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惟明輕輕用手拔起幾根梗擺弄着,淡談的道:
“不錯,蓋這片房子,我前後找了十二個有名的工匠及丹青妙手來籌計繪圖,修改了七次才最後決定,記得當時整整動用了五百工人,費時近兩年才建成。這其中,大約花了我三十萬兩紋銀!”金尤摩伸伸舌頭,道:
“好傢伙,三十萬兩銀子,你真捨得啊……”君惟明笑了笑,道:
“大寧河金家亦是富甲一方,金兄,你言重了!”金尤摩舐舐嘴唇,細聲道:
“其實公子有所不知,俺金家説起來固然有兩個子兒,但卻一手進來一手出去,人口眾,開銷大不説,俺那位內兄又是出了名的慷慨人,使起銀子賙濟的朋友又多,如若不是買賣還算做得大,早他熊的喊天啦……”君惟明低沉的道:
“江湖中人聚財最為不易,這並非僅指江湖中人不懂樽節,財如糞土,不屑受其所制而已……”金尤摩點點頭,道:
“你説得有理,君公子。”
於是,君惟明沉默下來,他目光迷-的投注向“妍園”的後面,他知道,隔着這裏十多丈外的那幢高大屋宇的樓台,是“五全廳”,“五全廳”的後面便分左右並立着的六座樓台了,右邊那三幢金碧酡紫的樓台,是“雁樓”、“白樓”與“丹樓”,左邊那三幢,就是“巧樓”、“魂樓”和“鳳樓”了,當初建造這六座樓閣之時,他記得曾經費了不少腦筋,耗了不少心智,處處要它美,求它雅,雖一道攔幹,一角飛檐,也用煞功夫。
築成後果然是畫棟雕樑,美輪美煥,淡紅淺綠,爽白滌目,任何一點裝飾,任何一處設置,也都那麼美雅瑰麗,巧致無雙,沒有人看見了不讚譽,沒有人看見了不羨慕,“鐵衞府”的豪華雄偉,當即在江湖上傳為美談,尤其是那幢別具匠心的“雁樓”,更留給了人們多少誇譽和讚歎,當時,君惟明已擁有了一個年青人夢想擁有的一切——財與勢,他更多出的一樣,便是他的未婚妻子費湘湘。
費湘湘的絕色容顏是天下武林中聞名的,幾乎少有人不知道她的美,少有人不知道她的豔……君惟明已經有了這些多少人終生都不可攀附的,他的遠景是絢燦而光闊的,他年青,英俊,有智慧,有魄力,有膽識,更有一身驚世駭俗的武功,他已是“長安”霸王,江湖裏有數的大豪,再隔些年,問鼎天下武林盟主,一統兩道江山的可能性,是異常有望的。而君惟明也曾經這樣想過,他也往着這個目標去努力了,他的意志是堅強的,毅力是不倔的,精神是充沛的,他有着豐原的條件及本錢,將來的一切,正充滿了希望,洋溢着幸福——
但是,卻在一夜之間便全變了,有如天崩地裂,日月顛轉,只在那一個晚上,他所擁有的一切,他的遠景,他的希望,甚至他的生命,幾乎完全破碎,完全失落了!而令他遭到這種毀滅打擊的人不是別個,竟然就是他生平最相信,也最疼愛的一些人!他的至友,他的未婚妻,與他同胞同種的親妹姊!
滿口的鋼牙緊挫有聲,軍惟明的雙眼全紅了,他的面色是青森森的,白蒼蒼的,又泛着一片黯黯的灰絲,可怕極了,也冷酷極了,有如一頭噬人的豹子,一頭憤怒的雄獅,一條露出致命毒牙的響尾蛇!
羅昆心裏是戰悚的,忐忑的低叫:
“公子……公子……”君推明突的一抖索,有如自一場可怖的夢魘裏猝然驚醒,他呻吟似的“哦”了一聲,用力摔摔頭,以手背拭去額際的冷汗,疲乏的道:
“什麼事?”羅昆嚥了口唾液,悄聲道:
“你老不舒服麼?公子……”君惟明苦澀的笑了笑,道:
“沒什麼,只是心裏有些悶……”羅昆關切的道:
“要不要先躺下來歇會兒?”君惟明搖搖頭,道:
“不用——”他看了羅昆一眼,又笑着道:
“你是糊塗了,小子,這是什麼地方,什麼時候?還能躺下來睡大覺麼?”羅昆搓搓手,啞聲道,
“公子方才的臉色好不嚇人,公子,你老的習慣我知道,每當你有了這種臉色的時候,不是在殺人之前,便是心裏極端憤恨的表露……多少年了,公子,一看見你這形容,我還禁不住白骨縫子裏哆嗦……”君惟明喟了一聲,道:
“別説得這樣沒出息。”他頓了頓,又道:
“羅昆,你可有一種什麼感覺?”羅昆微微一怔,迷惑的道:
“什……什麼感覺?”君惟明傷感的一笑,道:
“你不覺得,這原是我們自己的地方,而今我們來了,卻用這種見不得人的鬼祟方法潛入,乃是一件無比可笑,異常可悲,又可恨又可恥之事麼?”羅昆激動的抽搐了一下,悲憤的道:
“公子,我早就興起這種感觸了,只是你老不提,我不敢説……公子,這些羞辱、仇恨,我們一定要洗雪……”君惟明輕輕用手拍了拍羅昆肩頭,道:
“一定的,羅昆,這是一定的……”一側旁,金尤摩低咳一聲,安慰的道:
“二位且請寬釋,那些債,俺們可以點着數一筆一筆朝回收,包管便宜不了那幹王八羔子!”
君惟明強顏一笑,沒有回答,他將視線緩緩地轉到一個方向,那個幽寂而黑暗的方向,嗯,是“雁樓”的所在,君惟明不願想,卻又抑止不住的要想,他想着,現在,已是深夜,住在“雁樓”的費湘湘可已入夢了?她會睡得着麼?如是難以成眠,如今她又在做什麼?還是象自己一樣正在想着相同的事情?
她的閨房是自己與她合力佈置成的,便是裏面的小擺設,小點綴,也全經過兩個人的共同磋商,細心思量,那間房子,就算閉着眼也摸熟了……尤其是她的卧榻,自己更派人請來巧匠特製,要大、要寬、要軟,不能搖晃,不能出聲,更不能失勻,那張卧榻全是用一種珍貴罕異的“玉馨木”製成,是潔白又隱泛着蘭暈的美麗色彩,又安詳,又悦目,還若有若無的散發着一股蘭花似的幽雅芬芳,牀墊是六層縫裹着絲棉的錦褥上面,鋪着水兒綠繡着連串白色小萊莉花的緞面——一式的牀單有六十條之多,被子也是水兒綠的真絲面裏,精工縷繡着同樣的花式,那也備有二十條餘張,雪白的綢枕又大又軟,香噴噴的,緣着金絲邊的純羊毛毯是西陲一個大豪所贈,記得他有一百條,堆滿了費湘湘的櫥櫃,榻前的英蓉帳,羅紗慢,無一不是精品,甚至連她的繡花鞋,也是自己請人專門縫製,而一縫便是各式各樣的三百雙,有大半年的日子,她幾乎天天穿着不同的花鞋,金絲縷的,銀線鑲的,翠帶緞的,有百鳳圖,花卉形,吉祥案,形形色色,每一雙鞋,收起來的時候,往往連鞋底都還白淨淨的沒沾上多少灰,清爽得就和費湘湘的人一般……
好象是羅昆在低促的呼着自己一一那個聲音卻宛如來自一個朦朧的夢幻中幽幽渺渺的——猛然一驚,君惟明回到了現實,他聽清楚了,正是羅昆在低聲叫着:
“公子,公子……”君惟明暗暗罵了自己一聲,使勁搓搓臉,心平氣定之後,他側首道:
“嗯?”羅昆忙道:
“公子你聽,可是有人來了?”
馬上聚神傾聽,幾乎是立即的,君惟明已聽到了一陣細碎得宛不可聞的衣袂飄動,與腳步移行的聲息!
君惟明點點頭,道:
“左側方,只有一個人,輕身之術不差,現距此處約有百步!”金尤摩讚道:
“好功夫!”他隨即又道:
“能聽到遠處的聲音並不困難,但要判斷出是什麼聲音,多少距離,行進方向,甚至如果是一個人的話那人的功夫如何,這就大大的不容易了!”君惟明一笑道:
“過獎,來人可能就是曹敦力了!”
金尤摩與羅昆兩人尚未及回答,左側方的林園幽處,已出觀了一條瘦削的人影,那人似是顧忌着什麼,又象在找尋着什麼,閃閃縮縮的往這邊掠了過來1
君惟明細細一瞧,低聲道:
“是他,曹敦力!”
瞬息間,曹敦力已到了七八步外,他四處張望着,小心翼翼的便待朝另一個方向竄——
“噓!”君惟明撮唇低噓了一聲。
曹敦力象是成了驚弓之鳥,驟聞“噓”聲,竟不由嚇得霍的跳起,飛快閃入旁邊的一叢草木裏!
君惟明搖搖頭,又“噓”了兩次,片刻後,曹敦力才伸頭出來往這邊覷探,終於他步步戒備的捱了近來。
君惟明等他進了花架之內,才冷冷的道:
“曹大堂主,你的膽子好大呀!”
曹敦力一聽到君惟明的聲音,才如釋重負的長長吁了口氣,他象跋涉了千山萬水一樣,疲乏得連兩條腿都宛似癱軟-了!
君惟明連忙靠向等人隱藏着的花架深暗處,曹敦力一面、擦汗,一面竭力使自己急促的呼吸平靜下來,他顧不了君惟明的譏誚,沉着胸口,喘着氣道:
“我的天老爺,你們怎的來得這般快法?我今天早晨才巴巴趕到,晚上你們就來了?”君惟明淡淡的道:
“夜長夢多,還是早點行事較佳,你還不錯,果然也依我十日之限以內趕來了長安!”曹敦力嘆了口氣,苦着臉道:
“敢不遵令?我那一條老命還牽在公子你手裏……”君惟明吃吃一笑,道:
“怎麼你這麼久才來?可是有什麼不對?”曹敦力驚惶的朝四周看了看,低啞的道:
“公子呵,這是童剛的地方,也是本幫和‘獨龍教’,‘涼山派’,以及一干好手們的萃會之所,不象在外面那樣海闊天空,無所忌憚,一個弄不巧,用不着你那‘隱穴法’施威,他們就先搞我的腦瓜了……”他歇了口氣,又忐忑的道:
“我是做夢也想不到,公子你竟會用這種方法叫人通知我,那兩個送宵夜的青衫奴才——呃,對不住,他們都是這樣背後稱呼你的那些舊日手下……我是説,那兩個青衫漢子,送宵夜到‘魂樓’,卻對守衞的本幫兒郎説我吩附過他們也給我來上一份,天知道我早睡了,樓下的一個弟子上來敲開我的房門,問我要不要來一碗雞場混沌?唉,我正想發火,還好那個青衫也跟了上來,向我連使眼色,這才叫我醒悟過來,幸虧我腦筋轉得快,否則豈不砸鍋了!”君餾明一笑道:
“打擾你的清夢,曹大堂主,真是非常抱歉,不過,舍此之外,我別無選擇,你説是麼?”曹敦力心腔子一跳,忙道:”
“不,不,這是——應該的,呃,應該的……”君惟明沉聲道:
“如今有一件事須要閣下賜助,這件事異常重要,我想,便是我不説,堂主你約摸也會猜中幾分吧?”曹敦力吞了口唾沫,乾澀澀的道:
“可是,嗯,搭救衣彪出囚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