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蕭點頭而笑,拉着曉霜上前稽首笑道:“了情道長怎麼到嶗山來了?”了情面帶微笑,打量他一陣,方道:“你這孩子也長大了呢,唉,我聽説這附近有位神醫,特來拜會,可惜卻不得門徑,故而在此盤桓。”
梁蕭笑道:“原來如此。”轉身為花曉霜引介道,“這位是了情道長。”又瞧了啞兒一眼,卻見她撅着嘴,冷冷瞥着自己,仍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便笑道:“這位是啞兒道長,你可小心些,否則捱了她的劍,別怪我沒有提醒!”花曉霜臉色微變,啞兒卻面有惱色,瞪了梁蕭一眼。
了情莞爾道:“梁蕭,這是你朋友麼?”梁蕭笑笑,將曉霜引見與二人,了情聽她姓名,哦了一聲,道:“你姓花?”梁蕭不欲隱瞞,便道:“她是花無媸的孫女。”了情眼神微變,點點頭,笑容卻收斂了。
四人一邊説話,到了杏林之中。梁蕭問起,方知了情路過此處,聽説活菩薩之事,便想瞧啞兒的啞疾有治無治,不由笑道:“可巧,這位神醫與我再熟不過了。”了情訝道:“竟有此事,還煩你與貧道引介。”
梁蕭笑而不語,了情頓然有悟,目視花曉霜,含笑道:“難不成是這位女神醫?”梁蕭笑道:“正是。”
忽覺有人拉扯衣袖,回頭一瞧,卻見花曉霜面漲通紅,十分窘迫,便笑道:“了情道長,日後別説什麼菩薩神醫的話,她臉嫩得緊,叫她曉霜便好。”了情點點頭,仍是不住對花曉霜打量。啞兒也目不轉睛望着花曉霜,分外詫異。
四人到了房中,花曉霜看過啞兒的嗓子,又翻過《青杏卷》,想了想,道:“啞兒道長嗓子有異常人,非剖開施術不可。”啞兒聽説此等駭人之法,大驚失色。了情也覺驚訝,看着梁蕭,見他微微點頭,略一沉吟,嘆道:“那麼全憑姑娘作主。”
花曉霜奇道:“道長答應得忒快了,別説身體髮膚,父母所賜,不容侵犯,而且這開喉之術風險不小,動輒有性命之優,多數人都不肯的。”了情莞爾道:“我信得過樑蕭,他待你這麼好,我自也信得過你。”
花曉霜喜笑顏開,對了情大生好感,説道:“是呀,我也信得過蕭哥哥的。”又向梁蕭道,“我配麻沸散去,你手巧,做好桑皮紙線,呆會兒給啞兒姊姊縫創口。”梁蕭應了,花曉霜嫣然一笑,轉人藥房,配藥去了。
了情見她人內,向梁蕭笑道:“敢情好,你這匹野馬算是有了轡頭”梁蕭搖頭道:“道長別想岔了,我哪裏配得上她?”了情皺皺眉,欲言又止,啞兒卻拉住梁蕭,指手畫腳。梁蕭知她詢問阿雪,不禁嘆了口氣,慘然道:“她去世啦……”啞兒如遭雷殛,張口結舌,了情也露出震驚之色。梁蕭淚湧雙目,但怕被二人瞧見,匆匆掉頭道:“我去準備紙線。”步履如風,徑自去了。
辰巳時分,花曉霜給啞兒服下麻沸散,令其昏睡,繼而塗抹藥酒,割開咽喉,矯正聲帶,最後塗抹止血藥物縫合。忙至酉時,梁蕭留下善後,讓花曉霜自去休息。了情甚是關切,始終守在門外,見花曉霜含笑而出,情知大功告成,心中大石總算落地。
花曉霜拿出素箋,寫了兩張方子,道:“道長放心,我再開兩劑活血生肌的藥物,內服外敷,不出三五天,啞兒姊姊便能開口説話了。”了情大喜,稽首道:“雖説大恩不言謝,但貧道還是要多謝姑娘。”花曉霜雙手連擺,道:“這是應當做的,道長可別這麼説!”了情見她沒有半點示惠之意,深感契合本心,對這女孩兒生出莫大好感來。
花曉霜施術之時,心絃繃緊,此刻鬆弛下來,忽覺頭暈目眩,忙取金風玉露丸吃了兩粒,坐在門檻邊,微微喘氣。了情見她臉色透青,關切道:“不舒服麼?”花曉霜強笑道:“一個老病根兒,不礙事。”
了情訝道:“你精通醫術,為何不治好自己呢?”花曉霜見她眉目慈和,氣度温潤,心中無由生出依戀之意,一五一十將身患“九陰毒脈”之事説了。了情聽得心中悽然:“這女孩兒行醫濟世,自己卻犯下不治之症。唉,造化弄人,莫過於此!”想着生出無邊憐意,傍着曉霜坐下,將她拉人懷裏。花曉霜心生感動,驀然想起母親,自傷自憐,淚如豆落。
了情默然半晌,説道:“曉霜,你給貧道的弟子治好啞疾,貧道無以為報,想要傳你一門功夫,不知你願學不願?”雙目凝注,大有期冀之意。花曉霜治病從來不求回報,聞言頗是怔忡,忽聽梁蕭笑道:“既然道長有心,曉霜你還不拜師?”花曉霜聞言,福至心靈,乖乖巧巧拜了下去。了情慌忙扶住,瞪視梁蕭道:“你這憊懶小子,盡出些古怪主意”心中卻是訝異:“他到了身後,我竟不知。一別兩載,這孩子的武功精進得好快!”
梁蕭笑道:“依我看,道長與曉霜,乃是天生地造的師徒。我為道長尋了這麼個好徒弟,道長該如何賞我?”了情又好氣又好笑,脱口便道:“賞你一頓板子。”
花曉霜只覺與了情説話,頗是投緣,聽得梁蕭之言,甚合己意,身子再向下沉。了情不便與她執拗,只得容她一拜,才將她扶起,嘆道:“如此一來,倒似貧道硬來佔了個便宜。不過如此一來,我更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好生教授……”轉眼瞧了曉霜一眼,但覺她神氣之間與自己頗有幾分神似,心中歡喜,當下舉袖揮拳,使出一路拳法,但見招式飄逸,意態雍容,形動於外,神斂於內,八分處守,兩分主攻,守若恢恢天網、疏而不漏,攻則從容不迫,防不勝防。使到得意處,飄飄然有遺世獨立、羽化登仙之態。
梁蕭瞧得舒服,待得了情收勢,擊掌讚道:“好拳法!”又笑道,“道長忒也偏心了,既有如此拳法,為何早不傳我?”了情白他一眼,道:“這是我自創的功夫,比之歸藏劍頗有不如,何況你飛揚跋扈的性子,怎耐煩學這抱朴致遠、以靜制動的拳法。”梁蕭微笑不語,心道:“道長説得是!武功練到一定地步,無不合於人之本性。曉霜恬淡無爭,這路拳法契合她的本性,若讓我八分守,兩分攻,豈不是折磨人麼?”
了情道:“霜兒,我這路拳法名為‘暗香拳’,法於五五梅花之象,分為左五路,右五路,前五路,後五路,中五路。講求抱元守一,心意空靈,出拳若有若無,彷彿寒梅清幽,暗香浮動。尋常武功,總要因時應勢,變化制敵,這路拳法卻是憑藉氣機牽引,自發自動,不為外物所惑。”説着一招一式,予以指點。
曉霜學着將左五路打了一遍,但覺遍體陽和,極是舒服。轉眼一望,卻見了情凝視自己,笑問道:“怎麼樣?”花曉霜道:“方才骨子裏有些發冷,跟師父打了這通,頓時暖和多了。”了情喜道:“正是,這‘暗香拳’看似拳法,實為內功,便如寒梅獨放,凌霜傲雪,於行動中涵養體內純陽之氣,剋制諸般陰邪,你時常習練,或許有些好處。”
花曉霜這才明白,了情傳功,原是想為自己減輕寒毒之苦,心口一熱,叫了聲:“師父……”便淚光盈盈,吐不出半個字來!忽聽梁蕭笑道:“我明白了,這‘暗香拳’守多攻少,該是養足自身之氣,以我之有餘,攻敵之不足。”了情見他頃刻悟出這路拳法的破敵要訣,不由暗暗吃驚,但她創出“暗香拳”,本意並非鬥毆,聞言笑笑,不置可否,繼續指點曉霜。
如此過得七日,了情將“暗香拳”傾囊相授。啞兒傷口也自痊癒,但因生平從未説過話,故而唇舌口齒還須從頭練起,練了一日,能説出“師父”二字,雖嫌嘶啞,卻讓了情好不驚喜,連贊曉霜醫術了得。
梁蕭將曉霜託給了情看顧,自己每日編好竹器,挑到城鎮中販賣。這日生意極好,一早賣完,換了些米糧菜蔬,正午時分,返回竹林,但見花曉霜正和啞兒依着説話,了情坐在樹下,引宮按商,吹弄洞簫,神色甚是孤寂。梁蕭打過招呼,卸下米麪,生火做飯。過得一陣,花曉霜跑過來道:“蕭哥哥,啞兒要把快雪送給我,我怎麼推辭她也不肯。”梁蕭知道啞兒為人固執,一旦動念,便不會輕易改變,她既受曉霜之恩,過意不去,必要回報,便道:“她既然給你,你受了便是。”花曉霜喜道:“好啊,我也愛極了快雪,你説受我便受啦”説罷轉身去了。
當晚用過晚飯,了情嘆了口氣,摟過曉霜,撫着她的秀髮,軟語道:“霜兒,師父今天要走啦!”花曉霜吃驚道:“這麼快就走?住個一年半載,豈不更好?”
了情搖頭道:“我不能在一個地方住上七天的,這次因為啞兒傷口未愈,一拖再拖,已過時限,再住下去,未免不妥!”花曉霜極為不捨,拉着了情的手,含淚不放。梁蕭知道了情意在躲避公羊羽,便道:“曉霜,道長有苦衷,你別難為她了。”花曉霜只得放了手。
了情勸慰了幾句後,便與啞兒收拾出行。梁蕭與曉霜送到林外,花曉霜又難免傷懷落淚。了情又細聲細氣,安慰一番,對梁蕭道:“梁蕭,我這小徒弟就交給你啦,你若欺負她,我可不依!”梁蕭苦笑道:“她有道長這等大靠山,梁蕭有幾個腦袋,膽敢欺負她?”了情白他一眼,道:“又耍貧嘴。”心中卻想:“這孩子聰明機警,如今鋒芒內斂,沉穩許多,霜兒得他看顧,定然無虞。”心情一鬆,衝二人微笑稽首,與啞兒並肩去了。
梁蕭望着二人背影消失,想起當日華山相別的情形,情形依稀,阿雪卻已不在,一時沒精打采,轉回屋內。花曉霜挑亮油燈,重又研讀《青杏卷》,梁蕭坐在一旁,編制一把竹扇。他心神不定,編了會兒,忽見一隻小蛾子向燈火飛來,不由心頭一酸,伸指輕彈,指風將飛蛾激開,但過不多時,那隻蛾子又撲過來,梁蕭又屈指彈開。
這般反覆多次,那蛾子鍥而不捨,一意撲火,梁蕭終究無奈袖手,只聽刺的一聲,蛾翅焦枯,蛾子墮在地上,他呆呆瞧着,兩行淚水卻已無聲滴落,忽聽花曉霜道:“蕭哥哥!”梁蕭忙拭了淚,道:“什麼?”花曉霜定定看着書,並未留意梁蕭神情,只喃喃道:“我……我突然有個想法!”梁蕭道:“你説!”花曉霜欲言又止,終於搖頭道:“罷了,這事太難啦,就當我胡思亂想好啦!”梁蕭道:“你不説,我怎知難不難?”花曉霜赧然道:“好,我説了,你可不許笑我!”梁蕭點頭道:“我不笑就是了。”
花曉霜道:“《青杏卷》我快看完了,上面好多病,我都沒親眼見過,但書上既然寫了,就該有的。現在想來,我以往行醫,治的都是方圓兩百里內的人家,兩百里之外,又有多少人生病呢?天下之大,又有多少人忍受疾病之苦?我想,若能用這兩條腿走遍天下,治好所有的病人,那該多好……”説到這裏,凝視燭火,臉上露出神往之色,燭影搖紅,將她的雙頰映得紅撲撲的,彷彿有什麼光輝透出來,映得梁蕭雙眼痠楚,恍惚又看到那個圓臉少女也坐在燭下,為自己縫補衣衫。那兩個少女的影子在燭光中漸漸融合,合二為一,最終變成花曉霜的影子。
花曉霜聽梁蕭久不答話,不由轉過頭來,卻見他呆呆望着自己,眼角隱有淚光,不由問道:“你……你怎麼了?”梁蕭驚然一驚,伸袖抹去淚花,笑道:“沒什麼。”
花曉霜雙頰泛紅,柔聲道:“我也知道,這個念頭傻得緊!天下這麼大,怎麼走得遍呢?再説,我有病在身,唉,説不準什麼時候發作,就不成了……”忽覺小口一堵,已被梁蕭捂上,梁蕭搖了搖頭,嘆道:“你這念頭若也算傻,那世人的念頭無一不傻了。古往今來,那些大英雄大豪傑,哪個不是全掛子的殺人本事,卻個個名垂青史,其實全都是一羣大傻瓜,大混蛋。可惜這世上總是害人的多,救人的少,但因為稀少,才算難得。行醫天下又有什麼,我陪着你就是了!”
花曉霜聽得又驚又喜,她對梁蕭信任之至,聽他説得輕易,也覺得無甚難處,隨口道:“好啊,你陪着我就是了!”話一出口,兩人不禁相對而笑。正商量出行之事,忽聽屋外有人朗聲大笑,笑聲清勁,悠悠不絕,梁蕭心頭一驚,知道來了高手,當下出門望去,卻見林外走來一人,爛袍敝履,儒巾歪戴,竟是窮儒公羊羽。
二人一經照面,均是吃驚。公羊羽劍眉一揚,舉步之間,已到梁蕭身前,喝道:“小畜生,你也在麼?”
手掌一揮,便向他頭頂拍落。梁蕭武功大進,避過這掌本也不難,但他一見公羊羽,便想起諸般前事,心懷愧疚,但覺勁風及體,一時竟無避讓之意,兩眼一合,心道:“罷了,終是死在他手裏。”
公羊羽掌到半途,見梁蕭竟不抗拒,心頭詫異,一翻手,“啪”地給了他一個嘴巴,冷笑道:“怎不還手?”梁蕭臉頰高高腫起,苦笑道:“你也是威震江湖的前輩,要殺便殺,何必辱人?”
公羊羽出手如電,揪住梁蕭衣襟,又給他一記耳光,冷笑道:“我偏要辱你。”梁蕭目中湧出怒意,但一現即逝,頹然道:“隨你罷了!”
原來,前番公羊羽與蕭千絕均想將對方引離戰場,故而從南方鬥到北地,始終勝負未分。此時京口兵敗之訊傳來,叫公羊羽好生無趣,此時忽得了情消息,不由欣喜若狂,什麼國家社稷統統拋到九霄雲外,丟開蕭千絕,停停找找,追蹤月餘時光,終於尋到杏林之中,不料竟遇上樑蕭。公羊羽見他意態蕭索,了無往日驕悍之氣,心頭大異,繼而又生惱怒:“不還手麼?老子再給你小畜生兩個大耳刮子!”正要動手,花曉霜聽到説話聲,出得門來,見公羊羽舉手要打梁蕭,忙上前來,伸手便格,但公羊羽何等身手,手掌看似左捆,忽又右晃,在梁蕭左頰上抽了一記。
花曉霜臉色發白,橫身擋在梁蕭身前,急道:“你……你是誰?幹什麼打人?”梁蕭推開她,道:“你別管……”又目視公羊羽,緩緩道:“我死在你掌下,罪有應得,但求你好好照顧這個女孩兒。”公羊羽冷笑道:“她是如何,與我什麼相干?”
花曉霜心中惶急,又伸手攔住公羊羽,道:“你……你不要打人……”公羊羽心道:“小畜生不是個東西,這女娃兒跟他沆瀣一氣,也非善類,哼,既然小畜生對她有意,好,老子便瞧你還不還手……”手掌忽起,拍向曉霜。花曉霜不防他突然動手,一時驚得呆了。
梁蕭見狀大驚,明知他意在逼迫自己動手,仍是按捺不住,手掌掄起半個圓弧,閃電般擊出,這一下用上“轉陰易陽術”,忽陰忽陽,連環五變。公羊羽擋了他三重勁力,便覺不妙,掌力內縮,催動內力,化去梁蕭陰陽奇功,施展“三才歸元掌”,一招“天旋地轉”,身形滴溜溜亂旋,掌若飄絮,向梁蕭拍出七記。
梁蕭勢成騎虎,只得揮掌迎敵。
“三才歸元掌”是公羊羽首創,體悟之深,自是遠勝旁人。當年他夜讀《留侯論》,讀到“項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戰百勝而輕用其鋒;高祖忍之,養其全鋒而待其斃!”忽生妙悟:“項羽百戰百勝,但窮兵黷武,以致師老兵疲,外強中千。漢高祖數戰皆北,但精其兵,鋭其卒,委曲求全,然後趁項羽疏忽,全力東向,垓下一戰,令其自刎烏江,成就四百年之基業。蕭千絕武功凌厲,百戰百勝,彷彿項籍輕用其鋒,我何不創出一門功夫,養其全鋒而待其斃,破去他的魔功?”故此創出“三才歸元掌”,一度將蕭千絕壓住,這些年反覆揣摩,更抵隨心所欲之境,較之“歸藏劍”不遑多讓,只是他後來慣於用劍,掌法卻用得少了。
換了數月之前,梁蕭遇上公羊羽施展此路掌法,定非其敵,但如今卻非昔日可比。二人拆了十數招,未分勝負,公羊羽見梁蕭妙招迭出,不由暗暗訝異:“小畜生又有長進了。”想着殺機更盛,足下時而歸元步,時而伏羲步,時而大衍步,將多種步法交錯使來,卻不着痕跡。雙掌也生出奇妙變化,三才歸元掌原只三招,但此時一生三,二生三,三生無窮,刷刷刷疾若飄風,利如斧鉞。
鬥到七十招上下,公羊羽忽地掌隨身轉,咔嚓一聲,竟將梁蕭右臂打折。公羊羽哈哈大笑,正要再施辣手,忽聽花曉霜急聲道:“蕭哥哥,攻他缺盆。”梁蕭不及轉念,左手兩指一併,點向公羊羽肩頭“缺盆”穴。公羊羽對這一指竟頗為忌憚,飄然避開,右掌虛晃,左掌正要穿出,曉霜又道:“乳根。”梁蕭一招得手,知道花曉霜所言定有道理,當下應聲而動,拍向公羊羽“乳根”穴。
公羊羽怒哼一聲,收回掌力,護住“乳根”穴,身法陡疾,只見一團青影飄忽,閃爍不定,花曉霜瞧得眼花繚亂,急道:“糟了,他出手太快,我看不大清,但他足陽明胃經受損,除缺盆與乳根二穴,你還可攻他頭維、太乙、氣衝,無論如何,他都要閃避的。”梁蕭雖不願撿這個便宜,但右臂已斷,公羊羽又武功太高,無奈之下,盡揀五處穴道招呼。
公羊羽又驚又怒,回掌護住五穴,梁蕭心道:“敢情他真受了傷?”原來公羊羽和蕭千絕連場惡鬥,各有傷損。其後公羊羽忽得了情消息,顧不得覓地養傷,晝夜不停,四處打探,好在傷勢不重,他內力雄渾,尚自壓服得住,只想時日一長,浩然正氣反覆滋潤,氣血通暢,自然不藥而癒。哪知尚未盡好,便遇上花曉霜這神醫之徒,曉霜熟讀(青杏卷》,醫術精進,見他容色舉止,猜出他足陽明胃經受創,再予推演,便將他受傷穴道一一説出。
公羊羽分心二用,掌法稍緩,梁蕭得了喘息之機,雖只一臂,竟也勉強抵敵得住。花曉霜見狀,嘆道:“這位先生,你幹什麼要與蕭哥哥為難呢?不如大家罷手,我給你治傷……”話未説完,眼前一花,公羊羽站在她身前三尺處,兩眼圓瞪,怒道:“誰要你治傷?哼,懂點兒狗屎醫術,就了不起麼?”他這一下去得突兀,梁蕭應對不及,眼見他與曉霜相距咫尺,倘若含怒而發,自己武功再高十倍,也難救援,當下急聲叫道:“公羊羽,你若動她半根毫毛,定要後悔一輩子!”
公羊羽瞥他一眼,冷笑道:“你又耍什麼花招?”梁蕭道:“你可記得我在華山説過,你有一個孫女!”公羊羽一皺眉,瞧了梁蕭一眼,又側目望着曉霜,越看越覺不對,忍不住問道:“你爹姓甚名誰?”花曉霜聽他突然發問,不明其意,脱口便答:“他姓花,諱名上清下淵!”
公羊羽濃眉一揚,打量她半晌,忽一點頭,斜指梁蕭道:“女娃娃,你好端端的人家,為何要與這畜生為伍?”花曉霜皺眉道:“你不要亂罵人,蕭哥哥待我很好,師父死了,他始終伴着我!”公羊羽眉頭大皺,兩眼望天,半晌方道:“此話當真?”花曉霜道:“我又不認得你,騙你做什麼?”
公羊羽神色凝重,眉頭緊蹙,似在思考一件大事。花曉霜瞧他久不説話,忍不住道:“先生,傷你的人似乎用的是極陰柔的內勁。”公羊羽冷笑道:“好啊,那你説是什麼內功?”花曉霜想了想,忽地臉一紅,低聲道:“書上説過,我都忘啦,你等等,我……我去翻書!”公羊羽嘿道:“翻書的大夫?嘿嘿,了不起,了不起!”曉霜被他刺得滿面通紅,匆匆走進房裏。
公羊羽目送她背影消失,神色忽而悽惶,忽而歡喜,忽而咬牙切齒,忽而垂頭喪氣,三十年來,他與家人音訊斷絕,此時此地,忽見親人,心中波瀾滔天,端的無法遏制。過了好一會兒,才轉過身來,瞪視梁蕭道:“你在這裏做什麼?”梁蕭沉默不語。公羊羽又哼了一聲,道:“元軍打到什麼地方?”梁蕭如實道:“我離開時,臨安已降城了。”
公羊羽呆了呆,驀地哈哈笑道:“好,降城,好大宋,哈哈,好個降城……”狂笑一陣,笑聲漸漸變得淒厲,忽地悽聲念道:“孫策以天下為三分,眾才一旅;項籍用江東之子弟,人唯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豈有百萬義師,一朝卷甲;芟夷斬伐,如草木焉?江淮無涯岸之阻,亭壁無藩籬之固。頭會箕斂者,合從締交;鋤梗棘矜者,因利乘便。將非江表王氣,終於三百年乎?”他越念越悲,漸至悲不可抑,仰天伏地,號啕大哭,吟到後來,竟是哭倒在地,不能成聲,十指深入泥土,渾身發抖。梁蕭雖也屢次見過他發狂的情形,但此次之悲卻又似乎不同往日為情所苦,不僅有傷痛故國之心,更有悲憫蒼生之意。
此時,花曉霜也步出門外,見狀莫名驚詫,再聽他哭得悲苦,不自禁秀目湧淚,頓生悽惶之感,接着公羊羽的話,喃喃念道:“是知併吞六合,不免軹道之災;混一車書,無救平陽之禍。嗚呼!山嶽崩頹,既
履危亡之運;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悽槍傷心者矣!況覆舟揖路窮,星漢非乘搓可上;風飆道阻,蓬萊無可到之期……”公羊羽聽見,更生悲慼,哭得天昏地慘,以頭搶地,皮破血流,泅透泥土。
梁蕭向來不通文賦之道,不由問道:“你們唸的是什麼?”花曉霜幽幽嘆道:“這是南朝庾信的《哀江南賦》,説得是:孫策項籍,用數千人馬,就定三分,取天下;而南朝百萬之兵,看到敵人,卻只知卷着衣甲逃命,好像無知草木一樣,任人宰割;所以空有江淮之險,城堡之固,也擋不住敵人,江南三百年帝王之氣,就此煙消雲散了。唉,匡合天下的始皇帝,他的孫子也有敗降的一天;一統三國的太武帝,子孫也會被殺於平陽。改朝換代,勝者走向危亡之途,敗者更免不了亡國滅種的悲哀,天意人事,只會讓我哀苦。舟揖劃到無水處,卻沒有通向銀河的路徑,風吹浪打,總不讓我去往蓬萊仙山!”她説到這裏,嘆道:“這《哀江南賦》苦悶難言,讓人無法可想,只不知這位先生為何要念呢?”
她掉頭望去,卻見梁蕭痴痴呆呆,望着天上,只喃喃道:“舟揖路窮,星漢非乘搓可上;風飆道阻,蓬萊無可到之期……”驀地淚水滂沱,沾濕衣裳。
公羊羽痛哭一陣,心中悲憤稍減,忽地躍起,揪住梁蕭衣襟,手掌倏抬,便要拍落。他舉手投足,如風似電,曉霜呼叫不及,卻見公羊羽掌勢一凝,忽地停住,眼神時而凌厲,時而猶豫,終於發出一聲狂嘯,將梁蕭遠遠擲出,厲聲喝道:“滾吧,這次且罷,下次遇上,老子將你大卸八塊!”
梁蕭翻身站定,望了曉霜一眼,忖道:“如今有她爺爺照看,也不用我掛心了。”想着慘然一笑,振衣拂袖,出林去了。這一輪變故委實突然,花曉霜眼看梁蕭去遠,方才回過神來,急叫道:“蕭哥哥,蕭哥哥……”心慌意亂,向梁蕭追去。公羊羽一步縱上,將她手腕攥住,厲喝道:“不許去!”花曉霜又氣又急,奮力掙扎,忽地身上一冷,頭暈目眩,昏了過去。
公羊羽微微一愣,急忙度入內力,他一身浩然正氣,陽和充沛,當世無匹,雖不能正本,卻能治標。曉霜但覺暖流人體,寒意稍減,迷迷糊糊又醒過來,但見公羊羽神色焦急,眼中盡是關切之意,再側目望去,梁蕭早已蹤影全無,心中頓時湧起一陣絕望,悲苦悽惶,怔怔落下淚來。
公羊羽見她醒轉,心中稍安,又見她流淚,皺眉道:“哭什麼?不許為那種小畜生流半滴眼淚!”花曉霜氣道:“你幹什麼要欺負蕭哥哥,我……我……”她不善罵人,雖然憤怒至極,但一時間又不知如何發泄。
公羊羽怒哼道:“你喜歡那小畜生是不是!哼,以後再不許喜歡那個小畜生了!”花曉霜聽他一口一個小畜生,終於按捺不住,大聲道:“你再罵蕭哥哥小畜生,我就罵你老……老畜生!”
公羊羽大怒,喝道:“你敢?”本想説,我是你爺爺。但他拋妻棄子,心中有愧,不便相認,氣呼呼瞪了曉霜片刻,勉強壓住怒意,放軟口氣道:“我跟你説,那小畜……哼,那小子乃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惡人,他帶着韃子兵,攻城略地,殺人無數,人人得而誅之!”
花曉霜從小生長天機宮中,少見外界苦難,對國家社稷之事,也多是得自書本,沒有切身體會,對公羊羽所説似懂非懂,茫然片刻,緩緩道:“我不知蕭哥哥對旁人怎樣,但他對我總是很好。明歸爺爺挾持我,他拼死救我,那時我就想,今生今世,我也報答不了;後來,師父死了,蕭哥哥始終陪着我,洗衣,做飯,收拾房子,逗我開心。若是沒他,我一定活不了的。剛才他又答應我,陪我走遍天下,行醫救人!
我……我只想活着一天,便陪他一天,不管天下人怎麼説,我就是要跟他在一起,無論他是好是壞,我都喜歡……”説到此處,眼中透出倔強神情。
公羊羽呆呆望她半晌,忽地皺眉道:“天下人都與他為敵,你也喜歡麼?”花曉霜用力點點頭,公羊羽道:“若你爹孃也要殺他呢?”曉霜一呆,咬牙道:“我還是喜歡!”公羊羽默然片刻,嘆道:“你當真不後悔麼?”花曉霜搖頭道:“死也不後悔。”
公羊羽愣了一愣,忽地哈哈大笑,拍手道:“他媽的,好,沒想到,天機宮死水一般的地方,竟出了你這等女孩兒,哈哈,痛快,痛快,做人就該無遮無掩,敢做敢為,但求自己所愛,管他別人如何看待!哼,就算他媽的做錯了,也比那些滿嘴仁義的偽君子好得多!”
公羊羽冒天下道義之譏,拋妻棄子,追逐了情半生,也無結果,心中之苦悶壓抑可想而知,孫女兒這幾句話,直説到他心坎上,讓他欣喜欲狂,只差翻個筋斗,引吭高歌了。當下把對梁蕭的憎惡拋到一旁,對花曉霜道:“你想不想見他?”曉霜點頭道:“想啊,可他被你趕走了!”公羊羽微微一笑,將她挾在脅下,足下風生,向林外飛奔。
曉霜見他舉止古怪,心頭忐忑,不知他要如何對付自己。公羊羽奔出一程,卻見梁蕭站在遠處溪邊,望着溪水發愣,心頭沒由來一喜,放下曉霜,揮手道:“你去吧!”花曉霜看見梁蕭,又驚又喜,聽得這破衣儒生肯放過自己,更是欣喜欲狂,笑道:“先生你真好,對了,我看過書,你的傷是被‘太陰真精’所傷,這種功夫化自玄陰離合神功,我給你説個方子……”
公羊羽擺手冷笑道:“這點兒狗屁傷勢難不倒我,哼,我受了傷,老怪物也好不到哪裏去。”他望着梁蕭,眸子倏地一寒,怒哼道:“你與他走得遠遠的,若再與我遇上,只怕我按捺不住,又要取那小畜……哼,那臭小子的性命。”大袖疾揮,好似一隻大鷹,身法飄搖,轉眼間去得遠了。
花曉霜見他如此輕功,心中駭然,匆匆奔上,叫道:“蕭哥哥!”梁蕭離開曉霜,不知何去何從,正自仿徨,聞聲一看,不覺驚喜道:“你……你怎麼來了?”花曉霜笑道:“那位先生放了我啦!”梁蕭奇道:“他人呢?”花曉霜道:“方才走啦!”想起公羊羽臨走時放下的言語,心頭打了個突,忙道:“他心性多變,只怕過一陣後悔,又轉回來為難你,我們還是快快走吧!”
梁蕭沒料公羊羽如此罷手,深感難以置信。過了一陣,才還過神來,拉住曉霜的手,嘆道:“看起來,老天爺也不讓我離開你呢!”花曉霜微微一笑,心道:“是我不想你離開才是!”
二人離而複合,別有一番欣喜,返回住處,花曉霜給梁蕭續好斷臂,匆忙收拾行裝,連夜啓程。花曉霜出生天機宮,最愛書籍,裝了一包醫書不説,還將詩書詞曲也裝了一袋。梁蕭看得皺眉,道:“這些書帶着做什麼?”曉霜笑道:“平日看着解悶也好。”梁蕭心道:“卻真是小書呆子。”卻不明説,只將書籍器物默默負上雙肩;曉霜也跨上快雪,抱起白痴兒與金靈兒,二人素衣竹笠,一前一後行出杏林,向着山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