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最後關頭了。如果我們不能點起火來,被蛇人守住這個通風口,我們再沒有第二次機會。這蛇人喉頭中箭,卻還沒死,伸手到喉頭去拔箭,突然一條長長的身體猛地直飛起來,摔在地上。
這是被下面的蛇人拋出的,又有蛇人要鑽出來了。我急得心如火焚,正待衝上去,只聽得有人叫道:“混帳東西!”
那個剛才中了一刀的士兵猛地衝了過去。他胸口傷口很深,但是好象全然不曉,到了通風口,猛地將身體撲在通風口上。這時從下面又刺出一槍,這一槍好生厲害,槍頭竟然從他的背後穿出,餘勢未絕,他被穿在槍尖上舉了起來。這士兵慘叫一聲,當即斃命。
但也有了他這麼一阻,爭取到了短短一瞬,有個士兵已點着了火摺子衝到通風口,將火摺子一把扔了進去。
“轟”一聲,從通風口如同噴泉一般,噴出了一道足有三四丈高的火苗。火勢太大了,去點火的那個士兵躲閃不及,身上本又沾着油,一下子被火舌燎到,整個人都着了起來,在地上不住打滾。我已是目眥欲裂,顧不得危險,猛地衝了過去,但火勢太大,連地上也一下被烤乾,這個士兵馬上被燒得蜷屈成一團,火勢熊熊,哪裏還能衝過去。
地道被毀掉了,但是我帶來的這兩百個敢死軍也已傷亡殆盡,想起出發時所説“同去同歸”的豪言壯語,更象一把刀子紮在我的心上。我忍不住大叫起來,還待向前衝去,錢文義衝過來一把拉住我道:“楚將軍,不能過去!”
這時從地道中又傳來一聲慘呼,一個蛇人猛地竄了出來。它身上盡已着火,手中的長槍上還挑着方才那士兵的屍首,也已在熊熊燃燒。它衝上來的勢頭太大了,竟然離地飛上了丈許高。蛇人一般長度在兩丈上下,平時伏在地上時只抬起三分之一左右,所以平常和一個人的高度相差無幾,此時直直飛起來,我們才真正意識到蛇人的大小。這蛇人身上又都是火舌,一時間,我恍若看到了噩夢中的異獸。
這蛇人竄起來很忽然,但這副景像只持續了短短一瞬,馬上又掉了回去將通風口也堵住了。火舌亂竄,大地也象在震動,一路上到處有濃煙從隱沒在蘆葦叢中的通風口裏竄起,那是裏面的蛇人着火後四處亂竄,反而使得火勢蔓延。這時從邊上另一個通風口裏也有個蛇人衝了出來,這通風口很是隱蔽,剛才我們並沒發現,這個蛇人只衝出半截身體,下半截大概被另外的蛇人纏住了出不來,上半段身體左右搖擺,着火的油星和烤乾後崩出的鱗片四處飛濺,使得地面的蘆葦也開始着火。地道中火勢未必很大,但濃煙滾滾,只怕讓蛇人更難忍受。那些冒煙的通風口在地面形成了長長一道線,好象那是一條巨大的蛇身貼着地面翻滾。
我倒吸了口涼氣,錢文義在一邊道:“楚將軍,快走吧。”
大隊蛇人已將鼉龍擊退,這時已正向我們衝過來,我點了下頭,大聲道:“快走!”轉身向後衝去。我們剩下的只有幾十個人了,雖然此戰已大獲全勝,但每個人都已沒有了戰意,只想早點逃離。
到了城下,城上已經垂下了許多繩索。我抓住一條,上面的人馬上將我拉了上去。我回過頭看了看,只見灘塗上蛇人的陣營已被一層濃煙籠罩,隱隱地,當中有數不清的屍首,有人的,也有幾條被割裂肚腹的鼉龍,最多的卻是蛇人。蛇人的這個虧吃得不小,在地道中挖土的蛇人想必已全軍覆沒,外面的蛇人也被鼉龍咬死了數百個,損失總在五百以上。如果從傷亡比例來看,我們這一戰每個陣亡者都換了近三個蛇人,可謂前所未有的大捷,但是我心頭仍然沒有半點興奮。
周諾端着酒杯走到我跟前,我接過酒來一飲而盡,向周諾行了一禮道:“都督,楚休紅率隊歸來。”
敢死隊已七零八落了,每個人身上都象從泥水裏鑽過一樣,沾滿了血跡和灰燼。周諾突然站直了,向我行了一禮,“刷”一聲,城頭上所有西府軍都同時肅立着向我們這五十多個殘兵行禮,他們眼中都帶着敬佩之色。我一陣頭暈,人幾乎要摔倒。剛才這一戰已經將我體內的力量全都壓榨出來了,昏亂中,只聽得周諾道:“楚將軍,符敦城得前鋒營之助,勝得千軍。”
他大概仍然有自立的念頭吧。迷迷糊糊中,我站立不穩,終於摔倒在地。
有個人正用一塊柔軟的毛巾擦着我的臉,那是蘇紋月麼?然而耳邊又傳來了幾句琵琶聲,如碎珠崩玉,清脆悦耳。我心中一喜,是她麼?難道我仍然在做夢,醒來後還會發現自己身在逃回帝都的山道上吧。我想睜開眼,可是眼皮象是鐵鑄的一般,沉重之極。
我究竟在哪裏?身體好象飄浮在空中,腳下踩着的也不是實地。那隻温暖柔和的手擦拭着我的臉,過了一會,又扶起我來,把一些湯灌進我的嘴裏。湯有些燙,我哼了一聲,耳邊聽得一個女子“嗤”地一聲笑。
等我再次醒來,一眼看見桌上的一盞油燈,有個女子坐在桌前背對着我縫補衣服。乍一看,我幾乎要以為那就是蘇紋月。可是鼻子卻聞到一股有些刺鼻的氣息,那是天水省出產的桐油。桐油有股異味,聞慣了倒也不覺得如何,在天水省,一般人都用這來點燈,與別處都是大為不同的。而窗欞上糊着雪白的繭紙,上面也映着一根樹枝的影子,被風吹得微微在動。
這畢竟不是夢。
這是在陶守拙送我的那套小房子裏。我嘆了口氣,那女子放下衣服,轉過身笑道:“楚將軍,你醒了。”
那是蕭心玉。我掙扎着坐起來,她過來扶起我,讓我背靠在牀背上。沒想到她這麼個擅琵琶擅歌的姬人,侍候人也很在行。我道:“我……昏迷了幾天?”
“一天一夜了,楚將軍。”
躺倒了一天?我有些吃驚,看來我的體力有些退步了。我坐直了,道:“我怎麼在這兒?戰事如何?”
蕭心玉從一個草編的圓囤裏取出一碗肉末粥來餵我,一邊跟我説着。原來那天我帶着敢死軍回來,在城頭暈倒後,陶守拙馬上把我送到了這裏。敢死軍回來了五十三人,但到了城上,因為傷重又死了四個。蛇人的地道被我們燒燬後,惱羞成怒,馬上向南門發動強攻,但是遭到西府軍的強硬抵抗。破了蛇人的穴地攻城之計,西府軍士氣大振,大概也有不服輸的心思,蛇人雖然攻勢極猛,甚至在一天裏發動三次總攻,卻都被西府軍擊退。現在西府軍的軍心空前高漲,一洗前一陣子的慌張。
她的聲音很是悦耳,我吃着香甜和米粥,正要鑽出被子,哪知身上一涼,自己竟是光着膀子。她拿着內衣過來要給我穿,我連忙道:“我自己來吧。”想起我在昏迷中她給我擦拭身體,老臉也不由一紅。她站在一邊道:“楚將軍,你的戰袍馬上就補好了,再等一會吧。”
我穿着衣服,道:“沒有做針線的下人麼?”
“晚上我都讓她們回家,楚將軍,有我服侍你就行了。”
我穿好內衣,又道:“請幫我把軟甲拿過來。”
蕭心玉把軟甲遞給我道:“楚將軍,你還要去哪裏?”
“現在還是戰時,居安不忘思危,我得回軍營一次。”
穿好軟甲,蕭心玉也咬斷了針腳,把戰袍遞給我。渾身上下都穿着停當,看了看自己,不覺有些得意。蕭心玉心很細,戰袍洗得乾乾淨淨,我向她告辭後走出門去。這次只不過是有些脱力,並無大礙,現在雖然腳步仍有些虛浮,調理兩天就會沒事的。可是我不禁有些嘆息,太久沒有上陣了,真刀真槍地拼殺一陣,居然會昏倒,只怕前鋒營的弟兄會笑我弱不禁風。
飛羽就拴在院子裏,我跳上馬,加了一鞭,向前鋒營的駐地奔去。一到營門口,兩個站崗的士兵一見是我,叫道:“統制!你回來了?”
我點了點頭道:“曹將軍和錢將軍在麼?”
“錢將軍回來後一直卧牀不志,曹將軍正在操練弟兄。”
錢文義也倒下了?雖然知道這樣不好,我還是有點幸災樂禍。這次突襲蛇人,能夠回來倒已是件了不起的事了,我也不必太自責沒用。我進了駐地,只見曹聞道手裏拿着一面旗子,正和邊上一個西府軍説些什麼,面前是圍成八陣圖的前鋒營。一見到我,曹聞道一揮旗子,讓全軍稍息,走過來幫我牽住馬,叫道:“楚將軍,你沒事了?”
我笑道:“還行。”
這時那個西府軍過來道:“末將西府軍第一軍驍騎趙子能,見過楚將軍。”
曹聞道在一邊道:“我不太弄得懂這陣圖的精微變化,向周都督請求把趙將軍叫來幫我練陣的。”
趙子能笑道:“曹將軍客氣,前鋒營確是天下第一強兵,我們都佩服得很,能為前鋒營做些事,是末將的榮耀。”
西府軍向來眼高於頂,自認是天下至強,這趙子能説得卻很是謙恭,我對他登時大有好感,笑道:“趙將軍,貴軍的八陣圖確是神妙無方,還望趙將軍多加指點。”
“如今大敵當前,我們要團結一致,共赴國難,末將雖然不才,定會傾囊而授。”
曹聞道插嘴道:“趙將軍也是排出這八陣圖的幕府參謀之一,他對陣法已爛熟於心。”
這趙子能也是幕府參謀?我打量了他一下。這趙子能身材不高,但很有精神,兩眼炯炯有神,頗為不凡。我微微一笑,向他行了一禮道:“那多謝趙將軍。”
趙子能慌忙還了一禮道:“楚將軍英勇無敵,足智多謀,我等豈敢望楚將軍之項背。”
足智多謀麼?我不由有些想笑。這話現在還早一點,不過,可能我現在確實是遇事多想想,不再是當初前鋒營中那個只知猛衝的百夫長了。
讓曹聞道他們接着操練,我到了錢文義的營房中去。錢文義沒人送他侍妾,只有一個五大三粗的士兵正在給他補着戰袍。這士兵雖然長了一臉鬍子,手指也粗得象是蘿蔔,沒想到穿針引線都很是靈巧,錢文義正半躺在牀上讀着本書,我一進去,那士兵放下手裏的戰袍,直直站起來道:“統制。”錢文義見是我,也要站起來,我走到牀邊按住他的肩頭道:“錢將軍,歇着吧。”
錢文義似乎想説什麼話,但還是沒説出口。我也不想多説什麼,在牀邊坐下道:“錢兄,逝者已矣,我們仍是兄弟。”
在前鋒營時,我們這些平民出身的軍官都很是融洽。自從在東平城錢文義出賣了我一次,我對他幾乎是痛恨和不齒。但是這次敢死軍出發,他全力死戰,也救了我一命,要我再恨他實在恨不起來。他聽得我的話,眼裏似乎也要流出淚水,一句話都説不出來。
走出門,我回到自己的營房,坐了下來。我的親兵也跟隨曹聞道練陣去了,裏面一個人都沒有。想起方才跟錢文義説我們仍是兄弟,但是話如此説,要和當初的前鋒營中時那樣生死與共,親密無間,現在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了。
世界象一個巨輪,驅趕着我們拼命向前,由不得駐足。我倒了一杯已冰透了的水喝下去,水冷得冰牙,喝下去時卻象烈酒一樣在胸臆間燃燒。
蛇人的攻勢再而衰,三而竭,第五天上,終於失去了當初的氣勢。在押龍河裏漂着上百具蛇人的屍首,蛇人退了下去,將一具具屍首拖上岸,就在對岸開始焚化。
以前我一直以為蛇人沒有葬儀,那時它們也從不收拾屍首,現在卻有一個穿着白衣的蛇人在屍堆前搖搖擺擺,看樣子居然和法統的葬儀頗為相似。雖然打退了它們的進攻,但南門外沒人敢坐船追擊,只能目送着它們在押龍河對岸燒掉屍首後退去。
符敦城今年得到一個大豐收,因此城中的倉廩都很充實,不用擔心象高鷲城那樣絕糧。不過如果蛇人不再強攻,只封鎖城外,那也是件難辦的事。蛇人聚集在押龍河南岸,我們無法引鼉龍來攻擊,何況蛇人吃了一個大虧後一定也會有所戒備,主動出擊是不成的。幸好天時幫了我們,到了十二月,氣候急轉而下,幾陣北風一吹,下了幾場雨後一下子變冷。天水省氣候原也不是太冷,但白天和夜晚温差很大,現在晚上已有冰凍。押龍河跟大江的水因為總在流動,自不會結冰,那塊灘塗卻已凍得硬梆梆的,蛇人再想穴地攻來已不可能。陶守拙的那個侄子陶百狐卻也是個多智之人,他在東門外灘塗上半埋了不少油桶,蛇人也曾想直接攻來,但是被西府軍一把火逼退,留下百多條屍首又逃走了。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攻守戰到了十二月中的一天,我正準備帶着士兵上城進行一天例行的巡視,卻聽得有人在叫道:“蛇人退了!蛇人退走了!”
這聲音裏帶着説不出的欣喜。我吃了一驚,帶人到了城上,遠遠的,只見蛇人那面戰旗掩映在樹叢中,漸漸遠去,押龍河南岸原先已連綿數里的蛇人營盡皆拆毀。
果然退了!
我甚至有些暈眩。儘管蛇人的這次撤退有點不明不白,它們雖然難以攻克符敦城,但實力並無大損,實在不明白為什麼虎頭蛇尾地撤了回去。可不論如何,西府軍終於將蛇人擊退了,這次擊退的不是蛇人的一支小部隊,在經歷了太多的失利後,我們終於取得一次勝利!
城頭的士兵都開始了歡呼,這歡呼聲越來越響,漸漸瀰漫到了全城,城民也扶老攜幼地上城來觀看。遠遠望去,蛇人在樹林間蜿蜒而行,不知已到了何處。
邊上,有個西府軍叫道:“這些怪物,也沒説得那麼兇啊,當初武侯大人怎麼會鬧個全軍覆沒的。”邊上有一些士兵也隨聲附和着。蛇人攻城後,城中損失很小,他們自然覺得蛇人沒那麼厲害的。只是他們在我們邊上這樣喊,好象是在嘲諷我們這些曾經參加過武侯南征之役的戰士了,曹聞道當即便要反唇相譏,我連忙止住了他。
西府軍雖然仍然自視很高,對前鋒營卻還一直頗為尊重,現在他們只是因為勝利到來後有些失言而已。説實話,我也覺得這些蛇人並沒有當初攻打高鷲城那樣兇狠,那時前鋒營五個人抵住一個蛇人還很吃力,可這批蛇人,三個人就可以抵住一個了,有時甚至一對一也可以抵擋,難道這支蛇人軍真是最差的麼?
我想起文侯説過,蛇人是有三路並進之意,攻打天水省的是西路軍,於情於理,蛇人都不該用這樣一支缺乏戰鬥力的部隊上陣。它們到底是什麼用意?我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正想着,突然身後又傳來一陣歡呼,那是周諾和陶守拙聞訊上城來了。周諾臉上還着笑意,陶守拙卻好象有點不安。我上前向他們行了一禮。周諾看了看退走的蛇人,笑道:“果然不堪一擊,呵呵。”他轉身高聲道:“西府軍的將士們,這次勝利都是你們浴血奮戰得來的,今晚起,城中大宴三日,慶祝勝利!”
雷鳴般的歡呼又響了起來。符敦城是軍人治城,周諾這個都督也是兼當初李湍的總督之職,看來頗得民心。在歡呼聲中,我也舒了口氣。
人們簇擁着周諾,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前鋒營筆直地站着,卻沒有加入歡呼,但每個人臉上都露出了笑意。勝利來之不易,即使還不知道這是不是最終的勝利,但我們到底是勝了。
“楚將軍,這次能打退妖獸,全虧前鋒營死戰之力。”
陶守拙從人羣中走了過來。周諾還在那兒接受市民和軍隊的歡呼,大概符敦城裏只有陶守拙還記得是當初蛇人穴地攻城時城中那一片惶恐不安了。我苦笑了一下道:“豈敢,前鋒營不過出了應盡之力而已。”
陶守拙和我並肩走下城去,我有點怕他會再提起周諾謀反之事。當蛇人就在城外時,倒不必擔心這個,但蛇人一退,這事就又成為最大的心病。可是陶守拙有一搭沒一搭地只説些不着邊的話,也許是現在人多嘴雜,他也不好説這些吧。
下了城,臨分手時,陶守拙忽道:“楚將軍,蕭姑娘你那兒去過幾次了?”
直到這時,我才想起了蕭心玉。我有些茫然地站住了,道:“哎呀,這些天我都沒去。”
“英雄美人,相得益彰,楚將軍也不該讓人家老是獨守空房。”
陶守拙的笑意裏好象有些別的意思,我也有些臉紅,道:“國難未已,何以家為。”
雖然説着這樣冠冕堂皇的話,但我的心頭仍是一動。的確,這些天根本把蕭心玉都忘得乾淨了,此時一直緊繃的精神鬆懈下來,又聽得陶守拙這麼一説,眼前馬上又浮現起蕭心玉那豔冶而又清麗的面龐。
天還沒黑,符敦城中已是到處張燈結綵,瀰漫開一股酒氣。所有軍人都得到一瓶酒,一斤肉,周諾對前鋒營加倍犒勞,比一般士兵多了一倍。天水省頗為富庶,雖經李湍之亂,但經過一年休養生息,此時又已恢復舊觀,便是在帝都,這等犒勞也是極其少見的。
我牽着飛羽,向陶守拙給我買的那間屋子走去。路上人太多了,根本無法騎馬,陶守拙給我買的房子又地處深巷,在巷口被一羣載歌載舞的人攔住了,怎麼也過不去。我把飛羽拴在巷口一棵大樹上,從人羣裏擠過去。飛羽不是一般人收伏得了的,有小偷想來盜馬,只怕是自討苦吃。事實上天水省的軍人地位遠在他人之上,小偷絕不敢偷軍人的東西。
走在人羣中,聽着喧天鑼鼓,我的心中也滿是勝利後的喜悦。文侯給我的任務已是圓滿完成了一半,如果周諾打消異心,那此事便也完美了。
正想着,忽然有個人低聲道:“楚將軍。”
我穿着便裝,現在馬也沒騎,這人怎麼會認識我的?自從擊潰東門外的蛇人後,我在東平城的聲譽也大為上升,但認識我的人卻並不很多。我心頭一凜,摸到了腰間的百辟刀,低聲道:“你是何人。”
現在城中在歡慶勝利,到處都是一片混亂。在歡天喜地的叫喊聲中,這個聲音冷漠如一塊未化的堅冰。
“楚將軍死到臨頭還不知麼?”
聲音是從前面的一個拐角處傳來的,一個人正站在陰影裏。我走上了一步,這人卻也退了一步道:“楚將軍,請不要上前。”
“你到底是誰?”
“不要問我是誰,我沒有惡意。”這人的聲音裏似乎帶着冷笑,“你馬上到你那侍妾家裏看看去吧,不要驚動她,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我只覺耳中“嗡”地一下。他説的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蕭心玉竟是個刺客麼?我喝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的聲音有些響,周圍走過的人羣看了看我,大概以為我是個喝醉了胡説的人吧,現在我的臉也一定漲得通紅。這人又“嗤”地笑了一聲,我猛地一跳,向前撲去,這人卻象風一樣向後退了五六尺,冷笑道:“信不信由你。”
這人個子矮小,身形極快,話音未落,人卻已如溶入暮色中一般消失了。我按着百辟刀,心裏一陣不安。
這人説的到底是什麼意思?蕭心玉到底是什麼人?如果她要對我不利,主謀的難道是陶守拙麼?可陶守拙現在又必須聯合我對抗周諾,他這樣做又有什麼好處?
我心亂如麻,方才的滿腔欣喜此時已蕩然無存,心中只是疑惑不解。
陶守拙給我買的那所宅院大門緊閉,樓上還亮着燈。這套宅院處在當中兩條巷子交岔口,並不大,一樓一底,下面是個小院子。我轉到邊上那條僻靜的巷子裏,站在暗處一長身,手已搭到了牆頭,一提氣,人輕輕巧巧翻了上去。院子裏是棵大樹,有一半已長出院牆,一根樹杈都長到樓上的窗前了。這牆也足有一丈來高,我修練《道德心經》雖然還沒練成懾心術或讀心術,但身形卻已靈活了許多,一翻上去,只發出了輕輕一聲,在外面歡天喜地的人聲中,蕭心玉絕對是發現不了的。
我小心地沿着樹枝走過去。要是我跳窗而入,她會不會嚇得花容失色?我搖了搖頭,把這個不合時宜的念頭扔掉,可仍是心浮氣躁。
和她認識並沒有多久,可是不知不覺地,這個女子已經在我心裏有一個位置了。想到這些,我又一陣心痛,説不出是什麼滋味。
到了窗前,正要試着去推一下窗,突然窗子被一下推開了,我連忙縮到一邊,偷偷看過去,從這個角度只能看到半扇窗子。我看到了蕭心玉的側臉,因為天冷了,她在那件黃衫外罩了件毛絨背心,在黑暗中,臉頰雪白如玉,象開出的一朵白色的花朵,讓人油然而生呵護之意。我心中一甜,只覺有種莫名的欣喜。
以蕭心玉的品貌,並不比她遜色多少,能得到這樣的一個妻子,一生也算不枉。也許,方才是我的幻覺?
她關上門,道:“是風。”
我的心頓時涼透了。她這話,絕不是在自言自語,在她的房裏一定還有別人!
她説過,晚上都讓下人回家了,還會有誰?
也許是她一個人住在這兒,讓個女伴來陪同吧。我要是冒冒失失跳進去,連她的女伴都連帶着嚇一跳,那可唐突了,我這個前鋒營統制未免太失威嚴。我正想爬下去重新從正門進來,這時突然有個人道:“要小心點。”
聽到這個聲音,我已驚得如遭雷殛。
這竟然是個男人的聲音!
這人在拼命壓着自己的聲音,一時也聽不出是誰,但很是熟悉,一定是我認識的。我的心頭象被什麼東西咬着一樣,又是痛苦,又是憤怒。
裏面傳來了一陣竊竊私語,聲音很輕,我根本聽不清。過了一會,椅子發出“嚓”一聲,有人站了起來。我將身一側,人貼到牆邊一動不動,聽着裏面傳來有人下樓的聲音。現在樹上的葉子並不繁茂,如果他們走到院子裏,大概會看到我的,我不敢再呆在樹上,又小心地爬出牆外,人緊緊貼着牆壁。
大門“吱呀”一聲開了,有個人走了出來。他居然還敢走大門,實在讓我吃驚。當先有個人低聲道:“蕭小姐留步,不要送了。”
這是唐開的聲音!
象是當頭一悶棍,我只覺頭一暈。唐開是周諾的徒弟和心腹,方才那個人跟我説這一番沒頭沒腦的話時,我還覺得可能是陶守拙另有圖謀被這個不知面目的人發現了,而這個人很可能是周諾的手下。陶守拙向文侯告密,縱然口封得很緊,周諾也可能已聽到風聲,事實上我並不敢完全相信陶守拙,甚至覺得真正想謀反的是陶守拙也不一定。可是這人居然是唐開,我方才的想法又一下全然不成立了。蕭心玉竟然和周諾有密謀,可是她明明是陶守拙送給我的,如果説蕭心玉是周諾佈下的一枚棋子,那陶守拙難道是周諾佈下的另一枚棋子麼?他們兩人到底是怎樣的關係?
我的腦子被攪得一團糟,怎麼都想不明白。這時唐開已經走遠了,蕭心玉也已掩上門走上樓去。我重新翻上牆頭,縱身跳進了院子,剛踩在地上,卻聽得蕭心玉低聲喝道:“什麼人?”
她聽到了我跳進來的聲音,猛地轉過頭,手上握着一把雪亮的短刀。我沒想到她身上居然還一直暗藏利器,對那人説的“死到臨頭”的話又信了幾分,對蕭心玉的那種愛憐之意也已蕩然無存,冷冷地道:“蕭小姐,別來無恙。”
蕭心玉聽得我的聲音,臉上露出笑意,把短刀收了起來,微笑道:“楚將軍,是你啊,怎麼這麼説話?”
我冷笑了一下道:“自然。方才有誰來過麼?”
她臉上閃過一絲慌亂,道:“是個下人,我讓他回家了。”
“是麼?”我走上一步,她也已察覺我有些異樣,退了一步,強笑道:“楚將軍,到樓上去吧。”
我看着她,心裏卻突然有一陣痛楚。她的樣子嬌媚可人,可是我實在不敢信她了。我低聲道:“唐開是你的下人?”
她一怔,臉色也沉了下來:“楚將軍,你知道了?”
我一把抽出百辟刀,低喝道:“我不想被你當豬一樣耍。説實話,你和他談些什麼?”
她站在門口,有風吹來,淡黃衣衫也被吹得皺起,如一池春水。院中那棵大樹上,也有一片樹葉被吹下,打着旋落到身前。我們看着這片樹葉,一時都沉默着不説話。
半晌,蕭心玉低着頭,幽幽地道:“楚將軍,你是個好人。”
我沒想到她會説出這麼句話,哼了一聲道:“你總不會和唐開説了半天我是個好人吧。”
她沒理會我話中的譏諷之意,只是道:“唐開和我自幼相識,當我十三歲時,曾對他説過,日後必定會嫁給他。”
我又象被人在後腦勺上重重敲了一棍般,嚅嚅地道:“什……什麼?”如果她説和唐開有什麼密謀我倒不會太意外,可萬萬也沒想到她居然會這麼説。
“後來我家家道中落,家父因為得罪了李湍被處斬刑,我和妹妹都被賣作官妓。記得十五歲時第一個來梳櫳我的,是個從五羊城來的茶商,那時我已不願再活下去。”
她的話有些哽咽,我也一陣黯然。官妓的生涯很是悲慘,帝都北門外有一塊“埋香冢”就是埋妓女的義地,名字雖然好聽,但埋在那裏的大多是些年紀老大,形容醜陋的老妓。她們在年輕美貌時還能風光一時,一旦年華不再,往往衣食無着,有了病也沒錢治。我狠了狠心,道:“你還是活下來了。”
她抬起頭,眼裏已滿了淚水:“那時唐開常來接濟我,如果沒有他,恐怕我早就沒有勇氣活下去了。”
百辟刀好象有些沉重,我緊了緊,正想説讓她還是跟着唐開算了,可是心裏隱隱地總覺得不對勁。如果這僅僅是這麼一件男女之間的小事,唐開絕不會因為這麼一件事就對我動了殺機,那麼那個來警告我的人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皺起眉道:“不對!”
蕭心玉一愕,道:“什麼不對?”
我冷笑道:“蕭小姐,唐開是周都督的親隨弟子,如果他要給你贖身,實是很容易的事,為什麼任由你流落風塵?”
蕭心玉眼裏不知閃動着什麼樣的光芒,她停了停,抬起頭道:“楚將軍當真不是個一般人。”
方才她説得楚楚動人,此時卻象換了個人似的,我不由心裏一寒,百辟刀又握得緊了緊,喝道:“你若不肯説,我便將你交給陶都督去。”
她又不再説話,只是垂下頭,幾不可辨地説了句什麼,我一時沒聽清,道:“大聲點。”
“笨蛋!”
她突然如一道厲風撲來,一下欺近我的身邊。她看上去柔弱温婉,哪知道動作居然也會這麼快,我吃了一驚,人一退,只覺眼前閃過一道白光。那是蕭心玉方才取出的那柄短刀,刀雖然不過三寸來長,刀光卻冷得象是塊冰,我將身閃在一邊,左手早已在她手背上一按,右手的百辟刀已極快地劃了個圈,切了下去。她的動作雖快,這一刀也頗有那時曾望谷的刀法影子在,只是她的刀法比曾望谷也要差得遠,和我比起來更是天差地別,何況我已是全神貫注,要是被她砍中才是笑話了。
這一刀正中她的手腕,她“啊”地叫了一聲,短刀落在地上。
我用的是刀背,如果我是用刀鋒切下去的話,她這隻手此時已不在了。饒是如此,她的右手腕上已高高腫起一條,她捧着手腕,眨着眼看我,喃喃道:“你……”
我狠了狠心道:“蕭小姐,我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軍人,就算有十個你也敵不過我一柄刀的。”
她看了看地上那柄刀,低低道:“那你會殺我麼?”
這話倒是問住我了。她是個女子,不管有什麼用心,我總不能對她大開殺戒,何況在對曾望谷那次我已發過誓,此生永遠不會殺害婦孺。可是如果她知道我不會殺她,咬緊牙關不説實話,那我又該怎麼辦?我努力擺出一副兇惡的樣子道:“當然會。”
她突然“撲嗤”一聲笑了起來,這笑聲讓我大為尷尬,我喝道:“別以為我不會殺人!”
我説得兇,但她卻笑得花枝亂顫,道:“你不會的。”
這話象一下擊中了我的要害,我被她逼得毫無辦法,猛地欺身上前,百辟刀揮起,一刀向她脖頸砍去。但離她還有一尺遠時,我又一下收住了手,道:“我真會殺了你。”
她眼睛都不眨一眨地看着我,象要看透我內心地道:“你不會。”
我盯着她,好一陣,頹然收刀,道:“你贏了。”
明明知道她要對我不利,但我仍然下不了手殺她。她象是一枝盛開的花朵,誰能做出這等煞風景的事?如果她的樣子沒那麼美麗,我想我就算不會殺她,也會在她身上留幾道傷口。她的刀法不值一提,但她的美麗卻是最大的武器,她把這件武器也用得恰如其份。
蕭心玉面帶微笑看着我,好象倒是我有什麼把柄握在她手裏一樣。她柔聲道:“楚將軍,你不上來坐坐?”
我有種一敗塗地的頹喪。如果把她交給陶守拙,陶守拙只怕會有辦法撬開她的嘴的,可是我真能這麼做麼?我到此時才真正知道那時武侯批評我的“婦人之仁”是什麼含義了。那時我夢想着有朝一日能做第二個武侯,但是我知道,我永遠都不會成為武侯那樣的人。
就象武侯也不會成為我這樣的人。
我收好百辟刀,努力讓自己不那麼頹唐地道:“蕭小姐,我不會再來了,但我會讓兩個兄弟來這兒看住你,希望你不要再出花樣。”
蕭心玉看到了我內心的軟弱,即使我想要硬起心腸來,也仍然做不到。不過看住她,也可以讓她背後那人知道我不是可以隨便就騙得過去的,不管她背後究竟是陶守拙還是周諾。
我轉身走了出去,剛走到門口,突然聽得蕭心玉幽幽地嘆了一聲,道:“楚將軍,如果我早一點碰到你,也許我會愛上你的。”
我幾乎要摔倒在地。我慢慢轉過頭,道:“那就不必了。”
我剛回過頭,卻見她眼裏滿含着淚水。她忽嗔忽喜,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她真正的淚水,但看到她這副梨花帶雨的樣子,仍不禁有些心軟。我和聲道:“蕭小姐,你是個女子,不該捲到這種骯髒的遊戲裏。”
不管周諾和陶守拙到底是什麼面目,我已經對這些勾心鬥角有了種厭惡,在這一瞬我真希望能棄甲歸田,遠離人世了。她怔了怔,突然向我奔了過來,一把抱住了我的腰。我嚇了一跳,只怕她手裏還會拿着短刀短劍,一把抓住了她的兩手,但她那温軟的身體緊緊地貼在我身上,低聲道:“楚將軍,你也不該捲進這種骯髒的遊戲裏。”
即使我對她還有戒心,此時心底也不由一軟。就算她在騙我,也讓她騙吧。我也一把攬住她的肩頭,什麼話都説不出來。哪知她突然掙脱了我的擁抱,眼裏滿含着淚水,低聲道:“楚將軍,你馬上去向陶都督説,周諾明天就要發動兵變了。”
我大吃一驚,即使此時有千萬個霹靂同時打下,也不會讓我如此震驚。周諾竟然這麼快就要行動了!我一把抓住她的肩頭,道:“這是真的麼?”
她點了點頭,道:“其實我早就是周諾的人。在聽到你要來的消息,周諾就定計讓陶守拙把我送給你。可笑陶守拙自以為智計無雙,卻一直以為我是他的親信。明天,周諾會借全城慶祝勝利之機出手,首先就要將你們擒下,如果你們想反抗,馬上格殺,説是蛇人的內奸製造的混亂。”
我不由發起抖來。雖然知道周諾遲早會有舉動,但根本想不到蛇人一退他便要動手。可是在此時動手確實是個良機,此時全城歡慶勝利,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我和陶守拙,再製造混亂,説蛇人內奸在城中發難,我和陶守拙力戰身亡,陶守拙手下真正能指揮的大概只有陶百狐一人,周諾以西府軍都督之尊發令,陶百狐縱有不願,也是孤掌難鳴。陶守拙向以多謀善斷聞名,居然也根本沒發覺周諾這等用心。
這事太過重大,我看着她,一時也不敢斷定這到底是不是真的。蕭心玉已向屋裏退去,淚流滿面,突然伸手揀起了地上的短刀,我只道她又要出什麼花樣,正在喝斥她,哪知她突然伸出短刀向心口一刺。
如果她用刀襲擊我,我也不會吃驚的,但我絕對沒想到她居然會自殺,一時間我還以為她又是在騙我,可是她心口已一下湧出血來,將那件黃衫也染得殷紅一片,我這才大吃一驚,猛地衝上去,一把攬住她,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已疼得眉頭都皺了起來,低低道:“楚將軍,如果有來世……”
她沒有説完,氣息已斷。我只覺她的身體在慢慢變冷,不由得又驚又悔,如果我早點出手,完全可以制止她自盡的。我哽咽地道:“你……你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
那是因為她把周諾的計劃跟我説了,又覺得以我和陶守拙的力量,最多隻能自保,只怕也翻轉不了局面吧。我抱着她的身體,心中越來越怒。雖然周諾和我其實並沒有什麼深仇大恨,周諾對我也是籠絡為主,但此時我卻覺得跟周諾不共戴天。
即使僅僅為了蕭心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