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臘見百花兒突然生氣跑開,直如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呆呆站在那裏不知所措。忽聽背後有人笑道:“這女娃兒當真古怪得緊。”忙回頭看時,卻見汪孤塵、歐陽漠和裘日新不知何時也已進到了樹林之中。
方臘見歐陽漠已然神完氣足地站在那裏,喜道:“歐陽大哥,你的傷全好了?”歐陽漠笑道:“本來我也沒什麼大礙,只是努傷在前,後來又急怒攻心,走火入魔。現在得教主救治,已然無礙。方兄弟,那位百花兒姑娘怎麼説走就走了?”
方臘嘆了口氣,將方才的經過向三人講了。三人聽罷,不禁相顧莞爾。笑了半晌,汪孤塵才向方臘笑道:“方兄弟,你真不明白這女娃兒對你的心麼?”方臘一呆,心道:“她對我的心……我一提起小師妹,百花妹子便生氣跑了,莫非……”他只覺臉上發燒,不敢再向下想。
忽然,他隱隱的聽到遠處有少女呼救之聲,心中一凜,説了句:“不好,百花妹子有難!”隨即發足循聲而去。汪孤塵、歐陽漠和裘日新三人內力充沛,凝神一聽,果然是有人呼救,當下也便跟在了方臘的身後。
方臘擔心百花兒的安危,故此腳下生風,片刻之間,已然可以真真切切地聽到的確是百花兒在呼救。他忙又跑了幾步,才看清百花兒雲髻蓬鬆,星眸散亂,身子緊緊貼在石壁之上,正自尖聲呼救。方臘順着她的眼光望去,也不禁吃了一驚——原來不遠處的矮樹叢里正伏着一隻吊睛百額的斑斕猛虎,前爪倨地,後足繃力,雙目炯炯地盯着百花兒,隨時準備撲上前去,將這個嬌媚的姑娘作為自己的口中美餐。
方臘忙喊道:“百花妹子,你切莫驚慌,你方大哥救你來了。”百花兒一聽,轉頭一看,見果真是方臘,頓時眼睛一亮,但隨即俏臉繃緊,尖聲叫道:“我不要你救,去找你的小師妹去!讓我給老虎吃了,乾淨利落,豈不是更好?”説着説着,竟然流下淚來。
那虎可不知這些兒女情長之事,自覺時機已到,猛然間大吼一聲,震得山搖地動,隨着這一聲虎嘯,後足一蹬,一個龐大的身軀直向百花兒撲了過來,百花兒不由嚇得尖聲大叫。
方臘見情勢危機,不容多想,當下清嘯一聲,飛身縱出,揮拳向那老虎打去,只聽“咚”的一聲,正打在這龐然大物前額的“王”字之上。他也不知哪裏來得這麼大的力氣,這一拳既中,那老虎慘叫一聲,竟被打出丈餘遠,“轟”的一聲摔在地上,登時七孔流血而亡。
方臘沒想到自己這一拳竟有如此威力,當下也顧不得管那虎的死活,忙奔了到百花兒的身邊,輕輕攏住她的肩膀,柔聲問道:“百花妹子,你沒事罷?”
百花兒一雙美目之中珠淚滾滾,抽泣道:“你為什麼還要救我?為什麼不讓我給那老虎吃了?你心中不是隻有你那個什麼小師妹麼,那還容得下我這個野丫頭?”方臘心中一蕩,撫着她烏黑的長髮,柔聲道:“傻妹子,你哪裏是什麼野丫頭了?小師妹就只是我的小師妹,你又怎知我心中容不下你?”
百花兒顫聲道:“那我在你心裏的位子,是不是比你小師妹還重?”方臘心神激盪,輕輕點了點頭。“方大哥,”百花兒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低聲道:“總算你心裏還有我……”話沒説完,只覺眼前一花,再也支撐不住,身子向前一靠,便昏了過去。
方臘抱着百花兒綿軟的身子,手足無措,只覺她的頭靠在自己肩上,香澤微聞,不由得便想伸嘴過去在她秀美的面龐上親上一親,但隨即自責道:“方臘呀方臘,你怎可生出此等卑鄙下流之念?”當即收攝心神,輕輕彎下腰去,將百花兒的身子平放在了草地之上。
忽聽背後有人輕聲咳嗽了一聲,方臘回頭看時,卻見汪孤塵等三人正面帶微笑,站在他的身後。方臘一呆,登時滿臉通紅,低聲道:“汪老前輩,歐陽大哥,裘大哥,適才在下失態,請勿見笑。”
汪孤塵手捻銀髯,笑而不答,只是衝着方臘頻頻點頭。裘日新卻向歐陽漠笑道:“歐陽左使,你對教主説方兄弟如何如何之好,我起先尚有些不信,現在看了方兄弟的一舉一動,才着實佩服左使您的眼力不凡。方才要是換了我裘某人,以百花姑娘這般驚世駭俗的美貌容顏,那可不知我能否管住自己,説不定已然鬧出什麼事情來了。”方臘聞聽此言,更是羞臊難當。
原來方臘一聽見百花兒的呼救便急忙奔了過去,汪孤塵等三人也便雖後跟來。三人的武功均在方臘之上,本來早就可以攆上他了,但汪孤塵料定不會有什麼大的危險,故此命二放慢腳步,輕輕跟在方臘身後,觀察他的一舉一動。
這三人均是武學的大行家,因此見方臘一拳斃虎,除了暗贊他神力驚人之外,並不如何驚訝,但當看到他對不省人事的百花兒仍能相守以禮,心中卻不禁暗暗欽佩他的為人,均自暗道:“我明教中正需有此等英雄豪傑。”
汪孤塵見方臘手足無措,笑道:“方兄弟,你為人很好,老朽很是喜歡。只是你的武功看來還不到家,空有一身降龍伏虎的神力,但能使出來的還不及一成。”
方臘聽罷,正色道:“汪老前輩,晚輩斗膽説一句,並非我華山派武功不濟,只是晚輩資質駑鈍,未得其中精髓而已。”
汪孤塵笑道:“方兄弟,你誤會了。老朽方才所言並非是説你華山派武功不濟,我有一門心法,喚作‘乾坤大挪移’,專能調動人自身的潛能,老朽只是問你願不願學。”
此言一出,一旁的歐陽漠和裘日新卻均是又驚又喜——這‘乾坤大挪移’的內功心法乃是明教的護教神功,絕少向外人傳授,即便是教眾中極勤勉,武功又極高之人,也難得教主傳授一字半句,他二人入教多年,雖深得汪孤塵器重,也未得傳授,今見教主主動提出要將這門武林絕學傳授給方臘,心中不禁暗暗替他高興,忙向他連使眼色,叫他趕快答應。
哪知方臘卻搖了搖頭道:“多謝汪老前輩厚愛,但方臘深為華山派弟子,又怎能另拜師尊?”汪孤塵捻髯笑道:“方兄弟,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只説要傳你武功,又何曾説過要收你為徒了?我傳了你武功,你依舊是華山派的弟子。”
方臘正色道:“我既非汪老前輩門人,倘若學了前輩的武功,便有偷學之嫌,我方臘堂堂男子,又怎能背上這個罵名?”此言一出,歐陽漠和裘日新皆是暗豎大拇指稱讚方臘為人光明磊落。
汪孤塵仰天笑道:“孟子曰:‘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方兄弟,你的為人,老朽着實佩服。普天之下的英雄豪傑老朽也見過不少,可像你這般的人物,除了大俠蕭峯之外,恐怕還真的沒有人及得上你。”
方臘聞聽,慌忙道:“前輩謬讚,蕭大俠英雄蓋世,我方臘一介草莽,又怎配與他老人家相提並論?真是折煞晚輩了。”
汪孤塵道:“方兄弟,我來問你,你華山派的規矩之中,有沒有一條寫明華山弟子不得信佛,不得信道,不得加入任何教派?倘若一個華山派的弟子加入我明教,老朽已明教教主的身份傳授他幾手武功,那這位華山弟子算不算背叛師門,又算不算偷學我的武功呢?”
方臘一呆,期期艾艾地道:“您想……您想讓我加入……加入明教?”汪孤塵頷首微笑,歐陽漠卻插話道:“方兄弟,當日我在成都府便問過你這句話,現在教主又來問你,你也該做個決斷了罷。”
恰在此時,一旁昏倒在地上的百花兒忽然低低地叫了一聲“方大哥”,緩緩睜開了雙眼,一旁裘日新喜道:“方兄弟,百花姑娘醒了。”方臘顧不得回答歐陽漠的問話,便急急奔了過去,彎下腰,輕輕將百花兒的上身扶了起來,問道:“百花妹子,你沒事了罷?”
百花兒靠在方臘的臂彎裏,一雙明澈的大眼直直的望着方臘,痴痴地問道:“方大哥,適才你對我説的話,是哄我玩兒還是真心的?”方臘笑道:“傻妹子,我哄你做什麼?”百花兒俏臉暈紅,像是自言自語般低低地道:“其實你心中想着你的小師妹又幹我什麼事了,我又為何會沒來由地生氣?汪老前輩,現在我才知道你看得沒錯,大概打從我看見方大哥第一眼,我便暗暗的歡喜他了,只是那時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一邊説着,一隻滑膩的手掌已然握住了方臘的手。方臘見百花兒如此,不禁微微發窘,但心中又甚是甜蜜。
百花兒這幾句話聲音雖然極低,但一旁那三人內力深厚,還是聽了個真而切真。汪孤塵心念一動,暗道:“這女娃兒如此痴情,我定要成全了他們這樁姻緣。”想至此,當下笑道:“女娃兒,俗話説‘知女莫若父’,你既説老朽猜你的心事猜得準,便乾脆認了我這明教教主做乾爹罷。”
百花兒聞聽,心知他聽見了自己方才的言語,不由得一陣羞,頓時滿面通紅。但這姑娘又豈是個輕易受人欺負的丫頭,怎肯讓人在嘴上討得半分便宜,當下便抬起頭,小嘴一撇,向汪孤塵笑道:“老爺子,你們這明教是怎麼回子事,我一點也不清楚。反正我無父無母都十七年了,也不稀罕你這個教主來當我爹爹。”
汪孤塵微微一笑,問百花兒道:“女娃兒,你喜不喜歡聽故事?”百花兒畢竟年紀尚小,聽到汪孤塵説要講故事,頓時眉花眼笑,喜道:“老爺子,是什麼故事,快説給我聽。”
汪孤塵手捻銀髯,清了清嗓子道:“這故事説起來可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知不知道,在咱們大宋的西面,比吐蕃還往西的地方,有一個國家叫波斯的?”見百花兒滿眼迷茫之色,又問方臘道:“方兄弟,你知道麼?”方臘從前雖然從師父林庸口中聽説過一些波斯國的事情,但一來好奇,二來也不願攪了汪孤塵的興致,當下便也搖了搖頭。
汪孤塵道:“這波斯國和咱們中華差不多,也是很早便懂得用火,懂得寫字,只不過他們的文字、語言和咱們不一樣。就在好幾百年以前,波斯國裏出了一個異常聰明之人,名叫摩尼。這個摩尼不但學識淵博,而且頗能預言事情。那時波斯國中連年遭逢水災旱災,瘟疫頻發,民不聊生。他便告訴農民們什麼時候會下雨,什麼時候會發洪水,幫了農民很多的忙。有時誰生了什麼怪病,也去找他。他給病人吃下一些草藥,病人便紛紛痊癒了,老百姓感激他,把他看作是聖人,稱他為‘先知’。
“漸漸地,‘先知摩尼’的名聲越傳越廣,不知怎的,竟然傳到了皇帝佬兒的耳朵裏。皇帝佬兒覺得很是好奇,便派人去他家找他,想封他個官兒,出去打獵時,好讓他看看會不會下雨;自己或是妃子們有了病,也好讓他診治。很快,消息傳到了摩尼耳朵裏,你們猜,他會怎麼想?”
方臘暗想:“原來這個波斯皇帝和宋朝的皇帝一樣,也是個無道的昏君,百姓的日子都過不下去了,還一心想着吃喝玩樂,看來這摩尼是要倒黴了……對了,百花妹子會怎麼想呢?”想至此,不由轉頭看了看百花兒,只見她皺着眉頭道:“我猜不出,只是覺得那皇帝佬兒不是什麼好東西,那摩尼八成不願意。”
汪孤塵道:“你説得沒錯,那先知摩尼一聽到這個消息,便對他家鄉的老百姓説:‘鄉親們,大王叫我去當官陪他享樂,我自是不願意去,但大王要是知道了,也定然不會放過我,看來我是不能再在這裏住下去了’。於是,他一把火燒了自己的房子,告別了鄉親們,開始四處流浪。
“皇帝佬兒的使者到了他的家鄉,老百姓紛紛對他們説,摩尼家裏失了火,他也被燒死在裏面了。使者沒辦法,只得回去向皇帝佬兒交差。那皇帝佬兒倒也不傻,一下便猜出摩尼是有意在躲着他,當下大怒,通令全國:見到摩尼,格殺勿論。
“摩尼逃呀逃呀,但四處都是皇帝佬兒派來捉他的官兵,沒辦法,他便躲進了深山,每日裏吃些野獸野果度日,沒事便想着怎麼讓老百姓脱離苦海,這一想就想了二十年。忽然有一天晚上,他夢見了一個渾身發着金光的神仙,那神仙對他説,這世界原有二宗、三際,二宗便是光明和黑暗,三際便是過去、現在和未來。
“摩尼一覺醒來,想着夢中神仙對他説的話,一下子明白了一個道理:世上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源於光明,而一切邪惡的東西都來自黑暗,要想使老百姓脱離苦難,就要讓大家都崇尚光明,與黑暗抗爭。”
百花兒聽至此,痴痴地道:“老爺子,倘若世上所有人都去崇尚光明,這世上便不會有那麼多壞人了罷?”汪孤塵含笑點了點頭,續道:“解開了這個難題,摩尼心中自是無比暢快,隨手打在一塊大石頭上,那石頭竟轟然碎為數塊。原來他在山中這二十年,吃了無數的奇花異果,是故竟然在不知不覺之中練就了一身驚世駭俗的神奇武功。
“此時,那些來捉摩尼的兵卒以為他早就死了,因此早已四散,那皇帝佬兒也早忘了摩尼這個人。於是摩尼便下了山,向老百姓宣講他的道理。老百姓聽説先知摩尼又回來了,紛紛來聽他講道理,也都贊同他的想法,幫他向別人宣講。
“摩尼為便於他的道理流傳,便分別用波斯語和古敍利亞語將他的道理寫成書,分發給老百姓。與此同時,他也將自己在山中悟得的武功記錄下來,取了個名字,譯成漢語,便叫做‘乾坤大挪移’。
“這麼受老百姓愛戴的人,名頭自然愈傳愈響,終於又被皇帝佬兒知道了。皇帝佬兒害怕他造反,便暗地裏派了好多官兵,趁摩尼不備,將他圍住。摩尼武功雖高,但終究寡不敵眾,被官兵抓了起來。皇帝佬兒見捉住了摩尼,便立時傳旨,在百姓面前,將摩尼活活燒死。
“行刑之時,摩尼十分從容,絲毫沒有害怕的意思。當大火在他身邊騰起之時,他卻朗聲吟道:‘焚我殘軀,熊熊聖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為善除惡,唯光明故,喜樂哀愁,皆歸塵土。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説到這兒,汪孤塵聲音發顫,眼中淚光瑩然。
聽至此,百花兒再忍不住,將頭伏在方臘的胸前,輕聲啜泣。即便是方臘這等鐵打一般的好漢子,也禁不住熱淚盈眶。
沉了半晌,汪孤塵將心潮略略平靜下來,又道:“摩尼雖然不在了,但他的道理卻在波斯百姓中廣為流傳,信奉他的道理之人聚在一處,漸漸地成了一個教派,名字便叫做‘摩尼教’。因為人們將摩尼稱做‘明尊’,故此教名也稱做‘明教’。明教教義的根本,便是摩尼的‘二宗三際’之説,旨在勸人信仰光明,摒除邪惡。而那‘乾坤大挪移’的武功心法由歷代教主接掌,也便成了明教的護教神功。”
歐陽漠接口道:“明教在唐朝武則天時傳入中土,開始被受皇族器重,在各地興建‘大雲光明寺’,宣講本教的教義。雖然在安史之亂以後屢遭禁止,本教卻一直流傳至今,並且已與波斯明教斷了消息,儼然自成一派。咱們中土明教也拜明尊,但也尊東漢末年黃巾起義的領袖張角為祖師,歷任教主也大多帶領教眾揭竿起義,反抗苛政,到如今也不知多少次了。”
歐陽漠這一席話,説得方臘血脈賁張。他輕輕推開懷中的百花兒,向汪孤塵深深一禮,大聲道:“汪教主,在下方臘願追隨教主左右,救萬民於水火之中,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汪孤塵輕輕將他扶起,正色道:“方臘,你願意如我明教,與我等共創大事,老朽自是喜不自勝。但本教教規森嚴,還望你嚴於自律,倘若被我們查到你做了什麼不良之事,定當重罰,絕無姑息,你記下了?”
方臘道:“我記下了。”説罷雙腿一屈,跪倒身形,向汪孤塵叩首道:“屬下方臘參見教主!”汪孤塵微笑道:“方兄弟不必多禮。你既入我明教,便先收了這兩件東西,”説着從懷中掏出一本小冊子和一卷卷軸,“這是本教的教規以及乾坤大挪移第一層心法的內功圖譜,你務要仔細研讀,”又對歐陽漠道:“歐陽左使,這次你為本教吃了不小的苦頭,理應對你有所嘉獎。這乾坤大挪移的第一層心法甚是艱難,你便與方臘一起修煉,並要隨時提點於他。”
歐陽漠聞説教主讓自己與方臘一同研習乾坤大挪移心法,喜不自勝,當下躬身道:“屬下謝教主大恩。”方臘將幫規和心法收了,也向汪孤塵施禮謝恩。
汪孤塵卻不理會,轉頭向百花兒笑道:“女娃兒,我已將明教的來龍去脈都對你講了,現在你倒是原不願意做我老頭兒的幹閨女?”百花兒擦擦眼角的淚水,嬌笑道:“老爺子,要是我當了你的幹閨女兒,可不准你不疼我,也不准你再欺負我!”
汪孤塵笑道:“平白無故地多了這麼一個討人喜歡的女娃兒做閨女兒。老頭兒高興還來不及,又怎會不疼你?欺負你?”百花兒聽罷,抿嘴一笑,當即向汪孤塵盈盈拜倒,輕聲道:“女兒參見爹爹。”汪孤塵手捻銀髯,朗聲笑道:“好,好,好!我汪老頭子一生孤單,想不到老來卻得了這麼個好女兒。來,乖女兒,快快起來。”
百花兒自幼在絕情谷中長大,谷中之人雖則也對她不壞,但始終都是冷冰冰的,又哪有過半分父母之愛。如今拜了汪孤塵做乾爹,見他對自己着實是一片真情,心頭不禁一暖,站起身來,撲到汪孤塵懷裏,雙臂勾着他的脖子,甜甜地笑着,不住口地輕聲叫着“爹爹,好爹爹。”
汪孤塵輕輕拍了拍百花兒的肩頭,低聲道:“乖女兒,你是不是已然鍾情於他了?”説着輕輕向方臘一指。百花兒俏臉通紅,微微點了點頭。
汪孤塵又低聲續道:“乖女兒,這事兒爹爹早就看出來了,現下他是我的屬下,你是我的寶貝女兒,我將來自會成全你們這對小夫妻……”“將來?為什麼還要等將來?為什麼不是現在?”百花兒伏在汪孤塵懷中,痴痴地問道。
汪孤塵道:“乖女兒,你不知道,方臘他雖然膽識超羣,豪氣不凡,但所欠的便是武功不濟,難於在這江湖上揚名立萬,也就無法在本教有太大的成就,我傳他乾坤大挪移的心法,為的就是這一條……”
一旁歐陽漠和裘日新聽汪孤塵如此説,均自暗道:“看來教主是有意要栽培方兄弟了……”心中替方臘歡喜之餘,也不禁暗暗生出一絲妒忌。
卻聽汪孤塵續道:“可要知明尊摩尼所創的這七層心法着實艱深,自傳世以來,除了摩尼本人全部通曉之外,歷代教主皆是半途而廢。五代十國之時,本教的第八代教主鍾天廣將這路心法練至第四層,便已威震江湖,與現今姑蘇慕容矢的祖先慕容龍城並稱‘武林雙絕’,但鍾教主卻在練成第五層心法的當天因為走火入魔歸天。除他之外,再沒人將此功練到第四層。我自接任明教教主,二十餘年以來苦練不輟,也只不過初窺第三層心法的門徑。因此,在他修煉這門神功之時,萬萬要避免心魔的滋擾,更不得有半分情慾之念,否則是極易走火入魔的。”
此時,方臘卻已打開的乾坤大挪移心法的卷軸,只見題頭便寫着一行大字:“此第一層心法,悟性高者七年可成,次者十四年可成。”他心中一動,暗道:“依教主所言,即便我只練這第一層心法,也要讓百花妹子等我七年……”
正沉思間,卻聽百花兒幽幽地道:“唉!其實即便方大哥當了明教教主,成了武林至尊,那又怎樣,我又哪裏稀罕這些?……我只是想和他一輩子平平靜靜地過日子,只要他對我好,再窮再苦,我也心甘情願。”説着,一雙明亮的眸子盈盈望着方臘,眼神中滿是期待之色。
方臘聽着,心中一動,便想衝口説出一句:“我不練什麼神功,只願和你一生一世長相廝守。”但話沒出口,歐陽漠卻先開口道:“百花妹子,你説得不錯,即便是當了武林至尊,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但你想想,現今朝廷昏庸無道,宋室內憂外患,百姓苦不堪言。方兄弟胸懷大志,膽識過人,對此又怎能視而不見?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理應救民於水火之中,方才顯得出英雄本色!”
方臘一聽歐陽漠此言,心中不由怵然一震,暗道:“方臘啊方臘,你怎可一時衝動,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只圖自己稱心快意,卻將千萬百姓的生死拋諸腦後?倘使如此,你又怎麼對得起在蕭大俠面前立下的誓言?”
一想到當日雁門關外自己三兄弟在蕭峯靈前立下的朗朗誓言,方臘禁不住熱血沸騰,朗聲道:“歐陽大哥,你説得不錯,我正要為百姓幹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做個頂天立地的大好男兒!”
他話一出口,便不禁又向百花兒望去,卻見她不知何時已然背過臉去。方臘見她雙肩微微聳動,心知自己方才那一席話已然傷到了這個情竇初開的少女的心。他暗悔自己的衝動,開口道:“百花妹子,我……”下面卻啞了,因為他實在想不出用什麼樣的話語才能給她一絲安慰。
哪知百花兒卻長髮一甩,倏地回過頭來,含笑向方臘道:“方大哥,你不用多説,我也知道你的心意。我不怨你……只要你心裏有我這個人,即便是十年、二十年,百花兒也等得。我還要幫着你和爹爹,幹一番……幹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説到後來,聲音已然有些發顫,滿眼淚光瑩然,緊緊咬着嘴唇,生怕自己哭出來。
汪孤塵和方臘見此情景,心中皆有些酸楚,歐陽漠和裘日新也是頗為不忍。汪孤塵伸臂將百花兒輕輕攏過來,柔聲安慰道:“好女兒,爹爹知道你的苦楚。你放心,爹爹定然不會委屈了你。”
半晌,百花兒方才平靜下來,汪孤塵看時,卻見她雙目微閉,秀眉微蹙,呼吸粗重,卻已然昏昏睡去,心知此時的她已是心神勞頓,當下並不喚醒她,只是閃去自己的白色披風,將她輕輕裹住。此時,天光卻早已亮了。
裘日新向汪孤塵輕聲道:“教主,咱們也該下山了。”汪孤塵微微點了點頭,吩咐道:“裘兄弟,勞你傳令下去,叫各位兄弟速速下山,依然喬裝改扮,繼續前行,一個月後在靈州匯合。”裘日新接令而去。
汪孤塵又轉頭向歐陽漠和方臘道:“歐陽左使,咱們也下山去罷。方臘,你照看好百花丫頭。”説着,將百花兒的身子輕輕抱起,送到方臘的身邊。方臘略一遲疑,便伸臂將她接過,橫抱在懷中。百花兒忽然含含糊糊地叫了兩聲“方大哥”,將臉頰緊緊貼在了方臘厚實的胸膛之上,又自沉沉睡去。她那長長的睫毛之上,兀自掛着兩滴晶瑩的淚珠。
看着懷中這個痴情的少女,方臘不禁心神俱醉,呆呆地站在那裏發痴。歐陽漠輕輕拍了拍方臘的肩頭,低聲道:“方兄弟,時候不早,咱們速速下山打個尖,養足精神,還要趕路去靈州呢。”
“靈州?”方臘一呆,問道:“那不是西夏的都城麼?咱們去靈州做什麼?”説着,便也跟在了汪孤塵的身後。汪孤塵回頭道:“此次一品堂禍亂中原武林,其中大有蹊蹺,否則單憑他赫連鐵樹一個區區的徵東將軍,又怎興得起這許多風浪?現下段皇爺和虛竹子先生都去了靈州,他二人武功雖是極高,江湖閲歷卻實在淺薄的緊。老朽怕有什麼意外,因此也想去靈州湊一湊這個熱鬧。”
不一時間,眾人已然下了青城山,但百花兒兀自昏睡不醒,方臘不禁有些擔心,低頭看時,卻見她蛾眉深蹙,滿面通紅,忙用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只覺觸手滾燙,才知道她正發着高燒。
眾人心下焦急,腳下加緊,不久便趕到了灌縣縣城,就在百花兒為方臘等人訂房的那家客棧打尖。那夥計昨晚便聽到後院有刀劍之聲,以為來了強盜,直嚇的躲在被窩裏發抖,天亮後忙到後院一看,卻發現方臘等三人蹤影全無,心下便認定他們不是好人。現在見他們回來了,而且還多了二人,不禁叫苦不迭,皺着眉將幾人引了進去。他見方臘懷中抱着一位姑娘,一時好奇,偷眼一看,心下暗暗納悶:“這不是昨天來給這三個強盜訂房的那個少年公子麼,怎麼一夜之間竟變成了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就在小二胡思亂想之時,眾人已然進屋,各自收拾停當。歐陽漠內傷初愈,此刻憂患一去,頓覺精神倦怠,便先自進屋休息去了。方臘將百花兒輕輕平放在牀上,望着她憔悴的面龐,握着她燒的滾燙的小手,心中暗道:“百花妹子,都是你方大哥不好,害你如此傷心受苦。可我又怎能置這天下千萬受苦的百姓於不顧,怎能負了在蕭大俠面前立下的誓言?你放心,等我大事一了,就與你攜手遊遍天下的名山大川,快快樂樂的過咱們的下半輩子。我方臘有生之年,定不會負了你對我的這一片痴心……”
方臘正呆呆出神,汪孤塵忽然道:“方兄弟,你先起開片刻,待我為百花丫頭診一診脈。”方臘一呆,忙鬆開了百花兒的手,站起身道:“教主請。”
汪孤塵伸指搭了搭百花兒的脈搏,方臘忙問道:“教主,百花妹子現在怎樣?”神情極是關切。汪孤塵手拈銀髯,緩緩地道:“方兄弟,你不必擔心,她只是這幾日裏操勞過度,加上被山風一吹,受了風寒……唉,百花丫頭初涉江湖,這幾日裏又經歷了這許多大凶大險、大喜大悲,你叫她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女娃兒怎生受得住?……”轉頭向裘日新道:“裘兄弟,我開一劑藥方,勞你上街為我閨女兒抓兩附藥。”説着便提筆開方。裘日新也生怕耽誤了百花兒的病情,忙接了藥房,轉頭上街抓藥去了。
方臘看着牀上的百花兒,問汪孤塵道:“教主,您説今天我的話是否傷了百花妹子的心?我那樣説又到底對不對?”
汪孤塵沒有直接回答方臘的問話,只是捻髯嘆道:“方兄弟,這次本教光明左右使下山之後,多次傳書給我,説你如何如何之好,還力薦你加入明教,於是我又派人暗暗訪察你的行事……後來聽教中兄弟説,你在老家與族兄族弟招兵買馬,共圖舉事,還在雁門關外殺了雁門關指揮使張朝祥,我才知道他倆所言非虛,便動了邀你加入我明教之心。”
方臘心道:“這明教也真是神通廣大,我兄弟三人殺那狗官之時,並未見四周有人,招兵買馬之事,更是做得十分隱秘,不想教主竟都瞭如指掌。”當下並不多言,只靜靜地聽汪孤塵説話。
汪孤塵道:“待到一見面,我見你豪氣干雲,威武不屈,而且又極有習武的天份,的確是難得的人才,只可惜武功尚欠火候,便想將乾坤大挪移心法傳授於你,以助你日後大展鴻圖,可哪知……唉……哪知百花兒這丫頭對你卻是痴心一片,叫她等你七年,實在是太長,也太委屈她了……”
“這功夫定要那麼久才能練成麼?又當真如此兇險?”方臘問道。汪孤塵道:“是否定要七年,我不得而知,但我自己的確是用了七年零六個月,才衝破這第一層心法的玄關的。你資質在我之上,或許可以快些……至於兇險與否,我也沒親眼見過,只是教中故老相傳,説本教第三代、第七代、第十代教主皆是因為修煉乾坤大挪移心法時受到心魔的滋擾,最終走火入魔,經脈俱斷而歸天的。因此我才叫你暫且勿動情愛之念……唉,終不能為了練功,拿你的性命當兒戲罷。”
方臘聽罷,默然不語,只深深凝望着榻上秀目微閉,蛾眉深蹙的百花兒。他心知能得汪孤塵傳授這門神功,實是千載難逢的奇遇,定會使自己受益不淺,但倘若自己答應下來,便會讓這個姑娘苦等七年。的確,正向汪孤塵説的那樣,這對她太不公平,七年,對於這樣一個如花般的少女,也實在太長太長了。
汪孤塵看着這一對小兒女,知道讓他們做這個決定實在太難,但又無計可施,當下輕嘆一聲,默默退了出去,輕輕掩上了房門。
半晌,百花兒忽然含含糊糊地低聲道:“方大哥,我實在不想讓你練什麼神功,做什麼英雄……我也不管老百姓怎樣,只是想和你找一個清靜的地方,蓋兩間茅屋,養花種草,平平淡淡地過日子……”説着,臉上不禁浮起一絲淡淡的微笑,滿是嚮往的神色。
方臘心中一顫,怔怔地叫了一聲:“百花妹子!”但百花兒恍如不聞。他忙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才發覺依然燒得滾燙,方知她是在夢中囈語,便不再出聲,只是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卻聽百花兒又道:“可我心理明白,若是依了我,定然大違你的志向,那咱們即便是隱居深山,長相廝守,你也必定一生鬱鬱寡歡……”她幽幽的嘆了口氣,“早知如此,我又何必離了絕情谷,到這花花世界自尋煩惱……師父,你曾對我説過,咱們絕情谷里情花的果子雖然有千種滋味,也有極甜美的,但更多的是苦澀,這一句話,百花兒現在才明白……”説着,兩滴晶瑩的淚珠滾過她的面龐,掛在她的香腮之上,就好似兩顆剔透的鑽石。
一剎那間,方臘只覺心中被百花兒那一縷柔情,一片痴心充得滿滿的,再容不下什麼別的,他的豪情壯志也隨之忽的一下子煙消雲散。他輕輕撫過百花兒的面頰,為她拭去淚痕,心中只盤算着待她醒來,便對她表明心跡,然後辭別汪孤塵,帶着她隱遁山林,終老一生。
主意一定,他心中頓時開朗了許多。不多時,裘日新便抓藥回來了。汪孤塵忙吩咐小二將藥煎好,讓方臘喂百花兒服下。
汪孤塵果然醫術不凡,所開之藥極具靈效,只半天工夫,百花兒便出了一身透汗,燒也漸漸退了。方臘等人忙前忙後,不知不覺,天卻已然黑了。汪孤塵和裘日新忙了一天,見百花兒已無大礙,精神一懈,頓覺疲憊不堪,見方臘卻依然守在百花兒的牀畔,靜靜的等她醒來,只道方臘依然躊躇難決,只略略勸了他幾句,便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方臘凝望着百花兒,想着日後與她結伴江湖的甜蜜日子,不由得痴了。也不知過了多久,百花兒忽然輕輕呻吟一聲,緩緩地睜開了雙眼。
“好妹子,你終於醒了。”方臘喜道。“方大哥,我這是……這是在哪兒?咱們不是在青城山上麼?怎麼又……”百花兒問道,滿面皆是疑惑之色。
方臘輕輕將伸臂百花兒攏在懷中,用手撫着她烏黑的長髮,柔聲道:“好妹子,你在山上受了風寒,發起高燒,昏了過去,我們才帶你下山的……你已經昏迷一天了。”
“我昏了一天了……”百花兒喃喃地道,好半天,才抬起頭,輕聲對方臘道:“方大哥,那可辛苦你和爹爹了。”方臘淡淡一笑道:“百花妹子,你這是什麼話,汪教主是你義父,我又是你的……你的……你有事,我們又怎能不管?”
這話雖然含糊閃爍,但百花兒冰雪聰明,又怎猜不到方臘的意思,不由得一陣羞,將頭深深埋在方臘厚實的胸膛之中。方臘輕輕擁着百花兒,眼神中愛憐橫溢。
兩人就那麼偎了半晌,百花兒忽然輕輕掙開方臘的手臂,一雙水汪汪的眸子望着方臘,緩緩地道:“方大哥,只要你心裏有我,我便知足了。你自去學乾坤大挪移神功,萬勿以我為念,不管多久,百花兒也等得你。”
方臘聽罷,卻只是淡淡一笑。“方大哥,你笑什麼?”百花兒奇道。“好妹子,”方臘柔聲道:“你對我痴心一片,我又怎能負了你的心。這一天裏,我一直坐在你的身邊冥思苦想,現下已然想明白了。”
“想明白什麼了?”百花兒眼光一亮,急急追問道。方臘道:“我知道了我心中實是放不下你,我不要練什麼乾坤大挪移,只願與你長相廝守,快快樂樂的過日子……好妹子,等天一亮,咱們便去向教主説明,然後便一起在山中隱居,蒔花種田,再不問江湖之事。”
百花兒睜大了眼睛,簡直有些不敢相信聽到的話:“方大哥,我不是在夢裏罷?你果真肯為了我放棄自己的志向,一輩子陪我這樣一個野丫頭終老山林?”方臘一言不發,只是深深地點了點頭。
“那天下的蒼生呢?”百花兒因為激動,聲音已然微微有些發顫。“為了你,我顧不上那許多了。”方臘説着,一把將百花兒纖小的身軀攬在了懷裏。
百花兒貼着方臘的前胸,低低地道:“方大哥,百花兒即便死一千次,一萬次,只要心裏想着你今日這一番話,也是心甘情願。”方臘忙用手指堵在百花兒的嘴上,輕聲道:“別胡説什麼死呀死的,咱們都要好好活着,活九十歲,一百歲……”
他伸手去摸百花兒的臉蛋,摸到的卻是一滴滾燙的熱淚。“好妹子,你怎麼了?”“沒事……我只是高興。”百花兒顫聲道。
“高興就應該笑啊,好妹子,你可不知你笑起來有多好……”這個“看”字尚未出口,方臘卻已聞道一股馥郁濃烈的花香,“‘百花醉人香!’妹子,你……”他只説了這幾個字,頭腦便中一陣暈旋,頓時人事不知……
※※※
待到他清醒過來,才發現自己躺在牀上,百花兒卻早已蹤跡不見。在他牀頭,放着乾坤大挪移的武功卷軸,下面還壓了一張字簡。方臘忙打開一看,見上面題着一闋《江城子》,字跡秀雅挺拔,卻正是百花兒的筆跡。只見上面寫道:
“初入塵世嘆茫茫。既相知,怎相忘?悵望江頭,孤帆綴殘陽。紅顏難折英雄氣,且歸去,忍斷腸。
男兒壯志存四方。七年短,莫感傷。遙看天河,織女對牛郎。他年共踏來時路,情常在,百花香。”
下面還有一行小字寫道:“暫別七載,且圖重聚,遙祝安康順遂。妹百花兒留。”方臘只覺心頭一酸,熱淚打濕了字簡。
忽聽“咚咚咚”幾聲叩門,一個老者的聲音道:“好閨女,你起來了麼?身子可大好了?”卻是汪孤塵的聲音。方臘一呆,這才發覺天光已然放亮,不禁微微有些發窘——自己竟然在百花兒房中過了一夜。
待到方臘將門打開,汪孤塵見是他,奇道:“方兄弟,你怎麼會在這裏,百花兒呢?”方臘長嘆一聲道:“教主,百花妹子她……她走了。”遂將昨夜之事對汪孤塵講了,又將百花兒所留的那張字簡遞給他道:“這是百花妹子留下的。”
看罷字簡,汪孤塵幽幽地嘆了口長氣,緩緩地道:“‘紅顏難折英雄氣,且歸去,忍斷腸’……方兄弟,她一片苦心,就只是為了成全你呀……”沉默半晌,又問方臘道:“你打不打算去找她?”
方臘道:“我知道她的心,她既然離開,這七年中必定不肯見我,哪怕我找遍天涯海角,她也決然不會露面。這樣荒廢光陰,豈不是違了她的心意,更加對她不住……教主,現下我能做的,只有儘快學會乾坤大挪移心法,早一天學會,便可早一天與百花妹子重聚。還望教主成全。”
汪孤塵頷首道:“也只有如此了,唉,讓這丫頭在江湖上闖蕩幾年,也未嘗不是好事……方兄弟,你且安心練功,切勿分心旁騖。咱們明教教眾廣佈天下,我自會囑咐他們留心那丫頭的行蹤,暗地裏保護着她,你放心,待你練成乾坤大挪移之後,我包你與她重聚。”方臘躬身道:“多謝教主。”
汪孤塵將他扶起,道:“既然如此,你便趕快收拾行囊,咱們即刻起程。”“去靈州?”“不錯。段皇爺和虛竹先生江湖閲歷不深,我恐遲則生變,怕他們遭人暗算。”方臘當下打點行裝,與汪孤塵、歐陽漠和裘日新皆扮做普通客商模樣,快馬加鞭,一路絕塵,直奔靈州而去。
※※※
且説段譽一行人自與歐陽漠和方臘在醉太白酒樓相別之後,因為鍾靈的病情,在成都又耽擱了一天。眾人自從知道一品堂禍亂江湖之事,心下都暗暗焦慮,銀川公主更為父親擔心。是以鍾靈的身體略一好轉,眾人便也急急趕赴靈州。一路之上,倒也太平無事。
這日黃昏,眾人已然來至靈州城外。這靈州畢竟是西夏重鎮,雖然不比中原富饒,但百姓種田養馬,倒也不失為一派繁華的景象。這西夏國主本是党項族嵬名氏,但因唐僖宗年間党項首領拓跋思恭協助沙陀王李克用平定黃巢有功,被賜姓李,是故李姓也就成了党項人的國姓。西夏國人以農牧為生,多信佛教,也算得國泰民安。
自宋仁宗寶元元年李元昊開國以來,西夏已傳四帝,歷五十八年,現今當政的是銀川公主的父親李乾順。銀川公主怕被人認出露了行蹤,因此一入西夏國界,便仍用一塊青紗遮了本來面目。
眾人正走着,忽聽得不遠處有女子尖聲哭叫救命,不禁都是一皺眉。木婉清丟下一句“我去看看”,便策馬奔了過去。段譽攔阻不及,只得命朱丹臣隨後跟去,其餘人也緩緩跟在後面。
待到朱丹臣和木婉清奔近,才看清呼救的是一個党項少女,正被兩個家丁打扮的漢子強拉上車。一旁地上卧着一對年老夫妻,看樣子好像是那姑娘的父母,正自哭天搶地,大聲呼救。
木婉清見狀,不由怒火中燒,手臂一揚,便要發毒箭射那二人。朱丹臣忙將她攔下,低聲道:“切勿莽撞,別壞了大事。”説罷將馬輕輕一帶,來至那兩個漢子身前,一抱拳,笑眯眯地道:“二位請了。不知二位要帶這位姑娘去什麼地方?”
二人眼皮一翻,見來者是個清秀儒雅的中年文士,便沒太在意。一個漢子瞪眼道:“咱們的事情你少管,趕快滾開,小心丟了性命!”
地上那党項老漢哭道:“他們是阿吳小王爺的手下,要……要抓我女兒做小老婆……”話沒説完,另一個漢子罵道:“老傢伙,再要多嘴,小心小王爺剝了你的皮!”木婉清聽不過耳,隨口罵了一句:“天下的男人皆是如此,沒一個好東西!”
那二人一聽,抬眼望了望木婉清,不禁相顧一陣淫笑。一個漢子道:“這個漢族女子,你生得真是標緻。來,跟咱們回王府,説不好小王爺還會讓你當個姨太太什麼的。即便王爺不要,賞了給咱們兄弟倆,那也好……”説着又是一陣大笑。
木婉清闖蕩江湖這麼久,向來天不怕地不怕,又哪裏受過這等侮辱,當下便要發箭殺人,但看到那党項姑娘手臂雖被抓住,卻依然掙扎不休,當下也不敢貿然出手,生怕誤傷了她。
朱丹臣見二人言語下流,心下也是暗暗生氣,但神情卻依然如故,微笑道:“二位大哥既然知道咱們是漢人,也該知道我們漢人有一句話叫‘非禮勿動’罷?”
那二人大笑道:“書呆子,我管你什麼非裏非外的,爺爺我……”話沒説完,朱丹臣摺扇揮處,已然點了二人的穴道。二人張大了口,動彈不得,神情又是驚異,又是憤怒。朱丹臣將那党項姑娘扶出二人的臂彎,笑道:“你們二人既然非要‘非禮’,那就只有‘勿動’片刻了。”
忽聽背後有個清脆的聲音喝彩道:“朱四哥,好俊的一路‘清涼扇法’!”卻正是王語嫣等人也趕過來了。這朱丹臣辦事一向思慮周詳,為怕被人看破身份,因此剛才沒使在大理段氏學到的武功,而用得是他從前練過的崑崙派旁支“三因觀”的一路“清涼扇法”。這路扇法流傳甚是隱秘,不想還是被王語嫣一語道破。
朱丹臣心下不禁歎服,當即躬身道:“段夫人謬讚了。”原來他們微服出遊,自不能以禮法向稱,是故朱丹臣只叫王語嫣做“段夫人”,適才也對那二人説自己是漢人,並不提是大理人氏。
這時木婉清已然將那對老夫妻扶起,父女三人相抱痛哭。那老婦拉着木婉清的手垂淚道:“姑娘,你們救下我女兒,我心裏很是感激,但是你們得罪了小王爺,這可惹了大禍。你們現在快走,走得越遠越好,你們有馬,也許還來得及……我們兩把老骨頭不算什麼,只求你發發善心,帶上我的女兒,別讓她再落到小王爺的手裏……”説着,已然泣不成聲。
虛竹子扯了扯銀川公主的衣袖,低聲問道:“夢姑,這個小王爺是什麼人,怎麼如此霸道?”銀川公主低聲道:“他爹爹察哥親王是父王的親生弟弟,執掌西夏國的兵權……可不知他如今如此恃權橫行……”正説至此,忽聽一旁路上鑼鼓聲響,來了一支隊伍,大旗之上用宋夏兩國文字寫着“御史台大臣仁忠親王”字樣。銀川公主喜道:“這回好了!”當下與段譽,虛竹子和朱丹臣低聲商量幾句,便策馬向那隊伍奔去。朱丹臣卻回手解開了那兩名家奴的穴道,幾聲訓斥,二人抱頭鼠竄而去。
不多時,便見馬隊中有兩騎弛出,前面一個是銀川公主,後面卻是個党項貴族打扮的青年男子。待到二人一下馬,那父女三人慌忙拜倒,口稱:“參見仁忠親王。”那人笑着將三人扶起,連連道:“老人家安好,方才受驚了麼?”
木婉清看着他,心下甚是奇怪,自思:“我自行走江湖以來,是人皆説皇帝王爺不好,但這個西夏王爺分明是個好人,還有段郎的爹和伯父也是皇帝、王爺,可他們也都挺和善的,難道那些人都瞎了眼,分不出好歹麼?”
原來這個西夏親王漢名喚作李仁忠,是西夏國王李乾順的親侄兒。他父親早薨,他便承襲了父親的爵位。
這李仁忠天性聰明,年紀不大便通曉宋夏兩國語言,而且博覽羣書,知識甚是淵博。加之他為人正直,辦事用心,所以深得皇叔李乾順信任,年紀輕輕便被委以御史台大臣的重任,監察朝中大臣們有無越軌違法的行為。上任以來,御下甚嚴,是以深受西夏百姓的愛戴。
這次遼國侵宋之舉,由於蕭峯三兄弟的緣故無功而返。遼主耶律洪基心中甚是不豫,便欲攻打完顏阿古打統領的生女真部落泄憤。阿古打無奈,派人向西夏求救,李乾順方派李仁忠為使,出使大遼,勸耶律洪基不可發兵。可巧剛剛返回靈州,便遇上了他妹妹銀川公主。
李仁忠聽了那父女三人哭訴阿吳的暴行之後,忿忿地道:“他真是越來越不成話了……今日你們開罪於他,不久他定會派人報復,”沉吟片刻,對那父女三人温顏道:“既然如此,你們便先到我府內暫住,量他也不敢對我如何!”那三人見這位親王既然發了話,自是千恩萬謝,感激不盡。
又轉頭對段譽等人道:“大家遠來是客,便也請到我王府中休息。”眾人也不多加推辭,便隨李仁忠進了靈州城。待到進了王府,眾人才發現李仁忠雖然貴為親王,陳設卻十分樸素,心下對這位王爺不禁又多了幾分好感。
安排那父女三人住下之後,李仁忠便請眾人到中廳飲茶。落座之後,李仁忠向段譽和虛竹子施禮道:“適才不可點破身份,多有失禮之處,還望段皇爺和虛竹先生海涵。”段譽笑道:“我這個皇帝當得馬馬虎虎,哪裏談得上什麼禮數不禮數?”
李仁忠一笑,又問道:“適才聽皇妹所説,眾位光臨西夏,是有一件要緊的大事,不知能否見告?”銀川公主幽幽地嘆了口氣道:“這事情古怪得緊,我們也搞不清楚。”遂把從林劍然處聽到的消息以及他們在成都府的所見所聞悉數對李仁忠講了。
李仁忠聽罷,雙眉緊鎖,沉吟道:“果真如你所言,那便真有些麻煩了。”“哥哥,這話怎麼説?”銀川公主問道。李仁忠道:“你一向深居宮中,完婚之後又一直住在縹緲峯,是故對咱們西夏的國政不甚了了……你可知那察哥王叔與赫連將軍的來往麼?”
銀川公主皺眉道:“察哥王叔是輔國重臣,戰功顯赫,總攬咱們西夏的兵馬大權,他與赫連鐵樹來往,卻又是什麼意思?”
李仁忠道:“你有所不知,察哥王叔是正宮梁皇后之子,而梁皇后又與彼時的貴妃李娘娘不睦。眾位都是武林人,也應該知道李妃原是一位武林大高手,又極有勢力,因此他才與赫連鐵樹聯手,借他一品堂的實力來穩固自己的地位。現在梁皇后和李妃雖然均已身故,可皇叔與赫連鐵樹卻一直來往不斷。你想想,若非有王叔撐腰,他赫連鐵樹區區一個徵東將軍,又哪來這麼大的勢力?”
銀川公主聽罷,默然半晌。段譽問道:“那依王爺所見,又應該如何是好?”李仁忠沉吟道:“這件事牽扯甚大,我一時卻也不知該當如何……”
正説話間,侍從進來報道:“啓稟王爺,仁多將軍到。”李仁忠雙眉一皺,低聲説了聲:“來得好快!”遂向那侍從道:“知道了,我即刻便來。”又回頭向銀川公主道:“妹妹,你先與妹丈和段皇爺他們入內休息,千萬不要出來,以免泄露了身份。”銀川公主點點頭,便和虛竹子等眾人一起進了內堂。
木婉清和鍾靈二女此來原是為了藉機與段譽一同遊玩一番,於西夏國的事情原本就不甚關心,加之近日奔波勞頓,疲憊不堪,便坐在桌邊,以手支頤,閉目養神。其餘眾人卻均是滿懷心事,銀川公主向虛竹子道:“外面來的那個仁多保忠是察哥王叔的親信,可不知他來做什麼?……夢郎,你可聽得清外面在講些什麼?”
虛竹子身附逍遙派三大高手的百餘年神功,加之近年來又勤勉修為,其武功造詣,實已到了坐神入照的境界,聽力也自不同與一般之人。聽銀川公主一説,當下並不多言,只是凝神傾聽外面李仁忠和那仁多將軍的談話。段譽心下好奇,便也伏在門口靜聽。卻聽一個男子的聲音道:“親王好大的架子,使遼歸來,怎麼也不知會小將一聲?”段譽心道:“這人想必就是那仁多保忠了。”
卻聽李仁忠冷冷地道:“小王剛剛返回靈州,連茶還沒喝得一口,仁多將軍便到了。將軍的消息可真靈通啊!”仁多保忠乾笑了兩聲道:“小將哪裏有這麼大的能耐,是阿吳小王爺從那兩個不成器的奴才口中得知王爺已然到了,才派小將前來向王爺問個安,順便請王爺您過府一敍。”李仁忠冷笑道:“想不到那兩個強搶民女的狗東西還會報信!仁多將軍,請本王還用得着一品堂的高手麼?”
虛竹子聽到這裏,不禁一皺眉,輕聲向銀川公主説了句:“外面有一品堂的人!”只聽外面一個女子的聲音道:“王爺不知,這兩天靈州亂得緊,小王爺怕王爺有所閃失,這才命屬下前來保護王爺的安全的。”段譽只覺這女子的聲音有些耳熟,卻想不起在哪裏聽過,更想不起她的來歷,不禁輕聲“咦”了一聲。
只聽李仁忠道:“胡説!靈州有梁相爺坐鎮,又怎會有什麼亂子?”仁多保忠陰惻惻地笑道:“王爺還不知道吧,國相梁乞逋圖謀叛國,小梁太后已然命赫連元帥暗地裏將他擒住正法了。”
李仁忠驚道:“怎麼!梁相爺死了?你們居然……是了!我在遼國時便聽人風傳説咱們西夏梁太后的乾妹子,當今的小梁太后是遼國的奸細……難怪耶律洪基對我如此殷勤,百般挽留,卻原來……”
只聽仁多保忠緩緩地道:“王爺,您怎麼想我管不了,但請您毀謗太后,這可是死罪,這可怨不得我冒犯了!”“就憑你們也敢動我這堂堂親王?”李仁忠輕輕哼了一聲道,聲音微微有些發顫,顯是已然火撞頂梁。
聽至此,段譽和虛竹子相互一望,便欲破門出去解圍,卻被朱丹臣一把攔住。朱丹臣低聲道:“仁忠王爺不讓咱們出去,就是怕咱們曝露了身份,因此不到萬不得已之時,就萬萬不可離了這方寸之地!”二人也覺他言之有理,便又貼近門邊,側耳傾聽。
卻聽一人撫掌笑道:“王兄説得不錯,他仁多保忠一個小小的將軍,又敢對你這堂堂的親王如何?”李仁忠冷然道:“阿吳,想不到你也來了,你想做什麼?”屋內段譽自思道:“看來連那小王爺也到了,看來仁忠親王處境不妙?”不由回頭望了望朱丹臣,見他也是雙眉深蹙,但仍以手勢示意自己不可莽撞,只得又耐住了性子。
只聽那小王爺陰惻惻地道:“王兄,以你的見識,想來也應該猜得道這是怎麼回事。我也不必瞞你,現下皇上和我爹爹等一班老臣都在小梁太后手裏,我此來是奉了小梁太后的懿旨詔你進宮,只要你肯襄助她登基成為西夏女皇,從此臣服大遼,從此便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否則的話……嘿嘿!”冷笑兩聲,再不多言。
李仁忠怒道:“你這無父無君的狗子,竟做出這等不忠不孝的事情!來人,將這一班反賊拿下了!……來人!”他連喚數聲,卻無人回應。那小王爺和仁多保忠等人齊聲大笑,先前那女子笑道:“任兄弟,你和努兒海將軍二位的手好快!”
只聽一個男子的聲音道:“一羣飯桶,何足掛齒,仙子謬讚了。”那小王爺忽然高聲道:“來人,將反賊李仁忠就地正法!”眾人剛要動手,猛聽得一個女子尖聲叫道:“阿吳,你怎可如此?”隨之便從裏間屋躍出一位灰衣蒙面的女子,擋在李仁忠身前。小王爺一驚,叫了聲:“姊姊,怎麼是你?”
原來那小王爺方才那句話聲音甚大,卻被屋內的眾人聽了個滿耳,銀川公主見小王爺要殺李仁忠,情急之下,哪還管得這許多,當即高叫一聲,縱身而出。朱丹臣等人待要攔阻,卻已遲了,便也紛紛縱身出來,木婉清和鍾靈則護着王語嫣站在門口。李仁忠見他們還是不免暴露,無奈之下,只得微微嘆了口氣。
只見一個武士打扮的青年向身旁一個錦袍少年拱手笑道:“小王爺神機妙算,果然引出了這一羣幫手的漢人,任得敬佩服之至!”那小王爺聽罷,頗有些洋洋自得。她身旁一個粉衣中年美婦一看到虛竹子等人,不由面色慘白,失聲道:“怎麼又是你們?”
此時,段譽和王語嫣卻均已認出這美婦便是當日在縹緲峯上要殺天山童姥的芙蓉仙子崔綠華。段譽見是她,當即笑嘻嘻地道:“芙蓉仙子,咱們又見面了,你在縹緲峯上受的傷可大好了?”
崔綠華白了段譽一眼,向那小王爺附耳嘀咕了幾句,那小王爺登時滿面堆笑,向眾人道:“原來大理國王,靈鷲宮主光臨西夏,小王榮幸之至。”
木婉清忽道:“少説廢話,快閃開一條路,讓咱們離開,否則看我一箭射死你!”説着手臂一揚,一支毒箭激射而出,直射小王爺的咽喉。一旁那武士任得敬見毒箭來勢迅疾,當下用左手向那小箭凌空一抓,只聽“錚“地一聲,那枚鐵製的小箭竟然硬生生斷為兩截。“凝血神抓!”王語嫣失聲叫道。
任得敬聽王語嫣叫破自己的功夫,不由得大吃一驚。可一旁那小王爺卻被木婉清的毒箭驚出了一身冷汗,不禁惱羞成怒,嘶聲叫道:“來人!將屋內眾人通通給我宰了!”
隨小王爺和仁多保忠等人來的十餘名西夏武士均是一品堂中的上流高手,卻又有誰不知段譽和虛竹子二人的武學造詣?因此眾人雖然紛紛圍攏上來,但誰也不敢率先發招。此時,仁多保忠、崔綠華和任得敬已然護着小王爺退到了天井之中。
任得敬又低聲向小王爺説了幾句,小王爺雙眉一挑,向任得敬和崔綠華道:“做得好!你二人去罷。”二人低低地答了一聲,便縱身加入眾武士之中。
此時,段譽一行人擺好架子,隨時準備性命相搏。其實依此刻段譽和虛竹子的武功,脱身原是易如反掌之事,但要護着全然不會武功的王語嫣和李仁忠二人,卻是不甚容易。
兩方正相持間,任得敬和崔綠華猛然雙雙躍出,一個五指箕張,一個飛刀連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同時向段譽攻到。段譽一急,“哎呀”一聲,腳下自然而然地踏出凌波微步,輕輕巧巧地將二人的攻勢避了開去,隨之右手無名指一伸,一股渾厚無匹的關衝劍氣直刺出去,只聽“噗嗤”一聲,已然在任得敬的肩頭劃了一道長長的血痕。
一旁虛竹子也不怠慢,施展“逍遙折梅手”中的精妙招勢,雙手連抓連擲,片刻之間,已然將崔綠華髮出的七柄飛刀一一接住,擲了回去。只聽一片慘叫之聲,數名武士或中肩膀,或中小腿,紛紛倒地,就連崔綠華本人,肩頭也中了一刀。原來虛竹子是少林弟子出身,不願殺生,是故這七刀均未傷及眾人的要害。
趁着眾武士一亂之際,眾人已然湧身跳至天井之中。鍾靈長出了一口氣道:“這下沒事了。”“我看未必!”李仁忠道,説着指了指四周的圍牆。眾人抬頭一看,頓時失色——只見四牆之上,密密匝匝地俱是西夏的弓箭手,皆是拈弓搭箭,冷森森的肩頭對着他們。
只見一個身量高瘦的大鼻子西夏軍官冷笑道:“段譽,夕年咱們吃足了你義兄蕭峯的苦頭,今天便要你們萬箭攢身,方解我心頭之恨。”段譽一呆,想起這人原是赫連鐵樹的貼身護衞努兒海,又見崔綠華、任得敬等一干西夏武士已然斷了他們的後路,心知在這亂箭攢射之下,想要脱身已是萬難。不由長嘆一聲,回頭向自己的三位妻子望去。
卻見王語嫣、木婉清和鍾靈三人攜手而立,絲毫沒有半分驚懼之色,反而顯得平安喜樂,均自深深凝望着自己。三人見段譽望道,齊聲道:“段郎,今日能與你同死,咱們歡喜得緊。”段譽心頭一熱,又瞥見一旁虛竹子和銀川公主也是四目相對,相擁而立,當下仰面向努兒海道:“大鼻子,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本領。”
此時,仁多保忠已然護着小王爺登上牆頭。小王爺向段譽等人道:“段皇爺,虛竹先生,有道是識時務者為俊傑,以你們在江湖上的威名,葬送在這裏着實可惜,何況這幾位如花似玉的姑娘,也要隨你們葬身於亂箭之下,你們又如何捨得?只要二位能發個話,與咱們聯手,在大遼統管西夏之後,共圖中原。到那時天下一統,非但可保你大理國一方平安,而且靈鷲宮和大理段氏也能統領江湖,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豈不是兩全其美之事?”
“呸!”銀川公主啐了一口道:“無恥!阿吳,枉你是我西夏臣民,竟然勾結外族,禍亂家邦,簡直天理不容!”小王爺仰天打了個哈哈,笑道:“天理?我的好姊姊,你錯了,當今天下,最大的天理便是能保全自己的平安,壯大自己的勢力。現下遼國兵強馬壯,又借一品堂之力,逐步蠶食中原武林,隱然與少林和丐幫相抗,咱們西夏兵微將寡,趙宋又屢次興兵進犯,惟有投靠大遼,方才可保平安。你説我哪裏錯了?天理又怎會不容我?倒是梁乞逋他們這些老糊塗,才真是天理不容,落得個身首異處。皇上、爹爹也是一樣……還有你們……”
小王爺頓了一頓,傳令道:“弓箭手!將下面這些人統統給我射……”這個“死”字尚未出口,聲音卻突然啞了,只張大了口,再無動靜。一旁護衞小王爺的仁多保忠大驚,忙看時,卻見他後頸上插了一支蛇型的銀梭,滿面漆黑,已然氣絕。他知道小王爺是中毒而死,也不敢碰他的屍身,生怕沾上毒藥。小王爺身子向前一栽,從牆頭跌了下來,摔得腦漿迸裂。
小王爺一死,眾武士登時一陣大譁,下面段譽等人不知出了何事,見小王爺突然斃命,也是大吃一驚。卻聽牆頭之上一陣慘叫之聲,忙抬頭看時,卻見牆頭上的眾弓箭手紛紛斷頭折臂,摔下牆來,一羣白衣漢子,正與一品堂眾武士拼鬥。
眾人精神一振,段譽、虛竹子、朱丹臣等人身形連晃,調頭攻向身後的崔綠華、任得敬等一品堂高手。王語嫣一眼瞥見插在小王爺頸上的銀梭,不禁喜道:“這是白駝山的銀蛇飛梭,是歐陽大哥到了罷?”“不錯!段夫人好眼力!”只聽一聲清嘯,一個身材瘦長的白衣漢子飛身躍至眾人面前,卻正是明教的光明左使——歐陽漠。
王語嫣正要為歐陽漠和李仁忠引見,忽聽“咚咚”兩聲,忙抬頭一看,卻是努兒海和仁多保忠被一個白袍老者一手一個丟下牆來,緊接着便躍下一個黑臉大漢,隨手封了二人的穴道。鍾靈一見那黑臉大漢,喜道:“方大哥,是你麼?”
那二人正是方臘和明教教主汪孤塵。二人見牆頭的西夏武士已然非死即傷,而一邊段譽等人卻仍在與一品堂的高手相搏,當下只向王語嫣拱了拱手,便與歐陽漠一道加入戰團。
其實段譽和虛竹子武功遠較眾武士為高,除了崔綠華和任得敬二人尚自勉力支持外,其餘武士均已倒地。崔、任二人本已左支右絀,見敵方又來了三個幫手,更是心慌。二人相互遞了個眼色,任得敬一聲長嘯,右手五指箕張,向歐陽漠面門抓落。
“你怎麼會使‘凝血神抓’?!”歐陽漠閃身避開,隨即雙眉一豎,滿面怒容,發瘋般要與任得敬拼命。哪知一旁的崔綠華猛然雙手揮舞,接連向地面擲出十餘粒石子大小的物事,那東西一落地便“轟轟轟”幾聲大響,接着便騰起一股黃煙,遮住了眾人的視線。
過了半晌,黃煙散盡,非但不見了崔綠華和任得敬,就連適才為汪孤塵和方臘所擒的仁多保忠和努兒海也是蹤跡不見。歐陽漠忿忿地道:“可惡!竟讓那小子逃了!”鍾靈奇道:“他們這是什麼功夫,怎麼又是煙又是火的,一下子就不見了?王姊姊,你知道麼?”
王語嫣蹙眉道:“我也説不大準,但咱們中原武林是決計沒有這等怪異功夫的,依我看,他們使的倒像是東瀛扶桑武士的忍術……”汪孤塵聽她如此説,神色不禁微微一變。
王語嫣續道:“東瀛人將修習這種功夫的武士稱為‘忍者’,據説這些忍者能飛天遁地,殺人於無形之間,可是極少有人見過,今天看這情形,大概便是忍術中的功夫了。只是他倆皆是中原人氏,又怎麼會這東瀛忍術,那個叫姓任的武士又怎會使‘凝血神抓’這門失傳已久的邪門武功,倒是令人猜不出了……”。
正説着,一旁李仁忠忽然頓足道:“糟了。”“王爺,你怎麼了?”木婉清好奇,問了一句。李仁忠皺眉道:“仁多保忠等人一逃,必定會去向小梁太后報訊,現下皇上和察哥親王等一干輔國重臣還在他們掌握之中,我怕他們會狗急跳牆,做出什麼不利於皇上的事情來。”
李仁忠這麼一説,眾人無不失色,銀川公主滿面通紅,一言不發,便往外走。虛竹子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道:“夢姑,你往哪兒去?”“我去救父皇。”“那你又怎知皇上被囚在何處?”李仁忠問道。銀川公主無言以對,將頭靠在虛竹子胸前,輕聲啜泣起來。
眾人沉默良久,汪孤塵忽道:“大家不必如此,且聽老朽一言。”“老先生,您是……?”段譽問道。“在下汪孤塵。”眾人紛紛抬頭打量這位白衣老者,均不知這汪孤塵是何許人也。歐陽漠見狀忙道:“這便是我明教的教主。”
眾人聞聽,不由對汪孤塵肅然起敬,李仁忠向他深深一躬道:“小王願聽汪老先生教誨。”汪孤塵道:“教誨談不上,老朽只是覺得與其坐等噩耗,倒不如主動出擊。據老朽看,那小梁太后既然想奪西夏的皇位,現下自然不會離開這都城靈州,而皇上是他手中最為重要的一枚籌碼,她也決計不會讓他離了自己的左右,因此我猜小梁太后和皇上多半還在宮中。依老朽所見,咱們一面派王府的差官和我明教中的兄弟喬裝改扮,四處探聽消息,一面則應趁夜探一探西夏的皇宮。”
此言一出,眾人紛紛稱善。銀川公主道:“汪老先生説得不錯,我久居宮中,對那裏的地形最熟悉不過,就由我去夜探皇宮罷。”虛竹子道:“夢姑,現下那皇宮裏高手遍佈,你一個人怎麼探得了,我好歹也在宮中呆過幾十天,對那裏也算熟悉。我與你同去。”
汪孤塵道:“據我教中的兄弟通傳,卓不凡、玄冥子和神山上人等好手均已從四川返回靈州,是故夜探皇宮一事須得仔細參詳……”他略一沉吟,又道:“如此,由老朽、歐陽左使、方兄弟與虛竹子先生賢伉儷同去皇宮,這王府便由親王和段皇爺坐鎮,再讓裘兄弟統領本教弟子嚴加戒備,以防不測,諸位以為如何?”
段譽道:“我也與二哥同去罷。”朱丹臣道:“陛下,汪教主分派得甚是妥當,這王府的安全,可全仗您的六脈神劍維持,何況您一去,卻叫三位小郡主如何?”段譽聽朱丹臣説得有理,只得對虛竹子等人道:“二哥、二嫂、汪老爺子,你們大夥兒可千萬要小心。”虛竹子道:“二弟,你也一樣,這王府可就交給你了!”
主意既定,李仁忠與汪孤塵當即分派人手出去打探。此時,天已黑了,汪孤塵等五人再不耽擱,與段譽等人告辭,飄身上房,徑奔皇宮而去。
皇宮距離李仁忠的王府並不甚遠,這幾人的輕功也均自不弱,片刻之間,幾人已然到了皇宮之外。銀川公主低聲道:“這宮中機關重重,如今又伏下了這許多高手,大家千萬小心。”説着,與虛竹子二人身形一飄,已然攜手躍上了宮牆。
汪孤塵等三人緊跟在他夫婦二人身後,卻見他二人身形連晃,似兩團灰影般在樓宇花木之間穿行。方臘心道:“久聞虛竹子先生的武功出神入化,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可那銀川公主模樣矯怯怯的,想不到竟也有這麼高的身手。”他可不知那銀川公主幼時便隨其祖母李秋水習武,根基原本不差,後來嫁了虛竹子這樣一位武林大高手為妻,得他指點,因而武功內力均是突飛猛進,雖不是一流好手,但在同輩的女子中也算得佼佼了。
眾人正向前行,忽聽下面有腳步聲響,慌忙在屋檐上隱住身形,扒頭向下望去。卻見下面原來是兩個人,一個身材魁偉,背背護手雙鈎,看長相併不認識;另一個身材高瘦,捲髮黃鬚,腰懸一柄彎劍,卻正是那西域鬍子“活見鬼”忽爾莫徹。
歐陽漠看到下面便是殺害駱漢玄的仇人,不禁怒從心起,當下便要下去與這二人拼命。汪孤塵一把將他拉住,示意他不可妄動,歐陽漠不得已,只得強壓怒火,兩眼惡狠狠地盯着忽爾莫徹。
卻聽忽爾莫徹尖聲尖氣地道:“拓拔兄,太后這麼着急要咱們入宮,不知又有什麼舉動?”那背護手鈎的魁偉漢子便是當日周桐在華山腳下遇到的拓拔雄,他聽忽爾莫徹一問,當下嘆道:“唉!我又哪裏知道?反正咱們一品堂最近總是不交好運,先是那莫老頭兒在華山腳下莫名其妙地死在那姓周的晚輩劍下,然後又在青城山給他奶奶的什麼明教攪了局,現下阿吳小王爺又死了……他奶奶的,還能有什麼好事?”方臘聽他一説,不由暗自狐疑:“華山腳下,姓周的晚輩……該不會是二弟罷?”想到周桐,心下不禁一熱。
兩人一邊説,一邊走入了前面一座宮室。銀川公主低聲道:“這便是小梁太后的寢宮了。”眾人見寢宮的護衞正自驗看二人的腰牌,知道機不可失,當下施展輕功,悄沒聲息地躍上了太后寢宮的屋檐。
幾人正欲揭開瓦片查看宮裏的情形,猛然間一條黑影閃至面前,眾人一驚,抬頭一看,來者竟是那個西夏武士——任得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