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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泣血殉情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這是一縷雄渾、高昂,裂石穿雲的吟聲。

    這縷吟聲,起自海浪滔天的黃河岸。

    黃河岸、紅日低垂,霞光滿天!

    黃河的水,是金黃色的。

    連這飲馬黃河的一人一騎都成了金黃色的。

    遼闊而空蕩的黃河岸,只這一人一騎!

    馬,是匹異種龍駒,從頭到尾像潑了墨一般,連一根雜毛都沒有,低着頭在河邊飲水,偶而昂首踢蹄,輕嘶一聲,鞍旁掛着那口長劍,劍鞘碰在馬鐙上,叮噹直響。

    人,是個身材順長的中年人,從頭到腳一身黑,連他的膚色也是黑黑的,濃眉、大眼、膽鼻、方口,剛毅壯健而英挺。

    他筆直的站在黃河岸這霞光裏,就跟一根擎天柱似的,頂着天,鎮着這條怒龍翻騰般的滾滾黃河!

    晚風吹起了他的衣袂,吹動了他的頭髮,也吹動了他繞腮而長、許久未刮的鋼髯,他靜靜的挺立着,吟聲還縈繞着長空。

    也許是經過長途的跋涉,他滿身的風塵,也一臉的疲累色,可是那滿身的風塵掩不住那透自他頎長身影的剛勁、縱騎馳騁的神威、以及氣吞河嶽的萬丈豪情,那一臉的疲累色也掩不住他眉宇間那股子逼人的英氣,長年風吹雨打太陽曬的歷練,以及發自心靈深處的一絲喜悦!

    他那雙炯炯有神的目光凝望處,是對岸遠處的一座山下。

    紅日已經從那座山的山頭墜落到了山的那一邊,低垂的暮色裏,隱隱約約的可以辨出那座山的山腳下有一小片村落,閃動着幾點燈光,從那個小村落透射出來,遠遠蠕動着的一行,那是牧童騎在牛背上,或者是牧羊的孩子趕着羊羣回家,偶而還隨風飄送過來一兩聲童聲悦耳的輕歌!

    這些都是熟悉的。

    這些都是淳樸的。

    這些都是温媛的。

    這些也都是讓一個多年遠離家門的人熱血上湧,激動、興奮,喜悦之中還帶點兒心酸的。

    他忽然長長的吁了一口氣,自言自語的喃喃説道:“我終於回來了,多少猶在深閨夢裏的夥伴躺在了無定河邊,我終於回來了,真不容易啊!

    八年了,八年不是一個短日子,恐怕村口那幾棵柏樹長得老高了,那些鼻涕鬼兒也已經長大了,八年,八年,好長的八年啊!走吧!小龍兒,回家看看家裏都變成什麼樣兒了?”

    他伸手拉過了繮繩!

    ※※※※※※

    馬!鐵蹄翻飛,捲起一天的黃塵!快得像陣風似的馳到了這個小村子的村口,突然間一聲龍吟般長嘶踢啼而起,打了個轉兒然後停了下來,跟釘在了地上似的,好俊的騎術!

    鞍上!黑衣客腰桿兒挺得筆直,他似乎永遠像根頂得住天的巨柱!

    左邊是高梁地,右邊是一片麥浪起伏的麥田,他那雙炯炯有神的目光落在村口幾棵柏樹上。

    那幾棟柏樹,枝葉茂密,棵棵徑尺。

    他笑了,一抖繮、一磕馬,策騎緩馳進了村口。

    剛進村口,幾條狗叫着竄了開來,直奔馬前。

    那匹健騎跟沒看見似的,仍然走它的。

    聽黑衣客説,他多少夥伴都躺在了無定河邊,當然,他是隨軍遠征去了,那麼他的這匹坐騎自然也是匹久經沙楊、訓練有素的戰馬,戰馬什麼大場面沒見過,豈會讓幾條狗給驚嚇了!

    黑衣客卻衝着那幾條張牙舞爪的狗笑了。

    的確!人心裏高興的時候,看見狗都會衝它笑一笑,何況家鄉的一草一木都給人一種親切感就在這時候,村口跑出個身穿粗布衣褲,腳上穿雙草鞋,卷着半截褲腿的十六七半大孩子,他幾聲吆喝,拾幾塊石頭一陣扔,馬上把幾條狗攆跑了,然後,他那雙帶着好奇跟驚訝的目光,投向了高坐雕鞍的黑衣客!

    黑衣客深深的看了半大孩子幾眼,忽然衝他一咧嘴,好白的一口牙,笑着説:

    “長順兒!謝謝你啊!”

    半大孩子一怔道:“你怎麼知道我叫長順兒?”

    “稀罕!是麼?”黑衣客笑笑説道:“不稀罕!你小時候我還給你扎過風箏,逮過鵪鶉!”

    策馬往村裏馳去!

    半大孩子又楞住了,兩眼直直的望着黑衣客的背影,黑衣客一人一騎走得看不見了,他突然一聲大叫:“關大哥!”

    他一蹦老高,一溜煙般跑了進去!

    黑衣客那一人一騎馳到了村北一圈竹籬前。

    竹籬內座落着一明兩暗三間瓦房,門開着,裏頭黑忽忽的,沒點燈。

    竹籬上爬滿了“爬牆虎’,使得這圈竹籬跟道綠磚牆似的。

    兩扇柴扉也關得緊緊的,上頭貼着的春聯都褪了色,紙邊兒在風裏“啪”,“啪”的直響。

    黑衣客先是笑,笑得激動,一雙大眼之中都泛起了淚光,繼而他斂去了笑容,滿臉詫異色的離鞍下了馬,走過去抬手剛要去推兩扇柴扉!

    竹籬東邊拐過來個人,是個身材瘦小,身穿粗布衣褲,頭上還扣了頂破氈帽的老頭兒!

    步履聲驚動了黑衣客,他停手轉眼望了過去!

    那瘦老頭兒加快幾步走了過來,陪上一臉勉強的笑,哈着腰問道:“你是不是關大哥?”

    黑衣客頷首道:“不敢!我正是關某人,請問老人家是……”瘦老頭兒道:

    “關大哥不認識我,我是關大哥走後的第二年正月才搬到這村子來的,我住離這兒不遠!”

    黑衣客含笑説道:“哦!難怪我不認識您老人家,我等於是在這村子裏長大的,這村子裏的老老少少我都認識……”頓了頓,接問道:“老人家有什麼事兒麼?家裏坐坐吧!”

    瘦老頭兒往竹籬裏看了一眼,勉強一笑,搖頭説道:“不坐了,謝謝!我是來告訴關大哥一聲的,因為我住得近,這些日子以來都是我給您看家……”黑衣客怔了一怔!訝然説道:“這些日子以來都是您給我看家?我家裏她……”瘦老頭見臉上還帶着強笑,他舉袖擦了擦眼道:“關大哥!您可別太難過,您回來遲了,陰大嫂她……她已經過世整七天了……”黑衣客兩眼猛睜,鬚髮暴張,伸手抓住了瘦老頭兒的胳膊,急道:“老人家!您!您怎麼説呢?”

    他情急之餘用得勁兒大了些,就是塊鐵也禁不住他這一抓,何況瘦老頭兒這根乾柴棒兒似的老骨頭!

    瘦老頭兒疼得一咧嘴,身子往下一蹲,他忍着疼道:“關大哥!您!您!關大嫂臨終的時候交待,不讓埋葬,一定要等您回來看看她……”黑衣客鬆了他,一轉身,手一揮,砰然一聲,兩扉柴扉豁然大開,他邁步便往裏闖。

    瘦老頭兒急道:“關大哥!不在這兒,在村西‘普濟寺’裏!”

    黑衣客收回邁出去的腿,轉身往西奔去,一個起落便沒了影兒!

    馬不要了,劍也不管了!

    本來是,這時候那還顧得這些?

    瘦老頭兒揉揉胳膊突然一咧嘴笑了,笑得好得意,笑得好陰森,他一雙目光落在那匹神駿的黑馬上,道:“好馬,好劍,全歸我了。”

    他伸手就要去拉繮繩!

    那匹黑馬一聲長嘶踢蹄而起,繮繩往上一抖,瘦老頭兒一把抓了個空,黑馬則撥開四蹄往西馳去!

    瘦老頭兒呆了一呆,冷笑一聲道:“沒造化的畜牲,跟他一塊兒死去吧!”

    轉身又隱入了竹籬裏!

    村西那濃濃的夜色裏,坐落着一座古廟,廟不大,而且也夠陳舊殘破的,連廟門都沒有,門頭上橫額三個金字:“普濟寺”,這三個金字都發了黑,不過是廟都帶着幾分莊嚴肅穆,那個廟裏供的也都是神,只要神靈驗,能保佑人,沒人會計較它是金碧輝煌新蓋的,還是年久失修殘破的。

    黑衣客一口氣奔到了村西,一頭撲進了“普濟寺”裏!

    “普濟寺”那小小的大殿裏,停放着一具棺木,上頭供着“觀音大士’的那神案上,點着兩盞油燈,燈光很微弱,顯得這供神的大殿裏陰森森的!

    黑衣客奔進大殿,兩手搭在棺材蓋上,只一掀便把棺材蓋掀了起來,立時,他心顫、手顫、鋼-暴張,目眥俱裂,手一鬆,砰然一聲大響,棺材蓋滑掉在地上!

    棺材裏靜靜的躺着個身穿雪白衣裙的少婦,看年紀不過廿多歲,卻紅顏薄命,死得這麼早。

    白女少婦人長得很清麗,柳眉鳳目,瑤鼻檀口、不像山野村婦,十足的風華絕代大家閨秀!

    她靜靜的躺着,面目如生,像睡着了似的,只比睡着了的人少口氣!

    她的胸前放着一張素箋,素箋上寫着龍飛鳳舞的幾行字跡,寫得是王昌齡的“閨怨”!

    “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黑衣客伸手抓起了那張素箋,素箋到了他手裏,抖得簌簌作響,他那雙大眼中無聲的流下了兩行,不是淚,是血!忽然,他大叫一聲:“素筠,等我!”

    他抬腿從靴筒裏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一揚一落,整柄匕首揮進了他的心窩裏!

    他笑了,那些長短不齊的絡腮鬍一陣抖動,他道:“素筠!我不會再離開你了,永遠,永遠……”他一雙手抓在棺材邊緣,棺材吱吱作響,十個手指頭都扣進了木頭裏,木屑跟下雨似的往下落,他一個身軀也漸漸的往下滑,往下滑,他曲下膝,跪在了地上,突然,頭一低,不動了!

    就在這時候,一陣急促步履聲由遠而近!

    隨着這陣由遠而近的步履聲,“普濟寺”裏進來個人,一個身穿淡青色衣裙的清麗少婦,她長得居然跟那棺中白衣少婦一模一樣,胖瘦也好,高矮也好,臉龐也好,眉目也好!一絲兒都不差!

    要是黑衣客遲一刻自絕殉情,他一定會驚異欲絕,他一定會瞪目張口作聲不得!

    青衣少婦匆匆忙忙的奔進了大殿,她一眼便看見了那躺在棺中的白衣少婦,她一怔!叫道:“這,這是怎麼回事,這是……”她伸手按在黑衣客眉上,道:

    “奉先,奉先……”黑衣客一隻手鬆了,身子一歪,轉過來靠在了棺材上。

    青衣少婦這才看見他正心口插着一把匕首,她臉色大變,驚聲蹲了下去,抓着黑衣客失聲叫道:“奉先,奉先!”

    叫着叫着她爬在黑衣客身上失聲痛哭!

    她由天黑哭到初更!又由初更哭到二更,漸漸的!她聲嘶力竭不哭了。

    她挪離黑衣客站了起來,臉煞白、眼血紅、她顫聲説道:“相思多年,早也盼,晚也盼,好不容易把你盼回來了,誰知道你……為什麼,這是為什麼……”

    “奉先,我知道,你是當我死了,誰告訴你我死了?棺材裏的這個人不是我,我回孃家去了臨走的時候,我還託秦老爹看家,難道他沒告訴你麼?”

    “都怪我!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回了一趟孃家,可是家裏捎信兒來説娘病了,我這個做女兒的能不回去一趟看看麼?再説你離家八年,連個信兒都沒有,我又怎麼知道你會在這時候回來?直到剛才要不是聽長順兒説,孜還不知道呢!

    奉先,奉先!你怎麼這麼-,你怎麼這麼-啊?奉先,奉先!你聽得見我説話麼?”

    一個軍人,他平時受的訓練是執干戈、衞社稷,是如何的在戰場上殺敵,他知道怎麼致敵人於死命,他知道什麼地方是要害!

    黑衣客心生死念,既然拔刀自絕,他求的是速死,自然,他一刀扎的也是自己的要害,所以他很快的便氣絕身亡了!

    他怎度聽得見愛妻那悲痛的泣訴?

    只聽那清麗青衣少婦又道:“你我夫妻恩愛,在天比翼,在地連理,生不同日,死願同時,八年受盡相思折磨,當年生離盼今日,誰知今日團圓是死別,此悲此痛,便是鐵石人兒也難堪,還記得麼?當年你離家的時候,我流着淚吟的李白還門詩:‘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還有往年你我相依偎時,我常吟的孟郊那首:‘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貞女貴殉夫,捨生亦如此,波瀾誓不起,妾心古井水’。你能殉妻,我這個做妻子的又何忍獨生?奉先,等我,我找你來了。”

    她猛的往身旁一撲,一頭碰在那根蟠龍柱子上!

    柱子上染上了一片鮮紅的血漬。她摔倒了!

    可是旋即她又掙扎着爬了起來,一頭烏雲已經亂了,血順着她那白皙的香額往下流,流得滿臉!

    她掙扎着往回走!一步,兩步,身軀猛的一幌又摔倒了!

    她沒能再站起來,可是她掙扎着往前爬,往前挪,那水葱般纖纖玉指扣在花磚地上,都扣出了血!

    她還在往前爬!往前挪………

    終於,她的手碰着了那黑衣客的屍身,那隻鮮血淋漓的手抓住了黑衣客的衣裳,緊緊的,突然她那顆烏雲蓬鬆零亂的螓首垂了下去!沒再動,沒再動一動!

    就在這時候,蓮花座上的那尊“觀音大士”塑像忽然笑了。

    也就在這時候,神案上那兩盞油燈無風自滅,緊接着霹靂般一聲大震,大殿的屋頂整個兒的塌了下來!

    一聲龍吟般馬嘶起自“普濟寺”外,夾雜着一陣蹄聲倏而遠去!

    “普濟寺”大殿塌了!“普濟寺”也沒了!

    村子裏的人説,“普濟寺”遭雷劈了。

    供神的大殿怎麼會遭雷劈?

    那是因為“普濟寺”那大殿裏藏着妖精,妖精應了雷劫,讓龍抓了。

    真的!當天夜裏有人清清楚楚聽見一聲龍吟,也有人清清楚楚的看見了一道白光沖天而起,上接雲霄!

    村子裏的人嚇得不見了,白天也好,晚上也好,沒人敢近村西一步,連原住在村西離“普濟寺”不遠的人家也都搬到了村東!

    於是,“普濟寺”成了一堆沒人管的廢墟。

    其實,“普濟寺’早就絕了香火了,塵土厚積鴿翎蝠糞滿堂,成了牧童們偷懶玩耍的地方,原就沒人管,這一來更沒人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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