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壯漢聽説他們的最高魁首已經親臨,趕忙轉過身去,可不是,君惟明正含笑挺立於五步之外。
奔上兩步,這漢子就要跪行大禮,君惟明一把扯住了他,平靜的道:
“不用麻煩了,楊陵在麼?”青衫大漢連連點頭,畢恭畢敬的道:
“楊爺在,楊爺只交待小的們説今天府裏有重要人物到臨,卻未曾指明是那些人。小的做夢也想不到竟然是公子你老人家親到了……”君惟明回頭道:
“一郎,把馬匹交給他,我們自己進去吧?”夏一郎順手將自己握着的三條皮繮交到青衫壯漢手裏,邊叮嚀道:
“我和舒爺的坐騎十分温順,容易入廄加料。公子的這匹‘雪中火’性子可烈得很,你小心照拂了。”彎腰答應着,青衫大漢陪笑道,
“這些小的曉得,夏爺你老放心,包管錯不了……”
舒雲領路夏一郎居後,簇擁着君惟明進入後院。房中有兩個中年人匆匆迎出來。
當先一個,是位麪皮淡青,神情精悍沉穩的瘦長漢子。這漢子身後那位生像則正好與他相反,不但矮胖如缸,臉盤赤紅有如充血,五官更是奇形怪狀,豬泡眼,塌鼻樑,厚嘴唇更加上滿天星似的大麻臉,醜陋無比,走起路來就活似一隻大填鴨。前面一個正是鐵衞府中的好手“三豹”之一的青豹楊陵;那矮胖子,便是楊陵的頭號臂助小閻王江七了。
兩人三步並做兩步地趕到君惟明跟前,隔着還有幾尺,已齊齊垂手躬身。青豹楊陵道:
“未曾遠迎公子,尚乞公子恕過。”君惟明袍袖一揮,道:
“此時何時?我原也吩咐過不要迎接,以免招人耳目,我們進房去談。”
楊陵唯唯諾諾,恭敬地請君惟明等人屋。他們進了大廳並不坐下,徑自穿過,轉經一條迴廊,魚貫入一間密室,沉厚的檜木雕花室門隨即嚴密閉上。
君惟明獨坐於一張寬大的圈椅上,其他四人站着;沉默片刻,君惟明啓口道:
“錢莊被洗劫的情形,除了你信上的報告外,其他還有補充的麼?”楊陵愧疚地搖搖頭,道:
“回稟公子,沒有了……”君惟明朝圈椅上一靠,沉緩的道:
“你懷疑是小玄洞‘飛角五豪’玩的把戲,這只是你個人的猜測,尚找不出真憑實據來,楊陵,你可知道將有什麼樣的結果麼?”楊陵淡青色的面容上湧起一片赧赤,道:
“我……我知道。”。”君惟明雙目突睜,厲聲道:
“有了錯失就應該勇於承當,不要用妄言來減輕自己的罪過。你須明白,在你這毫無依據的猜測裏,極可能有許多人犧牲,許多鮮血灑濺!”冷汗涔涔,楊陵卻不敢去抹,他期期艾艾的道:
“是的……公子……”。”君惟明又道:
‘出事那天,你喝多了酒?”楊陵嚥了口唾沫,忐忑的道:
“不瞞公子,是的……”君惟明冷冷的道:
“那五個蒙面人功力高強?”楊陵點點頭道:
“是的……”君惟明重重一哼,不以然道:
“但你也一向不弱,除非你喝得爛醉如泥,不省人事,否則,我想你不至於窩囊到連對方一根汗毛也沒沾上的地步!”汗水滴落,楊陵艱難地道:
“那晚上,我是喝過了量,但卻仍可行動……自然,身手方面比平素遲緩了些。他們五個人來的時候,約是初更天,一上來連殺帶砍便放倒我們七八個兄弟!待我聽到呼叫,他們已衝進裏屋了……我拼命衝上去攔截他們,卻被五個人當中的兩個逼出屋外,就在前院幹了起來;那五個蒙面人把式皆極為驚人。老實説,以一對一我勉可招架,兩個打我一個,卻的確抵擋不住……”君惟明威嚴地道:
“説下去!”楊陵潤潤嘴唇,又硬着頭皮道:
“但是,令我奇怪的是他們似乎並不想急着傷我,好象主要是將我纏住。頓飯功夫,兩個一身黑的高大蒙面人才呼嘯着揚長退去:我喘着氣趕到屋裏一看……公子,損失情形就象我在信上稟告公子那樣的了……莊子裏的二十名弟子,那天晚上連死帶傷就去了十一個,沒有一個人看清或模清對方的來路底細……”君惟明暴厲的道:
“這原是你身負的責任,楊陵,不要依賴別人!”説着,他又瞪着垂手肅立在楊陵身後的小閻王江七,沉重地道:
“江七,那晚上你在那裏?”江七震了震,趕忙挪上一步,低聲道:
“回公子,我那晚上正奉揚爺之令到鄉下收賬去了,未留莊內……”君惟明再轉向楊陵道:
“那一夜,對方劫去的金銀甚多,他們是如何運走的?”楊陵低垂着頭,囁嚅的道:
“事後我們發現後面弄堂內有不少馬糞,估計至少有十五匹馬。顯然他們早已有備,派人在外頭接應了……搬運財物的,據一名受傷的弟兄説,只有在房中的那三個蒙面人……”君惟明站了起來,在房中踱了幾步,又重重坐下,他皺眉道:
“除了‘飛角五豪’,楊陵,你還想得出有那些人值得懷疑麼?”好一陣,楊陵才低着頭,苦澀澀地道:
“除了他們,公子,別人我就實在想不出了……”偷偷覷一下君惟明的臉色,楊陵又提着膽子道:
“公子……我想,我有一個主意。是不是可以提出來供公子斟酌?”君惟明冰冷的道:
“説。”楊陵吸了口氣道:
“如今可疑人物,只有小玄洞的‘飛角五豪’,不管是不是,多少也算一條線索。明着我們沒有證據,不願與他們發生誤會,暗裏卻可以探查一番。如果真是他們乾的,自然最好,否則,也不至於失了和氣……”沉吟着,好半晌,君推明才領首道:
“目前也只好如此一試了,晚膳之後,一郎……”夏一郎躬身道:
“在?”君惟明低沉的道:
“你到小玄洞附近去探查一下,看看有沒有什麼蛛絲馬跡。譬如説,安理聽聽‘小玄洞’中人的口風,搜搜有沒有我們莊裏保付的銀票,必要時,可以找著他們的銀庫或銀櫃,撬開來驗一驗有沒有烙着我們錢莊鈴記的金銀等等……”夏一郎點頭道:
“遵命!”君惟明想了想又道:
“記着,也蒙面去,不到萬不得已,不可與他們動手,儘量來暗的。知道麼?”夏一郎微笑着,道:
“知道了!”君惟明又平靜的道:
“明日午前不管有無結果定要返回,否則我就派人前去幫助你……”夏一郎沉緩的道:
“我想,大約還不至於糟到連自己都回不來的地步。”君惟明淡淡一笑,道:
“最好如此,我們分頭行事,明天凌晨我親自出去探訪南松城周圍百里的武林同源,黑白兩道,務必在最短的時間內求得明確的謎底!”楊陵汗額地低聲道:
“公子,這次失職之罪,無可諒恕,請公子給予處置……”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君惟明平淡的道:
“事情過了以後再説吧,我也並不希望我的老弟兄難堪。”他站起來,又道:
“現在大家都休息一下,晚膳時做最後商討;楊陵,你與江七也不能閒着,明天一早與我分路前去探查。”
楊陵與江七同時答應。舒雲啓開了密室門,在楊陵和江七的引導下,大家分別去到另外的房間歇息。
下午的整個時間,都是在各自的房間裏渡過。君惟明三個人在這徹底的休酣中,已將兩天來的乏倦一掃而空。晚膳時,他們胃口奇佳,吃得特別多,每個人小飲了兩杯花雕,進罷晚膳,“鬼見愁”夏一郎即匆匆離開了。
江七邀請舒雲到街上逛逛,順便鬆散一下。舒雲向君惟明請示後,換了件衣衫,兩個人有説有笑的走了出去。
君惟明知道自明晨開始,就有幾天忙的了。他也願意自己的手下在事前先調劑調劑。君惟明是個十分開通的領導者,若非必要,他是不願意過於約束下屬行動的……
在大廳裏,君惟明獨自坐着,若有所思地啜飲着一杯濃釅的香茗,四周很靜,靜得連自己的呼吸聲都可以清晰聽到……
君惟明想得很多,也很亂,思緒就象縷縷的絮絲一樣纏繞卷縛,分不出頭尾。
臨行前,琪妹妹好象有極大的心事,不可言喻的恐懼!
而湘湘在眉梢眼角也似隱含着一些什麼,這些“什麼”又是那般深邃及沉重,似乎還帶着不祥的意味……
但也可能只是自己多心,琪妹與湘湘全是自己最親密的人,一個是妹妹,另一個更即將成為自己的妻子,假如她們心中有任何事,會毫不遲疑地告訴自己的。雖然三個人是三個不同的軀體,但卻是一顆心,一條命,相依相持,難以分割;她們知道了什麼察覺了什麼,或者想到了什麼,決無隱諱不言的道理,就好象自己有什麼話也會一滴不漏地全告訴她們一樣!
三個人之間的情感是深厚的,堅定的,不可搖動的,沒有什麼可以破壞,……
多少年來一宜是這樣。嗯,一定是自己疑神疑鬼,庸人自擾,湘湘不是説過,琪妹沒有什麼,僅是心緒不寧而已……
女孩子,往往都有她們自己的心事,個性也常常難以捉摸,自己身為兄長,也照樣揣模不透啊……
湘湘也許捨不得自己離開,所以才顯得有些怔仲愁苦,自己臨行前不也有些兒酸滋滋的味道麼?
縱然,在那一天裏,本能的感觸上似乎淤翳悶與陰沉,和平時不大一樣,可能也受了琪妹和湘湘的影響。古人亦曾説過,最難捱,是生離,雖則只離開短短十數天,但在那兩個與自己相依為命的女孩子來説,也夠長了,嗯,夠長了……
啜了口茶,君惟明的思潮又轉了個向,他想着:
不錯,從發生的幾件事情來看,有一種直覺告訴自己,鐵衞府十多年來獨霸一方的局面在最近恐怕會有些波折;他老是感到有一股無形無影的暗流在凝結,它一旦從暗處展示於明朗,它的力量就必定是不小了!
困惑的是卻找不出這般暗流的主要來源,換句話説,也就是找不出它主要的操縱人物來!
前些日子發生的幾件事雖然都已解決,當事者也皆受到極為嚴酷的懲罰,但那幹人只是些表面上的犧牲者,一定不會是骨幹。事情象已過去,內涵裏,恐怕沒有這麼簡單。那原是一件一件互不相連的事,很可能,就有些人在把這些事連接起來;形成一股較大的怨恨力量了……
不管怎麼説,就算有人想對“鐵衞府”不利,有人想扳倒自己的領導地位,不是件容易的事,而這隱在暗處的陰謀人物亦必十分清楚。再退萬步説,這股暗流無論它怎麼澎湃,怎樣洶湧,哼,也只是在外面擴展罷了,任它如何也蔓延不進鐵衞府,“鐵打的鐵衞府”,“上下一心的鐵衞府”,在江湖正邪兩道上全是鼎鼎有名的,威勢無倫的……
搖搖頭,吁了口長氣,他又想到幾天前被洗劫的事,想到楊陵應付此事的遲鈍與無能,實在太也令人泄氣了。照楊陵的一貫作為來説,他是真不該如此愚鈍的……
又啜了口茶,君惟明想:
會是“飛角五豪”乾的嗎?小玄洞的“飛角五豪”雖名聲極響,與鐵衞府方面又素無交往,大家全是“河井水互不相犯”的作風,更毫無恩怨可言……
而且,他們五個人既屬黑道上的人物,招子一定放得很亮,他們必然明白招惹了鐵衞府全得到何等樣的結果?這個結果,只怕已足以嚇阻他們產生此唸了。不過,話雖這樣説,天下之大,往往有些出人意外之事,況且,江湖之中,也就有些不怕死的狠角色呢……
想着,君惟明心頭十分煩躁,他想抹去腦海中的思潮,重重放下手中的白瓷鑲藍瓷杯,挺身就待站起……
在他臀部開始移動的剎那,一陣暈眩沉重的感覺已猛襲,而來,突覺得腦子裏好象被什麼東西狠狠的砸了一記似的,又痛又木又麻!
這突如其來的意外就好象一尊千斤貢的鐵鼎拖在他的背脊,又將他重重的拉回椅上。君惟明的雙目陣陣發黑,太陽穴強烈地“突”“突”蹦跳,他感到全身發冷,手腳冒汗,甚至連心臟的速率也古怪地緩慢下來了!
肉體上的難受君惟明並不在乎,令他震駭的突然如此的原因;經驗與閲歷告訴他,這決不是普通的身體不適,更不是勞頓疲乏後的自然反應,這是中毒!一種有計劃的狠辣陰謀!
睜大着眼,君惟明的一雙眸子要噴出火焰來。他傾力提聚丹田中的一口至真至純之氣,只要這口真氣提起,他就可以使它化為一片罡烈的旋飈將體內的毒質逼迫出去。這巨大的真氣的力量,曾經使天下千百武林高手聞名喪膽,它叫“生死禪功”為“魔尊”君惟明的獨門功夫之一,一經施展,使天雲變色,神泣鬼號!
但,遺憾的是此時,君惟明竟無法將藴于丹田的那口真氣提起,他驚異自己的體質全衰弱至這種程度,他的每一個肌肉,每一根脈絡,都象失去了作用,脱離了控制,不能牽動,無法移舉,府痹木納得簡直不似自己的了!
更甚者,四肢百骸開始了抽搐,抽搐自骨骸中往外延展,宛如要將他的周身寸寸扯斷,那種痛苦,那種沉滯,那種酸澀,那種無奈,那種心有餘力不足的感受!
老天,象能把人急死,君惟明彷彿在一個可怖的夢魘之中,他焦灼,時間彷彿已過了千百年那般長久了一一
大廳的邊門一聲輕微的“克啦”聲,四條人影閃電般竄撲進來,他們一入廳,連眼睛都不敢亂轉一下,立即佔據了四個有利出手的方位圍住了君惟明,八道目光緊張而謹慎地,死盯在君惟明臉上!
這四個人才一站好,風聲颯颯,又是六條人形翻掠而入,也同樣各自取好位置守在君惟明四周!
緊接着,大廳的正門也被踢開,又是三個人猛衝進來,“刷”地分向三個角度,三個人手中兵刃前挺,如臨大敵般指向仍然坐在椅上的君惟明,三張面孔全因過分的擔心而漲成朱紫色。
一共十三個人,這十三個人小心翼翼,不敢稍越雷池一步地環圍着君惟明,每人的視線全象對着一頭猛虎般驚惶而又強自壓制着,盯在君惟明身上。他們的胸口起伏急促,個個汗水隱隱,看得出這些人是如何畏懼椅上的君惟明,只要他稍能移動,恐怕不用真打,也足可將這十幾個人駭破了膽!
良久……
良久……。
大廳裏,除了一片混濁又急劇的呼吸聲,沒有一丁點聲息,連每個人的心跳也可以聽得清清楚楚了……
終於,在這幹人確定君惟明已經中毒之後,從正門進來的三個人便湊近在一起,這是三個身形同樣瘦長,面孔全為黝黑,五官十分相象的醜惡中年人,他們低沉又快速的講了幾句話。
然後,其中一個下頷生了塊癩斑的人物舉起手裏的精光狼牙棒用力朝地面敲了三記!
極快的,在他這三下狼牙棒敲過以後,又是三條人影徐徐邁入大廳。君惟明心裏有數,正主兒來了。他儘量平靜自己,儘量將目光凝聚,他告訴自己:好,這就可以明白是誰在陰影裏與自己為敵了;那股暗流,嗯,自己的直覺沒有錯,懷疑得也沒有錯,是有那麼一股歹毒的暗流,如今已全明朗化,全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了。快點過來吧,讓我們面對面看個清楚!
最後進入的三個人低聲問了那領下生着癩斑的角色幾句話,便正對着君惟明走了過來,在君惟明身前五步處站定,再也不肯上前一寸了。朦朧的目光裏,君惟明看見那當先而立的一個人!
他體魄修偉,國字面孔,巨目海口又蓄着一把青髯,年紀大約在六旬上下,氣度深沉穩重,形容威嚴,一看即知為久經風浪的老江湖。
這人旁邊,是一團耀眼的紅,火似的紅,君惟明眯着眼吃力地注視着、紅、紅……紅……
是了,他豁然大悟,這女子,不就是下午自己才進入南松城不久,從後面騎着小叫驢趕過去的紅衣女子麼?原來她竟是對頭派出的踩線探馬!
暗中嘆了口氣,君惟明在心裏不住的責備自己疏忽,這真叫“陰溝裏翻了大船”,“八十歲老孃倒繃在孩兒手”……
他再把視線移過去,投注在第三個人臉上,這一看,卻使他全身摹然痙攣,五臟六腑似被人猛扯了一把。剎那間,他有如掉在冰窖裏,周身都冷透了,過度的憤怒,痛恨,失梅,加上過度的羞辱,意外,他的一張面龐立時青中泛紫!
那第三個人,不是別個,竟然就是自己的老弟兄,鐵衞府的老班底,派在南松城主持“悦豐錢莊”的青豹楊陵!
君惟明險些一口氣沒有喘上來,他咯咯的咬着牙齒,全身血脈奮張,恨不得立即撲上前去生啖了楊陵。但是,他做不到,一肚子狂焰,卻只好任它在心田裏熊熊燃燒!
半晌,那青髯老人確定了他目前再也無法動彈,放心的吁了口氣,如釋重負的伸展了一下雙臂,然後,用一種冷沉,鎮定,而略帶嘲弄的語聲啓口道:
“‘魔尊’,好一個‘魔尊’,老夫久仰盛名。在數月之前,老夫尚不敢想象會在此等情景之下與你相見。不過,世事總是變幻無常的。你久闖江湖,該也知道‘上的山多終遇虎’這句話吧?”喉結移動了一陣,君惟明艱難而吃力地道:
“老狗才,報名!”青黃老人面色驟沉,他冷冷地道:
“長龍坡‘灰巾幫’瓢把子金刀一絕馬白水!”君惟明沙啞地大笑嗆咳着道:
“好傢伙,原來是馬大鬍子!”馬白水重重一哼,道:
“君惟明,假如老夫是你,就不會覺得如此好笑了。你:以為你現在仍然身處鐵衞府中麼?”君惟明努力振起精神,沉沉地道:
“馬大鬍子……你不在長龍坡率着你手下那幾十個蝦兵蟹將做無本半意,卻跑到這裏為首算計我姓君的……大鬍子,你不覺得太愚蠢嗎?”馬白水冷笑一聲,道:
“這句話在閣下你未曾落得眼前情景之前,是對的,但如今你已成籠中之鳥,網中之魚,行情就須要另議了。”君惟明嗆咳着,大叫道:
“是誰主使你的?”馬白水踏進一步,道:
“怎麼見得有人主使老夫?莫不成老夫就整治不得你;麼?”君惟明嘶啞而狂烈地笑道:
“大鬍子……我與你素無怨仇,你不會主動想招惹我,這是其一……你的利益不與我發生衝突,你犯不着冒此大險,這是其二……如若暗算了我,假設沒有人替你撐腰,你仍將無法抵擋鐵衞府我那批手下的尋仇。換言之,你一定找着了靠山,足以維護你今後的身家,你才膽敢如此蠻橫,而那靠山,不也就是指使你,至少同意你這般行動之人麼?大鬍子,上面這些理由夠不夠?”停了一停,馬白水獰笑着道:
“好個水晶心肝,玲瓏腦竅,既是如此,君惟明,就更加留你不得了,你果然機智絕倫!”一拂青髯,他又狠毒地道:
“不錯,老夫是受人之託,更進一步説,老夫與那人是聯手行動。老夫與那人不僅只是合作,説是夥友似更確切一些!”君惟明喘息了一陣,恨恨地道:
“那個千刀殺的畜生禽獸許了你什麼好處?”哈哈大笑,馬白水陰險地道:
“好處不少,包括擴展老夫長龍坡的地盤,予老夫你轄下的行號買賣三十處。以及黃金一萬二千兩,白銀十萬兩,珍珠五百顆,上好翡翠三百塊;還有,你的妹子贈給老夫為侍妾!”
前面這些麼,君惟明並不覺得如何憤怒,最後的一句話卻似一條毒蛇將他咬了一口,全身頓時捲曲了,烏髮豎立,目眺欲裂,他彷彿要吐血般厲吼道:
“你……你……你這老狗才,你説什麼?我的妹妹贈你為安?好個下流無恥,齷齪卑鄙的老畜生!”不愠不怒,馬白水冷森森的道:
“你儘管罵,君惟明,你也罵不了多時了……用不着怨恨老夫,嘿嘿,你要怪,就怪那出這點子的人吧!老實説,若非他提將起來,老夫真還沒有想起你有一個千嬌百媚的妹子呢!”咬着牙,竭力把滿腔的怒火壓制下去,君惟明緩緩地道:
“這個人,與那背後指使你的混帳,可是同一個?”馬白水生硬地道:
“不錯。”暴叱一聲,君惟明嘶呸地叫:
“他是誰?”馬白水猶豫地側首望了望他身邊的紅衣女子一眼,那紅衣女子“咭”地尖笑一聲:妖撓地道:
“馬老。看他氣成邊跋模樣,就告訴他吧,反正他也活不到能夠出去報仇的時候了……”於是,馬白水回過臉來,重重地道:
“那個人,嗯,你也和他十分交善,他就是銀鈎赤網童剛!”
“什麼”君惟明狂吼一聲,眼角因為眸瞳的暴睜而突然破裂,他的面容可怕地扭曲着,痙攣地厲叫:
“童剛?是童剛?我推心置腹、視同手足的至友?”忽然,他又悽然大笑:
“放你媽的屁!老狗才,你休要在此挑撥離間,惡言中傷。童剛與我相交十年,情感莫逆,你就想憑你一面之詞使我中你一石兩鳥之計?你是在做夢,呸!”馬白水冷淡地道,
“古語云不教而誅謂之苛。君惟明,你也活不了多長了,老夫何必在這裏再欺騙你?老夫若是有心不説,你根本無可奈何,老夫如另外扯出一個人來頂名不也一樣?這完全是看你到了此等地步,老夫坦然直説,也好叫你死得甘心!”一邊,紅衣女子亦嬌媚地道:
“姓君的,枉你威名遠震.稱霸長安,卻連一點點徵兆也看不出來?你也不想想,你如一死,哪一個人會獲益最大,你那所謂好友童剛,表面上的交情十分深厚,而他的功力心智比你又毫無稍遜,這些事實全是你的一批飯桶手下們有目共睹的。在你出門之前,不是還親口委託他幫你照拂鐵、衞府裏的大小諸事麼?你委託他的時候旁邊也有你的幾個得力手下親耳聽到。換句話説,你一死,他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接收你的鐵衞府及偌大基業了……”輕蕩地一笑,紅衣女子又道,
“當然,在你臨行之前,你委託他的話只不過是客套客套,而童剛也早就料定你會這樣客套一番。他只須要你這幾句話便足夠了。你入了土,你的一批手下個頂個又全比不上他,加上你的託咐,和平時你們彼此間的交情,那鐵衞府的大權還有別人掌的麼?”
君惟明逐漸冷靜下來,他開始想到自己妹子在自己隨行之前的憂鬱反常,想到未來的愛妻那難以察覺,卻偶爾流露出的怔忡,原在腦海中的一片迷霧,此刻慢慢有些開朗了,他似乎清晰地看到了隱在霧裏獰笑着的魅魑真象。他仍然倔強地道:
“就算是童剛,如果我一死,只怕他也沒有那麼容易侵佔我的位置……還有湘湘守着……”紅衣女子驀然發出一陣狂挑、嘲諷、又尖刻的大笑,她花枝亂頓殷指着君惟明的鼻尖道:
“姓君惟明都到那裏去了?你多用腦筋想一想,你那位心肝肉費湘湘長得挺美,是不?你愛她,別人也會愛她呀。我就索興全給你點明瞭吧,你那費湘湘早就和姓童的有一手了,童剛在她身上佔的甜頭恐怕比你還要多。姓童的和費湘湘搞在一起,一則是貪意她朗美容俊,再則是可以藉此探知你的秘密,要脅她供給消息。姓童的知道,你對費湘湘是死心塌地,無話不聽,無計不從的。三則,也是最重要的一則,姓童的接替你的大位,也非要費湘湘從旁圓轉幫腔不可。你一定明白,費湘湘在鐵衞府上下諸人的眼中,已經和準少夫人沒有兩樣了。她如今成了你的淮未亡人,沒過門的老婆,你的手下自然對她就越發尊重,她再用心裝上一裝,扮上一扮,收買你弟兄們的心,到了那時,還不是她提誰當鐵衞府魁首,誰就當了?”
君惟明如遭雷擊,好一段時間,恢復過意識來。片刻之間,他有如跋涉了陰陽兩界般的疲乏與衰倦,又似再世為人般的空茫與陌生。舊日的一切,就這麼全變了,變得如此可怕,如此殘酷,又如此醜惡!虛脱而悽苦地,他啞聲道:
“湘湘和童剛有私?……她會是自願的麼?而我們又一向是這樣融洽……”帶着三分悲傷,’五分惋惜,又兩分冷漠,紅衣女子道:
“你素來精明毒辣,姓君的,但事情搞到自己身上就一點也弄不出頭緒了。費湘湘當然和姓童的有私,這是千真萬確之事,你若不信,到了陰曹地府你還可以向你的幾個忠心手下打聽打聽——你一死,你有幾個真正忠於你的弟兄會跟着倒黴,這叫斬草除根——另外,至於費湘湘是不是自己甘願和姓童的苟且,我並不清楚,而這也並不重要,重要的事;實,不管怎麼説,她和姓童的總是苟合在一起了,是不?”君惟明麻木地一笑,道:
“你好象對童剛與費湘湘的行為不滿?”紅衣女子潑悍而直率地道,
“老實説,是的!”心口一悶,君惟明的腦袋又加重暈沉疼痛起來,好一陣,他才勉強忍耐下去,艱澀地道:
“那麼……你為什麼幫助他們來暗算我?”紅衣女子一甩頭,乾脆地道:
“很簡單,和馬老的原因一樣,我雖不滿他們手段的卑鄙狠毒,但卻看上了他們應允我的酬勞。你知道,江湖上混,一次撈這麼豐碩的一票也並不容易!”抽搐了一下,君惟明低啞的道:
“我的妹妹……她知道這些事麼!”紅衣女子微微頷首道:
“大多知道。”斜晚了一側沉着面孔的馬白水一眼,她又刁蠻慧黠地道:
“就是還不曉得姓童的幫着馬老看中了她!”君惟明恐懼地道:
“我妹……她為何會受童剛擺佈而不事先告訴我?莫非……”紅衣女子聳聳肩,自衣袖中取出她那朵大紅的“玉盞”花插在鬢角,慢吞吞的道:
“本來我不想説,但就叫你做個明白鬼吧。你妹妹也早教姓童的給砧污了,還是費湘湘拖她下的水。目的麼,和姓童的對費湘湘一樣。費湘湘還另有一樁,她伯你妹妹將她的事透露給你。有一次她和姓童的在後院幽會,你妹妹恰巧經過,她懷疑你妹妹看見了,因此一不做,二不休,乾脆一道淌吧。其實你妹妹當時並沒有看清楚,但這種事兒就算冤枉也只好冤枉了。費湘湘和姓童的冒不起這個險。他們如此做,不但可以藉此要脅你妹妹不敢聲張,更多了條臂助,三個人可以聯合起來對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