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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四 章 水 遁

    當那種怪異的聲音甫在空氣中激盪傳揚,林子裏已出現了四條大漢,他們還簇擁着另一個瘦小的身影,幾乎是連推帶拉的將那位仁兄帶到了跟前。

    查既白也不由不佩服“血鶴八翼”的辦事經驗夠得上老到狠辣,進退有據,顯然他們是分做好幾撥人手掩過來的,正面由八翼為主,騎着高頭大馬堂而皇之的前來談判,其他的人則徒步疾走,悄無聲息的分抄紅磚小樓及掩隱入林,或可先下手攫奪霍芹生回去,或可保住此遭交易的本鋇——官印與湯彪,從哪一方面説,都算顧慮周全了,敲得響就大大佔了便宜,敲不響,至少還立於不敗之地,八翼手段,果然不差。

    然而,查既白的手段是否就會遜上一籌呢,

    那位瘦小的仁兄可真是又幹又瘦,個頭大概至多三尺掛零,細胳膊細腿,一張面孔黑扁扁的,卻叢生着雜亂的絡腮鬍子,如此一來,臉孔的面積就越發小了,看上去猶帶着幾分髒兮兮的味道,令人不甚容易興起好感。

    霍達正眼也不看這人,泛着那等厭惡的表情道:

    “這就是你要的人,老查。”

    端詳着對方,查既白道:

    “嘔,你是湯彪?”

    鬍子繞雜的面孔上充滿了惶驚迷惑的神態,那人畏縮的道:

    “是……我是湯彪……”

    腦海裏浮現出谷瑛的模樣形韻來,查既白暗暗嘆了口氣,這不是正好合那一比麼,鮮花插在牛糞上!谷瑛雖説算不上一朵什麼樣嬌豔的花兒,湯彪卻直如一堆如假包換的牛糞。紅線牽人豈是這麼個牽法的!那月老的玩笑也未免開得有點離譜啦!

    搖搖頭,他接着道:

    “谷瑛可是你的老婆?”

    呆了一呆,湯彪才恍悟了什麼似的連連點頭:

    “是,她是我的老婆……”

    查既白淡淡的道:

    “谷瑛要我問你,她肚臍眼邊那塊疤是怎麼留下的?”

    湯彪瞪直了眼,好半天才期期艾艾的道:

    “肚臍邊上的一塊疤?我……我怎麼不知道她的肚臍眼旁邊還有塊疤?我只記得那婆娘的肚臍眼邊有顆小指頭大的紅痞……”

    “嗯”了一聲,查既白又道:

    “你婆娘每天早晨起來梳洗之後,第一樁事是做什麼?”

    湯彪居然咧嘴笑了,相當高興的道:

    “先向祖師爺的神位上香,一祝夫妻長久,二祈身體健朗,三禱財源茂盛如河江……”

    查既白滿意的道:

    “不錯,你是湯彪,谷瑛的老公。”

    一側,常不悔冷冷的道:

    “姓查的,你犯不着敲這套‘過門’,我就不信谷玻在你來之前,未曾將她老公湯彪的模樣向你敍説清楚!”

    查既白感喂的道:

    “説是説得夠清楚了,只是我一見這位湯仁兄,他那尊容之不堪領教,使我頗生疑竇,認為有重新查證之必要。另外列位的手法詭異,變化多端,我也不得不再加小心,謹慎點總錯不了,這人世間上,有些事情連一漏子也出不得的……”

    這時,湯彪躡懦着開口問:

    “老兄你……你可是來接我回家團聚的?”

    查既白呵呵一笑:

    “正是,我正是來接你回家團聚的!”

    八翼的老麼南去風突道:

    “湯彪,如果我是你,我今後就會找個隱密所在好生躲藏起來,永不再出頭露面。”

    常不悔跟着道:

    “因為你夫妻只要在江湖上一露面,我們就會得到消息,那時,你夫妻便僅有一個選擇——挑揀何種方式死亡!”

    全身哆嚏了一下,湯彪恐懼的道:

    “二位爺放心,我與我那婆娘一定會尋個荒僻地方隱姓埋名,決不再討一口江湖飯吃……”

    查既白在旁皺着眉道:

    “八翼的哥們能唬,你姓湯的也受唬,不過我聽在耳中卻不大順暢,我説姓湯的,你他娘怎麼叫‘湯彪’?該喚做‘湯包’才對,這等好吃哪!”

    霍達猛的瞑目吼道:

    “老查,人交給你了,我的兒子何在?”

    查既白伸出手來:

    “馮大人的官印呢?”

    額頭上鼓起青筋,霍達怒叫:

    “把那方破印給他!”

    一名青衣大漢快步走上,雙手高捧着一個四四方方,外裹玄綢的盒子,查既白接過盒子,解綢掀蓋,仔細檢查,然後,他滿意的把盒了夾於腋下。

    霍達此際已站在橋頭,常不悔、陶任、南去風也各據左右,英廣才及其他四名大漢,有的伸手於懷,有的手觸刀柄,全都是一副殺氣騰騰,立可發難的架勢。

    不但如此,木橋的那一端,就在雜草樹叢內,也可隱約察覺偶起的顫動與寒光的映閃。

    “血鶴八翼”及他們的手下,已經包圍了橋上的查既白和湯彪,而且,他們亦並不掩飾他們的行動,這其間意味着一樁事實——如果查既白再不交出霍芹生,則跟着來的就必是一場流血奪命的死鬥!

    盯着查既白,霍達厲聲道:

    “人和印都交給你了,老查,你還不履行諾言?”

    查既白輕鬆愉快的道:

    “當然履行。但是,尚有一件小事相求——”

    霍達猛然上前一步,雙目如火:

    “不要玩花樣,查既白,我們已做到了你所要求的,現在該輪到你實踐承諾了!”

    查既白安閒的道:

    “別急,我人在這裏,在你們佈下的刀箭網中,插翅也飛不出去,你還怕我溜脱不成?我説霍老大,這件小事,你一定得成全我……”

    雙手微提至腰的常不悔,緩緩接口道:

    “你提的條件我們都依從了,查既白,沒有任何事情可再做為你的藉口,把芹生交出來,大家落個好見好散,否則,就是你逼迫我們動粗了。”

    查既白不快的道:

    “我還沒有説出是件什麼事,列位便出言恫嚇,橫加威脅,莫非也把我查某人當做‘湯包’吃定了?”

    深深吸了口氣,霍達自齒縫中迸出兩個字:

    “你説!”

    舔了舔嘴唇,查既白道:

    “還請霍老大手下留情,趕緊派人去把那欲待刺殺馮大人的兇手追回來,如此,各位可省卻無窮煩惱,我也落個心安——”

    霍達先是大大一怔,隨即咆哮起來:

    “一派胡言,滿嘴放屁,我什麼時候派人去刺那馮子安了?查既白,你但憑臆測,便據而定論,休説荒謬可笑,我‘血鶴八翼’豈容你任意誣陷!”

    查既白笑眯眯的道:

    “沒有這事最好,但我卻大不放心,怕你一朝失去可以轄制馮大人的條件,便橫下心來加害於他——霍達,你幾乎曾告訴我,你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過馮大人的!”

    頰肉禁不住抽搐起來,霍達拼命按捺着自己:

    “那畜牲和你一樣是胡説!”

    沉吟了片刻,查既白道:

    “這樣吧,我馬上趕回‘安義府’,假若馮大人安然無恙,你那少君便會活蹦亂跳的轉返家門,要是不然,霍二少東就得替馮大人陪葬了!”

    “喀嚓”錯牙,霍達兩眼充血,虯髯蓬張:

    “查既白,你這個耍刁使賴的無恥潑皮,食言而肥的豬羅,你竟敢戲弄於我?你以為已經篤定佔了上風?我告訴你,在我兒子安全出現之前,我們不會饒你脱出視線半步,你想就此遁逃,夢也休夢!”

    查既白哈哈笑道:

    “只怕你兒子交回了給你,列位也不見得肯放我老查生去吧?”

    常不悔怒叱:

    “姓查的要弄鬼!”

    人在木橋上,查既白一手拉緊早就毅棘不已的湯彪,邊沉聲道:

    “只要馮大人平安,霍芹生便無事,否則,你們就等着替他收屍——保證還是一具無頭之屍!”

    紅衣映着夕陽最後的一抹餘暉飛掠,宛同灑起漫空的赤血,常不悔與陶任的動作如電,凌空暴撲而下!

    幾乎與他們的行動不分先後,一蓬金芒璀璨的金錢縹,六隻龍舌梭,也疾速無匹的罩射穿飛至前。

    查既白的反應卻是大大出入意料之外——他不往前衝,不朝後退,更不向空中拔升,胖大的身軀緊連着湯彪,居然一個猛子扎到橋下,水花四濺中,兩人竟在剎那間失去了蹤影!

    於是,各式各形的暗器,立時凌厲又強勁的紛射水面,閃光的冷芒流燦生輝,在那一大圈尚未平復的波腑間激起一條條的水柱,擊打得濤揚浪翻。噗噗有聲!

    霍達呆立橋頭,臉色灰黯一他失神的凝神河面,卻在目力所及的上下游處,再也不曾發現那一胖一瘦的兩條身影——彷彿他們就此永沉水底,或者,順着水流出海見龍王去了……

    這條河只是條小河,水也並不很深,約莫有兩個成人高下的深淺,河底下,就靠着木橋右邊的第一根橋樁旁,便早因流水的終年衝激衝出一個凹洞來,這個凹洞沿着河牀朝裏上升,人若鑽進裏面,閉一口氣潛過水漫齊頂的前段甬道,再穿出水面的時候,就到了凹洞的內部,也就是較為高亢的一段,在這裏,水的深度便僅達人的胸脯了。

    河底下的凹洞,不是查既白髮現的,是另一個人——“影子”。

    “影子”當然不是這個人的本名,他的本名叫白雲樓,和另一個稱為“腿子”的譚小元,都是查既白的好幫手,也是查既白的左右臂,他們之間情感親密,誼屬生死,像父子、像兄弟,三個人是一條心,最重要的,白雲樓和譚小元肯為查既白做任何事,就像查既白也同樣的愛護他們兩人一般。

    “影子”只有在查既白需要他出現的時候才會出現,但是他卻永遠像查既白的影子一樣跟隨着查既白——以一種別人非常不易發黨的方式不離左右,所以他才叫“影子”——查既白的影子。

    “腿子”譚小元專門為查既白分身辦事,勤快利落,反應機靈,一點不錯,是條好腿子,但卻也只是查既白的腿子。

    他們兩人都有一項特長——極高的輕身功夫,他們的提縱之術,甚至不比查既白稍遜。

    這個幽暗隱密的水洞,是“影子”白雲樓有天下河捉條大魚的時候偶爾發現的。魚鑽進洞裏,他也鑽進洞裏,他捉到了那條八斤多重的魚,亦意外的發現這個奇異的處所。

    當然,初時查既白並沒有想到如何利用這個水下的洞穴,直到他打算和“血鶴八翼”辦交涉的辰光,才考慮到以這水洞做“水遁”的一招。

    不消説,這一招十分有效,在重圍之下他非但全身而退,更帶走了一個活寶湯彪。

    湯彪的水性不很好,只一個猛子加上閉一口氣的功夫,他業已喝下不少河水在肚裏,河水清冽是不錯,卻不宜這等喝法,待露出水面的一剎那,他早就喝得涕泅橫流了。

    洞中陰暗冰涼,河水輕拍着胸前,查既白長長吸了口氣,放心的看着湯彪在嗆咳喘息,他知道洞裏的聲音有水阻隔着傳不出去,同樣的,外面的音響也透不進來。

    半晌。

    湯彪舉起手來拭擦臉上的涕淚,卻“嘩啦啦”的揚了一頭面的水,他用力搖搖腦袋,目光迷侗的四轉:

    “老兄……嘔,我們這是到了哪一處啦?”

    查既白淡淡一笑:

    “一個洞裏,一個前段在水底,後段在水面之上的洞裏。”

    覺得有點玄異,湯彪愣呵呵的道:

    “竟有這等所在?”

    查既白道: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湯彪勉強笑了笑,道:

    “我們……我們要在這裏待多久?”

    查既白道:

    “等他們離開之後,我們就出去。”

    湯彪顯得有些不安的問:

    “老兄,你想他們還有多久才會離開?”

    查既白閒閒的道:

    “不會大久,他們難以料到我們是用這個法子潛伏於此。他們一定以為我們隱於水下,順着河流逃之夭夭了。”

    湯彪咧了咧嘴,忽道:

    “我那婆娘好吧?老兄……”

    點點頭,查既白道:

    “還不錯,就是替你擔心。”

    嘆了口氣,湯彪道:

    “我婆娘是個好人,心地善良,雖説平日對我兇了點,扔是顧着我,這次吃那幹人把我擄了來做人質,我就知道她牽腸掛肚,比我還要苦上十分……”

    查既白哼了一聲:

    “谷瑛這趟下手的買賣,不獨害了你,也坑得我不輕,什麼東西不好去偷,偏偏腦筋動到‘安義府’的大印上,她只要稍有點見識,就該知道其中必有蹊蹺……”

    湯彪傷感的道:

    “他們許下厚酬……再説,我夫妻也開罪不起這些人……”

    查既白沒有説話,肥大的手掌輕撥着水面,發出細碎的聲音來。

    湯彪又吶吶的問:

    “老兄,我,我婆娘還住在原來的地方吧?”

    查既白靜靜的道:

    “只有白痴才會仍住在原來的地方,‘血鶴八翼’固然恨透了我,同樣的,他們也痛恨你老婆,他們知道是你老婆透露了盜印的秘密給我。”

    怔了一會,湯彪憂鬱的道:

    “往後,只怕沒有安寧日子過了……”

    查既白道:

    “不見得。”

    湯彪幽幽的道:

    “你不明白,老兄,和‘血鶴八翼’結下樑子,就等於一腳跨過陰陽界啦……”

    查既白道:

    “那只是你的想法,‘血鶴八翼’並沒有這樣可怕。”

    湯彪苦澀的道:

    “老兄,對你而言,可能不覺得他們有什麼可怕,但在我夫妻二人來説,他們就和厲鬼妖魔差不多了,只要他們中間的一個伸伸小指頭,我夫妻都承擔不起啊……”

    查既白安詳的道:

    “所以,你夫婦兩個便先躲藏起來,由我正面對付他們,待到糾纏完了,你們再露臉伸頭不遲,事情只要解決,一旦雨過天晴,好日子不就又來到啦?”

    嚥了口唾沫,湯彪忐忑的道:

    “只不過……老兄,萬一你敗了呢?”

    查既白喝了一聲,道:

    “我若敗了,賢伉儷便要打算如何隱避保命吧!到了那步田地,至少你們還能活着,我這把老骨頭可早就墊上嘍。”

    打了個寒譁,湯彪怔忡的道:

    “你千萬別栽跟頭才好。老兄,我夫妻往後的辰光,全依靠你了……”

    查既白心想——漫説你夫妻往後的辰光了,就算“安義府”的馮子安,他那前程性命也還擔在我肩上啊……

    洞裏有點冷,光線也更暗了。

    湯彪沙沙的道:

    “看情形,那幹人該已走了。”

    查既白沒有做聲,他知道什麼時候才可以出去。

    黑暗中的時間,好像特別漫長,尤其是又冷又濕的黑

    更令人覺得難以消受,水流的聲音單調,而似永不歇止的持續着,益發增力那那種不耐的窘迫感覺。

    忽然,烏黝黝的水洞中猛的翻起一片浪花,一條漆黑的影子突兀冒出——當還沒有被確定那是某一類物體的形狀前;又淬而潛入水中不見。

    湯彪駭得驚呼出聲,卻一下子灌進滿嘴滿喉的水——查既白業已緊抓着他,一頭朝水洞外鑽出。

    查既白早就知道什麼時候可以離開這裏,就是現在了。

    竹樓瓦頂的一家小酒樓,便坐落在驛道的路邊,飄垂的雄篩在大老遠就能看見,日頭當午,過往的行旅,就兔不了要在這裏歇足打尖,喝上兩杯解渴了。

    樓下靠窗的座頭上,查既白剛好喝下第三杯花雕。

    湯彪那一張扁臉也泛了儲赤,就像吊着的一副豬肝,他的酒癮不小,這陣子,四兩一壺的“二鍋頭”,業已下肚兩壺啦。

    夾了一塊滷牛肉塞進嘴裏,查既白一邊使力咀嚼,一邊道:

    “我説湯彪,你少喝點,這一路上我們還得加幾分小心,你別以為越往前走越會太平……”

    打了個酒嗝,湯彪用衣袖抹了把嘴,笑道:

    “這一路來,可連個風吹草動也不見,許是那路子人熊堵錯了方向,或者是他們真個含糊你了……”

    嚥下牛肉,查既白道:

    “天下事如果全似你想的這麼單純,這天下也早就一片和樂,人們亦犯不着時時鈎心鬥角,處處鑽營奔走了,湯彪,你這腦袋瓜子的思路實在不夠!”

    又喝下半杯酒,湯彪籲着氣道:

    “人嘛,笨一點也好,少去想,少傷腦筋,要不然,成天到晚哪樁事不煩人?連吃喝拉睡都得耗功夫哩,湊合着消磨日子就結啦!”

    查既白正想説什麼,忽然他發覺對坐的湯彪一顆腦袋打起晃來,一雙眼珠子不停的往上翻滾,嘴裏還在咕吹着,卻含含混混的不清楚,宛似舌頭髮了脹。

    這很像是喝醉了酒,但查既白立刻有了警惕,喝酒的人大多是慢慢醉,説醉就一下子醉倒的卻還少見。

    湯彪顫巍巍的伸手要去拿酒壺,上身前傾,卻碰翻了杯子,他喉頭咐晤了幾聲,居然順勢就伏在酒汁淋漓的桌上了。

    查既白沒有任何動作,他靜靜的看着伏在桌上的湯彪,又靜靜的環顧周遭——樓下十幾副坐頭寬敞的錯置着,除了他們這一桌,只有另外兩張桌子上有人,其中一桌坐了廣對中年男女,模樣像是夫妻,還帶着個十來歲左右的小子,另一桌,是個禿頭白髯的老者與一個袒胸露肚的粗漢,他們的形態全沒有什麼不妥,湯彪的失常,甚至未引起這些食客多看一眼。

    湯彪這時打起鼾來,呼嚕呼嚕的聲音不小。

    櫃枱後那掌櫃的胖子,也只是投來淡淡的一瞥一客人喝醉了酒的場面,他似乎已經看得大多,多到毫不能產生反應了。

    於是,查既白探手人腰板帶中,取出一塊瑩白泛着半透明光澤的角質狀物件來,他先把這東西浸入湯彪面前的殘酒裏,然後對着光亮處查看,那半透明的瑩白依舊不變,他又將這物件浸進自己的酒杯中。

    輕輕在杯裏攪動了一會:查既白仍把那方瑩白的角塊朝向光亮,而半透明的物件晶麗湛然澄澈,還是沒有任何變化。

    不由得皺起眉來,查既白付度着,灑裏並無毒性,莫非這湯彪真個是醉倒了?

    一種非常温柔而平靜的語聲,就在此時從背後傳來:

    “酒是純酒,酒裏沒有毒,老查,有毒的東西不在酒裏。”

    查既白坐在椅子上紋絲不動,好一陣子,他才慢慢轉回頭來。

    是那個中年婦女,那個穿着極其平常,長像也極其平常的中年婦女,如果她走在街上與你擦身而過,也不會引起你絲毫注意的。

    但是,她現在的言談動作,卻不是一個平常女人所能做出來的。

    查既白笑了笑,道:

    “如此説來,我這夥伴果然不是酒醉,而是在別的什麼物事上中毒了?”

    中年婦女點點頭,站起身來:

    “這是一種無色無味的蒙汗藥,只會令人昏迷,要不了命,藥是塗在你們使用的筷子上,一旦沾唇入舌,藥力就會很炔滲人身體,發生作用。”

    目光掃過自己面前這雙使用過的烏漆木筷,查既白緩緩的道:

    “我們到達的時候,你們已經先在這裏了,你又如何知道我和我的夥伴會坐在哪一桌!”

    中年婦女安詳的一笑,道:

    “你不相信我們下了毒?其實這很簡單,除了已經有人的坐位之外,每張桌子上筷筒中的筷子,我們都已塗上迷藥,也就是説,隨便你坐哪一桌,全逃不出我們的算計!”

    查既白鎮靜的道:

    “那麼,我為什麼還不暈倒?”

    中年婦人毫不訝異的道:

    “你的酒喝得少,內家根底亦較厚實,所以發作的時間會稍慢,但也慢不到哪裏去,至多再拖上半盞茶的辰光而已。”

    查既白道:

    “我到目前為止,毫無不適的感覺……”

    眼神是柔和又清亮的,中年婦人的語氣就像在對一個孩子解釋某樁他不能明白的事,很温婉,很有耐性:

    “這種迷藥的名字叫做‘周公水’,無色無味,看起來清談,實際上藥力卻很勁,而且是一種屬於瞬發性的迷藥,它在發作之前不會予人任何曾兆,突然間就可以令人暈倒,老查,所以你到現在還沒有任何異樣的反應,在你覺得不對的時候,已經什麼都遲了。”

    查既白吸了口氣,道:

    “你不怕我在未暈倒之前先收拾你?”

    中年婦人微笑道:

    “如果你以為我沒有考慮到這一層,那就是你的愚昧了,老查,你塊頭雖大,動作卻非常快速,你身上看似臃腫,卻並無多餘的膘肉,有關你的能耐,我們十分清楚,因此,我們便早有預防。”

    目光向兩側巡視。她又接着道:

    “我們一共有五個人在這裏,也就是説,除了店掌櫃的似外,都是我們的人,老實説,我們五個的本事分開來哪一個也不如你,但如合在一起,老查,你就未必佔得了上風,因而我們不怕你現在動手,更重要的,卻是你在中毒之後,根本已不能運發勁力,那‘周公水’就是有這麼一樁異處,它在發作之前毫無預兆,然而卻於無形中滲入中毒者的血脈,使得骨骼鬆軟,筋絡頹乏……”

    查既白嘿嘿冷笑:

    “你們打得好個如意算盤!”

    查既白仍然磐石不動般的坐在椅子上,他嘴裏是這麼説,其實卻沒有任何行動的徵兆,看上去,他似乎真的在擔心自己難以使力了。

    那個也穿得普普通通,長得普普通通的中年人跟着站立起來,聲音也一樣的柔和和恭謙:

    “七妹,我看時辰快了,準備收拾一下,帶人上路吧。”

    中年婦人頷首道:

    “且等他藥性發作以後,如果不需冒險,還是儘量避免得好。”

    查既白嘆了口氣,道:

    “你們都是哪條道上的高人?我自認與列位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列位卻是為何如此陷害我?”

    中年婦人和顏悦色的道:

    “老查,你説得不錯,我們確實與你毫無糾葛,而且我們也極不願結下一個似你這般厲害的仇家,我們為了此事研議很久,最後才下了結論要對付你,但使我們決定下手的起因是錢,一大筆錢,而行動的後果又足以消餌我們的隱憂——他們不會讓你活下去,一個死人,便不會造成威脅了。”

    查既白問:

    “他們是誰?”

    中年婦人道:

    “他們是‘血鶴八翼’,我們是‘獵人團’,我是團主陳七妹,這位是我的師兄,也算是我的外子,他叫潘慶,那半大小子,是我的徒弟三隻手來福。”

    陳七妹又朝着正衝着這邊微笑頷首的禿頭白髯老者一指:

    “那位老先生是我的二舅‘毒壽星’方無潮,坐在我二舅對面的,他是我們的老夥計、天地斧,胡勝,現在,你都認識了吧?”

    查既白閉了閉眼,無精打采的道:

    “今天算是遇上鬼了……我説陳七妹,你這‘獵人團’又是什麼時候與‘血鶴八翼’攀上交道的?據我所知,他們的來往關係裏,並沒有‘獵人團’這號主兒啊……”

    陳七妹笑道:

    “我們與‘血鶴八翼’毫無淵源,亦素無來往。”

    怔了怔,查既白不解的道:

    “這就怪了,你們之間既是一不沾親,二不帶故,各位卻急着搶那孝帽子進靈堂,扮那孝子賢孫,乃是犯的哪門子賤?”

    潘慶接口道:

    “我們不是犯賤,老查,我們為的是一個極為現實的問題——錢,三天以前,八翼已四面傳信透風,誰要活擒老查,賞紋銀五萬兩,如果帶上姓湯的,另加五千,這可不是個小數目,很多人都會動心,我們也不例外,所以我們必須搶先下手,事實證明,我們做得很正確,很有效果。”

    查既白低沉的道:

    “這樣説來,你們確不認識‘血鶴八翼’,與他們也沒有任何情誼可言?”

    潘慶道:

    “不錯,我們是為了領賞。”

    陳七妹接着道:

    “據我們所知,許多人也想發這筆橫財,設若不是我們機遇好,動作快,你就成為別人的了。”

    查既白瞪眼道:

    “我是我自己的,不是任何其他人的,你們目下雖然算計了我,要死要活卻仍由不得你們做主,這要我自己決定!”

    陳七妹和悦的道:

    “別動氣,老查,在把你交給他們之前,我們一定要你活着,因為人家指定是要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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