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正當中。
這裏,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鎮子,陝境之內的“乾溪鋪”。
鎮子裏,約莫已到了午膳前後時分,現在並不顯得如何熱鬧,緊窄窄的街道上也沒有幾個行人……
君惟明與金薇兩人剛剛抵達此地,他們沒有代步,全是自己抄近道定來的,他們之所以沒有設法弄兩匹坐騎的原因,乃是唯恐被人識破行蹤,走漏風聲,搞出意外麻煩來……
兩個人仍舊是下山時的那身打扮。在這一段長途跋涉以後,更是顯得風塵僕僕,油汗滿面了……
他們並沒有直接進入鎮裏,而是繞着圈子在田間小徑上急步前行着,憑藉一些樹叢或屋牆的掩蔽,儘量隱蔽着他們的蹤跡。
現在,他們正朝着一幢平實而牢固的青磚房舍後院行去。那幢房子只是一種尋常人家所住的典型格式罷了,沒有一點扎眼或是突出的地方,很普通,也平凡。
輕輕拭去鼻尖上細碎的汗珠,金薇邊走邊道:
“君惟明,你判斷不會出紕漏?”腳步加快了,君惟明低聲道:
“在很久以前,我就設置了這個地方,它的性質是異常機密的。我設置這個所在的主要目的,便是提防在萬一將來有了難測之變時,可以有個隱身落腳的地方;但我們卻一直過得安閒太平,就是有些麻煩,也全有驚無險順利度過,所以一直也沒有使用過這個所在。哪裏會料及,到頭來第一個要用這地方的,竟是我自己……”金薇仍不放心的道:
“真會沒有人知道嗎?”君惟明搖播頭,道:
“我想不會有人知道,因為這裏是我預布的一着暗棋,也是避難時的一個最佳退路,不到大勢已去之時,我是不會宣佈的;假如隨意泄漏出去,還能再用以藏身麼?因此,我從來未向人提起過,不論是誰……”猶豫了一下,金薇道:
“你那兩口子呢?”君惟明知道她指的是自己的未婚妻費湘湘與妹子君琪。苦笑着,他道:
“也沒有提起過。老實説,並非我想隱瞞她們,只是我認為不值一提;我相信我此生不會用到這個地方來避難,否則,我也怕她們知道了以後會心思不寧,認為我有了什麼不妥之處……”笑了笑,金薇語意深長的道:
“也幸虧你有這種想法。”抹了把汗,君惟明自嘲的謳:
“我設立此處,原末料到會有這一天,只是我個性上一種慣常的周密佈署之一項而已,可是,我卻用上,而且還是自己先用的……”金薇趕快了兩步,又道:
“是了,君惟明,那主持此處的人物叫什麼……‘焰龍’方青谷?”君惟明點點頭,道:
“不錯,他是我的老弟兄,忠誠可靠,為人駕實;或者腫氣火燥了點,但卻絕不會見利忘義,背叛於我……”金薇輕聲道:
“還是謹慎些的好……對了——”她又想起什麼似的問道:
“這姓方的,既是你的心腹死黨,為什麼‘鐵衞府’你那批得力手下里甚少聽過他的名字?而且,在外面也沒有他的傳聞……”君惟明深沉的道:
“問得對,方青谷生性耿直剛強又是猛張飛的脾氣,但他的幾手把式卻相當厲害,再加上一片赤膽忠心,正是個得力臂助,我豈肯將他冷凍似的擺到這個不見經傳,無漢無財的寂寞地方來?事實上,卻是他自行要求到這裏來的,還異常堅持……”望了望那幢就在眼前,四周圍植着幾叢修篁的磚房後院,金薇詫異的問;
“為什麼呢?”君惟明簡簡單單的道:
“他心靈受創。”金薇放緩了步子,又道:
“可以講詳細點嗎?”將提在左手的黑軟皮包裹換到右手,君惟明一笑道:
“女人,為了一個女人。”金薇感到十分有興趣的追問道:
“怎麼説?”君惟明吁了口氣,道:
“在長安‘鐵衞府’裏執事還不到一年的時候,方青谷愛上了一家錢莊老闆的獨生女兒,你知道,似他這種直愣愣的個性,只要愛上一個人便會把全部情感投注上去,一心一意執着到底,用棒子也打不回頭,他卻深深愛上了那妞兒,可惜的是,人家並不愛他!”金薇搖搖頭,道:
“後來呢?”君惟明聳聳肩,道:
“就如同一些流傳下來的男女典型悲劇。後來,大約在方青谷死心塌地豁上老命追求人家一年之後,那女孩嫁了,當然,新郎倍卻不是方青谷!”金薇惋惜的道:
“真糟……”君惟明笑了笑,道:
“從那女孩子嫁了之後,方青谷就變得整日酗酒,闖禍,鬧事,不但得罪了不少外人,連自己同參弟兄也一天吵到晚,搞得是雞犬不寧,烏煙瘴氣;難得平靜下來的時候,又恍恍惚惚,喃喃自語,像得了失心瘋似的混混沌沌。”
“那時,我一看不是路數,便想將他送到外地休養一個時期,但他不去,卻堅決要求我派他遠至最偏僻,最荒蕪的一個深山中的‘老榴園’。那‘老榴園’是我早年一時興起隨便買下的一處果子園,根本就派不上什麼用場,他雖然定要前法,我又怎能這樣將一塊好材料埋沒在那裏?”看了金攝一眼,君惟明續道:
“恰好正在當時準備設立這個秘密避難處所,經我再三思慮之下,才決定叫他前來主持;我曾特別告誡過他此地的重要性與嚴密性,他也頗能領悟,來此之後,一直未曾出過差錯。”
“每一年,他回府探望我一次。對其他的人,我就説他是在一個遙遠偏僻的地方掌理一宗黑道生意。這種事在‘鐵衞府’的浩大經營之下並不足奇,是以也就不會引入注意了;實際上也沒有入關心這些瑣事……長此下來,‘焰龍’方青谷之名,自然就逐漸默默無聞了……”金薇深思的道:
“説不定姓童的就會注意。你別忘了,他既知道方青谷曾是你手下的一員大將!”君惟明平靜的道:
“這一着我也考慮到了。問題是,姓童的到哪裏去算計他?在平常我只偶而説方青谷被派到遠處去了廣免得他留在長安睹物傷情,但是我卻沒有説明那是什麼地方,便算童剛有心找他,只怕亦無從下手!”金薇釋然道:
“嗯,這樣一來,好像就沒有什麼問題了。”君惟明先到一叢斑竹下面站住,他打量近在咫尺的那道青磚圍牆,又端詳着那扇緊閉的後門,半響,低沉的道:
“希望是沒有問題。不過正如你方才所説,還是謹慎些助好……”挨近了一點,金薇悄聲道:
“翻牆進去?”君惟明搖搖頭,道:
“不,我們有聯絡暗號。”略一沉吟,他又道:
“金薇,你伏在這裏隱住身形,順便注意動靜,提防突變,我去發暗號!”
不待金薇回答,君惟明已大步來到那扇黑漆後門之前;他毫不猶豫,伸手就在門板上敲將起來,“咚——“咚——”“咚——”“咚”!“咚”!“咚”!三緩三急,門板的震動聲又是清亮又是空洞的立時傳播出去!
叩門之後。君惟明便靜靜的等侯着,好一陣子,卻仍無反應,他開始戒備留神了,再一次,又是用力敲擊門板——三緩三急!
於是——
就在那最後一聲“咯”的迴音尚在空氣中飄蕩的時候,那扇黑色木門已突然啓開,但是,迎向君惟明的卻不是一張人臉,竟是兩柄又利又快的雪亮朴刀!
同一時間,牆頭上更飛鳥般撲下了三條大漢,圍牆那邊酌竹叢下,又驀地傳來金薇的嬌叱聲!
門裏的兩柄朴刀甫始閃戮,甚至沒有看清君惟明的動作,他身形只是微微一抖,執刀的兩位仁兄已“唉唷”齊叫着摔了一對大馬爬!
猝然轉身,君惟明跟着就待收拾那牆頭上撲下來的三個大漢。可是,他剛一動念頭,那三名大漢已看清了他一-説不出在那一剎間三張面孔上是一種什麼樣的諒喜與震駭表情,他們同聲大叫,叫聲末已,已全部“撲通”跪倒於地!
微怔之下,君惟明冷然道:
“你們起來,我——”他才説到這裏,那邊,一個悲喜交集又激動振奮得發了抖的粗大嗓子已怪叫起來:
“天呀……公子,原來是公子——”
循聲注視,君惟明不覺滿懷欣慰,那踉蹌着狂奔過來的黑臉濃眉大漢,嗯,不是“焰龍”方青谷還會是誰?
方青谷一口氣奔到君惟明跟前,不待君惟明有所表示,他已猛的雙膝跪倒;全身抖索,熱淚滂沱中,他竟又抽搐着發出一種令人心酸的嗆笑:
“公子……公子……果然是你老人家……果然是你老人家啊……蒼天有眼……公子你……沒有死……我早就知道……你老是永不會死的……”跟在方青谷後面,另一個黃皮寡瘦的枯乾漢子,也又哭又笑的跪了下來,邊噎着氣道:
“公子……我們可盼到你老了……眼都盼穿了啊……”鼻尖一酸,君惟明不覺也紅了眼眶,他注視着跪在地下的五個忠心耿耿的弟兄,感動的道:
“起來,起來,有話慢慢再説,我很好,一向很好………”
説着,他搶上一步,親手將他們五人一一扶起,五個人垂手恭立一邊,卻俱皆忍不住定定的端詳着君惟明,五張臉孔上,還仍沾着淚呢。””
抽抽鼻子,方青谷哽咽着道:
“公子,他們説你老已經死了,遭人暗算了,還在幾天以後找回了你的屍體,可憐那具屍體不但血肉模糊,面目難辨,而且發了腐爛……任誰也都認不出那是不是你老了。”
“但是……但是費小姐與二姑娘卻咬定是你老的遺骸,童剛那廝也證明不虛,加上雷照也跟着這麼説,卻叫人不由不信……我在得到消息後,幾乎嚇暈了過去,本想不顧你老往日的交持,拼了泄了這個地方的底也要趕回去悼祭你老,就在我打點停當,準備啓行的當天,一個晴天霹雷似的消息已由外面暗中傳了過來……”那個黃皮寡瘦的仁兄接着道:
“那時是由府裏宣稱你老遭害消息的第三天。你老屍骨未寒,雙目末暝,血仇未報,府裏突然舉出童剛接掌大位,推舉童剛接掌的幾個有力人物,卻是你老的未婚夫人費小姐,你老的胞妹二姑娘,以及‘白斑熬’雷照‘追日煞’穆厚——”君惟明心頭微震,道:
“穆厚?”方青谷忿然點點頭道:
“是的,這個忘思負義的混帳小子!在他們正式向外宣佈由童剛接掌‘鐵衞府’及統括所有府轄基業財產之後,駐在‘廣昌縣’的,‘三眼煞’潘春也起而響應,並首先率着他那幫弟兄返府道賀,同一時間,長安‘鐵衞府’裏已出現了無數陌生面孔,這些不知道從那個窯洞裏鑽出來的烏龜孫,一個個趾高氣揚,不可一世,儼然有新朝權貴的架勢。”
“後來,我們才知道那全是來自滇北的‘大飛幫’人物……就在童剛接位的當夜,‘魚腸煞’羅昆即已悲憤填膺的突圍而去。説他是突圍,乃因為在他欲待悄然離開府中之時,竟被‘大飛幫’的爪牙阻擋,他是掛了彩以後才衝出去的。在羅昆脱走的第四天,也就是他們妄稱你老遇難的第七天,駐在晉境‘三泉’的‘黑豹’婁秀山,派在‘白陽’的‘紅豹’衣彪,陝境‘鱗游城’的‘八手煞’嶽宏遠,豫境‘洛陽’的‘灰衫煞’馬浪,‘大利城’的‘骷髏煞’焦二貴,還有巡‘洛水’的‘血鐲煞’洪大賢他們就全都翻了臉,堅決表示不肯承認,更不肯接受童剛的接掌。”
“他們卻是一心一意,必須要替公子你報了血仇,手刃那坑害了你的人以後,才願再商討由誰接位的事,非但如此,私下裏,大家對你老的死訊抱着懷疑,更猜忌到童剛身上;因為大夥俱都知道公子的一身能耐,是普天之下難有匹敵的。”
“而童剛雖然也揚言定要替你老查出兇手報此大仇,但他實際上卻並不積極,況且,他接公子大位也未免接得急切了點,這即是讓人疑惑之處,再怎麼説,就算輪到接位也還將聽聽一班老弟兄們的意思啊……”君惟明低沉的道:
“後來呢?”方青谷吸了口氣道:
“後來,就在府裏宣你老遇難的第八天夜晚,反對童剛接位的那些老弟兄那裏就發生了鉅變,他們全在同一天的晚上遇到突襲,突襲的人俱是一身黑衣,頭蒙黑罩,胸前用絲錦繡着一條黃龍標記。那些人,個個功力精蕩,心狠手辣,而且。又是來得出其不備。那一夜裏,豫境‘洛陽’的‘灰衫煞’馬浪,晉境‘三泉’的‘黑豹’婁秀山便全遭了毒手!”
“‘白陽’的‘紅豹’衣彪,巡‘洛水’的‘血鐲煞’拱大賢也都帶了重傷,衣彪當場被俘,洪大賢則由他的兩個得力手下救出,駕船脱走了。只有‘鱗游城’的‘八手煞’嶽宏遠和‘大利城’的‘骷髏煞’焦二貴在那晚的血戰中佔了上風,將來襲之敵完全誅殺一盡。”
“但是,他們已經察覺出情形不對,更體會到這是一個:有計劃的毒謀。因此,在他們獲勝以後,亦末遲疑,當即匆匆收拾一切,各自帶著他們的心腹弟兄隱藏起來了。果然,沒有幾天,他們原先主持的基業,便被童剛派去的大批人馬接管了下來……”君惟明聽着,表面上是那麼平靜。
“講下去!”方青谷嚥了口唾液,又道:
“從第一個童剛接位的消息傳來,已令我深感震驚悲憤,也打消了我啓程回府的意念,我直覺感到這其中必有蹊蹺,恐怕有什麼陰謀存在。接着,在我有心而仔細的探詢下,一件一件不幸的事情便接因而來……我得知這一切鉅變之後,便只有暫且穩住。”
“一面託人查訪公子的存亡真象,一面暗中與那批被逼逃散的老弟兄聯繫,打算將力量暗裏集中起來,一舉再推翻童剛的掌權。弟兄們這一個月來過得夠辛酸,大夥全是淚眼互對,哀痛強嚥,我們俱不信公子已遭了毒手,我們總盼着公子的突然出現……老天有眼啊,真是奇蹟,我們竟真把公子盼來了,活生生的盼回來了……”君惟明閉住眼,深深的呼吸着,良久,才睜開眼睛,道:
“如今,長安‘鐵衞府’及下面的基業情形如何?”方青谷忙答道:
“童剛坐了大位,這一個月來,他已將府下所有各地的主腦全換了人,‘白斑煞’雷照當了府裏的總執管,‘追日煞’穆厚派去買賣最廣闊,利潤最豐厚的‘洛陽’去掌理大權,‘三眼煞’潘春也提升為陝境全部基業的頭領。此外,其他地方的主掌之權,已全由‘大飛幫’的人物充任了。那些終年一身黑衣,頭蒙面罩的角色,則都盤居在府裏,象是姓童的衞土保鏢一樣!”
從一開始,金蔽早已靜靜的站在君惟明的身邊聆聽了,她一直沒有出過聲,邊時,她才輕輕的道:
“君公子,那些黑衣黑罩,胸繡黃龍的朋友,我知道他們的來路!”似乎察覺到金薇已改了稱呼,君惟明微微一笑道:
“請説。”金薇小聲道;
“他們是黔邊‘梵淨山’‘黑孤嶺’的‘獨龍教’!”君惟明又轉向方青穀道;
“青谷,這一個多月以來,你和那些忠貞的老弟兄們聯繫,可有了什麼收穫?”方青谷恭敬的道:
“有,我們已和他們取得了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