陣鳥笛,仍不聞絲毫動靜。他心覺不妥,猛想起一事,倏地撤了鳥笛,厲聲高叫道:“臭小子,你會碧微箭?”只聽梁蕭笑道:“算你不笨。”

    賀陀羅懊惱萬分,“碧微箭”正是他雀陣的剋星,沒想到竟被梁蕭練成。他一念及此,殺機更盛。

    梁蕭逼退羣雀,日夜搓制長繩,但樹皮太少,最長也只得十餘丈,抑且難以承受二人重量。梁蕭俯視四面懸崖,尋思自己若孤身一人,或能行險下去,但若帶着阿雪,定難成事。當真上山容易下山難,令他深感煩優。

    到得次日午時,賀陀羅忽又吹起鳥笛,召喚羣雀繞峯盤旋。梁蕭心知他必是猜到自己心思,是以擺起雀陣,封鎖下山路徑,自己在山頂穩坐,或能以“碧微箭”擊破雀陣,但若附身懸崖之時,雀陣忽然來襲,自己本領再強十倍,也惟有墮崖一途。至此攀繩下山之策,再不可行。

    阿雪只須梁蕭在側,便覺心中喜樂,至於如何下山,也不去多想。她見地上死雀甚多,便拾了松樹枯枝,擊石取火,點燃一堆釋火,將麻雀剝去皮毛,以坑中積水洗淨,一根樹枝串上十餘隻,烤得異香撲鼻。

    有頃麻雀烤熟,她遞給梁蕭一串,梁蕭嚐了,但覺焦嫩合度,隱有松香氣味,不由讚道:“好手藝。”阿雪喜得眉飛色舞,也嚐了一隻,道:“沒料到麻雀這麼好吃。可姐姐們常説,吃了麻雀,握筆時手會發抖的。”説着微感發愁。梁蕭笑道:“只須你做的,便算渾身發抖,我也一口吃了。”

    阿雪雙頰梨窩淺現,低頭笑道:“那好,以後我常做麻雀給你吃。”梁蕭嘆道:“常做就不必啦,今日也是形勢所迫。”他想到眼前困局,不由得眉頭緊鎖,煩惱間,想起公羊羽在石公山借風箏脱險的事,不由嘆了口氣,心道:“可惜此時此地,那法子也行不通。”

    阿雪見他愁眉不展,滿腔歡喜也冷了下來。她痴痴望着崖外,見羣鳥盤旋飛舞,甚為自在,便道:“哥哥,咱們若能變成鳥兒就好啦,再高再遠,一展翅膀就能飛到。”

    梁蕭聞言,心中一動,沉吟半晌,忽而拍手大笑道:“阿雪,你説得是,咱們就變成鳥兒,飛得遠遠的,叫那大惡人再也追不上。”

    他見阿雪瞧着自己,眼中盡是不解,便笑道:“你還記得我以前做過的竹鳥麼?”阿雪見他笑嘻嘻的,也覺開心,點頭道:“記得,上好機括,就能飛來飛去,可惜這次走得急,忘了帶上。”

    梁蕭笑道:“不打緊,咱們再做個大的,把你我帶下山去。”他目光轉到那棵老松上,估算道:“若要木材,這棵樹儘夠了。”説着拔出鉉元劍來,審視半晌,嘆道:“鉉元啊鉉元,你本是神兵利器,可惜主人無能,只好累你屈尊,做一次斧頭了。”

    他説罷,忽見阿雪向着老松合十默禱,不由奇道:“阿雪,你做什麼?”

    “我在向這棵樹説,大樹啊大樹,你在這裏苦苦活了千百年,可惜哥哥和我要活命,只有犧牲你啦。你若有知,我事後定然燒香拜佛,佑你往生極樂。”

    梁蕭欲要發笑,但瞧着那棵煢煢老松,又覺笑不出來,不由忖道:“草木且堪憐惜,何況天下蒼生?我攻城破堅,殺人無數,又算什麼呢?”

    他想着悶悶不樂,暫且按捺心事,畫圖伐木。梁蕭涉足西方算學之後,機關術更上層樓,是以這隻木鳥較之當年所造竹鳥更為精巧。他不敢稍有怠慢,晝夜兼工,即使入夜,也燃着松明火把趕造,通宵不息。

    至第四日凌晨,木鳥終得完工,形若大鷹,左右翅長三丈,前後兩丈五尺,下腹裝設機輪,上方兩側均有絞柄,頭尾兩翅共有風車四部,與絞柄相連。木鳥下端有圓木輪,輪下斜擱兩條木軌,為起飛之用。

    木鳥雖然造好,但其時風向不定,不便起飛,梁蕭心中更是惴惴。要知此事自古未有,稍有差池,自己粉身碎骨倒也罷了,阿雪若有長短,自己九泉之下,也難心安。

    賀陀羅白日封鎖下山路途,夜裏則在山腰石洞中運功療傷。他的婆羅門內功深湛無比,到得第三日夜裏,肩傷不藥而癒,只怕夜裏攀山失足,暫且隱忍。

    這幾日,他向山裏人打聽過,身處這座山峯名為天都峯,即“天仙都會”之意,乃是黃山七十二峯中第一險峯,自古以來,鮮有能人登頂。賀陀羅當時一聽,便雄心大起,次日天色微亮,即刻出了山洞,但覺內力充盈,四肢便利,當下抖擻精神,手勾足搭,飛般向上攀援。

    阿雪監視山下,她被雲霧礙眼,一時未察覺賀陀羅上山,待得發現報知梁蕭時,梁蕭俯身一看,只見賀陀羅在霧靄間縱躍如飛,距崖頂已不過二十餘丈,不由暗罵:“老賊來得好快。”

    此時雖然風偏西北,不大合意,也惟有一試了。梁蕭當下攙着阿雪坐上木鳥,絞動手柄,四部風車鳴嗚鳴轉,攪得峯頂煙塵四起。梁蕭一揮劍,斬斷後方繩索。木鳥順木軌滑下,“呼”的一聲,誰料竟未飛起,卻直直向山下俯衝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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