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升偏將軍的命令下了。曹聞道和錢文義都來向我道賀,前鋒營大為興奮。以前鋒營只是下將軍級,現在我晉升後,全軍等級也成為偏將軍級,他們自然高興。只是和昨天蒲安禮襲封武侯相比,我這個晉升儀式寒酸的要命。交待了曹錢二人後,我去向文侯繳令。一進文侯府,卻見他正皺着眉頭,心事重重的樣子。我有些不安,將將令繳了,正要告辭出去,文侯忽然叫住我道:“楚休紅,你手下有沒有靠得住的,稱得上大將之材之人?”
我一怔,不知文侯所言何意。曹聞道自然絕對靠得住,錢文義現在我想也可以信任,但他們都算不上大將之材。我道:“末將麾下,似乎還都缺乏這等人材。”
文侯嘆了口氣道:“也是。你倒是很合適,可惜你不能離開此處。唉,大將之材,哪裏這麼容易的。”
他對我甚是讚許,我也很是感激。其實這個位置路恭行該是很適合,但我知道我要説出路恭行來只怕文侯會覺得我這人太遲鈍。突然,我想起了一個人來,道:“大人,其實帝都倒有一個將材,只是大人……”
文侯道:“吞吞吐吐做什麼,唯才是舉,知人善任,只要有能力,別的都不用管!”
我道:“是。大人,以前的邵風觀將軍離開軍隊後在帝都開了家平寧鏢行……”
文侯猛地站了起來道:“是他?”我只道自己説錯了話,嚇了一大跳,道:“末將魯鈍,請大人原諒。”
邵風觀在文侯計奪二太子兵權一事時發揮了極大作用,事後文侯本有將他滅口之心,哪知人算不如天算,甄以寧救了邵風觀,自己反而因此役傷重不治。戰後文侯遷怒於邵風觀,將他革職。以前我常找他喝幾杯,閒聊時邵風觀雖然有些玩世不恭,卻也聽得出壯心不已。以他的才能,的確可以獨當一面,但我不知文侯能不能放下心中芥蒂。
文侯踱了兩步,嘆道:“風觀對我想必也深有不滿,不肯出來了。”
聽得文侯稱他為“風觀”,我知道文侯定有些心動,接道:“大人,國難當頭,邵兄雖然不在行伍,但只要誠以待人,我想他仍然會為國出力的。”
文侯想了想,抬起頭道:“今日點兵你不必去了,去探探他的口風看,回來跟我説。”
我心中一喜,道:“是,大人。”
離開文侯府,我催馬向平寧鏢行跑去。邵風觀深通兵法,如果一輩子老死於鏢行,不免也太過可惜了。文侯已有重新提拔之意,無論如何我也要將邵風觀勸回來。
到了城南平寧鏢行,因為前一陣子蛇人圍城,商旅大減,平寧鏢行顯得很是冷清。我到了鏢行門口,剛跳下馬來,有個人迎了出來道:“楚將軍!哈,真是稀客。”
那是邵風觀以前的中軍諸葛方。我道:“邵兄在麼?”
“邵爺在裏面呢。”他過來幫我帶馬,小聲道:“不過脾氣不太好。聽到外面的廝殺之聲,他就坐立不安了。”
邵風觀畢竟還是個軍人。我正想着,邵風觀已急衝衝地跑出來,叫道:“楚休紅麼?快來快來,快跟我説説你們是怎麼殺退蛇人的。”
他急不可耐,拖着我向裏走,我笑道:“邵兄,不必着急,你也要重入行伍了。”
邵風觀一怔,道:“什麼?”他看了看諸葛方,諸葛方忙道:“我給楚將軍的戰馬上點料去。”牽着馬便向馬廄走去。我道:“邵兄,文侯大人要選一個大將之材,我一力舉薦了你。”
邵風觀乾笑了笑道:“又想起我來了?不去!”
他放開我,轉身向裏走去。我跟着他,也不多説。到了內屋,卻見桌上散放着一盆牛肉和一壺酒,想必邵風觀正在喝悶酒。在牆上,邵風觀的盔甲槍刀還都掛着。我道:“邵兄,為國出力,那是我們的本份,你也不要太小氣了。”
邵風觀給我倒了杯酒,又揀了塊牛肉扔進嘴裏嚼着,道:“為國出力不假,只是我也不能任人宰割。”
文侯要滅邵風觀的口,自然也難怪邵風觀心存芥蒂。我道:“邵兄,世無不解的冤仇,難道你忘了甄以寧麼?”
邵風觀正要喝酒,手中一動,杯中的酒也灑了些出來。我知道他心有所動,他雖然恨文侯,但對甄以寧的救命之恩卻也難忘,我的話一定對他有所打動。我道:“甄以寧若在,你會不會出山?”
邵風觀道:“甄以寧死了!”他煩躁地端起杯子,將酒一飲而盡,道:“喝酒喝酒。”
我道:“與人為私,與國為公。邵兄,你這一身所學來之不易,若是計較恩怨而浪費了,那豈不可惜?”
邵風觀抬起頭道:“楚兄,我何嘗不想為國出力?但從上而下,盡是些勾心鬥角,我為國費心費力少,為人費心費力多,縱然將這一腔熱血拋灑盡了,還不是給權臣鑄一級向上爬的階梯?算了,楚兄,今日只喝酒,不談國事。”
他的話説得很沉痛,我一時也答不上來。的確,縱然我以為是為天下百姓出戰,但到頭來仍然只是在廟堂之爭中打轉。我本想勸他,反倒被他説得有些難受,幾乎要懷疑自己這般浴血奮戰竟有何意義。我嘆了口氣,也坐下來,拿起那杯酒一飲而盡。
酒火辣辣的,象在胸口燃燒。邵風觀看着牆上的盔甲刀槍,喃喃道:“我少年從軍,只望有朝一日能建功立業,在疆場上與敵人以刀槍見個真章,但是見得多了,只見到你算計我,我算計你,縱然有沖霄壯志,在那些權臣眼裏,仍然只是他們爭奪權勢的工具。哈哈,楚兄,我知道你是好意,可不瞞你説,我血還熱,心卻已經冷了。”
我心亂如麻,不知該如何去勸解他。我也知道我已經在這旋渦之中越陷越深,也已難以自拔。但就算是權臣相爭的工具,至少我還能做我自己,至少我現在征戰都是為了天下百姓。可是想用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去説服他,卻又説不出口。
我們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幾杯,本來還興沖沖地過來,希望邵風觀對我感恩戴德,沒想到我沒説服他,自己反要被他説服了。我正要尋個時機告辭,諸葛方在外面忽然驚道:“大人!”
諸葛方的聲音極是驚異,我也不知來了什麼人,正想站起來,忽然聽得有人在門口道:“邵風觀!”
那是文侯的聲音!我轉過身,一下跪倒在地,道:“大人,末將失禮。”
文侯慢慢走過來。他只穿了一件尋常衣服,但卻掩不去身上那一股睿智之氣。他走過我站到邵風觀跟前,邵風觀也一定沒料到文侯會微服前來,有點瞠目結舌,但強忍着不站起來。文侯也不以為忤,看了下屋裏,見到邵風觀掛在牆上的盔甲刀槍,走上前去用手摸了摸,笑道:“刀槍俱無灰塵。風觀,你的心還是熱的。”
文侯多半沒有聽到邵風觀所説的話,但這話恰似在反駁他剛才所説。邵風觀再撐不下去,一下離座,跪倒在地道:“大人,風觀有禮。”
文侯將手搭在他肩上道:“風觀,你穿好盔甲,重拾刀槍,再跟隨我征戰吧。”
邵風觀也不知在想什麼,身體不住顫抖。我生怕他會出言拒絕,但他的嘴張了張,説出的卻是一個“是”。文侯微微一笑,轉向我道:“楚休紅,你帶風觀來我府中等候吧,我還要去點兵出陣。”
他轉身走了出去,再不多説半個字。等他走後,邵風觀仍然跪在地上不起來,我嚇了一跳,只道他出了什麼事,走到他身邊,卻見邵風觀猛地一拳擊在地上,罵道:“混蛋!”我只道他在罵文侯,哪知他又道:“明明打定主意不出去了,怎麼一見面就跪下?真是賤!賤種!”
他是在罵自己吧。我有些想笑,但也笑不出來。文侯平時也看不出有多少威勢,但有時卻覺得一站在他跟前就如同站在萬丈高山之下,仰之彌高,我們總也走不出他的陰影。邵風觀當初是軍校“地”、“火”、“水”、“風”四將之一,後來也是文侯一手提拔成為東平城守將,在他心裏,文侯也已成為一個死結了。
我的心中也不由有些寒意。難道,在不知不覺中我也要成為文侯陰影中的一個麼?
畢煒率軍出發,便是路恭行也成了他手下一員將領。本來畢煒和路恭行同是偏將軍,路恭行戰功還高過他,但現在文侯已是大權獨攬,頒下的命令誰都不敢違背。總算文侯對屠方還算留了三分情面,沒讓他隨軍出征,不然以屠方名位十三伯之尊,成為後輩的畢煒屬下,他一定會心有不甘的。
當前鋒營隨畢煒出征時,郡主帶來的那些巨斧武士卻死活不肯走。這五十人中戰死了一個,還剩四十九名,帶隊的隊官説郡主曾説過,他們無論如何不能離開我身邊,因此只有這五十人還留在營中。
他們是郡主為我挑選的親兵吧。我心中感到了一絲暖意。不論那些權臣如何勾心鬥角,郡主對我總是真誠的。
我帶着邵風觀到了文侯府,等了半天,文侯才回來。他已換上了官袍,一進門,也不多説話,對我們道:“來了麼,來吧。”
他帶我們進了大廳。這兒邵風觀以前大概常來,現在已經有一年多沒到了。文侯讓我們一坐下,便從懷裏取出一封帛書道:“你看看吧。”
邵風觀接了過來,只見上面筆酣墨飽地寫着“風軍團編制”幾個字。我一陣激動,道:“大人,這風軍便是讓邵兄統領的麼?”
邵風觀一來便要讓他統領一軍,我不禁都有些妒忌了。文侯笑了笑道:“正是。風軍團編制八百人,正缺一個深通兵法的將領統率。”
一聽風軍團居然才八百人,我和邵風觀都“咦”了一聲。火軍團初成軍時有一萬,後來經過整編,成為雷霆弩軍五千,神龍炮兵兩千,算是最小的成建制軍團了。沒想到這風軍團居然會只有八百個人,那簡直是在開玩笑。我生怕邵風觀會生氣,但見他仍然畢恭畢敬地道:“不知這風軍團有何特異?”
文侯笑了笑道:“這事楚將軍很清楚,看看吧。”
我被弄得莫名其妙,伸手接過那本帛書來翻開了,才看了第一頁,不由失聲叫道:“飛行機!”
上面第一頁畫的正是一個飛行機。文侯道:“不錯。天壽節上我見飛行機在天上翻飛如意,便起意要練此一軍,只是實在太難,又要嚴守機密,幾乎練了一年方有小成。只是那些士兵操縱飛行機雖然初有小成,卻不免失了軍人本色,要有個大將之材嚴加調教,加以統領。風觀!”
邵風觀聽得文侯叫到他,又是一凜,道:“風觀在。”
“我已為你請封。由於你離軍已久,只能暫給你一個都統之銜,有功後再行加封。”
邵風觀道:“多謝大人。”但他的話裏卻依然有些不情不願之意。文侯微笑道:“不要小看這八百人。風軍團人數雖少,威力卻是全軍之冠。這是一支亙古未有的部隊,風觀,就看你的了。”
我翻了翻,只見這帛書裏寫了幾種風軍團的戰法。原來風軍團擔負的是探營之責,在空中過去,敵人自然無所遁其形。而更厲害的是,每架飛行機上都可以攜帶兩顆平地雷,可以從空中擲下。這等戰法,的確可以説是亙古未有,神龍炮威力固然極大,卻不能及遠,而飛行機沒有這等限制,而且在空中全無阻礙,不論敵軍逃到何處,風軍團一樣追得上。
這的確是一支奇異的軍團。
我將帛書遞給了邵風觀,心中卻升起了一個疑問。文侯想必察覺了,笑道:“楚休紅,你還在想什麼?”
我道:“我記得薛員外説過,飛行機要飛起來得靠馬拉,也可以……”説到這兒,我突然心中一亮,叫道:“是拋石車!”
文侯也微微一笑,道:“你猜到了。”
在戰前工部建造了許多小型拋石車,卻沒有用得太多。因為在城上用拋石車威力不大,我也沒有太注意,後來守城戰中沒有使用那麼多,還覺得是文侯計劃有誤。直到此時才明白,那些拋石車其實並不是拋石車,而是發射飛行機的架子。
沒想到薛文亦也瞞得我好苦。
文侯打了個呵欠,對邵風觀道:“風觀,你拿回此書去看看,對風軍團略微瞭解一點。明日我帶你前去視察。”
我和邵風觀向文侯告退後走出了文侯府。鄧滄瀾、畢煒、邵風觀都成了各統一軍的大將,我卻還只是指揮着一個前鋒營。原本以為文侯留我下來不去追擊蛇人是另有大用,但他隻字未提我的去向,我心中不免有點失落。
與邵風觀並馬走着,邵風觀忽然嘆道:“楚兄,有些人真是不可與之為敵啊。”
我也感嘆道:“是啊。文侯大人足智多謀,深謀遠慮……”
“我説的是你。”
邵風觀打斷了我的話。我驚得張口結舌,道:“什麼?”
邵風觀微笑道:“正是你,楚將軍。”
他加了一鞭,向前跑去。我被他這話弄得莫名其妙,只是呆呆地在街上看着他遠去。天色也已將暗,暮色四合,我卻茫然地一動不動。
邵風觀第二日便不見蹤影。豈止是他,便是平寧鏢行也歇了業,大門緊鎖,不知所蹤了,也不知文侯要練的風軍團到底駐在什麼地方。
這幾日我倒是出奇的清閒,文侯平時讓我在侯府聽命,我也放了那四十九個巨斧武士的假,自己優哉遊哉地閒逛,除了打座,便是練一下吹笛,有時我真懷疑文侯是不是專門讓我練習吹笛的。帝都自古以來就有民風好閒之名,因為就在帝君治下,全國賦税中有一大部份拿來建設城池,因此道路開闊,房屋高大軒敞,帝都的百姓們自然心滿意足。此時蛇人之圍已解,城中到處洋溢着一片歡騰氣象,那些店鋪也一家家地重新開張了。只是混亂剛過,城中秩序仍然不整,執金吾們也到處巡視。這些執金吾的大漢們雖然大多很是魁梧,空有一副好皮囊,卻沒經過什麼訓練,也只能做做這種事。看到他們,我就有點想笑。
三萬禁軍,由於出身大多是官宦人家,待遇優厚,長得比一般部隊要體面得多了。只是這三萬人戰力恐怕連一萬人都比不上,我都有自信,我的五千前鋒營足以將三萬禁軍徹底擊潰。其實那些禁軍也不見得生來就是個繡花枕頭,如果能嚴格訓練,未始不會成為一支強兵。
只是,沒有一個人敢象訓練新軍一樣訓練那麼一支滿是公子王孫的部隊吧。
中午時分,我覺得有些餓,找了家小酒館在裏面自斟自飲。文侯到底要我做什麼事?難道只讓我在這兒吃吃喝喝麼?
正吃着,忽然從外面傳來一陣喧譁,我往門口看了看,只見一批盔歪甲斜的士兵走了進來。這些士兵身上都帶着傷,有幾個連血跡都沒擦去。一坐下來,他們便大呼小叫地要酒要菜。聽他們的談話,似是從前線退下來的傷兵。
畢煒吃了個敗仗?但看那些傷兵的樣子卻不象是敗退下來的。也許是正常的傷兵退回來吧,我正想着,一個士兵猛地一拍桌子罵道:“他媽媽的,老子就因為是第一軍的,難道也就該死麼?”
第一軍是邢鐵風以前統領的,現在邢鐵風已經入獄,不知由誰帶着。現在是由畢煒帶隊,這支人馬自然是被推到了最前線去。我去櫃上付了鈔,正準備回去,卻聽得有個士兵大聲道:“混蛋,怎麼這麼慢?”
他是嫌菜上得慢吧。我回頭看了看,那士兵見我在看他,喝道:“看什麼看?老子揀了一條命回來,可是什麼都不怕的。”
那正是那種缺乏軍紀管束的士兵。看來邢鐵風也是以前沈西平一類的人物,麾師衝鋒有一套,整頓軍紀則力有未逮了。我也不想多嘴,轉過頭走了出去。剛出門,迎面正見幾個身着執金吾軍服的人,當先一個竟是執金吾統領呂徵洋。
呂徵洋是偏將軍,現在和我平級,我也用不着向他行禮。只是他也沒注意到我,匆匆走了進去,我馬上聽得他喝道:“什麼人敢來鬧事?”
他來得也真快,這可不象執金吾的作風。我正在詫異,邊上有兩個人交頭接耳地低語道:“呂統領來了,那幾個兵可要吃苦頭了。”“是啊,上哪兒鬧不好,非得到呂統領開的酒館來鬧。”
這小酒館竟是呂徵洋開的!我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呂徵洋的心思大概都放到了怎麼去拉客人過來了吧,這樣的指揮官如何帶得好兵。
呂徵洋還在裏面大聲喝斥,一口一個“關殿帥”、“二太子”,不過裏面的喧譁都也靜了下來。我也不想再聽,顧自走了。因為今天是出來閒逛的,也沒騎馬,一路慢慢走着,拐過一個拐角,前面卻又是幾個帶刀的執金吾設了個卡,正在搜過路人的身,有一個身上有把菜刀也被繳了。現在不知為什麼,執金吾大為活躍,他們上陣打仗根本派不上用處,大概藉着“防亂”之名在這些地方找回點面子。我只穿了件便服,身上佩着百辟刀,又不想亮出身份來,説不定會大費口舌。正有些躊躇,忽聽得身後有人道:“楚公子。”
還從來沒人這麼叫過我。我回頭看去,叫我的是個侍女,她身後是一輛馬車,車簾上印着安樂王的家徽。
那是郡主!現在文侯馬上就要帶我向安樂王求親了,到了此時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我走到車前,跪下道:“郡主,小將有禮。”
雖然她要成為我的妻子了,但現在畢竟還沒有,這種禮數仍是要的。那個侍女見我這等情形,捂住嘴“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郡主卻很大方,在裏面低聲道:“楚將軍,上車來吧。”
我只覺面上有些發熱。郡主落落大方,但也未免太大方了,旁人還好,她的這兩個侍女看在眼裏,不知到背後會説我們什麼。我正想推託,郡主掩開車簾,道:“快點。”
她的神色十分凝重,大不一樣。我吃了一驚,不敢多想,連忙上了車。這車裏放了一張小小的茶几,雖然地方不大,但佈置得很是清雅。我進了車,剛關上門,郡主道:“楚將軍,坐吧。”
本來我還以為她有什麼體己話要跟我説,但這樣子卻大不尋常。我坐了下來,車又向前開去,我小聲道:“郡主,出了什麼事麼?”
郡主仍是若有所思地樣子,低聲道:“文侯大人沒派你出征,可曾要你做什麼?”
我道:“這兩天什麼事都沒有,文侯大人在忙自己的事。”
郡主“噢”了一聲,沒再説話,我道:“郡主,你覺得有什麼不對?”
郡主道:“昨日畢煒進攻蛇人殘軍受挫,損兵數千。”
我吃了一驚,正想説蛇人是不是還有如此強的戰鬥力,但轉念已覺得此事不會如此簡單。以文侯之能,絕不會輕敵如此的,我道:“是不是……損失的都是路恭行的部隊?”
郡主眼前一亮,第一次露出點笑意:“正是,路將軍在亂軍中不知所蹤,只怕戰死了。”
那就肯定不只是進攻受挫那樣簡單了。畢煒雖然看上去粗魯,但絕非有勇無謀之人,只怕,文侯是藉此機會進一步削弱二太子的力量。他對付邢歷,借的是帝君的力量,二太子為了不與他正面衝突,只得忍下這口氣。而現在二太子手中的嫡系只剩了路恭行手下的不到萬人,文侯連這點力量也不能讓二太子保留,路恭行失利後,只怕他的指揮權也要被削除,這樣二太子能掌握的便只有兩萬華而不實的禁軍。
他步步緊逼,二太子會退到什麼時候?想到路恭行終於死在戰陣上,我不禁微微有些心酸。路恭行是大將之材,但投錯了主人吧。我想通了這一點,正想問一下郡主,這時只聽得外面有人叫道:“請問令主人是哪一位?”
那是正在檢查的執金吾小隊長在問話。郡主的一個隨從道:“這是安樂王郡主的座車,沒見家徽麼?”
執金吾雖然在帝都大有權勢,但對宗室也從來不敢怠慢。那小隊長連忙道:“是,是,請郡主走吧,末將失禮。”
等走過這關卡,我急道:“郡主,文侯大人此舉,難道是正面向二太子宣戰麼?”
郡主臉上多了一分憂色:“我勸過甄侯不要將二哥逼得太狠,但他看來根本不聽我的。二哥現在命禁軍三營緊急待命,只怕也會有異動了。”
我道:“難道二殿下是想對文侯不利?”
禁軍共有三萬,其中一萬是守衞皇城的近衞軍,守外城的五大營有一萬五千人,還有五千個維持帝都秩序的執金吾。雖然禁軍戰鬥力很差,但畢竟也是支軍隊,現在都掌握在二太子手裏。而軍隊幾乎全都已隨畢煒追擊蛇人,如果二太子真要起事,現在該是個千載難逢的良機。文侯原本應該儘量緩住二太子,實在不該在這時候如此咄咄逼人,那幾乎是在逼二太子發動了。
郡主苦笑了一下,道:“甄侯如果不曾想到這點,只怕早就被人收拾了。”
我目瞪口呆,道:“難道,文侯其實也控制了禁軍?”
禁軍戰鬥力再弱,也是支軍隊,文侯當然不會坐視二太子手中有這樣的力量,很有可能,象當初符敦城的陶守拙暗中收買周諾的部下一樣,禁軍中也有許多已被文侯收買,所以文侯才會有恃無恐,對二太子發動連番攻勢。他當然不會對二太子本人不利,但照此下去,二太子手中僅存的力量會被文侯翦除個一乾二淨,再沒實力與太子爭位了。這對於心高氣傲的二太子來説,比殺了他更難受。
郡主點了點頭道:“雖然沒有證據,但我覺得絕對如此。”
文侯是真的要逼二太子動手啊。示弱於人,然後一鼓殲之,這正是兵法要旨。二太子也深通兵法,不會覺察不到文侯的計劃,而現在也是他起事的絕好良機。文侯在帝都與蛇人一戰,這孤注一擲已是贏了,現在就輪到二太子來孤注一擲。但我知道,二太子的贏面極小,只是只要他不甘心雌伏,也僅剩這一個翻本的機會。
郡主嘆了口氣,小聲道:“不管誰勝誰負,帝國都會發生極大的變動。唉,外患粗定,內憂又起,難道帝國真是病入膏肓,已是不治了麼?”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我的心頭也猛地一顫,我一直不知道郡主的政見。與文侯不同,郡主地位超然,二太子與太子都是她的堂兄,大概沒什麼不同。如果她支持的是二太子,也要我幫助二太子的話,我該怎麼辦?
如果僅僅是文侯,我説不定會答應她的。正如文侯所説,這世界屬於強者,如果我幫助二太子奪位成功,加上郡主的身份,我敢説日後我定會取代文侯的地位,成為帝國軍的統率。可是,我能這麼做麼?
還有她……
我的心頭一陣絞痛。郡主忽地微微一笑,道:“你別擔心,我不會讓你難辦的。”
她好象知道我的心思一樣。我臉上一紅,也不敢多嘴。郡主道:“大哥和二哥對於我來説都是一般,只是大哥為人軟弱,也更好控制,怪不得甄侯會選擇他。唉,如果大哥和二哥的性子換一換,只怕什麼事都沒有了。”
如果太子與二太子的地位換一下,文侯肯定不會有現在的權勢,但我也不敢相信二太子能擊退蛇人。恐怕,爭位之舉不會出現,但我們都得死在蛇人手裏了。我嚅嚅道:“郡主,那我該怎麼辦?”
郡主看了我一眼,忽然伸手握住我的手,道:“楚將軍,不管別人説什麼,你最要緊的是自己活下來。知道麼?”
我點了點頭。不用郡主説,我當然也知道這一點。我不會再聽信什麼拋頭顱灑熱血的鼓動了,那時曾想過,如果蛇人真的破了帝都,大勢已去之下,只怕我會帶着一批人逃走。
就算多活一天也是好的。
郡主嘆了口氣,道:“我與甄侯聯名向帝君上疏要求開放文校,反對最力者倒是二哥。唉,其實我也不想讓甄侯過於坐大,但實在沒辦法。”她忽然看向我,目光灼灼地道:“楚將軍,我對你説了這些話,如果你告訴文侯,那麼我們之間便從此一刀兩斷了,也有可能會成為敵人。你説,你會麼?”
我心頭忽然起了一陣寒意。郡主要嫁給我,我一直以為她是看中了我的人。可是,直到現在我才明白,説她看中我是不假,但她心中卻一定不僅僅是要選擇一個夫婿,更是要選一個助手。而她説什麼不會讓我難辦,現在就給我出了個難題。
我默然無語。郡主只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少女,但她有一種遠遠超出年紀的力量,這時我甚至覺得,有朝一日帝國會出現女帝的話,大概也非郡主莫屬了。只是真有這一天的話,那我的身份是什麼?女帝的丈夫,這身份也真夠怪異的,和帝君的正宮娘娘相當吧。
我不由露出一絲笑意,郡主忽然站起來,一把抱住了我,顫聲道:“我知道你會的,休紅,你會的。”
她的聲音有些哽咽,也有着按耐不住的激動,與方才那種冷漠和鎮定大為不同。我心頭一顫,也實在不敢再否認。
她畢竟還是個少女,一個愛我的少女啊,不管她是怎樣的身份、地位,有怎樣的能力。在這一刻,她與一個平凡的少女也沒什麼不同。
我也摟住她,喃喃地道:“會的。即使有朝一日你要與文侯為敵,我也會站在你身邊,死也不會退後。”
這話一説出口,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也已轉變,從現在開始,我已不能再算文侯的親信了。文侯當然不會知道我現在的承諾,但他會猜到麼?
希望不會有那樣的一天吧。我只能默默地想着。
郡主抱着我,忽然抬起頭,低聲道:“休紅,今晚你住到我家去吧。”
她的話細若遊絲,幾不可聞,臉上也已漲得通紅,大概説出這種話來自己也覺得羞澀。我不是個未經人事的少年了,卻也覺得臉上有點發燒,低聲道:“現在還不行,郡主,等我們成婚吧。”
她有些失望,但還是點了點頭,道:“也好。”放開了我,退了一步,整了整有點亂的衣服,道:“休紅,你先回文侯府吧。”
我行了一禮,轉身要下車,郡主忽然道:“小心啊。”
她當然説的不是讓我下車小心。我轉過頭,笑了笑道:“生死由命,富貴在天,我會留着性命來娶你。”
第二天文侯一大早就出門了,仍然沒派給我什麼任務,我練了一上午的笛子。現在已經能吹出兩支短小簡單的曲子了,大概也可以唬唬人,不過與太子、文侯這等神乎其技的笛技比起來還是天差地別。有時真覺自己慣於舞刀弄槍的手大概與吹笛無緣,但想到武侯同樣是武人,卻一樣吹得一手好笛,這理由大概説不通。下午,我正在文侯府中與一個帳房下棋,忽然聽得外面文侯笑着走了進來。
文侯看來甚是高興,多半戰事有進展了。我和那帳房不等文侯進來,連忙跪下來迎接。文侯滿面春風,一進來便道:“起來起來,哈哈。楚休紅,你薦人得力,又立了一功。”
我一怔,馬上明白過來,定是邵風觀立下奇功。我道:“是邵將軍立功了?”
文侯捻了捻鬍鬚,微笑道:“風軍團今日趕到戰場,邵風觀指揮得法,以散花陣形轟破了蛇人陣營,蛇人伏屍萬餘,正在潰退。”
本來我還有些懷疑,覺得文侯不會讓路恭行送死,但他其實早就有了破敵之策,以地雷陣破敵於城外,然後再用飛行機轟炸,當殘餘的兩三萬蛇人逃到大江邊,以為得脱生天,還不待慶幸,鄧滄瀾的水軍團卻已在那兒等候多時了。這一戰各個步驟絲絲入扣,全無破綻,當中還借蛇人幹掉了路恭行,根本不給二太子把柄。照情理看來,他對二太子的反叛已瞭然於胸,絕對早有準備了。
沒和文侯成為敵人,實在是我的幸運啊。剛這麼一想,我卻馬上又想到了郡主的話。如果有朝一日,文侯真要與郡主發生衝突的話,我究竟怎麼辦才好?
我的臉色只是稍稍一變,文侯卻已經覺察了,道:“楚休紅,你有什麼心事麼?”
我看了那帳房一眼,文侯會意,道:“老方,你退下吧。”
等那帳房下去,我低聲道:“大人,二太子現在正在調度禁軍,似乎有所舉動。”
文侯微微一笑:“你也看到了?我便等着他有所動作。對了,用過晚膳,我帶你去安樂王府。這回,你不要犯那驢子脾氣了。”
他此時的話就象我的一個長輩,極是親和。我心中不免有點愧意,道:“一切聽大人安排。”
文侯道:“聽我的便成,呵呵。”
他拉開門,走了出去,一邊哼着:“雷曹擂鼓風烈烈,一江水沸鳴金鐵。百萬貔貅方鑄得千秋業,呀,這也不是江水,是流不斷的英雄血。”
他唱的是一出在帝國很有名的戲《戰無雙》中的唱詞。這出戏唱的正是軍聖那庭天,文侯哼的這一段是那庭天在江上水戰得勝,見滿江都漂滿了屍體而唱出的感慨。真正的那庭天大概沒説過類似的話,但其中的蒼涼與激越,倒與那庭天的身份很相配。
吃過晚飯,文侯又讓我換了那件白綢戰袍,坐着他的車去安樂王府。因為畢煒又已得勝,文侯極是興奮,對我説話也和藹了許多。一路上執金吾仍有不少,他們自然不敢攔阻文侯的車子,我們一路通行無阻。我聽着文侯滔滔不絕地説着,只是諾諾連聲。
娶了郡主以後,我到底要算哪一方的人了?如果真象郡主説的,有朝一日文侯起了不臣之心,難道我也真的要和文侯刀兵相見麼?我不相信我能鬥得過聞侯,可能,還不等文侯真的反叛,他知道我不會追隨他的話,就會幹掉我吧。真有那一天的話,我能逃得過麼?
我心頭一陣煩亂,幾乎不知道文侯在説什麼了。文侯大概也不在乎我聽不聽,只是順口説着,有時還哼了兩句戲文。車行轔轔,很快就到了安樂王府。
一進王府,小王子搶先迎了出來。按身份,文侯該對小王子行禮的,不過小王子笑容滿面,倒是先行給文侯行了一禮,道:“甄叔叔,父王正等着你們呢。”他説着,還衝我一擠眼。文侯笑道:“小殿下,快請帶我們去見令尊大人。”
到了會客廳,安樂王已等候多時了,郡主卻不在邊上。文侯將我的生辰帖交給安樂王,換回了郡主的生辰帖,又讓我跪下給安樂王謝恩,這件事便算圓滿完成。安樂王興致未盡,非要留文侯在府中作徹夜之飲,大概還要深談婚事該如何辦理,文侯讓我先坐車回去後,再讓車來王府接他。
向安樂王告辭後,我走出安樂王府。小王子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向我問飛行機到底怎麼個用法。上次天壽節,文侯想出用飛行機給帝君撒花,博得帝君歡心。那時,文侯大概就已經想到要利用飛行機作戰了吧,現在終於進入了實用階段。小王子那時便對飛行機極感興趣,很想坐一坐,但飛行機仍然很危險,他沒能坐上,大概心猶不死。
走到門口,小王子忽然詭秘地一笑,道:“楚將軍,小心點啊,嘻嘻。”
我不知他説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已跑了進去。我也不再多想,轉身上了車。
剛開門,郡主的聲音幽幽地從裏面傳來:“休紅,你來了?”
我吃了一驚,連忙跪下道:“郡主,末將失禮。”
郡主“撲嗤”一聲笑了出來:“關上車門再説吧。”
我關上了門,郡主拉着我的手,笑道:“都這時候了,你還那麼多禮做什麼。我叫茵,你叫我小茵便成。”
她眼中滿含笑意,車中雖暗,卻彷彿被她的笑容照亮。我心頭感到一陣甜意,道:“郡主……小茵,您怎麼來了?旁人……”
郡主仍是笑着:“走吧,我送你回去。”她見我有點擔心的樣子,又道:“甄侯的車伕我給了他一壺酒幾個菜,他正吃得不亦樂乎呢,不用擔心,現在駕車的是王府的人。”
她的聲音温柔繾綣,但是我知道她要和我説的多半不會如此簡單。我點了點頭,道:“是。”
她拉了拉鈴,車伕聽得鈴聲,趕着車向前駛去。郡主拉着我的手,低聲道:“真好。休紅,你真的喜歡我麼?”
我喜歡郡主麼?我有些茫然。郡主不論從哪一點來説,都是極其出色的,不論是誰娶到這樣一個妻子都會感到高興。但是我知道,我心中永遠都不會忘記的,只有那個人。
淡黃衣衫,雪白的手指,碎珠崩玉一般的琵琶聲。
我也低聲道:“是。”
她長吁了口氣,微笑道:“父王曾給我説過各家的貴族公子,但我覺得他們都只是一些平庸之輩,可是你不同,你雖然只是布衣出身,可是聽小弟説起你時,我就覺得你和他們完全不一樣。他們只是些籠中的鳴禽,縱然毛羽燦爛,都飛不了多高,可是你卻如摶風掣電的大鵬,終有一天會飛上雲霄的。”
我心中暗自苦笑。郡主也太高看我了,大概她見過的王孫公子都只是些一無所長的貴族子弟,而小王子時常在她跟前幫我吹牛,當她第一次在文侯府中見到我時,一下便覺得我是矯然不凡。其實我知道,我也很平庸,如果不是機緣巧合,我不是戰死,頂多也只是個驍騎一類的下級軍官。
郡主拉着我的手,見我也沒説話,她低低道:“休紅,你心裏不樂意麼?”
我抬起頭道:“不會,郡……小茵,能娶你,哪裏會不樂意的。”
郡主笑了,道:“我知道你想着楓貴妃。”
她的話象是當頭一棒,我張大了嘴,道:“什麼?……當然不是。”
郡主又是“嗤”一聲笑了,道:“別騙我。男人就該這樣的,我不會怪你。可是,你以後要把心思都放在我身上,不許再念着別人了。對了,我那兩個貼身侍女小慧小瑩也是美人,到時我讓她們陪嫁過來,一塊兒嫁給你吧,這樣好不好?”
郡主那兩個侍女的確長得很是清麗,也是少有的美人,但是我心頭亂成一片。郡主怎麼會知道她的事?薛文亦他們是知道的,但他們肯定不會説,那麼郡主一定是自行查出來的。一想到她曾經暗中查過我,我就極是不快。
郡主的確不是個普通的人物。她如果是個男人,只怕地位會在文侯之上也未可知,大概將來也只有她才能做文侯的對手。娶了這樣一個妻子,難道我真的會幸福麼?我心亂如麻,腦中也只是空空一片。我最厭惡別人替我做主,我要做的是我自己。可是,娶了郡主後,我身上究竟能保留多少自己?
郡主見我沒説話,忽然又是一笑,柔聲道:“休紅,你喜歡我的話,親我一下吧,我已經是你妻子了。”
我抬起頭看着她,只見她頰上暈紅一片。我心中一動,不管郡主到底是怎麼樣的人,她愛我還是真的。説實話,我又何嘗不愛她?當知道要娶郡主後,我很難得才會想到她了。將來婚後,我大概會慢慢忘了她,只記得郡主了吧。唯刀百辟,唯心不易。這話説説容易,做起來卻大是困難。
她閉上眼,等着我去親她,我心中一熱,一把攬住了她的腰,正要在她的紅唇上吻下去,突然,耳中聽到了一聲細細的尖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