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説張博天在白中天的帶引下,來到了獵户吳家,三人才在正屋沒有坐多久,吳家嫂子已把一大盤醬肉端在桌面上,一大壺燒酒,還有大海碗的筋麪條,一人面前一大碗,連吳獵户那個小兒子也湊着桌邊呼嚕嚕往肚裏吸麪條,一副自得的模樣。
三人喝着酒,白中天這才問張博天道:
“張兄二人怎麼這時候往山上跑,難道也是在搜尋什麼稀世藥材?”
張博天一聲苦笑,道:
“我這是陪我那兄弟上山,他説要找人,卻岔了路,幾乎把我這條命賠上。”
吳獵户問道:
“究竟是在什麼地方碰上那畜牲的?”
“翻過三道土地嶺,再往西去,繞個七八里地,那處好像叫朝陽峯的山腰上。”
吳獵户一驚,道:
“可別往那鬼地方去,陰風慘慘的大白天也會聽到鬼在叫!”
白中天雙眉一皺,道:
“怎麼回事?”
張博天也道:
“難道就因為那兒出了那條巨蟒?”
吳獵户搖搖頭,道:
“二位可能還不知道,就在那個朝陽峯下面深谷裏,不知什麼時候,竟然死了二十來個一色官服打扮的人,全都是被人切下腦袋,從老高的懸崖上踢下來的一般。”
白中天一驚,道:
“真有這等事?”
張博天心裏明白,那全是他與戈正二人的傑作,只是在如今的場合,他不能有所表示。
“吳兄是怎麼知道的?”
吳獵户道:
“去年秋初時候,我追趕一頭花斑豹,那時候它已中了我一鋼叉,淌着血竄到朝陽峯下面,但等我趕到那兒,卻沒有那畜牲的蹤影,卻見一大堆帶着衣裳的屍骨,堆在那兒,可是沒有一個頭骨不是滾得遠遠的。”
仰着脖子喝了一口酒,吳獵户又道:
“他孃的還真黴氣,回來後害了一場大病,在牀上整整躺了半個月。那半個月,可真苦了娃兒他娘了。”
張博天當即又問道:
“這以後你又在那兒發現些什麼?”
“當然是去了幾次,但是什麼也沒有發現。”
張博天心裏在罵,你小子會撒謊,去了幾次沒發現什麼,騙誰?
但他卻表面上仍然一派斯文,也因此誰也沒有看出他腹內機關。
當天夜裏,張博天就在吳獵户家歇下來,只是他在夜裏盡在做惡夢,白中天幾次被他吵醒過來。但白中天明白,一個身負蟒傷的人,在經過那麼一陣驚心動魄的生死搏鬥以後,做惡夢那是自然現象。
就在第二天一大早,白中天與張博天二人離開吳獵户的那所茅屋。吳獵户特別拉着自己那個十來歲的小兒子,一直送到山溪旁。
白中天一手摸着那孩子的頭,笑對吳獵户道:
“放不放心把小杰送到白家堡去,學幾招防身把式,再讓他識幾個字?”
吳獵户透着感激道:
“大少堡主這麼説,吳超心裏自然感激十分,等過兩天我同他娘商量一下,再説……”
白中天哈哈一笑,道:
“有話只管説,我又不是外人,再説每次我上山,都免不了要打擾你一陣子。”
張博天心中疑竇更濃,好傢伙,這二人經常山裏走動,難保不被他們找到自己的藏寶地方,他孃的等着瞧吧!
突然吳獵户又道:
“我是説山裏那頭大貓,那身毛皮我見過,還真的不錯。等我把它弄到手,把那張毛皮送到白家堡,一方面給老堡主拜壽,也算是一項見面禮,再方面小杰到白家堡免不了要大少堡主費心,吳超總不能不有所表示吧。”
白中天打個哈哈,道:
“老吳,你有這份心意就好了,白家堡不缺你那一張虎皮,儘快把小杰送去,我還滿喜歡這娃兒的。”
白中天掏出一錠銀子,塞在吳超手中,道:
“替孩子制兩件新衣裳,免得讓人説咱們寒酸。”
吳超沒有説話,但誰都看得出來,吳超的喉梗在跳動,眼眶在蓄淚。
然而白中天早已與張博天二人,跨過了山溪,頭也不回沿着那條通往景陽鎮的唯一小徑走去了。
一直來到景陽鎮上的“悦來客店”,白中天與張博天一走入飯店那個大門坎,王掌櫃就目露驚奇地迎上來。
“怎麼你們……”
白中天笑道:
“王掌櫃的可是説我們怎麼會湊到一塊?”
“另外一位大個子呢?”
張博天粗聲粗氣地道:
“死了!”説罷便直走入後面房間。
白中天雙眉一緊,緩緩道:
“這人透着怪,自從我救了他以後,看不出他有感謝我的意思,難道他是個不通人情道理的粗漢?”
王掌櫃一笑,道:
“也許他這是大恩不言謝,全都擱在心裏頭吧。”
白中天嘴角上牽,冷笑道:
“也許是我白中天多事,不該把他救活。”
二人就在正中的四方桌子上坐定,白中天掏出一個布包,打開來指着布包,道:
“王掌櫃你看,這可是難得一求的蛇涎香,草本上叫‘蛇片’,得之不易。”
王掌櫃幾乎把臉都貼在桌面上,邊瞧着邊聞:
“嗯,有一股淡淡的香味,看樣子還真值銀子。”
白中天含笑收起白布包,小心翼翼揣入懷裏,邊笑嘻嘻地道:
“打老遠的安康上一趟終南山,能有這樣的收穫,總算不虛此行了,哈……”
突然,張博天揹着個包袱,掖着他那把大刀,自店後走出來。
他把一錠銀子放在王掌櫃面前,冷冷道:
“夠不夠?”
“客官你這是……”
“我問你這幾天的店飯銀子夠不夠?”
“夠!足夠了……”
張博天扭頭對白中天咬牙一笑,使白中天不由打了個寒顫。
“張兄,天都快黑了,難道你……”
“要事在身,天黑也得上路。”
“可是你的傷……”
“張博天命大,遇上你這位救星,大概是死不了啦!”
他一頓之後,看了站起來的王掌櫃一眼,又道:
“不死,就得為活着打算,二位説是吧?”
於是,張博天走了。
他走得匆匆,話只兩三句。
四方桌前的王掌櫃,手拿着煙袋滿面狐疑地望着張博天遠去的背影,直在搖頭。
而白中天,卻自言自語道:
“也許他是受了刺激,難免有這種不正常現象。”
於是,在王掌櫃的好奇心與追問下,白中天把昨天發生的人蟒大戰,對王掌櫃説了一遍。
“怪不得他是這副樣子,想想他們二人剛來時候,全變了樣。
來的時候,二人有説有笑,如今好夥伴這麼一死,也難怪他住一宿的興致也沒有,提起行李就走了。”
白中天也道:
“看來這姓張的可真是性情中人,講義氣,夠朋友!”
“嗯,是個血性漢子!”王掌櫃接了一句。
然而他二人卻再也料不到張博天這麼一走,並非是帶着朋友喪命而使他哀傷逾恆的心情,相反,在張博天的內心中,正充滿着怨毒的仇與恨,他真正應了那句:
“如蟻附羶,如蠅逐臭。”
但是張博天如今既未附羶,更未逐到臭,他只是空歡喜一場。
就在武當山北道溝的溝口附近,有一間茅屋,那兒可是他張博天與戈正二人窩了一年的地方。
從北道溝子往正東,半天不到的時間,就會到老河口,只是一年的山野生活,並未使張博天與戈正二人對人生稍有改變,如果説二人真正改變些什麼的話,那就是二人變得更貪得無厭,因為二人已是急不可待的,要成為雄霸一方的大財主。
如今,戈正算是應了那句“貪夫殉財”,而死在終南山的朝陽峯。
張博天卻背了追查失寶的“重責大任”。
於是,張博天擬定了一個“偉大計劃”,那可是跟着魏公公橫行霸道時學的招數。
張博天收拾茅屋中值錢的東西,背了一個包袱,然後一把火,把個茅屋燒掉。
當然,燒茅屋對他張博天而言,那是他的第一步,也是表示他“壯士一去不回頭”的決心。
遠遠的,張博天回頭望望冒黑煙的草茅屋,心中已產生了當年在京城跟着魏忠賢的那種吃天啃地的野心,當然,首先他得找找當年的舊屬同僚,因為一個人是起不了什麼大作用的。
他張博天當年能成為魏忠賢的心腹悍將,自然也知道不少名堂,更認識不少人物,不過要把這些東躲西藏的朝廷重犯重新湊在一塊,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不過就他所知,沿着漢江西上,有個白河鎮,那兒可是個三省交界地方,也是個真正三不管地方,也因此魏忠賢的舊屬窩在那兒的也最多。
再説這白河到安康不遠,有一天自己成了氣候,安康附近的白家堡,自然是頭一個目標。
春陽照醒了大地,但照不醒張博天一心尋找失寶的決心,他不甘心烤熟的鴨子竟然又飛了,所以他揹着包袱來到了白河鎮。
白河這地方,也算是個小小的水旱碼頭,自不免龍蛇雜居,牛鬼蛇神一大窩,但卻誰也不識誰是老幾!
張博天頭兩天就在這白河鎮上閒逛,竟然沒有碰上一個認識的,他不覺有些納悶。
是不是有了什麼風聲,全逃走了?
就在他這一意念中,緩步來到漢水河邊。
才一站定,張博天心中就是一喜,好大的一艘四方渡龍,兩邊站了七八個壯漢;黑短衫,松腿褲,光腳丫子黑頭巾,那露在外面的一張臉上,全透着迷惘的樣子。
但那個坐在船頭上抽着旱煙的中年漢子,他可知道,那不正是錦衣衞的副將高磊嗎?
四方的擺渡大木船上,張博天閃身來到高磊面前,隨手摘下他的那頂大草帽。
高磊一驚,忙站起身來,正要施禮開口,卻被張博天以手製止。
“高兄這一向得意?”
“賺點血汗銀子,塞飽肚皮了事。”
張博天隨手一指,道:
“這些弟兄們可是……”
“舊部老人,跟着我混日子。”
望着張博天的臉,依舊是一副福態的將軍相,高磊低聲道:
“將軍真是福大命大,逃過一場大難。”
張博天冷冷一笑,道:
“大難沒死,可也並未有什麼後福臨頭。”
嘿嘿一笑,高磊也自怨自艾道:
“有道是,樹倒猢猻散,山倒河塞滿,咱們能大劫之後,還有一條老命,算是祖上有德了。”
張博天一聽,冷哼一聲,道:
“高兄,你知道我這是往哪兒去?”
望着高磊的驚異模樣,張博天一本正經地道:
“高兄大概還不知道,前年我同戈正……”
高磊一驚,張博天立刻又道:
“我説的就是經常與我張博天在一起,替公公辦事的那個戈將軍。”
“我知道,黑溜粗大黑個,活像個毛張飛似的,有一回我親眼看他在黃河岸邊揮刀殺人,像切蘿蔔疙瘩一樣。”
嘿嘿一笑,張博天道:
“他人已往終南山去了,高兄你聽説過沒有?我同老戈押着公公一批金銀珠寶,正走在半道上,突然公公的死訊傳來,半夜之間,天全變了,沒辦法,只好把那批寶物埋在終南山的一處高峯上。”
看着高磊吃驚的樣子,張博天心中自然是暗暗得意,於是他話在此地打住,人卻緩緩地左右踱了幾步。
“夥計們,艙裏提壺茶水來。”高磊高聲叫。
立刻就見一個赤腳年輕漢子,飛快地提了個茶壺與茶碗走過來。
高磊立刻把這位當年殺人不眨眼的張博天,邀請到船頭,兩個人還真促膝暢談起來。
張博天邊喝着竹葉茶,邊道:
“弟兄們長年揮刀搏殺,流血淌汗不説,為的就是博個一官半職,過上他孃的威風八面的日子,靠上魏公公,好不容易成了些氣候,卻他孃的突然一下子全變了樣!”
高磊嘆口氣,道:
“將軍説的也是。”
“不要再稱呼我將軍,我聽着有些刺耳,將軍要在陣上亡,如果我是烈士,那就該是‘烈士殉名’而死在公公的身旁,可是我與戈正……”
高磊道:
“這是天意,如果張將軍與戈將軍二位在,或許不會有事!”
張博天的心意,高磊如何會知道?
而高磊的心事,張博天卻摸得一清二楚。
如果張博天打從現在起,一句話也不説,抽腿就走人,包高磊會黏着他的屁股般不放鬆。
張博天心裏明白,那全是寶藏的關係。
當然,這一招也是張博天所想出來的。
緩緩的,張博天招手,二人又坐在光溜溜的甲板上。
好長一陣,張博天沒有開口,只管拿兩隻大眼望着海中來回渡的大小帆船。
張博天並非不知道高磊在等他的下面話,但他總得把高磊的胃口吊起來,才能一舉而説動其餘的人。
“我同戈正二人押的那‘堆’金銀寶物,要我二人整天坐着算,也算不出究竟值多少?就算是富甲一方的大財主,也足可以富個百二八十個的。”
張博天望着高磊在額頭冒汗,那是心跳加劇的正常反應現象。
於是,張博天不輕易地又道:
“埋了那麼多金子財寶在山上,對我二人來説,有個什麼用?嗯!”
張博天心裏還真想笑,但他自知已是苦哈哈,就算看到高磊的大嘴巴只張不合,他仍然沒有笑出來。
輕輕一嘆,張博天又道:
“我同戈正二人都有個同感,這些無價之寶,是那些想巴結咱們魏九千歲孝敬的,也可以説是咱們所有跟隨公公拼命得來的,按理説誰都有份。”
高磊不停地點着頭。
張博天也在心中點頭。
“你高兄在這碼頭上,算是混了些日子,眼下你又統領着十來個弟兄,算是有了飯碗可端了。”
仰頭把碗裏茶一喝而幹。
高磊立刻接過碗,又滿滿地給張博天倒了一碗,伸着脖子,就等張博天再往下説。
“我這是在替魏公公散財,約莫着高兄只要看到咱們的舊屬老夥伴們,有流落街市,混不下去的,只管來找我,我領他們去終南山,當然多了也沒有,三五百人,每人送他們幾十兩黃金,也好叫他們將本求利,謀個小生意,混個下半輩子餓不死。”
高磊一聽,立刻豎起大拇指,道:
“張爺,你這是菩薩派你來的,救苦救難真的救在刀口上了,老實説,眼下這條大船,那不是我高磊的,這件事兄弟們全知道,白河鎮的裘四爺的這條船,你不知道規矩可大呢!他們三日一收租,五日一驗船,收不到租,就得被趕下船,船壞了沒替他修好,也估價照收,你要是同他們講道理,連這白河小地方就別再混了。”
高磊祈求地望着張博天,又道:
“過着這種日子,弟兄們想着過去,這下子又可好,張爺來了,只要我露露口風,誰不跟着張爺走,我高磊就是個龜兒子!”
張博天一聽,心中自然一陣高興,但他知道,那是寶藏的關係,於是,他慢吞吞地又道:
“把弟兄們立刻派出去,白河鎮上該有不少弟兄們還在,晚上大家就在這大方船上聚一聚,趕這一兩天裏,我就帶各位上終南山去,別讓戈正盡在山裏苦等。”
張博天隨手掏出兩錠銀子,又道:
“弄些酒菜來,晚上大夥也好喝一盅團圓酒。”
高磊立刻把這件事對正在忙着洗擦的七八人一説,立刻間全都圍在張博天的四周,一個個面上又露出了當年那股子有魏閹撐腰時為非作歹的剽悍模樣來。
“張爺,我們跟你走!”
哈哈一笑,張博天道:
“咱們本來都是在皇城為官的,並不想當流寇,張博天也只是看不慣,也不忍心各位就這麼為那一日兩餐拼死拼活,才想帶各位往山裏去,把藏的那‘堆’金銀珠寶分一點送給各位,張博天可沒有落草為王的打算。”
“無論如何,我們這是跟定張爺了!”
“對!決不再為那姓裘的王八蛋流汗了。”
張博天雙眉一揚,道:
“那姓裘的是什麼樣人,也敢這般的橫行霸道?”
一咬牙,又道:
“有道是虎死不倒,狼死露齒,可是咱們做屬下的,可不能像個縮頭烏龜,等晚上弟兄們聚得差不多了,高爺領着你們,抄這姓裘的家去!”
十來個剽悍的大漢,立刻高興的大叫。
於是,就在高磊的吩咐下,各人分途去行事,撐船?還撐他孃的屁船。
兩棵河邊的老柳樹根上,死死地繫着粗纜繩子,原本是漢江面上的大渡船,如今卻人去船空,只有一個白胖而又粗壯的大漢,盤膝坐在半人高的艙房裏,一邊嗑瓜子喝竹葉茶,一邊微閉雙目,從他那寬口四周的鬍子不停地扭動着,不難猜出他在動心思,傷腦筋。
他正就是魏閹當年東廠的心腹張博天。
他的心思,打在白河鎮姓裘的身上,當然,能在這姓裘的身上先撈上一票,張博天的這條根算是活了,然後拉人上山,應該可以成氣候的。他奶奶的,官做不成了,便只好去做寇。
當然,目的只是為了以實力去追回那無價的寶藏,否則真的死不甘心。
張博天也下了狠心,就算這一回是下地獄,也認了。
江面上往來的大小船隻,全都泊近岸邊,有些船靠了岸,人全向白河鎮上走去,而老柳樹下的大渡船上,天尚未黑,已經擁來五六十人,其中有十幾個人,見過這位東廠的悍將張博天,而張博天也認識其中四人,那全是當過大內護衞的,如今全都成了落魄之人。
張博天知道那四名護衞,手底下還真有兩下子,只是叫不出他們的名字。
當天晚上,六十來個當年魏忠賢身邊的爪牙,在酒與肉的“點綴”下,全都又把“野心”結合起來。
於是原本是魏賊身邊的四名“過命”衞士搖身一變成了張博天的四大將,高磊成了副首領。
只是,張博天的這四大悍將也真是怪,因為他們的名字全是複姓,歐陽泰與令狐平二人淪為替人趕豬,司馬山與上宮中二人則為人山上伐木,哥兒四個約定好,初一十五四個人就一定在這白河鎮上小聚一番,敍敍當年之“勇”。
正好今天初一,三月初一春開,看來四個人全要發筆小財了,因為……他們在酒館裏碰上了高磊。
這是四人碰上高磊後所共同的想法。
當天晚上,白河鎮漢江邊,老柳樹下面的那艘四方擺渡大木船上,就在正中的桅杆頂上垂下兩盞大燈籠,船上滿滿地擠了近七十人。
酒是整壇的,是船上人由白河鎮花銀子買的。
不過菜可是自己人做的,白河鎮“四方客店”的兩個二師傅,那可是高磊的舊屬,他們脱下官服衣,穿上掌灶衣,鍋台前面一站,成了“四方客店”的廚師;只是二人在一聽到魏忠賢的手下大將念舊,要給大夥分點“庫存”花用,自然也丟下鍋鏟菜刀跟到老柳樹下面,而且自告奮勇地給大夥弄吃的。
燈光下,甲板上,張博天大馬金刀地往船中央一站,那股子氣勢,立刻讓六七十人覺得,那不是東廠的將軍還會是誰?
張博天沒有説話,腮幫子鼓得高高的,濃眉下的大眼睛,在他那懸膽鼻一聳一聳中,生生磨出了一眼眶的眼淚。
其實,這眼淚也只有張博天一人知道,而且他在心裏面也絕不會否認,那眼淚的來源,是出自他的思寶心切,那些他不只摸過一遍的寶物金塊。
然而如今張博天的以淚洗面,他卻來了個“楚淚晉用”,只見他大巴掌在臉上摸了一把,悲切切地道:
“弟兄們!魏公公地下有知,必定在錐心泣血呀!好兄弟們如今全成了三餐不繼的可憐蟲,十多年苦心賣命,換來了什麼?”
一頓之後,看着所有的人全仰頭望着他,心中有點不亦樂乎的感覺,不由的伸手撫了嘴巴四周那半寸長的黑不溜短鬍子一把,又道:
“張博天這是路過白河,發現各位夾在這三不管的地方,忍飢挨餓,受人剝削,連個大氣也不敢吭一聲,我張博天是人,是人就忍不下這口鳥氣。”
伸手彎腰,撈起甲板上的酒杯子,一仰頭喝了個幹,咧着大嘴巴,又道:
“我問你們,當年勇全到哪兒了?”
環視了四周一眼,又道:
“沒銀子是吧!”
張博天環視一下岸上,岸上黑漆一片。
於是他這才沉聲道:
“戈指揮如今入了終南山,約好了他在那兒等我,我想帶你們上山去……”
他遲疑了一下,又道:
“我這是把話説在前頭,帶各位上山,不是去落草,而是去挖寶,只要把那堆我與戈將軍親自埋在那兒的一堆金磚珠寶,多少給各位弄一些,弟兄們往後過日子,也就寬鬆多了。”
張博天此言一出,還真的不少人鼓掌叫好的。
於是,張博天又道:
“今天我才到了這白河鎮,卻發現一樁令張博天無法容忍的事,聽説鎮上有個姓裘的,專喝咱們弟兄們的血,這種人咱們可得給他點苦頭吃。”
突然有人高聲道:
“張爺,那姓裘的警衞嚴,門坎高,如今咱們連把刀全沒有,怎麼個殺法?”
張博天哈哈一笑,激昂地道:
“要領着你們上山,總得先讓你們見識見識,正所謂,沒有三兩三,怎敢上梁山。”
一頓之後,張博天高聲對坐在自己面前的高磊道:
“高老二,這就着人去裘家報個信,就説有人把他的大船砸了,要他快派他的手下大將,趕來捉人吧!”
高磊成了高老二,這是張博天給他的“官位”,感激之情,溢於言表,當即道:
“馬上去!”
一個赤腳壯漢,鬼靈精一般隱到了夜暗中。
船上,七十個等着分一票的壯漢,正收拾起杯盤,等着看他們的張爺發神威,露一手。
當然,在他們的心中,期望着張爺大獲全勝,因為大夥還指望着領他們去分一杯羹呢。
也因此,張博天的四大複姓將軍,還真的暗暗戒備,萬一張爺有個失閃,也好大力支援。
在一排桑林望去,白河鎮像失了蹤影一般,一些也看不到,因為這中間有了個不高的斜坡在擋着。
突然間,自斜坡上亮起了五六盞燈籠,朝着河岸邊走來,看情形走得還真夠快的。
張博天立刻叫船上的人全躲到暗中,自己拎着大馬刀,朝着一幫來人迎上去。
兩下里就在河岸不遠處碰了頭。
立刻,就見五六個明亮的燈籠,把張博天圍了起來。
“你們大概就是姓裘的那王八蛋所豢養,專喝人血的狗了?”
張博天暗中數一數,不多不少,整十個,每人手裏還拿了一把明晃晃的鋼刀。
燈亮下,只見一個頭挽青巾,一身短打,足登薄底快靴的細瘦高個子,翹着上唇的八字鬍子,冷冷地罵道:
“他奶奶的,你娘是不是給你生了兩條命?還是兩個膽?竟敢撒野撒到裘四爺的地頭上,怎麼的!你想砸四爺的船?”
“老子不但要砸他裘老四的船,還要砸他那顆項上的腦袋瓜子!”
仰天打個哈哈,來人道:
“成!只要你能勝過我‘白河熊’李霸的兩把板斧,裘四爺就在他那正廳上等你去摘他的頭。”
嘿嘿一聲笑,張博天道:
“老子這把大馬刀,很久很久沒有喝過人血了,今晚上可得好好祭一祭!”
他祭字才出口,碩大的身影,一閃而衝到李霸身前,大馬刀幻起一束懾人冷芒,激流一般劈向李霸的面門。
李霸想不到面前這個既粗且壯的大漢,説殺就殺,急切間,奮起雙斧,迎上張博天那致命的一擊。
就聽一聲脆響,火花四濺,緊接着“叭”的一聲,李霸的人,已飛起三丈有餘,只聽他“哎……”呀字尚未出口,人已癱在地上,四平八穩的樣子,準是死了。
原來張博天在一刀疾揮下,黑暗中卻奮起右腳,正蹴在李霸的關元上,那可是要命的地方,李霸再也想不到,自己一身所學,竟然是這麼的不實在。
但李霸如何會知道前面站的人,正就是魏公公也稱道的大內高手張博天?那個人稱“閻王刀聲”的張將軍?
張博天一招之間,踢死了李霸,立刻招來另外三人的圍殺,但在各處一招之後,張博天一邊揮刀,一邊冷冷笑道:
“就你們這幾招花拳繡腿,給張爺提夜壺也不夠格。”
就在他的揮刀劈砍中,三個人全都被他踢翻在地。
於是,六個提燈大漢,平日的威風全都加以冷藏起來,掉頭就跑。
突聞張博天大吼一聲道:
“站住!”
他的喉管粗,中氣足,這一吼,還真把幾個提燈的叫軟了腿。
九個人不跑了,緩緩地翻過身來,且軟叭叭地往地上一跪,就等面前這個煞神來挑肥撿瘦了。
張博天大馬刀連連幾個人面前比劃,冷笑道:
“就你們這點玩藝兒,也想幹那吃天啃地不花老本的買賣?大爺我老實告訴你們,就你們這幾顆腦袋,不值我親自動手的。”
突然,他大喝一聲,道:
“把刀放下,滾得遠遠的,再要讓我碰上,就別想活着等天亮了。”
幾個人還真聽話,丟下死的李霸,一鬨而散。
於是,暗影中又是一陣哄叫,六七十人全都圍着張博天直叫“要得”!
“高老二!”
“張爺你吩咐。”
張博天道:
“把他們丟棄的傢伙,先分配給弟兄們,咱們這才在姓裘的蛇尾巴上敲了一小截,還未打到蛇頭。”
一頓之後,張博天又道:
“約莫着龜孫子是不會甘休的,咱們這就合計合計,先整這個姓裘的一個七葷八素,再連夜放舵往西,先替弟兄們出這口鳥氣再説。”
張博天此言一出,四周的人無不叫好。
於是,就在眾人“賊性忽發”的激動中,每個人全都磨拳擦掌,共同的意願,就是先幹一票,而這一票的對象,偏就是白河惡霸裘四爺。
本來,官匪就是一家,做官的張博天,並非只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蠢材,否則他不會混到魏忠賢的身邊。
拿白河鎮的這檔子事來説,對他張博天而言,那可是小事一樁。要知道,“東廠”本來就是乾的整人的生意。
很快的,他已把人手分配整齊。
湊合着有武功的每人手中操着傢伙,還有近四十人沒有刀劍使用的,張博天依照地形地物,把這些人全都掩在暗中,白河鎮的江邊上,有的是鵝卵石頭,每個人盡在身上揣個十多個,單等姓裘的人一到,先用這些石頭,砸他們個腦漿迸流,然後……
然後的事,張博天沒有説,當然也沒有人問,但每個人心裏全明白,裘老四煞星臨頭了。
江岸距離白河鎮本來不遠,就在張博天把人分配妥當不久,從鎮上射出一溜的燈籠火把,似天上流星般,筆直的朝着江邊飛來。
守在斜坡上的一羣手握石頭的人,心情愉快地隱在暗中,他們每人全沒有忘記張爺的話,石頭要集中砸,下手要狠,砸完了石頭,就算任務完了,馬上隱入黑暗中,絕對不能逞能硬拼。
遠遠的從燈亮的照耀中,約莫着姓裘的又派來三十多人,全都是舉着明晃晃的鋼刀,吶喊着殺奔江岸來。
沿着斜坡的管道兩旁,種了兩排不知名的樹,只是樹葉有巴掌大,有人叫楓樹,還有戲稱瘋樹,不管什麼樹,只要到晚上,總會遮住一大片的光。
一行人似一羣“嗷嗷叫”的獵狗般,衝過斜坡,只要再奔下去,就是江岸了。
突然間,天上像是下了冰雹一般,拳大的石頭,盡朝着一羣人砸來,當場就有幾個被砸昏在地,也有十幾個血流滿面地雙臂抱頭,往江岸衝去,那些提燈的,有一半丟下燈籠就逃。
逃,只有逃向江岸!
於是迎面遇上了張博天近三十人,他們舉刀就砍,見人就殺。
就在張博天率領的這羣“再武裝”衞士的圍殺中,從白河鎮裘四爺的府上殺向江岸的一夥近三十人,沒有一個倖免,全都躺在江岸邊。
對於這種羣殺羣毆,自從白河鎮淪入三不管地界以後,人們也看得多了,不論船上或地上,只要有了這種殺戮,誰都會緊閉門扉,躲之唯恐不及。
張博天看來真的時運當頭,因為自白河鎮衝來的一羣“獵狗”,被他這羣似虎般的“屬下”,全要了命。
“弟兄們!把來人的傢伙撿起來,跟張爺找裘老四去。”
到了這時候,一羣人才真的豁上了,因為,只要殺人裘老四的大宅子裏,裘老四的那些得之“極”易的金銀,就夠一幫弟兄們花上個三五年的。
張博天也只是衝着高磊一點頭,當先率領他那四個複姓衞士,拿着大馬刀朝白河鎮走去。
高磊立刻登高振臂一呼,粗聲道:
“弟兄們!咱們這可是另打灶重開鍋,要想往後跟着張爺上山挖寶,總得讓張爺知道咱們目前的處境,姓裘的颳得咱們皮包骨,張爺這是替咱們出氣,才拎着刀找那姓裘的算老賬,咱們大夥可得合着使把刀,先扳倒姓裘的,他孃的誰要是孬種,高二爺先拿他來祭刀。”
於是,就見他一揮手中大馬刀,大叫一聲:
“跟我走!”
一羣人,走起來“喔喔沙沙”怪嚇人的。
如果説這時候有人勸阻他們,何必要往地獄鑽,包準這羣人中沒有一個有同感,也不同意這個説法。
因為,他們明明是上金山,搬金磚,何來地獄可鑽?
但是,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正在做着“奔向地獄”的事而不自知!
誰會承認自己在自挖墳墓?
否則,這世界就太平多了。
張博天一戰服眾,再戰顯威,而顯威的真正地方,正就是白河鎮北頭的那座四周圍着兩頭高大的大院牆巨宅,那兒正住着白河一霸裘長根裘四爺。
裘長根並不是白河鎮上土生土長人物,如果認真説起來,他該是先朝的一名小官,也有人説這裘長根當年在安康縣衙當捕快頭子,手底下有那麼幾招絕活,他之所以在這白河鎮上落户,也是由於處在亂世,跟着他的一些手下人,要吃要喝,他這才來到這三不管的白河小鎮。
裘長根,40出頭,人長得黑不溜粗的,他當年在安康當捕頭的時候,也交了不少江湖人物,只是大部分全是黑道上混的,也因此,他才在這白河鎮上成了氣候,因此在白河鎮上,只要裘四爺跺跺腳,白河鎮上的房屋就會晃盪個好一陣子。
有道是,“人大不教不成才,樹高不修枝亂生”,裘四爺的樹大而枝也亂,於是裘四爺成了黑白不分,正邪兩面的大人物。
也因此,裘四爺還真的是在這白河鎮上成了露臉人物。
然而他再也沒有想到,他這棵未修剪的大樹,卻倒得這麼快,快得令他有些莫名其妙。
且説張博天早已琢磨好了,姓裘的再有能耐,自己一連放倒他三十多人,不相信他的那個宅子裏有多少人能派上用場的。
當然,先損耗姓裘的一些力量,自己再殺人他的老窩,狠狠地洗劫一次,説不定往終南山裏一紮根,這尋找失寶的事,就容易進行得多了。
一路上,張博天挺着他的那把大馬刀,三步並做兩步行,有時候還來一陣小跑步。
幾隻“裘”字燈籠,似飛一般,走在張博天的前面,沒有人吭一聲大氣,對於這些當年殺人如麻的東廠、西廠衞士和錦衣衞們而言,能讓他們憋在這白河鎮上一年多,過着聽人吆喝的日子,那簡直就是一種奇蹟,對他們來説,也是一種虐待,如今這憋過頭的肚皮,就要爆了,爆得是不是地方,他們沒人問,當然爆得是不是時候,更不會有人管。
裘老四也沒有想到,在這三不管的地面上,還有來制服他的人!
因為制服他的,並非是大明的例律,卻是一羣他想都想不到的一幫奸黨轉為的賊寇!瀟湘書院圖檔,7dayOC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