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惟明長長吁了口氣,目光悠悠的投注在大廳正中那盞華麗吊燈上,他徐緩的道:
“看情形,怕是要如此了。”金魁搓搓手,道:
“何時展開攻殺?”君惟明露齒一笑,卻語聲如鐵!
“三天之後,午夜出發,拂曉發動攻撲。”金魁用力點頭,道:
“很好,老夫金家的人便向老弟討個頭功,輪第一陣!”“狂馬血刃”關九聞言之下,不由急道:
“金當家的且請恕過我關九無禮,這頭一陣,似乎應該由我先上——”金魁尚未及回話,君惟明已擺手笑道:
“當家的,關老哥,二位且請勿爭,三日後之戰,乃是一場全面的干戈,不戰則已,只要一發動了,便沒有頭陣寓陣之分,那種拼搏,將起自四面八方,敵我均投入於漫天的血光刃影中了,因此,每一位的責任都是重要的,每一位的負擔只怕也就俱很沉重了……”金魁呵呵一笑,敲了敲腦門,道:
“老弟果然説得有理,三天後那場仗,想起來可不正是如此?關兄,這樣一來,你我也就都不用爭了。”關九打了個哈哈,忙道:
“可不是,到了那時大夥兒一道上,任誰也閒不着,任誰也轉不開,哪還有一場一陣的打法兒呢?呵呵……”君推明拂拂袍袖,正色道:
“我別無他求,只願各位在雙方拼鬥展開之後善自保重。謹慎應敵,能將損傷減少至最小限度,也堪可使我心中的負荷略為輕削了……”金魁濃眉舒展,莊容道:
“老弟,今日在坐諸君,有誰是置身於這場拼鬥中而稍有勉強的?”君惟明怔了怔,隨即會意道:
“在下想,可能沒有吧?在下及在下所屬之人為此爭紛之主,自不勉強,關老哥與在下誼同手足,此次前來助拳,亦該不會有所為難……”關九急道:
“完全是我們自己要來的,又那能一點沾上‘勉強’工字的邊?”金魁豪邁的大笑,道,
“我金家眾人,更是心甘情原,豁上命也得替你效力——老弟,既是大家自願全力助你,你就甭再説客氣話了,將來若有什麼傷亡,也是各自認命,那一個埋怨那一個就遭雷擊!”一陣熱烈的回應聲昂然響起,羣情俱同,君惟明不禁大受感動,他連連拱手,大聲道,
“誠意敬謝,各位,我君惟明一輩子忘不了!”金魁等到大家激昂的情緒略為平靜下來之後,又問道:
“還有最重要的一端,老弟,你的戰策可已決定?”君惟明頷首道:
“只是大概而已,金當家,我們屆時將集中全為,分成四路攻撲鐵衞府,攻勢必須凌厲猛悍,務求一氣而破,這四路人馬的分配是,在下率領所屬好手及五百名弟兄由正面襲捲,關老哥領着他的兒郎從鐵衞府後牆攻殺進去,當家的你們九位則分成兩撥,各率在下其餘五百弟兄兩邊一邊二百五十餘人,分左右府牆越入,四路人馬合圍並進,全面集中朝府內衝殺——”金魁連連點頭道:
“很好,就是如此。”頓了頓,他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又道3
“是了,老弟,那‘西疆二鼎’要不要決定一下由誰來專門對付?”君惟明笑道:
“在下看不用,誰碰上誰侍候就是了,當然,必要時尚得相互照應,彼此支援!”説到這裏,他又放低了聲音:
“不過,在這裏在下要特別請求各位一件事,這件事就是,無論在任何情形之下,童剛那奸徒惡賊必須留待在下親自了斷!”廳中諳人俱皆鴉雀無聲,一雙雙目光卻瞭解又同意的投注向君惟明臉上,君惟明苦笑一聲,續道,
“另外,費湘湘及君琪這一雙賤人亦須如此,如若恰巧我未遇上她們,任何一個我方之人碰到了也必須立即通知我!”
君惟明的眼睛接觸到金魁的眼睛,金魁微微點頭,於是,他依次逐人望去,每一個被他看着的人也都輕輕點下了頭……“
君惟明抱拳四轉,大聲道;
“再謝了!”金魁輕喟,低沉的道:
“老弟,你就果真如此痛恨你那妻妹?”君惟明唇角抽搐了一下,他生澀的道:
“當家的,如若你是在下,你恨麼?”金魁窒了一窒,尷尬的道;
“這個……呃,當然,當然……”君惟明嘆了口氣,鬱迷的道:
“在下也就是這樣了……”這時,後面的曹敦力俯身向前,在君惟明耳邊悄聲道:
“公子,別忘了你老答允商瑜那妮子的事……”君惟明“哦”了一聲,又高聲道:
“還有一事大家記着,‘獨龍教’‘四白龍’之首商吉不可殺他,因為其妹商瑜曾在鐵衞府中暗助於我,並曾透露了不少重要秘密,‘西疆二鼎’的事便是由商瑜告知於我的……”金魁大笑道:
“到了時候,假如這商吉不識抬舉,硬要與我等硬拼的話,老夫便負責將他弄暈便了。”君惟明笑道:
“若是如此,便也只好用這法子了……”關九一捻鬍子,皺眉道:
“老弟,還有什麼人須要放水的麼?”君惟明輕聲道:
“沒有了。”關九嘴裏“嘖”了一聲,又道:
“希望這姓商的識抬舉,聽説,這小子是‘獨龍教’中除了教主凌鬍子之外的第一高手呢……””君惟明笑了笑,道:
“我已叫他妹子商瑜先行加以疏導了,我想這人能混到今天的地步,該也不是白痴,他心底也應有點數的……”關九搖頭道:
“但願象你説的這樣,老弟。”金魁笑着接口道:
“他不開竅也沒關係,老夫包管給他通開!”君惟明用手在面頰上搓揉了一會,略微有些倦意的道:
“現在,金當家的及各位是否尚有什麼高見?”廳中,沒有人再提出什麼,金魁環目四注,笑道:
“老夫看,也就是這樣了,如若尚有什麼細節須要再行研討,可以在這幾天的時間裏隨時商議……”君惟明點了點頭,忽然側首道:
“青谷。”靜立在大廳門邊的“焰龍”方青谷立即垂手向前,躬身道:
“在。”君惟明唇角浮起一抹笑意,道:
“我的那盒東西可隨時帶着?”方青穀神色一肅,恭謹的道:
“回稟公子,一直未離左右,嶽大哥更每日查視一遍。”君惟明頷首道:
“很好,記住在今晚交給我。”方青谷凜然道:
“是。”在方青谷退下之後,金魁不覺有些好奇的問:
“老弟,是盒什麼東西哪?怎的這麼個慎重法?”君惟明談然一曬,若然其事的道:
“説出來不值一曬,也只是在下主理鐵衞府之時的一些零碎玩意罷了……”金魁愕然道:
“零碎玩意?”旁邊,蘭質慧心的金薇卻己猜到了君惟明所説的是些什麼東西了,她不可抑止全身痙孿了一下,面色微帶着白的悄聲道:
“爹……君公子所説的那盒東西,是他的‘蓋眼笠’,‘黑羽箭’,以及九枚純金所制的‘斷腸花’……”
任金魁也是一方的霸王,也是久經風浪的大豪,在驟聞這幾種天下有名的,代表着死亡的殘酷信物時,也亦禁不住暗暗心頭一跳,剎那間,他彷彿已看到血霧迷漫,慘號盈耳,黑色的勾魂紗飄揚了……
長長吁了口氣,這位金家的魁首忍不住嘆息道:
“好傢伙,老弟,這幾樣東西,都是你那力量與權威的象徵,多少年來,這幾件標記已是鐵和血的實質代表了……江湖中人,看見了你這樣信物,無疑是等於接受了屈服或死亡的宣告,你方才還説不值一曬,老弟,就算你太謙吧,卻也謙得太令人震驚啦……”君惟明神色深沉卻凜烈,雙眸中光芒似血,他徐緩的道:
“就怕當家的及各位感覺不妥,是而在下不敢明言,但是,三天之後的血戰,當家的,在下只怕卻非要使用這幾樣物件不可了……”
在滿廳的靜默裏,可以聽到人們粗重的喘息聲——宛如人人心口上俱有一種無形的壓力在擠迫着,那等緊張中隱帶驚栗的韻味,頓時便將廳內的空氣變為僵冷與沉窒,在人們的意識裏,好象覺得燈光也悽黯了,情景也幽澀了,連一張張人臉,也都那般白生生的成為木訥的了……
當然,君惟明也察覺了大夥兒心理上的變化與表情上的志恿,於是,他首先爽朗大笑道:
“諸君,其實並沒有使各位感到不安的理由,是麼?‘蓋眼笠’,‘黑羽箭’,以及‘斷腸花’三樣東西,只是代表我本人與鐵衞府威信的標點,而各位皆我摯友,這幾樣信物,在各位來説,應該是一種親切的友誼象徵,甚或是一種道義的保障,毫無丁點不善之處,可能,它們也曾經是血漓漓的,但那僅是對敵人而言,對我們自己的夥伴,這三樣東西應該是有着無比的振奮作用才對……”金魁呵呵一笑,摸着下頷道:
“不説別人,老弟,就以老夫我的感受來説吧,你這頂‘蓋眼笠’,每在你戴上它的時候,也即是大開殺戒的時候,換句話説,這等於是一頂閻王笠,一頂血笠,它在老夫的意念裏決不是一頂竹笠而已了,那是牛頭馬面的招魂牌,也是判官爺的索命筆,你想想,以老夫這等還算見過點世面的人來講,都有此感覺,其他的人,就更甭提了……”頓了頓,他又道:
“還有你那‘黑羽箭’,據老夫所知,是代表你鐵衞府權威的信物,也是一種壓力的表徵,姑不言此箭堅逾精鋼,可扮鐵石,而它只要一插進那一幫、那一派的大門上;這受箭的幫派便如遭厄運,惶悚不寧,假如他們正和道上同源在鬧糾紛,也得立刻退讓忍縮,因為‘黑羽箭’已表示你鐵衞府出頭管事了,受箭者,自己掂掂份量,也只好馬上敲起退堂鼓,否則呢,呵呵,鐵衞府的大批好手恐怕便會連夜而來,弄個雞犬不留了……”君惟明笑了笑,道:
“當家的對於在下這幾件東西的用途卻知之甚詳,倒令在下頗感意外……”金魁正色道:
“天下算大吧,老弟,也就這麼大,江湖上有些什麼龍虎,兩道上傳些什麼典故,同源中有什麼規矩,老夫也還弄得清楚,你鐵衞府威震一方,盛名喧赫,設若連你們的行規都不明白,那老夫這老江湖不就白混了?”君惟明連忙抱拳道:
“當家的,請恕在下失言。”金魁一笑道:
“過謙了,老弟——”説着,他回頭指了指旁邊的金薇道:
“丫頭,你曉不曉得,差一點鐵衞府的‘黑羽箭’就可要插上咱們金家的大門上了?”金蔽怔了怔,隨即十分窘迫的道:
“爹……”君惟明馬上接口道:
“當家的言重了,再怎麼説,在下的‘黑羽箭’也沒那等魯莽便貿然送出,當家的定然知道,鐵衞府固非泛泛,而‘大寧河’金家更不是易與之處,在下便再是張狂,也不敢如此冒失啊,何況,在下與令嬡……那段誤會,已是冰釋澄清,根本也就談不到這‘黑羽箭’上面去了……”金魁豪邁的大笑着,坦率的道:
“老弟,幸虧是你寬宏大量,放開了這丫頭,要不哪,你不來觸老夫的黴頭才叫怪啦……”君惟明也有些尷尬了,億道:
“當家的過慮了……”這時,金薇臉兒紅紅的悄然睨了君惟明一眼,卻向乃父撒嬌:
“你看你,爹,老是提這些過去的事情幹嘛?人家君公子又不是不明道理,他就會隨隨便便的擲他那枝黑箭?”老金魁眯着眼,笑道:
“當然不會哪,寶貝,君老弟的那枝黑箭尚未出手之前,便叫你這丫頭先給他按捺住啦,呵呵呵……”
其他的人也都跟着大笑起來,金魁話中有話,轉了大半個圈子,卻又轉到這個題目上來了,他這份心意,嗯,又有誰會看不出呢?
金蔽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刁鑽狡訪,倔強悍野,但是,此情此景,她卻再也狡訪不起來,再也悍野不起來了,羞得她猛一掉頭,扭腰便向樓上奔去……
金魁撫掌而笑,他自注愛女背影,道,
“這丫頭,唔,臉皮倒反見薄了……”
又在一片笑聲中,金魁首先站起,向君惟明及其他各人道了晚安,率領着他金家人馬跟着上樓安歇去了。
關九也站了起來,他走到君惟明身旁,放低了聲音笑道:
“兄弟,好好加上把勁,只等你的事情了結,我們就可以喝你的喜酒了,哈哈哈……”君惟明有些啼笑皆非的道:
“老哥,你這是從何談起?我就差點吊了頸,那還有什麼喜酒可喝?”關九用力在君惟明肩上一拍,笑罵道:
“不老實,不老實,媽的,在為兄面前還裝什麼正經?你沒看見金老頭子?他就差向你直説要收你當女婿啦!”君推明連連搖頭,急道:
“老哥,你別會錯了人家的意,金當家的素來豪爽磊落,不拘小節,出言坦率慣了,其實根本便沒有什麼別的含意在內,是你自己想差了,越琢磨便也好象是那麼回事了……”關九吃吃一笑,斜着眼道:
“我不和你爭,夥計,咱們是騎在驢背上看唱本。一走着瞧吧,哥哥我就看你還能裝到幾時!”
君惟明又想聲辯,關九卻扮了鬼臉,帶着他的六名手下,由“血鐲煞”洪大賢伴引着休歇去了。
無可奈何的苦笑了一下,君惟明懶洋洋的坐回靠椅上,他伸展着四肢,邊側首交待道:
“宏遠,你與大家退下歇着吧,這裏沒事了。”“八手煞”嶽宏遠答應一聲,卻關切的道:
“公子這些日事太多,你老也請早點安歇。”君惟明點點頭,揮手道:
“我曉得,你們去吧。”嶽宏遠率眾向君惟明請安之後,魚貫退出,“焰龍”方青谷走在最後,他臨出門前,轉身問道:
“公子,東西馬上送來麼?”君惟明想了想,道:
“再過陣子送來吧,我要一個人在這裏靜一會。”方青谷低聲道:
“可要我在此侍候?”君惟明微合上眼,道:
“不用了?”
於是,大廳裏沉寂了下來,方才還人語喧譁的這裏,如今只有君惟明還獨坐着冥想,但是,他隨即察覺:這裏仍非他單獨一人!
他迅速回頭,嗯,有人站在那裏瑟縮的看着他,這人,是曹敦力!
君惟明的目光甫始盯着曹敦力臉上,這位仁兄已手足失措的退後一步,他急忙堆起一片可憐兮兮的笑容,期期艾艾的道:
“公子……呃,你老……你老尚未去睡?”君惟明吃吃笑了,他道:
“曹敦力,你沒看見我仍在這裏?”曹敦力雙手直搓,吶吶的道:
“呃,是,是的……公子也該早些歇着了……近幾月來,你老……你老實在夠苦啦……”君惟明抿抿唇,温和的道:
“不要吞吞吐吐再給我兜圈子了,曹敦力,有話直説。”曹敦力嚥了口唾沫,臉孔掙得通紅,他怯怯的看着君惟明,惶悚不安的道:
“是,是的……公子,如果我説出來,你老有什麼不高興的地方,還請多包涵,只當我沒説……”君惟明微微皺眉道:
“你怎麼婆婆媽媽起來了?説吧,我不怪你。”曹敦力又猶豫了一會,才象下定了決心似的,他再次嚥了口唾沫,踏前一步,囁嚅着道:
“公子……呃,以前你老在我身上點的穴道,不知,不知是否……是否可以替我解除了?我……我對公子保證忠心到底,這一輩子不會背叛你老……公子,你老在我身上所施的這‘隱穴’真不曉得叫我精神上受到多大的負累……每一想起,不禁毛髮悚然,甚至連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安了……”君惟明淡淡的道:
“就是這件事麼?”曹敦力誠惶誠恐的忙道:
“是,就是這件事……”君惟明揮揮手,道:
“你回去睡吧。”曹敦力全身一冷,哭喪着臉道:
“公子……,我曹敦力永不會背叛你老……我説的是句真心話,你老不信,我可以對天發誓!”君惟明平靜的道:
“你受制的穴已經解了!”曹敦力果了一呆,愕然道:
“什麼,已經解了?但……但是……”君惟明懶懶的道,
“但是什麼?”曹敦力急忙潤了潤嘴唇,不相信的道:
“但是,公子,你老……呢,不知你老何時替我解的?”君惟明一笑道:
“記得在長安郊外那座曠野中的古廟血戰?”曹敦力連連點頭,忙道:
“記得……”君惟明又道:
“記得我們兩人分別為唐康和餘尚文裹傷之後,在你站起身來的那時我無意間撞了你胸前一掌!”曹敦力急道:
“記得……”君惟明笑了笑,道:
“當時可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曹敦力恍然大悟驚喜莫名的道:
“是了,公子,可是那時你老就——?”君惟明淡淡的道:
“不錯,那時我就替你將受制的穴道解了。”曹敦力一時之間感激萬分,他“撲通”跪倒於地,額着嗓子道:
“多謝公子思典,尚請公子受我一拜……”君惟明一閃身;將曹敦力抉起,邊笑道:
“我點你的穴,本當為你解開,你不怪我手段太狠我已感激不盡,又怎能受你如此大禮!”
曹敦力被君惟明持着不能下跪,只好作罷,言而由衷的道:
“公子,不管你怎麼説,曹某人對公子你的大思大德這一輩子是忘不掉的了,除非你老叫我滾蛋,否則,這一生之中,曹某人必定追隨左右,供效驅使,不敢説為你老分憂分勞,至少也多一個替公子跑腿的人……”君惟明拍拍曹敦力肩頭,大笑道,
“好,曹敦力,我們就這麼説定了!”曹敦力恭恭敬敬的道,
“再謝公子思典。”
於是,君惟明又催促曹敦力離去就寢了,他自己坐下,開始靜靜的沉思起來,一時間,整座大廳裏悄無聲息,就好象海底的幽谷,深山中的邃穴一般,連外面打着忽哨的風聲,也宛似相隔着那等遙遠了……
君惟明喜歡沉思,這是一種細密的推析方式,也是一種高遠的省億法子,在自已的智慧之海里,在那無比的寧靜中,用自己的腦力與心智去鑽透一些什麼,分析一些什麼,剖解一些什麼,以及,檢視一些過往的什麼……
多少年來,君惟明便在沉思裏獲得了不少益處,無數的困難迎刃而解,很多的煩惱一一消除,便是那些愉快的以及傷感的往事吧,也常常能在沉思裏使時光倒流,令他重新體嘗一次當時的滋味,品試一次當時的感受……許多精靈活躍在沉思裏,而沉思是寧靜中的享受……
忽然,在周遭的冥寂氣氛裏,有一點輕微的聲音響起……
縱然是這一點微不足道的聲息,也立即驚動了正在獨自思維着的君惟明,他同時也判斷出這細小的聲響,是一種人們在小心掂着足尖走路時所發出的聲音!
很不高興有人打斷了自己的思潮,君惟明斜靠椅上,目光冷然的轉向聲響傳來的地方——右側方的梯口。
嗯,那人甫一接觸君惟明這不悦的眼光,便立即畏怯的站住了,她瑟縮又窘迫的偷望着君惟明,一雙手幾乎全沒了個放處!
這人,竟是金薇!
君惟明眼神的冷然,只是他對自己的寂靜被人打破而本能產生的反應,這時,他馬上警覺於自己的形態所帶給對方的困窘,於是,他立刻站起,讓一抹微笑浮在唇角,低柔的道:
“你還沒睡?金薇!”金薇長長吸了口氣,忐忑的道:
“我……我打擾了你?”君惟明温和的一笑道:
“沒什麼?”金薇不安的道:
“對不起,君公子,我以為……我以為你或許願意有個人陪你聊聊……”君惟明伸手指了指一邊的坐椅,道:
“請坐。”金薇輕輕移動着腳步,羞澀的道:
“你——不怪我冒失吧?”君惟明搖搖頭,道:
“當然不。”金薇小心翼翼的坐下,凝視着君惟明,悄聲道:
“夜深了,你不累嗎?”君惟明輕輕一笑,道,
“有些累.但卻一時不想就去休歇。”金薇帶有一種異樣的神色瞧着他,道;
“這些日子來,君惟明感喟的吁了口氣,道:
“我不否認……肉體上的折磨我可以忍受,主要是心靈上的痛楚,金額,你或許沒有遭受過這種痛苦,那是令人難以承擔的……”關切的情懷那麼自然的流露在金薇的面容上,而人們也該可以看出她的關切發自內心,低柔的,她道:
“不要太折磨自己,君公子,這一切即將成為過去,你的心境就會逐漸平靜下來……君公子,當它是一場夢吧……”君惟明愁慘的一笑;道:
“是,一場什麼樣的夢呢?血淋淋的夢?冷悽悽的夢?還是惡毒毒的夢?而這若是場夢,原來連夢境中也會如此醜陋麼?”金薇窒重的輕嘆着,幽幽的道:
“深宵末眠,君惟明苦笑道:
“你認為不值得去想麼?”金薇眼波盈瑩中泛着悒鬱,道:
“是的,我認為不值去想。”君惟明詫異的道:
“為什麼?”金薇略一猶豫,堅強的道:
“因為那已是過去的了,而且,亦已成為事實,君公子,你要復仇,要雪恨,就須要憑藉有為的行動,如今,你的行動就要展開,你的心願也會了了。那麼,你還有什麼值得再去回思的呢?”君惟明目光悽迷如幻,沉重的道:
“你説得對,金薇,但人卻總是有情感的……”金薇心臟猛的收縮了一下,臉蛋兒蒼白的道:
“你是指……君公子,你,你仍舊懷念你的未婚妻費湘湘?”君惟明的唇角起了幾次抽掐,他強笑道:
“不是懷念,只是回億……金薇,縱然我要報復她了,我也會記得她曾對我的好,雖然,那將縱自增加我的悔恨與煩惱,但……但我也往往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來……這很矛盾,是麼?”金薇吸了口氣,低下頭去,語聲涼涼的:
“君公子……這不矛盾,正如你説,人,總是有情感的,這兩樣東西又是連繫在一起互為延展……再怎麼説,費湘湘與你也有過一段美好的過往,在那段時間裏,我相信她對稱還是真心的……”君惟明搖搖頭,澀澀的道:
“你替她講情?”金薇苦楚的笑笑,道:
“我是説的真話……”君惟明深沉而凝重的道:
“我明白你是説的真話,但是,這也並不能為費湘湘挽回什麼,金薇,一個人從開始而終才是可愛的,中途變節比起那徹尾的邪惡之人更為可恨,因為那邪惡之人邪惡慣了,根本不知道世間的倫常節義,而中途棄德的人卻明明知道善惡,卻偏偏走向歧途,這種人,不可饒恕!”金薇怔怔的,宛如在想着什麼,良久無語,君惟明看着她,有些納罕的道:
“你怎麼了,金薇?”金薇悚然一驚,連忙扮起笑臉掩飾道:
“沒有什麼……”君惟明的雙眸深處有一樣古怪而炙熱的光彩在閃耀着,他直視金薇,徐徐的道:
“沒關係,金薇,想到就説,你不是向來都很坦率而爽落的麼?”
美豔的面龐上浮起一層隱隱的紅暈,這紅暈泛在金薇那凝脂凍玉似的臉龐上,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可人韻致,嬌極了,俏極了,也嫵媚極了……
心頭微微一跳,君惟明不知怎的也感到面龐上有些燙熱,他連忙低咳一聲,故意笑道:
“大名鼎鼎的‘紅蠍’金薇,怎麼現在竟是如此害羞起來啦?反比不上一個十幾歲的小丫頭……”
金薇的臉蛋兒越發婿紅欲滴了,她小巧的鼻翹兒急快-動着,一排扁貝也似的細白玉齒輕輕咬在下唇上,雙手也不住的扭在一起又放開,放開又扭在一起,那模樣,簡直是羞澀到了極點,而在差澀之中,好似更有一股説不出的窘迫與緊張,嗯,這哪象平常的她呀?
君惟明將椅子拉攏了一點,柔和的道:
“別勉強,金薇,雖然我們是好朋友,但各人也該多少隱藏些秘密,你如不想告訴我,可以不要説,我不會怪你的……”
突然……
金薇一揚頭,她象換了一個人似的變得那麼勇敢與堅強起來,一雙水凌凌的鳳眼毫不畏縮的逼視着君惟明,她語聲平靜如冰:
“我已經愛上你了,君公子。”
做夢也想不到金薇竟會忽然冒出了這麼一句話,而這是一句什麼性質的話晴!這宛如一聲春雷,一個霹靂,一隻鋭利的箭——帶着她心底鮮血的箭!
剎那間君惟明只覺得雙目迷朦,兩耳嗡嗡,心腔子急劇跳動,身體不由自主的簌簌輕顫,整個人象在雲端裏飄浮,悠悠晃晃的,搖搖蕩蕩的,那裏也着不上力,那裏也是那般旋動得連瞧全瞧不清了……
怔愕着,驚窒着,呆愣着……
良久……
君惟明有如自一場遙遠夢境中返回,他大大的震抖了個下,幾乎不敢置信的瞪着眼前的金薇,燈下的金薇,就彷彿一個豔麗無比的巫女,來自極寒的天山,來自幽冥的古洞,來自末被人發現的桃花源裏,她渾身散發着一種出奇意味,一種清雅的孤獨氣息,以及,一種脱塵的高遠氤氲……
她的眼,水凌凌的挑起,光暈如夢,她的眉似新月,勾自靈犀之間,而秀美的鼻子挺如玉雕,柔唇宛似兩瓣弓形的小巧花蕾,軟滑潤濕,觀在,她毫不稍瞬的凝視着君惟明,目光是如此深刻,如此火熱,如此堅定,又如此渴切,她象已將所有的少女的矜持全拋舍了,將男女之間的虛假偽做皆揚棄了,她只是説出她想説的話……
這話已深藏在她心中甚久,此刻,她説出來了,毫無保留的、坦誠的、赤裸裸的説出來了,她在説出之後,心湖竟是出奇的平靜,她知道,她多日來的思盼即將有所結果,而不論這結果是好是壞,她總已解除了自己心靈上那沉重的枷梏,現在,她須要做的只是等待,等待對方的反應與答覆,當然,她更明白,這等待不會太漫長,雖然那將是夠忍受的……。
粗濁的喘息着,君惟明象不認識金蔽似的看着她,好一陣子,君惟明才結結巴巴的道:
“你……你是説……?”金蔽冷靜的道:
“我已經説過了。”君惟明又吸了口氣,吶吶的道:
“你……你怎會愛我呢?金薇……你又怎會愛我呢?”金薇嘆息一聲,幽寂的道:
“事實上是這樣,很可悲,是不?”君惟明迷惘的道:
“可悲?為什麼?”金薇慘然一笑,道:
“因為我愛上一個並不愛我的人。”君惟明震了震,突然道,
“何以見得?”這次,輪到金薇一震了,她忐忑的問:
“君惟明猛一咬牙,道:
“讓我們往這上面走,好嗎?一步一步的來,我想,如果有緣,我們——我們會有結果的!”金薇頓時驚喜交集,激動的道:
“真的?”君惟明用力點頭,道:
“真的!”金薇顫抖着又問:
“你不討厭我?”君惟明肯定的道:
“不!”金薇雙眶中立即有喜悦的淚水湧現,感受良深的道:
“我等你,君公子,無論多久我都等你,只要你要我,你僅須説一聲,天涯海角,我即飛奔相投!”君惟明的身體痙攣了一下,嗓子竟有些哽塞:
“金薇,我們一言為定!”
於是——
金薇迅速起身,又快又柔的在君惟明頰上輕輕一吻,然後,她轉過去,一溜煙他的飛奔樓上。
如夢如幻,君惟明撫摸着頰上吻痕,喃喃自語:
“老天……‘紅蠍’到底還是‘紅蠍’……”
而這時,大廳外已傳來方青谷的聲音,他,是在送上那幾樣東西來了——“蓋眼笠”、“黑羽箭”、以及“斷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