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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口舌之戰

    隔得十餘丈,丁亨利舉槍向我示意,高聲道:“楚將軍,好了麼?”我也舉起槍,大聲道:“好了。”丁亨利的禮數倒是面面俱到,又行了一禮,拍馬向我衝來。他騎着一匹紅馬,周身如火炭,配着一身黑色軟甲和白色長槍,模樣極是俊朗神武。

    丁亨利能被稱為是五羊城後起之秀,槍法定然不弱,衝過來時,邊上的人一聲喝彩。我盯着他的槍尖,雙腿踢了一下馬腹,也衝了出去。

    馬行甚快,以這麼快的速度疾衝,看來丁亨利是想一槍決勝負,不會跟我纏鬥。他手中的白堊槍平平舉着,我已算定,只消撥開他的槍尖,讓他一槍刺空,剩下來的便是我的場面了。

    十餘丈的距離,兩匹快馬疾馳,只不過一瞬間便碰面了。我的目光已鎖定了他的槍尖,我也有自信,只消他進入我長槍所及的距離,定能讓他一槍掉下馬來。

    距離在極快地縮短,他那白堊槍的槍尖在我眼中也越來越大,我估計着已能碰到,突然手一送,長槍已撥到了他的槍上。“砰”一聲響,卻如撥到了一塊巨石,竟然一動不動。

    他的力量居然這麼大,不會輸給陳忠!

    我大吃一驚,丁亨利卻在馬上一長身,喝到:“中!”長槍如活了一般,突然從下往上挑來,槍尖已對準了我的肩頭。

    白薇告訴過我,丁亨利的力量極大,沒想到我還是低估了他。力量大的人一般速度不會快,但丁亨利力量既大,又快得異乎尋常。他的槍法不見得如何高明,只是這樣的力量和速度足以彌補槍法的不足。

    難道只是一招我就要被打落下馬了?

    丁亨利的槍已到跟前了,我心中一沉,身體的反應卻比腦子更快,人猛地伏倒在鞍上,到了這時候,也只有這一個辦法了,剛把身體伏低,耳邊“呼”的一聲,鼻子裏一陣癢,那是白堊槍槍頭上灑下來的白堊粉飄到了鼻子裏,右邊肩頭卻有一陣熱,是被丁亨利的白堊槍擦了一下。

    白堊槍傷不了人,但以這麼快的速度擦過,皮膚也一定被擦得有點腫,但這一槍我畢竟還是躲過了,現在他一槍刺過,便是我反擊的良機,我伏在鞍上,只能反手出槍,手腕一抖,長槍已向他腦後掃去。這一槍力量雖然不大,但如果打中他的後腦,丁亨利也沒戴頭盔,這一槍多半能將他打暈。

    我的長槍剛掃出,周圍的人一聲驚呼,當中夾着紫蓼的尖叫。但長槍“呼”一聲,卻只是掃了個空,槍尖上並沒有受力之感,多半掃空了。我將槍一拖,人也坐了起來,開始把馬帶住。

    這第一個照面,我就中了一槍,已是落在下風。看來不能以為丁亨利槍法簡單就好對付,他的槍法應該説是另一個套路的,並不比武昭老師教我的那種變化多端的槍法威力小多少。

    我剛把馬掉個頭,丁亨利在後面也已帶住了馬。轉過身,我卻見他頭頂上一片白,看來我這一槍雖然沒擊中他,槍頭也在他頭髮上掃了一下。

    他在馬上坐穩了,撣了撣發上的白堊粉,又向我行了一禮,大聲道:“楚將軍槍法果然高明,佩服。”

    我也撣了撣肩頭的白堊,道:“丁將軍見笑了。”肩頭只是有點微微的疼痛,看來傷勢很輕微,只怕皮膚也沒擦破。

    丁亨利道:“楚將軍,還要再來一次麼?”

    我只覺有點氣喘。雖然只是一個照面,但花的力氣卻同惡鬥一場差不多了。只是丁亨利既然還在挑戰,我也不能示弱。我道:“好吧,丁將軍請。”

    我帶過馬,正要再衝出去,這時邊上忽然有個將領高聲道:“丁將軍,丁將軍!”

    這人叫得很突然,丁亨利已在準備衝鋒,聞聲勒住了馬,我也看向那人,此時才看到,那將領邊上還站了一個新來的人,大概是方才過來傳令的。那人拍馬到了丁亨利跟前,大聲道:“城主有令,緊急召見丁將軍議事。”

    丁亨利皺了皺眉,拍馬到我跟前,跳下馬來,行了個禮道:“楚將軍,小將有事在身,今日便到此為止,可好?”

    我暗中鬆了口氣。和丁亨利對敵,實是太累了,他被何從景叫走,我倒是有點如釋重負。我也跳下馬來,道:“好吧,丁將軍槍法高強,真是我平生僅見的好手。”

    丁亨利笑了笑,道:“楚將軍槍法神出鬼沒,小將佩服。不過,我還擋得住。”

    他的話雖然客氣,卻也很直率,我的話倒顯得有點言不由衷了。我臉上微微一紅,卻也笑道:“幸好,我也堪作丁將軍對手。”

    丁亨利點了點頭,忽道:“我可真不願成為你的對手啊,哈哈。”他打了個哈哈,脱下軟甲,連同白堊槍交給邊上的一個士兵,對白薇和紫蓼道:“兩位段將軍,請再陪陪楚將軍,小將見過城主後,再來向楚將軍謝過不恭之罪。”

    紫蓼見他行若無事,道:“丁將軍,你沒事吧?”

    丁亨利撣了撣衣上的白堊粉,笑道:“沒關係。”他跳上了馬,對方才向他傳話的那將領道:“方兄,請你好生招待楚將軍,別失了禮數啊。楚將軍,那我先走了,還望海涵。”他在馬上又向我行了一禮,方才跟着那傳令之人而去。

    那姓方的將領道:“小將明白。”

    丁亨利一走,那人道:“楚將軍,要不要再玩兩手?”

    丁亨利叫他不要對我缺了禮數,這人卻大是無禮,也不問問我要不要歇歇。我還沒説話,白薇在一邊道:“楚將軍也已累了,方將軍,到此為止吧。”

    那人臉上有點失望,訕訕地道:“那請楚將軍去營房歇息歇息吧。”

    看看五羊城的營房倒是不壞,我也可以看一下五羊城的實力。我正要答應,白薇卻又搶道:“楚將軍很累了,改日吧。楚將軍,我們走吧。”

    白薇看來有意不讓我看他們的營房。我有些不悦,道:“好吧。”

    告辭了那人,我率先出了軍營,白薇大概也看到了我有不悦之色,也跟在我邊上走了出來。一出門,我連話也不想跟白薇多説了。白薇到底是什麼用意?只是讓我見見丁亨利麼?她心中又在想什麼?

    正想着,白薇忽道:“楚將軍,你有點不高興麼?”

    她的話有些怯生生的。我道:“哪有。現在我可以回去了麼?”

    白薇低下頭,小聲道:“楚將軍,你是覺得我有意不讓你看他們的營房,是吧?”

    白薇的心思倒也真是機敏。我嘆了口氣,道:“你是共和軍的將領了,我是帝國的人。雖然現在有可能兩軍聯合,但畢竟還是敵人,你不讓我窺測軍機,那也不能怪你。”

    我口中雖然説不怪,心中實已怪她了,説得也有點不客氣。白薇慢慢在我身邊走着,道:“這也是一個原因,我畢竟是個共和軍,楚將軍,請你原諒我。”

    我嘆了口氣,道:“是啊,不能怪你。丁將軍覺得我還夠份量麼?”

    白薇道:“楚將軍的本領在他之上,他哪裏會不心悦誠服。楚將軍,你別怪他,其實該怪我,我經常對他説帝國軍戰力很強,你更是智勇雙全,完全值得聯手。”

    白薇在丁亨利跟前説我的好話,我倒也相信,不然丁亨利也不會對我説什麼“久聞大名”的話了。我道:“五羊城的實力倒也不弱。他們現在都是共和軍了?”

    白薇遲疑了一下,道:“自從蒼月公殉國,現在何城主是共和軍的大統制,城中軍隊大多都是五羊城的班底,我們這些真正的舊共和軍反在少數了。”

    對於何從景來説,“共和”只不過是一個可以利用的旗號而已。蒼月公雖然是詐降,但他最後與蛇人力戰身亡,南疆的民眾對他的印象也極好,何從景大概只是看到了這一點才同意接收共和軍的旗號的。現在這支共和軍中大概也可以分成何從景派系和舊共和派系這兩大勢力吧,有實力的是何從景這一派,而真正的共和軍可能也只是夾在當中而已。如果是真正的共和軍,他們與帝國仇恨很深,未必還肯同意聯手。

    我道:“那請你告訴我,現在五羊城裏有多少軍隊?這不會是機密吧?”

    白薇怔了怔,道:“有六萬。”

    我本來只是將她一軍,意料中她是不肯説的,沒想她居然告訴了我。只是五羊城的兵力居然已經達到了六萬之眾,便是帝都,文侯拼命擴軍,現在也還沒到十萬。難怪蛇人可以容忍五羊城主在後方了,而何從景也敢與帝國聯手。

    白薇忽然嘆了口氣,道:“有些事都瞞着你也不好。實話跟你説,此次何城主與帝國談判,軍中意見並不一致,舊共和軍大多抱否定態度,五羊城的六司主簿中,也有一半不同意。丁將軍雖然也是屬於舊共和軍一系,但他卻力主聯合,説現在蛇人能讓五羊城瓦全,就是因為帝都未破,它們沒有實力對付五羊城。現在合則兩全,分則兩傷,必須放下舊怨,以大局為重。”

    我沒想到丁亨利居然是舊共和派的人,不禁有點動容,心中對白薇也原諒了一些。我道:“丁將軍在何城主面前很説得上話麼?”

    白薇道:“丁將軍本來就是五羊城的人,只不過心向共和,才投入我軍。他的兵法武藝都是一時之選,在七天將中名列第一。”

    我道:“七天將,令尊不是七天將之一麼?”

    白薇一怔,道:“原來你已經早就知道了啊。”她眼中有些閃爍不定,忽道:“謝謝你,你知道我們的身份,在高鷲城裏還放我們出來。”

    我也不去説破那是鄭昭告訴我的,只是道:“七天將都是老人了,丁亨利怎麼會是……”

    “現在這七天將是五羊城裏的了,不是家父那一輩。丁亨利名列第一,方才那方若水名列第六。方若水這人心胸狹窄,不顧大局,他是竭力反對聯手的,我怕他會想出什麼主意對你不利,才不讓你去他的營房。楚將軍,你別怪我,好麼?”

    我舒了口氣。不管白薇説的是真是假,現在她總是在向我解釋。我道:“原來五羊城中意見仍然如此不一致。鄭昭是同意聯手的吧?”

    白薇臉上微微一紅,道:“是啊。只是我總覺得他態度有點怪,陰晴不定的,不知道想些什麼。”

    因為上一次他費盡千辛萬苦到了帝都,商議聯手,文侯卻想殺了他吧。那時文侯一定還不怎麼把五羊城放在眼裏,如果他知道現在的五羊城有六萬以上的兵力,他一定不會等閒視之。我問道:“你呢?你覺得聯手之事可不可行?”

    白薇輕聲道:“有時我覺得,共和是以人為本,以民為尚,與帝國勢不兩立,你們南征以來,殺了我們多少人,此仇深如海,絕不能共存。但和你認識以後,我覺得,就算帝國的軍人,其實也和我們差不多。大敵當前,我們還能怎麼辦?”

    白薇並不同意聯手吧,如果此番不是我擔任副使,她一定會竭力破壞的。我沉默了下來,白薇見我不説話,道:“楚將軍,你生氣了麼?這是真話,我不想騙你。”

    我抬起頭,笑了笑道:“哪裏會生氣。白薇,你能跟我説實話,就算再不中聽,我也只有感激才是。”

    白薇道:“那你覺得聯手之事能成麼?”

    我嘆了口氣,道:“所謂共和,所謂帝國,都只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想的事,對於我們來説,只是想盡辦法活下去。為了一個信念,你是寧為玉碎,還是願意瓦全?”

    白薇也沒再説話。她被金千石俘來後,不惜忍受作他侍妾的羞辱也要活下去,那就是一個回答了。白薇也嘆了口氣,道:“可是……可是……”

    我道:“犧牲是必要的,但犧牲也是值得。我希望帝國和共和軍能聯起手來,共御外敵,那才是共存之道。”

    白薇道:“可是將來一旦蛇人被消滅,帝國會允許共和軍獨立麼?”

    應該説,共和軍更不會允許帝國存在吧,也許從某種意義上來説,蛇人的出現倒是件好事,使得自相殘殺暫時被制止了。我心頭一陣紛亂,喃喃道:“我不知道,白薇,我真的不知道。”

    雖然現在連聯手的談判都沒開始,我卻似乎已經看到了遠景。將來蛇人如果真的被消滅,帝國和共和軍之間仍然難免一戰。那時,昨天並肩作戰的兄弟又要反目成仇,廝殺征戰,對於在戰火中失去性命的百姓來説,死在異類手下跟死在同類手下,又有什麼不同?

    不。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一定會竭盡全力去阻止的。戰爭到了蛇人滅亡的那一天,就應該結束了。我想起了郡主死前跟我説過的那幾句話,一個新時代就要來了。這個新時代為什麼不能是兼有帝國與共和之長,能夠容納雙方的時代?

    郡主已經去世了,但她的理想還在。郡主讓南宮聞禮發誓向我效忠,那是讓我繼承她這未盡的志向吧?

    白薇又輕聲道:“楚將軍,七天將中雖然有四人反對聯手,但丁將軍是最受城主信任的,他竭力主張聯手,軍中的意見也傾向於聯合。六司主簿雖是五羊城的執政官員,但能直接影響何城主的,還是三個人。”

    “三個人?”我有點詫異,“是鄭昭那三士麼?”

    “阿昭他們三士都傾向於聯手,但他們只算何城主的親信,能讓何城主言聽計從的還是他們,是三個老人。”白薇説到這兒,看了看四周。四周沒有人,這兒很清淨,她又小聲道:“是望海三皓。”

    我突然想起來,鄭昭和我説過,五羊城有句話是“私兵兩萬,不及六人”。鄭昭他們是三士,六人中的另三個,便是這三皓吧。我道:“他們是誰?”

    “他們很少出面,是五羊城的三朝老臣了,前兩代五羊城主對這三人就極為信任。他們三人受前代城主託孤之託,輔佐何城主,何城主對他們言聽計從。聽説,這三個老人中,有一個支持聯手,一個竭力反對,另一個則力主觀望。因此如今的五羊城中,反對聯手和同意聯手的勢力大約是四六之數,同意的佔些上風。”

    我道:“既然是同意聯手的佔多數,想必不會有什麼問題了吧。”

    白薇道:“我也不清楚。只是,明日你們與何城主當面談判,這三皓多半都會出面。如果你們能夠説服這三人,我想聯手之事才能算成。”

    就是要舌戰啊。怪不得文侯讓精於舌辯的丁西銘當正使,他準也料到了五羊城裏定然不是鐵板一塊。鑑於符敦城的先例,我敢説,文侯一定也早就在五羊城裏埋下了暗樁,肯定不會對五羊城的這種狀況一無所知。

    現在何從景還在斟酌聯手的利弊,文侯則希望聯手能成功,五羊城的舊共和軍對聯手又抱懷疑態度,這一趟差事,的確不是想的那麼容易。我想着文侯那道密令上的話,現在我只希望不必動用到那道密令。

    到了這時候,我只能慶幸自己沒有把密令的事告訴過別人,而自己那靈光一閃的攝心術又在關鍵時刻顯靈了。冥冥中,上天也在眷顧着我吧,希望我的好運現在還沒有到頭。

    這一日回去,何從景又在丹荔廳開了個晚宴,仍是山珍海味不斷。酒足飯飽,回到房中,春燕又在等我。我心中對她雖有懷疑,但看她生得清秀可人,實在不象在騙我的樣子。只是我既有懷疑,哪敢對她推心置腹,仍然是在長椅上縮了一晚。

    第二天一大早,何從景派來的人便等在慕漁館了。這次談判便設在慕漁館的丹荔廳裏,我穿好了戰袍,帶着前鋒營與馬天武站在一處。丁西銘是正使,談判主要由他擔當,現在就要看他的口舌之辯能不能折服五羊城的官員們,使得何從景再無疑慮。

    進了丹荔廳,裏面已經列座整齊。左邊的客座還空着,不過只有兩個位置,一個是丁西銘的,一個是我的,別人都只能站着,座前的案上擺了一壺酒和一盆水果,大概是讓人説得口渴了吃喝一點,以助談鋒。丁西銘跟我先向上首的何從景行了一禮,落座坐下,何從景端起杯子道:“各位大人,今日丁大人前來與我城議事,請各位先飲一杯。不論所談成與不成,我五羊城不可失了主人之禮,各位請。”

    丁西銘聽何從景説什麼“不論所談成與不成”,眉頭一揚,他準沒料到何從景會這般説。等何從景話音剛落,丁西銘站了起來,道:“當今異類入侵,吾等危在旦夕,從長計議,當團結一致,方能渡過眼前危機。帝君英明神武,禮賢下士,不念舊怨,願與共和諸君攜手,共御外敵。”

    聽着丁西銘説什麼帝君“英明神武,禮賢下士”,我不禁有點想笑。帝君根本算不上英明,如今病歪歪的更談不上神武,至於禮賢下士,則從來沒有這等説法,只是這些套話也只能説説。

    這時,右首處有個人站了起來,道:“丁大人,道不同不相為謀,此古人明訓。五羊城向來超然物外,今吾主高標‘共和’,更與帝國格格不入,豈能攜手相與為伍?”

    這人是關税司孔人英。他是六司主簿的第一位,也就是五羊城的第一重臣。他率先發難,現在就看丁西銘能不能折服他了。

    丁西銘微微一笑,道:“孔大人,下官亦聞古人有云:‘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所謂兄弟鬩於牆,自然齬齟不免,然外侮來臨,終攜手共御。五羊城自初代城主與大帝訂立盟約以來,歷代城主皆為帝國藩屬,恪守為臣之道,夙懷忠義。今上英明睿智,寬宏大量,願將前嫌一筆勾銷。當年的初代城主何等英雄大度,今之何城主亦不墮祖風,孔大人若執於共和與帝制之不同,而不顧外禦其侮之大計,不免有玷何城主令譽。”

    丁西銘這話説得很厲害,説到後來,已是將何從景扯了進來,變成指責孔人英無禮了,孔人英一陣語塞,説不上話來,邊上有個人見孔人英已接不下去,道:“丁大人此言差矣,五羊城地處天南,自給自足,一不倚帝國為屏障,二不靠帝國之資助,而帝國屢次增加歲貢,自大帝立盟以來的什一之貢至今日之五一之貢,百姓不堪重負。當年唐武侯南征,又不顧城民死活,一味抽調城中存糧,以至於城中糧草捉襟見肘,萬户不見炊煙。吾主蓋心傷萬民流離,不忍重税盤剝,故此接‘共和’之幟,以拯萬民於水火。接幟以來,萬民温飽有餘,户户皆頌吾主恩德。若再入帝國牢籠,城民勢必重回困苦,本官不知如何以對萬民詰問,願丁大人教我。”

    這人是職方司主簿顧清隨。白薇説過六主簿中有一半反對聯手之議,孔人英是一個,顧清隨也是一個,還有一個是誰?我打量着對面的六主簿,盤算着下一個是誰。不過顧清隨所言不無道理,蒼月公叛亂以來,帝國財賦收入大幅下降,而帝都的開銷卻反倒有所增加,為了彌補虧空,帝君一下子將五羊城的歲貢增加一倍,這也是使得蒼月公捨身換取何從景倒戈的一個契機吧。這顧清隨雖然在孔人英之下,分管的只是職方司,但他的談吐卻要比孔人英高上一籌。

    丁西銘微微一笑,道:“顧大人,古人有云,率海之濱,莫非王土,率土之民,莫非王臣。既是帝國子民,進貢納税,自是本份。近年來帝國確是危機四起,帝君為渡難關,適當加收賦税,豈謂不宜。然帝君愛民如子,為五羊城計,已下令免除歲貢。”

    我不禁覺得好笑。帝君這道令下得惠而不費,五羊城樹起共和之幟,自然不再納貢,卻説什麼免除歲貢,做了個空頭人情而已。只是顧清隨既然説帝國賦税太重,丁西銘這般説,他便沒辦法反駁。我一向有點看不起丁西銘,但他談吐清晰而有條理,果然有他的本事。

    顧清隨又道:“丁大人,蛇人兵鋒極鋭,當年唐武侯以十萬大軍南征,數十日便已敗亡,全軍覆沒。今五羊城孤懸後方,以一己之力,無從應付。縱然帝國不取歲貢,然五羊城若與蛇人反目,勢必首當其衝,遭受攻擊。丁大人既言帝君愛民如子,可否保證帝國能派軍援助?”

    這才是五羊城最擔心的事吧。現在廣陽省周圍全是蛇人的勢力,便是廣陽省本身也一定被蛇人侵攻,一旦五羊城真的舉旗與蛇人開戰,何從景也絕對沒有把握説能夠堅守下去。

    丁西銘道:“顧大人差矣,若論蛇人進圍帝都以前,確是兵鋒極鋭,勢不可擋,然時至今日,蛇人實是外強中乾,難以為繼。自蛇人在帝都外一戰,文侯大人設計破敵,蛇人被斬不下十萬,一退至北寧,再退至東平,如今唯有困守大江以南,惶惶不可終日,而我軍厲兵秣馬,枕戈待旦,蛇人餘部指日可滅。顧大人,此時蛇人自顧不暇,焉能分兵再攻五羊城?若是蛇人真個分兵,則帝國軍必能長驅直入,勢如破竹,取勝更易。顧大人若以為五羊城不堪一擊,則不免小看了五羊城的精兵強將。”

    丁西銘一説這話,我心知要糟。他的話也是強辭奪理了。對蛇人的幾次戰役,我大多親身參加,絕不會如丁西銘説的那麼輕易。蛇人固然在帝都圍城戰中一敗塗地,但現在退到東平城,已是站穩了腳跟。如果蛇人真個分兵來攻五羊城,帝國一定無法突破包圍,前來增援的。丁西銘是文官,並不懂軍機,雖然口中滔滔不絕,大有氣概,但他説時,那個軍務司主簿王珍已皺起了眉頭,他一説完,兩個人同時站起來道:“丁大人……”

    一個是王珍,另一個卻是遠人司林一木,他們兩人同時站起來,大概也沒想到會同時發言,林一木看了看王珍,躬身施了一禮,道:“王大人,請先問。”

    王珍點了點頭,道:“丁大人所言,王珍不敢苟同。霧雲城圍城一戰,下官也已聽説,蛇人一敗塗地,可見帝國軍戰力非同凡響,然蛇人軍力實在不知究竟,當帝國被圍之際,東南五省,中西四省,如今除了孤懸海外的海靖、遠在西北的朗月二省尚無蛇人蹤跡,其餘各省都已被蛇人控制,進圍霧雲一城者,最多不過佔去蛇人軍中三分之一而已,至今蛇人仍然堅守東平城,帝國軍難越雷池,可見蛇人後勁尚足。而五羊城中兵力尚嫌不足,若我軍於此際舉旗,勢必招來蛇人注目,五羊城危矣。”

    他的話比較持平,也頗有道理。丁西銘道:“王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蛇人兵鋒雖強,五羊城中將兵亦非弱者,何況五羊城城堅壁厚,固守城池,誰曰不然?”

    他的話很有氣勢,但我暗自搖頭。丁西銘到底不知軍事,五羊城出兵,最先得利的還是帝國,但五羊城卻要遭受兵災,不是拍幾句馬屁就可以讓他們乖乖上鈎的。

    我正自想着,王珍搖了搖頭道:“丁大人,戰事一起,不是隻説一句‘精兵強將,城堅壁厚’就可以應付過去的。如今尚無戰事,一旦與蛇人開戰,廣陽一省處處烽火,除五羊城外,各地必將淪陷,到時難民蜂擁入城,五羊城如何承受?此中利害,丁大人是否想到?”

    丁西銘一陣語塞。王珍是知兵之人,這句話一語中的。這時林一木接道:“王大人所言正是。五羊城城中收入,如今有一半依靠遠來客商,一旦有了戰事,客商定然大幅減少,而難民增多,此消彼長,軍費必將捉襟見肘,難以維持。”

    我微微皺了皺眉。林一木所言雖非沒有道理,但五羊城經營至今,豈無積蓄?五羊城本以豪富知名,縱然客商斷絕,維持一兩年的軍費也不在話下,林一木看來是竭力反對聯手的。只是白薇明明説過六主簿中有三個反對聯手,王珍到底是什麼態度?

    丁西銘道:“林大人,下官臨來之時,文侯大人曾與下官説過,五羊城一旦加入,當可左右戰局,若能同意聯手,軍費一事,帝國可以補充,並以精兵萬人增援,不知王大人與林大人以為如何?”

    王珍和林一木都是一怔。現在五羊城的兵力在六萬以上,攻尚嫌不足,守禦卻是有餘。如果文侯真的派一萬兵前來,消耗城中糧草尚是小事,這一萬人卻對五羊城知根知底,成為釘在五羊城心臟裏的一顆釘子,他們勢必不允。林一木還沒説什麼,王珍先道:“文侯好意,我等心領,但帝國兵力亦不甚足,增援就不必了。”

    丁西銘臉上露出一絲微笑,道:“下官也覺五羊城英雄輩出,蛇人跳樑小醜,不足當雷霆一擊。當今之世,分則兩衰,合則兩威,只消戮力同心,定能平定此亂。至於將來之事,到時自有分曉,何城主以為如何?”

    雖然算不上大獲全勝,但此時王珍和林一木都已説不上什麼了。我心中對文侯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他這條以進為退之計真個高明,亦如兵法,先示弱於人,然後異軍突起,打敵人一個措手不及。丁西銘故意讓對手一步,然後提出援兵之議,也明知五羊城諸人定不會同意讓帝國軍駐守到城中,然後再退一步,王珍和林一林就不能再説兵力和軍費不足的話了。此時六主簿中雖然還有兩個沒發言,但大局已定,而丁西銘能説出這等話,自是文侯面授機宜,他們其實是折服在文侯的計策之下,已是不枉。

    剛這般想着,何從景在上首沉吟了一下,對尚未開口的龍道誠和秦豫二人道:“龍先生,秦先生,你們意下如何?”

    龍道誠和秦豫同時站了起來,道:“卑職等甚以為然。”

    我鬆了口氣。看來六主簿都已被丁西銘折服,此番談判初步告捷,下面就該是討價還價了。只是白薇説的那三個老人卻沒出現,看來白薇也不是太瞭解何從景。要五羊城在蛇人後方舉兵,冒這個險自然也要付出代價,不知文侯交待過丁西銘什麼,肯定也有一條底線。

    何從景道:“既然如此……”

    丁西銘已是滿面喜色,哪知何從景話還沒出口,忽然有個人大聲道:“城主且慢!”

    這聲音很響,也很是蒼老。聽到這個聲音,我的心便是一震。白薇説過,六主簿雖是何從景親信,但何從景最為倚重的還是這望海三皓。這三個老人中有一個竭力反對合兵之議,多半便是此人了。此時我突然想到,何從景方才根本不提這望海三皓,一定是有意的,故意在丁西銘以為大獲全勝之時出現這等變故,那也正是丁西銘方才所施的故計。

    事情還沒有完,真正的交鋒應該是現在才開始!

    一個老人從廳外大踏步走了進來。這人白髮白鬚,但步履十分堅實,便如壯年人一般。他走進來時,何從景也站了起來,道:“木老,你怎麼來了?快給木老上座。”

    邊上有個侍者端過一張椅子放在何從景邊上,那老人坐了下來,掃視了一眼我們這邊。這老人臉上全是皺紋,但目光卻炯炯有神,亮得嚇人,被他看了一眼,我心中都覺一震。他看了我們一眼,又站了起來,躬身向何從景施了一禮,道:“城主,老朽木玄齡有禮。”

    何從景道:“木老請坐。此位是帝國督察院御史丁西銘大人,前來商議合兵之事。”

    他還沒説完,木玄齡打斷他的話頭道:“城主,老朽聞得此間有人慾加害城主,不敢怠慢,故此前來守護。”

    他的話氣勢洶洶,口氣大是不善,丁西銘皺了皺眉,馬上又春風滿面地道:“不知木老所言何指?下官愚魯,實在不明深機。”

    木玄齡理都沒理他,對何從景道:“城主,你以為五羊城實力與當年蒼月公相比如何?”

    我的心中“咯噔”一下。何從景現在繼承了蒼月公的旗幟,而蒼月公卻是被武侯平定,因此方才雙方誰都不提蒼月公之事,省得讓何從景下不了台。這木玄齡一來,出口便説起蒼月公,大是咄咄逼人,大概也只有他才敢用這種口氣對何從景説話吧。何從景也有點尷尬,道:“自然不如。”

    木玄齡又道:“那麼以處境而論,當時五羊城與如今相比如何?”

    何從景想了想,道:“各有利弊吧,不過如今更險惡一些。”

    木玄齡道:“既然如此,何城主難道覺得憑一己之力可與蛇人相抗麼?”

    何從景嘆了口氣,道:“多半不能。”

    木玄齡“呼”地一聲站了起來,道:“這般説來,五羊城若要千秋萬代,則唯有與帝國聯手一條路可走了。凡不願聯手者,皆是欲陷吾主於危難之人!”

    他這話一説,丁西銘和我都露出了喜色。木玄齡來勢洶洶,我們只道他是極力反對聯手的,沒想到他卻是極力贊成。這支意外的援軍來得突然,也甚是有力,那幾個反對聯手的主簿本來還想反駁,被木玄齡劈頭蓋臉一通責問,個個都不敢説話了。何從景沉吟着,似乎已打定了主意,正要開口説話,忽然又有人道:“玄公,此言説得未免太早了。”

    這又是個老人。一聽得這人的話,孔人英和林一木臉上都露出了喜色,多半是反對聯手的三皓之一到了。隨着聲音進來的,是個與木玄齡相差無幾的老人,也是滿頭白髮,只是一部鬍鬚卻是純黑的。這人一進來,何從景又站了起來,道:“來人,給鬱老上座。”

    這老人到了何從景跟前,躬身行了一禮,道:“城主,方才我聽得玄公言道,凡是反對聯手之議者,皆是欲陷吾主於危難,不知老朽是否聽錯?”

    木玄齡道:“鐵公,我知道你極力反對聯手,然鐵公可是覺得以我軍實力,能單獨與蛇人相抗麼?”

    那鬱老人道:“自然不能。”

    木玄齡叫道:“那請問鐵公,既不能單獨與蛇人相抗,除與帝國聯手之外,還有何良策?”

    鬱老人微微一笑,卻是不答,看了看丁西銘,道:“這位想必便是帝國派來的丁大人了?老朽鬱鐵波,見過丁大人了。”

    丁西銘道:“正是下官,有禮了,鬱老。”

    鬱鐵波看着丁西銘,道:“丁大人既受命前來,老朽有一事不明,不知丁大人可否教我?”

    丁西銘道:“鬱老請言。”

    鬱鐵波道:“適才玄老已言,單憑五羊城之力,不足與蛇人相抗。老朽不知單憑帝國之力,可與蛇人否?”

    丁西銘傲然道:“帝國三軍用命,將智兵勇,蛇人不過疥癬之疾,指日可平。”

    鬱鐵波冷笑道:“若真個指日可平,想必丁大人也不必來遊説吾主了吧,丁大人。據老朽所料,今帝國軍力未必能勝過五羊城許多,與蛇人隔江對峙,戰事膠着,故需借五羊城之力與蛇人抗手。然一旦五羊城與蛇人交惡,激戰連番,帝國卻袖手旁觀,待兩敗俱傷時方才出兵,坐收漁利,到時不知我軍計將安出?”

    孔人英點了點頭道:“鬱老所言極是,下官亦有些等擔心。”

    其實不用擔心,我都覺得文侯一定會這麼做的。五羊城在這時候接過蒼月公的共和旗幟,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對於帝國而言,現在五羊城還能利用,真的掃平蛇人後,首先對付的便是五羊城了。這件事何從景也不會沒想到,只是當着丁西銘的面,沒人挑破而已,鬱鐵波卻一話説穿了。

    丁西銘道:“今五羊城已樹共和之幟,此亦不免有此之慮。文侯大人亦曾慮及於此,故准許下官便宜行事,若何城主同意聯手,帝國將以王子一名入五羊城為質,以示誠意。”

    帝君的王子有一大批,很多王子名不見經傳,除了消耗俸祿,可以説一無是處。現在帝君也身患重病,太子監國,犧牲個把庶出的王子,在太子看來毫不足惜。只是這個條件丁西銘現在才説出來,那也一定是文侯的安排,非要等五羊城逼上來時才慢慢退讓,只是不知道文侯授意他退讓的底線到底是哪一步。

    鬱鐵波怔了怔,又冷笑道:“不知帝君有幾位王子?來的可能是太子?”

    丁西銘道:“太子如今統領天下兵馬,身負監國之責,自不能前來。文侯大人對下官交待過,為表誠意,帝國可遣王侯各一名前來為質,不知鬱老以為如何?”

    鬱鐵波一怔,道:“丁大人,帝國可有幾侯?”

    丁西銘微笑道:“帝國自古以來,唯有文武二侯,從無第三人。”

    帝國以前的爵位是三公二侯十三伯,其中三公中的蒼月公已死,武侯也死在了高鷲城裏,這些事五羊城的人不會不知。鬱鐵波問有幾侯,便是怕帝國隨便弄個宗室封個侯充當人質湊數。然而我腦中雪亮,文侯要派出的人質,當然不是他自己,那麼只有新襲武侯蒲安禮了。怪不得文侯那時也並不反對蒲安禮襲侯,原來已經打下了這條後路。

    鬱鐵波更是一怔,道:“那麼是新任武侯了?”

    丁西銘道:“不錯。新任武侯乃唐武侯之婿,為軍中後起名將,且是工部尚書蒲大人公子,不知鬱老可是滿意?”

    這大概就是文侯交待給丁西銘的底線,直到現在丁西銘才亮出了自己的底牌。可是,丁西銘一定猜不到,文侯同樣也給了我一個底線。文侯的深謀遠慮實在讓人驚歎,蒲安禮做夢也想不到,自己只是文侯的一個籌碼而已。此時我對文侯的敬佩已是無以復加,對他的恐懼也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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