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末五更初,兩個黑影從潛伏處悄然撤走。
趙羽飛在外衣上加穿了夜行衣,鬼魅似的在百十步外追蹤。
兩黑影不走街道,登上屋面,縱躍如飛,輕功相當高明,起落間靈捷如貓。
武林門面對武林山,門內的章家大宅,相當顯目,最少也有三四十棟樓房,佔了半條街。
兩黑影從側院躍入,一閃不見。
趙羽飛本想跟入,不巧的是巷子裏轉出兩名更夫,舉着燈籠,一面擊更拆,一面按律呼叫:“留意門户,小心火燭……”
稍一遲疑,已失去兩黑影的蹤跡。
偌大的宅院,到何處去找兩個輕功了得的了?
鎮江雷府也是大宅院,但比起杭州章家,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一個江湖出身的武林一方之豪,怎能與世代官紳的大家族相比?人一進去千門百户,大白天也分不出東南西北,晚間更不用提啦!
他只好悄然撤走,不動聲色。
至少,已經知道章家派人偵查他的舉動。
原因何在?他一頭霧水。
難道説,白天那一飛刀,真是衝他來的?
他退至另一家樓房的瓦面,心中一怔。
怪事。更柝聲怎麼聽不見了?按常例,五更三點方行便更,那時,南屏山淨慈寺的晨鐘聲正好傳到。
他凝神用目光搜索那條小巷,沒有燈光,黑沉沉寂靜如死,更夫到何處去了?
他想:也許這兩個懶蟲的家,就在巷子裏,乘機回家睡覺去也!
但他並未聽到開門聲。
略一思索,向後退走。
從清波門到武林門,一南一北,幾乎要經過整座城,他不能久留,天亮前必須返回客店,以免暴露行藏。
為避免麻煩,也為了趕時間,所以改走城外,沿湖東堤急涼而走。
接近湧金門,突發現門外臨湖的豐樂樓四樓外廊上,有燈光連閃十餘次。
這座宏麗壯觀的西湖名樓,規模雄偉宏麗,平常有官府的丁役看守,白天都不許平民百姓登臨。
豐樂樓並不是杭州最高的樓,但湖濱各處在同一地平線上的建築,卻沒有比它高的了。
他停下腳,忖道:“像是燈號,是向城內打的。”
他一躍而上,登上了三丈高的城頭,好奇地向城內各處細察動靜。
全城死寂,間或可看到寥落的門燈。
吳山東麓有了閃動的燈光,明滅不定,清晰可辨。
閃光的次序,完全與豐樂樓傳出的一模一樣;一長兩短,兩短,兩長一短,三長……
他心中一動,心説:“真聰明,以燈火傳訊,可瞬息百里,這是什麼人所傳的訊息?”
他記得,吳山東麓最高最壯觀的樓,該是舊稱城北樓的鎮海里,該樓原是舊吳越的城南門,也稱朝天門。
站在鎮海樓高處,不但可看到全城景物,更可看到錢塘江上的怒潮和飛揚的帆影。
他心中暗忖:我得看看這人是何來路。
可是,抬頭看看天色,太白金星已升起老高,這顆星也被稱為啓明星,已明顯地告訴他天快亮了。
他壓下了一探究竟的衝動,啓程返回客店。
小睡片刻,醒來時天已大明。
牀前坐着扮成書生的吳仙客和於娉婷,滿鬢春風給一了他一個深情的喜悦微笑。
石頭像個把門的門神,矮胖的身軀堵在內間門上,晃動着把風耳,一臉無可奈何的神情,看到他挺身坐起,漲紅着臉大聲道:“大爺,不是小的願意放他們進來,而是……
是……”
趙羽飛披衣而起,笑道:“她們給你吃苦頭,對不對?”
石頭愣頭愣腦抓抓頭皮,慌亂地問:“大爺知……知道了?”
趙羽飛道:“我當然知道。”
石頭恍然道:“我幾乎忘了,大爺什麼都知道,他們的手指頭有邪門,一沾到身子,小的全身都發麻。”
趙羽飛道:“好了,好了,你出去準備早膳。”
石頭指着兩女道:“她們兩個……”
趙羽飛道:“你不必知道,反正知道她們是我的朋友就夠了,旁人問你,你就説不知道。”
石頭扭頭就走,一面嘀咕:“小的記得。這兩位公子爺,怎麼看也不像是男人,男人怎麼香噴噴的?”
於娉婷掩上房門,忍不住噗嗤一笑。
吳仙客也掩口吃吃笑道:“趙郎,想不到你竟然找來這麼一位醜陋的僕人,走在一起未免太岔眼了。”
於娉婷接口道:“不過,他倒是對你忠心耿耿的。”
趙羽飛穿妥外衣,一面着靴一面笑道:“不要小看了他,他外表蠢笨,其實並不愚蠢,他掏頭功火候不差,武林一流高手也禁不住他一撞,我猜,你們是乘其不備用點穴術戲弄他。”
於娉婷笑道:“我點他的麻穴。”
趙羽飛道:“我已經告訴他,你們是我的朋友,所以你們才能乘隙制他的穴道。如果換了旁人,不一定能接近他。哦,你們吃過早膳了?”
於娉婷纖纖玉指幾乎點在他的額上,膩聲道:“還説呢,就等你呀!”
趙羽飛捉住她的手,放手嘴上吻了一吻,笑道:“我去洗漱,等一會兒一起進食。”
吳仙客柳眉深鎖,關心地問:“看你睡得好香甜,昨晚是不是累了一夜?冤家,你得保重自己呀!”
趙羽飛感到心中暖暖地,深情地握住吳仙客的玉手,柔聲道:“謝謝你的關切,我會保重的。”
洗漱畢,石頭已送來早膳,小三口一同進食。
食間,趙羽飛向兩女鄭重地叮嚀道:“金陵城中是否真有水仙宮,大成疑問,而所有的證據,皆指出水仙官可能在杭州,你兩人的處境,委實萬分險惡,因此必須千萬小心,切不可外出露面。”
於娉婷大搖其頭,笑道:“不可能的,過去凌二妹雖也曾在杭州活動過一段時日,但兩艘水仙舫被毀後,水仙二號碩果僅存,恐怕早就躲起來了,怎敢留在杭州?”
吳仙客卻持反對意見,慎重地道:“大姐,趙郎人中之龍,智慧見識皆非常人所及,他的話應該可信,我們絕不可掉以輕心,更不可隨意出外走動,以免趙郎擔心,誤了他的大事。”
於娉婷並非不知利害,嘆息一聲道:“三妹,並不是我不怕發生意外,而是整天悶在房中,心裏十分不自在。”
趙羽飛輕撫她的粉頰,柔聲道:“娉婷,再過幾天事情有了頭緒,我帶你們去遊湖,不會讓你失望的。”
於娉婷臉上恢復了明豔的笑容,興奮地笑道:“我們三人僱一艘小舟,飽覽湖光山色,那該多麼好。羽飛,我等這一天等得太久了。”
吳仙客卻幽幽一嘆道:“想起往昔經年耽在水仙舫中,年復一年,旦夕與那些姐妹們相處,雖然不至於寂寞,但誰都知道老仙派有人彼此互相監視,事實每個人都感到孤單。除了等候那些江湖上好奇的武林高手登舟較技,寄望一場兇狠的致命搏殺外,沒有任何希望,沒有任何消遣,日子真不好過,所以我一想起乘舟,便有心驚膽跳毛髮悚然的感覺,可説看到船就害怕。”
兩位姑娘,對船的看法竟完全兩樣。
她們同是主持水仙舫的人,卻有相異的心情。
也許,她們的遭遇有所不同,因而影響了觀感。
吳仙客也許不幸,水仙三號上,另有一位掌管水仙宮巡按司的方青蘿,直接監視着她,而且也發號施令。
那方青蘿不但面目陰沉,連説話的聲音也是冷峻無比,與這種人相處,的確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不但令人心生恐懼,也生出反抗的念頭。
這就是吳仙客甘心隨趙羽飛逃走的主因,她找到了一個瞭解她的俠骨柔腸男子漢,一個令她傾慕、令她有力量擺脱水仙宮控制的意中人。
趙羽飛不但是她可以託付終身的人,也是她重獲新生,爭取幸福的有力支柱。
她願為趙羽飛做任何事,而不希求其他享受。
於娉婷的遭遇,與吳仙客大為不同。
吳仙客舟上有個可怕的方青蘿,於娉婷舟上,卻經常有個女性化的,但相當可愛的範南龍。
而且,範南龍喜歡於娉婷。
可以説,於娉婷已經是一個懂得風月事,愛上飲食男女的人,雖然範南龍並未真正與她魚水合歡。
範南龍另有所愛的人,他與於娉婷僅止於手眼温存,欣賞於娉婷的動人肉體,在於娉婷的赤裸胴體上找慰藉,對進本銷魂不感興趣。
這種慰藉,在於娉婷來説,卻是最殘忍的精神虐待,最不人道的可怕折磨。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這是天生的本能,無可抗拒的需要,除非他不是個正常的人。
範南龍不斷地挑動她的芳心,赤裸裸地撩撥她的慾火,卻又在最後關頭,棄之不顧,這在一個熱情如火的青春少女來説,望梅止渴的滋味真不好受,必定會產生強烈的反抗意識,更可能產生刻骨銘心的仇恨。
這就是於娉婷反抗水仙宮的主要原因,她找到了比範南龍更強壯更富有男子氣概的趙羽飛。
兩個女人同時愛上了趙羽飛,但她們心境是如此的不同。
吳仙客的愛是温厚而不自私的,她甚至鼓勵趙羽飛去愛於娉婷,但並不能説她不專情,因為她知道趙羽飛需要測音儀。
於娉婷的愛是強烈的,肉慾的。
範南龍就曾經向趙羽飛明白地指出於娉婷,是個忘思負義,天性淫蕩的人。
於娉婷不在乎身邊的兇險,她只希望能與趙羽飛旦夕相處。
趙羽飛卻不能因兒女之私,而放下本身的偵查工作陪兩女去遊湖。
一連三天,趙羽飛走遍了西湖十景。
王海華因刺客的事,嚇得不敢離家,派人捎來手書,為不能如約陪趙羽飛遊山玩水而道歉。
趙羽飛失去接近王海華的機會,也失去偵查小春、小秋的機會,他對這兩位可能身懷絕技的侍女,確是動了疑心,他絕不相信兩侍女是不懂武技的人。
這天近午時分,他手搖摺扇,青衫飄飄,斯斯文文踏上了蘇堤,打發船孃相候,飄飄然舉步走向下面的岳飛墓,打算在這一帶碰碰運氣。
遠遠地,他打量着墓前屏壁上的四個大字:精忠報國,不由感慨系之。
他祖父掌握虎符,鎮守一方,南征北剿立下不少汗馬功勞,為國奔忙功業彪炳。
而他,卻成為江湖浪人。他懷疑他這樣做是不是可以站在岳飛墓前無愧無怍?
腳下一慢,他真不想去瞻仰武聖嶽王的墓。
後面不遠處是蘇堤第六橋跨虹橋,突然傳出一陣悦耳的嬌笑聲。
他心中一動,轉身佇立,向嬌笑聲傳來處注目。
兩名青衣侍女,跟在一位美麗的白衣少女身後,談笑着步上跨虹橋。
而第五橋束浦橋與跨虹橋之間,章二公子章虎正帶着護院許彪和兩名佩刀的青衣大漢,急步而行似要趕上白衣少女。
趙羽飛沒來由地幽幽一嘆,喃喃自語道:“如果她是尤麗羣,或者尤麗君仍然健在,該多好?真是造化弄人。”
白衣少女是吳瑤姑娘,羅衣勝雪,冰肌玉骨,宛若仙子謫凡,不但面貌酷似尤麗羣,連神韻也大同小異。
不同的是,尤麗君似乎略為柔弱些。
吳瑤姑娘舉步過橋,柳腰款擺,搖曳生姿,不需侍女扶持,嫋嫋娜娜風姿綽約,吸引了所有遊客的目光,遊客皆駐足而望,一個個似乎看呆了。
蘇堤的堤面相當寬闊,兩旁盛栽巨大的柳樹和桃樹,遊客甚多,吳瑤成了注目的中心。
吳瑤落落大方,並不因百十雙眼睛的注視而畏縮,與待女談笑自若而行,神態自然,像一位高貴的公主。
趙羽飛身旁站着三位遊客.其中之一慨然道:“這是誰家的閨女?美得令人心蕩神搖,如果她站在水面上,豈不是活生生的凌波仙子?”
另一位遊客色迷迷地猛吞口水.邪邪地笑道:“真是傾國傾城的大美人,風華絕代我見猶憐,如能一親芳澤,我寧可少活十年也情願。”
右首一株柳樹下,兩個青衣大漢突從樹後轉出,一晃身就已到了口齒輕薄的遊客身旁。
兩雙怪眼兇狠地瞪視着那遊客,虎視眈眈似要吃人,強悍之氣,十分懾人。
遊客一驚,惶然退了兩步問:“尊駕為……為何用……用這種眼神看人?”
為首的大漢跨出一大步,右手倏動。
啪啪兩聲,大漢出其不意給了遊客兩記陰陽耳光,乾淨利落,捷通電閃。
遊客哎一聲尖叫,踉蹌急退,幾乎摔倒。
另兩名遊客一怔,一名遊客訝然道:“你怎麼打人?”
大漢哼了一聲,雙手叉腰,兇霸霸地道:“語出輕薄,兩耳光聊示薄懲,再敢胡説八道,大爺要打掉你們的滿口牙齒。”
遊客吃了一驚,悚然後退。
另一名大漢怪眼一翻,沉聲道:“豎起你的驢耳聽清了,那是本府第一美人,孤山梅園吳家的千金小姐,你們還敢滿嘴輕薄地胡説八道嗎?大爺倒要看看,你們是否有此狗膽。”
三遊客見風轉舵,乖乖地溜之大吉。
趙羽飛站在丈外,似笑非笑地袖手旁觀,靜觀發展。
兩大漢轉身發現了他,先前出手打人的急急沉聲怒吼道:“你看什麼?小秀才,你笑得可惡。”
趙羽飛淡淡一笑道:“閣下,你也想欺負區區在下?”
大漢兇睛怒突,大聲半吼説道:“有此意思,你不服氣是不是?”
趙羽飛道:“不是在下不服,而是章二爺不肯。”
大漢一怔,舉目向橋上看去。
趙羽飛笑道:“如果在下所料不差,章二爺已看破你們的玄機,這種旁門左道妖術,瞞不了行家。”
原來吳瑤已到了橋頂,倚欄而下,注視着兩個青袍中年人,口中唸唸有詞,扭頭便走。
吳瑤與兩侍女如同中魔,兩眼發直,隨在中年人身後,亦步亦趨緩緩下橋。
跨橋頭尚有一、二十步,章虎與許護院已帶着兩名手下,大踏步趕到吳瑤身後。
一位中年人腳下一慢,讓同伴領着吳瑤主婢先行,身形一轉,便擋住了章虎的去路。
章成哼了一聲,虎目圓睜。
章虎人生得雄壯,劍眉虎目,國字臉膛,威風凜凜,氣勢迫人,虎目中精光四射,把中年人那陰沉冷厲的氣勢壓了下去。
許護院嘿嘿怪笑,虯鬚如立,用暴雷似的嗓音叫道:“光天化日,大庭廣眾之間,你們敢用妖術擄人,未免太膽大妄為了。”
中年人陰陰一笑道:“尊駕嗓門可不小,你胡説些什麼?”
章虎直逼對方身前,冷笑道:“你們把杭州城看扁了,在下將糾正閣下的錯誤,將你送官究辦。”
許護院拉開章虎道:“二爺,不要離得太近。”
章虎道:“邪不勝正,區區邪術,何所懼哉?”
許護院搖頭道:“不然,邪術雖不足為害,二爺固然把持得住,但這是茅山派的妖術,以迷魂藥物相輔,便成了可怕的攝魂術,迷魂藥物不能憑滿腔正氣所能剋制得了的。”
不遠處攔住兩大漢,不許趨前策應的趙羽飛,被茅山派妖術幾個字所驚,眉宇間湧起重重殺機。
上次在靈隱靜修,文公柏那些人設計將他引至鎮江。
引他的人最初是秦美姬,用的就是茅山派妖術。
秦美姬的妖術,學自她口中所稱的老師父。這位老師父,也就是趙羽飛估料中的聚英樓主汪不凡。
聚英樓主是九尾玉狐早年的情夫姘頭,設下鎮江之謀,引他離開杭州靈隱,用意不明。
九尾玉狐已取得水仙宮,事情湊在一起了。
趙羽飛心念電轉,瞬即有所決定,向旁橫跨兩步,不再擋住兩名大漢。
兩大漢不再理睬他,向橋上急走。
擋住章虎的中年人被許彪指出所學,臉色一變,怪眼中厲光暴射,沉聲道:“閣下,破人買賣,如同殺人父母,你……”
許彪哼了一聲,打斷對方的話,厲聲道:“閉上你的臭嘴。你説這是什麼買賣?虧你説得出口,你那些無恥下流江湖口頭禪,唬不了我姓許的。把人留下,在下不為己甚。”
中年人陰笑道:“你要留人?憑什麼?”
許彪也冷冷一笑道:“不憑什麼,只因為吳姑娘是二爺的朋友。”
中年人再問:“你管定了這檔子鬧事?”
許彪拍拍胸膛道:“你已經看到了。”
中年人舉手一揮,冷笑一聲回頭就走。
許彪先是一楞,然後勃然大怒,這不是有意藐視人嗎?事情尚未解決,豈能一走了之?
一聲沉叱,許彪急跨兩步,伸手便抓。
豈知身後那些看熱鬧的人叢中,悄然飛出一顆飛蝗石,噗一聲輕響,奇準地擊中許彪的脊心重穴。
許彪做夢也沒料到有人從身後暗算,渾身一震,人向前一栽。
中年人恰好轉身,伸手恰好接住倒來的許彪,明明一笑道:“許爺,你一定喝了不少酒,醉倒啦,好吧,我扶你找地方歇息。”
後面,章虎與兩名佩刀護院雙眼發直,呆頭呆腦茫然舉手跟了來。
先前與趙羽飛衝突的兩大漢,適時到達挾扶住章虎,一左一右架住了。
所有的看熱鬧遊客,皆被這種急轉直下的奇怪變故弄糊塗了。
本來眼看要打架的,怎麼就偃旗息鼓沒戲好看了。
所有的人,眼睜睜看着一箇中年人在前領路,後面跟着吳瑤姑娘。兩侍女,然後是挽住許彪的中年人,兩名佩刀護院,兩大漢挾着章虎斷後,向岳飛墓方向揚長而去,從容不迫,漸漸去遠。
最後跟上去的,是兩個神態悠閒遊客打扮的中年人,面目陰沉,相貌相當兇猛。
旁觀者清,所發生的一切變故,皆在趙羽飛的監視下,雖則事故發生時,他所立處的地勢很低。
遊客們議論紛紛,不久也就各自散去。
趙羽飛目送那些人去遠,淡淡一笑,離開現場。
他不走北面的岳飛墓,反而沿堤南行,悠閒地來到橋中心,手扶橋欄俯身下望。
一艘畫舫,正從西至東穿越拱形橋洞划向湖心,畫舫中傳出旋律明快的琵琶聲,女樂師正用生花妙手,奉出一曲蝶戀花。
一切皆顯得那麼和平安祥,似乎天下並未發生任何事,沒有爭吵,沒有刀兵,天下太平。
蘇堤自南至北,共有六座橋泄水,俗稱六橋三竺,著名的十景之一蘇堤春曉,是指第三橋望山橋。
他到了第三橋,倚欄眺望湖心的小瀛洲,身旁來了一個人,倚在他右首低聲道:“老弟,我真擔心你動手,你看出苗頭了?”
來人是蒲毒農,化裝易容掩去了本來面目。
趙羽飛輕輕點頭,低聲道:“不錯,那兩位仁兄分明挑逗我,事發卻丟下我趕往現場,以背相向故意給我下手的機會。當他們離開我七、八步,發現我並未跟進,腳下顯明地舉步不定,最後方失望地離開。”
蒲毒農問道:“你估計是假綁架?”
趙羽飛道:“這倒不定,他們只想引誘我動手,以便試出我的真才實學,希望摸清我的底細。”
蒲毒農又問:“你怎知不是假綁架?”
趙羽飛道:“脊心是重穴,豈可從兩丈外用暗器襲擊?稍有差錯,不死亦殘,自己人絕不會冒險來這一手險者。”
蒲毒農笑道:“佩服佩服。”
趙羽飛道:“結果如何?”
蒲毒農道:“在嶽墓東面至嶽王廟的半途,他們便丟下吳、章兩家人,失望地溜之大吉。”
趙羽飛道:“我的人已經跟下去了,今晚可望獲得消息。”
蒲毒農道:“要不要我解決繼續跟蹤你的兩個人?這可令他們疑神疑鬼。”
趙羽飛道:“不必了,這反而會打草驚蛇,就讓他們認為我不是身懷絕技好管閒事的江湖人,讓他們鬆懈對我警戒的念頭,讓他們放心進行見不得人的勾當。”
蒲毒農道:“好,那我走了。”
兩人相距丈餘,面向湖心低聲交談,彼此互不注視,像是各不相關倚欄觀賞湖景的遊客,並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蒲毒農向南走了,兩個跟蹤的一老一少,在橋北堤旁的大柳樹下指指點點談笑風生,並未留意蒲毒農的舉動。
天色不早,他回到跨虹橋,所僱的舟已在堤下相候,舟上多了一個人,乃是化裝易容的智光大師。
船發東岸,智光大師用傳音之術説道:“那些假綁架章虎的人,在章府所在地的后街遽爾失蹤,定然是章府的人。”
趙羽飛一驚,惑然道:“那怎麼可能,難道我錯料了?”
智光大師道:“趙大俠認為如何?”
趙羽飛道:“如果是章家派出的人,這表示章家已處於不利地位,所有不利證據,皆指出章家晝夜皆有人在外神秘活動,偵伺我一切舉動的人,除了章家並無別人了。”
智光大師道:“那麼,偵查方向可以完全指向章家了?”
趙羽飛道:“不,還是繼續多方面查證比較妥當,我覺得所有的徵候,皆引導我們指向章家,此中大有疑問,我們必須從不合情理的事故中,找出可疑的線索來。大師,內眷偵查的事,進行得怎樣了?”
智光大師道:“已在積極進行,人已打入核心。”
這晚,是趙羽飛與蒲毒農第三次聯合出動。
四更後,當兩個監視的夜行人離去後,趙羽飛與蒲毒農在店後的黑影小巷會合,低聲道:“兩位姑娘在我房中,吸引明裏監視的人,今晚我們走近一些。”
蒲毒農道:“走近一些?不到章府守候?”
趙羽飛道:“除非打算擒捉那些進進出出的人,不然不會有什麼結果。就算人擒住了,他一口咬定是巡夜防賊的人,你能怎樣?”
蒲毒農道:“那你打算……”
趙羽飛道:“到鎮海樓,看今晚是否還有人打燈號。”
蒲毒農説聲好,兩人直撲鼻山。
兩人在鎮海樓兩面一分,一南一北伏在百步外靜候變化。樓下駐了丁勇,兩人不便進入。
不久,豐樂接的燈號傳來了,閃光的長短與那晚所見不同。
然後,鎮海樓最高處,出現閃動次序相同的燈號。
片刻,同樣的閃光出現在東面。
伏在南面的趙羽飛大感困惑,忖道:“是向江灣打的,是何用意?”
浩瀚的錢塘江怒濤拍岸,黑沉沉天連水水連天,偶或可看到遠處海口的一星星閃爍漁火,濤聲一陣陣傳來,正是漲潮的時候。
遼闊的江灣黑沉沉,突然,十餘里外出現了閃光,看得十分真切,絕不是漁火。
閃動的次序,與豐樂樓所發完全相同。但最後稍停頓片刻,長短不同的閃光發回來了。
趙羽飛恍然,自語道:“那是一艘船,燈號是傳向船上的,難道是官府與巡海部隊連絡不成?”
可是,他並不相信是官府傳遞信息。
杭州僅有巡江的小型巡船,巡海的航隊駐在海寧縣,巡船僅在附近江面巡邏,不會遠出十餘里外。
而且,巡船晚上是不出去的,那些丁勇懶得很。
沒有任何結果,趙羽飛感到十分失望。
破曉時分,他們回到客店。
日上三竿,他起牀洗漱畢,石頭送來早膳,一面放置餐具一面説:“大爺,店家一早交代下來,要旅客這幾天最好少到府衙附近逗留。”
趙羽飛愕然問:“為什麼?這幾天我根本就沒在城裏走動。”
石頭道:“聽店夥説,京師派欽差押送修繕沿海八大衙城的專款五十萬兩,這幾天可能抵達。本府所屬各縣依額繳交的助工銀十萬兩,也將陸續解到,因此各地嚴加戒備,恐防有失,閒雜人等如形跡可疑,一律拘捕訊問。”
趙羽飛心中一動,像在沉沉黑夜中,突然看到了一盞明燈。
修繕沿海衞城,每隔十年京中必定派專使押款前來辦理,規定內陸各州縣出錢助工,沿海各州縣出了工伕役,欽差押送專款到達,百日內便須動工。
護送欽差前來的官兵,由左軍都督府派出。督工則由杭州眼衞、杭州後衞兩衞所兼理。
工銀一到府城,警衞之責便由知府大人負全責。
僅已知的工銀,便有六十萬兩之多。
杭州附近沿海八衞城,北起金山衞,南迄鎮海衞,按往例,工銀由府城啓運至各衞,皆由望江門啓運,由海寧衞的水軍派船護送。
六十萬兩銀子,一船都裝不完。
這才是水仙宮所説的寶藏,寶藏在杭州而不是無極島,六十萬兩銀子足以令人瘋狂。
鎮江之謀,只是掩護杭州行動的煙幕。
難怪杭州並未發生其他事故,原來時機未至。
如果想搶劫府庫,那是不可能的,搬銀子也要幾百個人,除非有兵馬攻城。
如果等銀子上了船,那就方便多了。
以水仙舫那種裝備齊全的船隻,用五雷珠炸燬護航的快舟,乃是輕而易舉的事。
趙羽飛已經可以斷定,搶劫工銀的行動必定在江上發生,工銀啓運便是行動的開始。
也許出動眾多的快船護航,可以嚇阻水仙宮的人卻步,但他怎能無憑無證地説服知府大人?誰肯相信有人膽大包天搶劫工銀?説不定官府把他看成瘋子白痴呢。
他必須阻止這件事發生,及早瓦解水仙宮的陰謀。這批工銀如果被劫,沿海八大衞城必將無險可守,沿海居民無法獲得保障,生命財產的損失恐怕會超過六十萬兩的十倍甚或百倍。
問題是,他怎樣才能找出水仙宮發號施令的秘窟來。
出店偵查之前,他撬開一條壁縫,向鄰房的兩位姑娘叮嚀道:“我出去打聽消息,如果有我所要找的人,便會派人回來傳訊,可能要請你們出去一趟,你兩人化裝停留等候消息。”
吳仙客問道:“趙郎,你要找的人是誰?”
趙羽飛道:“是一位姓吳的姑娘,我要你們去確認她的身份,懷疑她是水仙宮的人。”
吳仙客道:“宮內的姐妹,我和大姐認識不少,除非經由高手加以化裝易容,不然難逃我和大姐的眼下。”
趙羽飛道:“娉婷,範南龍是老仙的獨子,既然老仙還有兩個女兒,怎又稱為獨子?”
於娉婷笑道:“老仙有兩個女兒的事,僅是傳聞而已,女兒總是外姓人,兒子只有一個,稱獨子並無不妥。”
吳仙客接口道:“是啊,老仙的義女為數不少,至於傳説她有兩個或一個親生女兒,誰也沒見過,誰也不敢問。”
趙羽飛不死心,又問道:“老仙的妹妹,你們曾經見過吧?”
於娉婷道:“聽説她有好幾個姐妹,至於我們曾經見過的那位,我們稱她為三姨,是個心狠手辣冷酷無情的人,很美。”
趙羽飛道:“你們的姐妹中,老仙姐妹是否特別喜歡某一個人?”
於娉婷道:“老仙如果喜歡某一個人,便會收為義女。我們都是從小被她擄來的人,管束甚嚴,很難看出她特別喜歡誰。”
趙羽飛道:“可否把水仙二號凌春風的相貌,具體的説來聽聽?譬如説她的臉型、面部可見的特徵等等,她是否精於音律?琴上的造詣如何?”
於娉婷沉吟片刻,審慎地答道:“二妹的確很美,瓜子臉笑容常掛,笑時十分動人,令人有如沐春風的感覺,所以她的名字就叫春風,好像她左耳後有一顆小小的硃砂痣。”
吳仙客接口道:“所有的姐妹中,皆精諸音律,因為她們必須使用七音魔功克敵。”
趙羽飛道:“我知道,七音魔功我已見識過了。”
吳仙客道:“凌二姐不但琴藝出色,對簫的造詣也極精純,她中氣足,內功火候比我高得多。”
趙羽飛點頭道:“有線索了,但願真是她。”
他在湧金門僱船,打聽出孤山梅園吳家的人,今天不曾外出,據説是吳瑤姑娘受到驚嚇,近期不會出來遊玩了,令他大感失望。
既然吳姑娘不出來,他為何不前往登門拜望?
孤山在裏湖與外湖之間,本來是一座孤嶼,數十年前知府楊孟被加建裏堤,仿蘇堤的型式建造,也有六座離橋,孤山便不再孤。
其實,孤山根本不算是山,太小了,説嶼倒還名符其實,但稱孤嶼的人並不多,稱瀛嶼的人更少了。
北山就是宋代上林捕植梅隱居之地,梅徑依然鬱郁蒼蒼,冬春之交,一片梅海,可是鶴早已絕跡。
對面就是寶石山的保叔塔,兩山相對形成空谷,也就是西湖十景之一空谷傳聲的所在地,遊客至此大呼小叫聽回聲,在這裏隱居休想耳根清靜。
吳家梅園,就在梅海的東首山坡間。
畫舫在斷橋泊岸,趙羽飛悠閒地踏上了湖濱。
泊舟處已是孤山的山麓,其他遊客皆至斷橋留連,他卻輕搖摺扇走向梅徑。
距梅園尚有半里地,路旁的梅林中人影一閃,遠在五六丈外飛躍而起,兩個起落便穿林而出,劈面攔住去路,氣勢洶洶。
是一向黑衣,佩了狹鋒分水刀的護院許彪,虎目圓瞪,怒形於色,神情極不友好。
趙羽飛並不感到意外,淡淡一笑,止步觀變。
許彪哼了一聲,沉聲道:“朋友,算算你也該來了。”
趙羽飛唰一聲合上摺扇,泰然道:“不錯,在下來了,還不算遲。”
許彪大聲道:“事實上你已來晚了一天,梅園今天概不接待外客,至親好友亦不例外。”
趙羽飛笑道:“閣下是章府的人,越俎代皰替吳府擋駕,是不是多管閒事了?”
許彪道:“二公子與吳家乃是通家至好,在下為吳府擋駕,理所當然。”
趙羽飛道:“聽起來好像頗有道理,可是,你能擋得住區區在下嗎?”
許彪胸膛一挺,獰笑道:“杭州知道你趙羽飛是少年書生的人不少,恐怕知道你身懷絕技的人就不多,王三公子説你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在下卻不信邪。”
趙羽飛心中一動,笑道:“怪事,王海華兄怎麼把在下的事告訴你了?你章家不是與王家因民壯的事不和嗎?”
許彪道:“在下當然有辦法打聽出來。”
趙羽飛道:“這就難怪了,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任何秘密的事,只消留心些,早晚會暴露出來的。”
許彪不懷好意地迫進一步,咬牙道:“閣下,今天你只來了一個人?”
趙羽飛道:“不錯,在下這幾天一直就獨來獨往,王海華兄幾乎捱了一飛刀,不敢出來了,在杭州,在下只有他這位朋友,在下與章家無冤無仇,與閣下也素昧平生。”
許彪用一聲冷哼打斷他的話,沉聲道:“鬼才相信你的話,今天你不可能再派人從在下身後用暗器偷襲了,你那些會用妖術的人不在,我不信你勝得了在下的鋼刀,你帶了兵刃嗎?”
趙羽飛搖搖頭,笑道:“閣下是做賊的叫捉賊,做賊心虛,欲蓋彌彰。在下這幾天遊遍西湖十景,可曾有人看到在下帶兵刃?”
許彪哼了一聲,虎目精光四射,冷笑道:“那麼,在下也不用兵刃對付作。”
趙羽飛笑道:“想不到你到有幾分豪氣,像是脱胎換骨成了好人呢,在下深感詫異。”
許彪並未注意聽他的話,更未留心他話中的含義,徑自解下分水刀,向林中一丟。
一株老梅樹下,竄起一個黑衣大漢,接住拋來的分水刀,重新向下一伏,隱起身形。
趙羽飛用目光環視一匝,笑道:“附近最少也伏有十個人,實力相當雄厚呢。”
許彪拉開馬步,左掌徐引,冷笑道:“閣下來歷不明,神秘莫測,是否真如王二公子所説身懷絕技,在下存疑。當然,在下並不敢大意輕敵,帶了十位同伴保駕。尊駕如果是為吳姑娘而來,趁早打消這愚蠢的念頭,吳姑娘乃是二爺愛侶,你要放明白些。”
趙羽飛哈哈大笑道:“閣下,你以為在下是為吳姑娘而來的?”
許彪厲聲道:“你心裏明白,有許某在,你休想橫刀奪愛。即使你過得了在下這一關,在下的十位同伴也會阻止你前往梅園,你有自信能擊敗在下的十位同伴嗎?”
趙羽飛懶得和許彪説理,掖起長袍的衣快,摺扇往衣背領上一插,拍拍手笑道:“既來之則安之,總不能被你們十一個高手唬了回去,凡事總得試試,被人一嚇就打退堂鼓,八輩子也成不了事,對不對?閣下,你就出拳頭上吧!”
許彪不再多言,猛地踏進兩步,大喝一聲,左掌一揮,先出虛招,接着右拳發如千斤巨錘疾攻中宮,拳風虎虎,內力山湧。
趙羽飛不理會左掌,一聲輕笑,跨步移位閃過正面,左掌如刀,閃電似的劈向許彪的右肘。
許彪不愧稱護院教頭,反應奇快,一拳落空便知遇上可怕的對手,收拳沉肘避招,身形略向左退移,右腳發如迅雷,急挑趙羽飛的右膝。
兩人皆懷有戒心,招式皆不敢使老,皆有意避免硬接硬拼,招一發即收,迅即變招反擊,一沾即走,因此表面上看,兩人棋逢敵手,以快打快,攻防之間皆迅疾兇猛,其實雙方皆暗中保持實力,不至緊要關頭,不願以絕招進攻,所以事實是有驚無險。
一、二十招過去,趙羽飛擊中對方三掌,但皆未能擊實,對方禁受得起,他自己也被許彪擊中左膀一拳,這一拳竟然份量不輕,幸好他承受得了。
許彪愈打愈心驚,也打出真火,拳掌的勁道逐漸加重,已開始貼身搶攻了。
趙羽飛也有點兒不耐,心念一動,勁道與招式立即改變,壓力驟增,無形的煞氣隨心念而暴發。
許彪一拳攻出,斜身奮勇切入。
趙羽飛雙手招式一變,但見掌影漫天澈地而至,虛虛實實,莫測其所來。
許彪以為得手了,拳已及對方的胸肋要害,豈知拳頭一震,無形的抗力增加了十倍,只覺眼一花,似乎百十隻手掌同時在身上落下。
撲噗啪兩聲悶響,那是拳掌着肉聲。
許彪大叫一聲,飛退丈外,雙手掩住右胸和右頸後,踉蹌止住退勢,用千斤墜穩下馬步,臉色突然變得蒼白如紙,虎目駭然怒張,張口結舌用奇異而充滿驚駭的眼神,意似不信地死盯着對面並未乘勢追擊的趙羽飛。
趙羽飛深深吸入一口氣,十指伸屈數次,點頭道:“閣下比往昔精進了不少,但仍然算不了一等一的武林高手。”
許彪打一冷戰,悚然退了兩步。
趙羽飛邁進兩步,冷笑道:“你如能再接得下十招,在下放你一馬。”
許彪不敢讓趙羽飛貼近,徐徐走步移位,驚疑地問:“你……你是少……少林門人?”
趙羽飛道:“你自己去猜好了。”
許彪沉聲道:“剛才你用的怪異招式,分明是貴派的秘學迷蹤三十六手,在下並不陌生。”
趙羽飛道:“既然是秘學,你怎知道?”
許彪道:“十二年前,在下碰上一個姓張名英的少林門人,就是用這種怪手法將我擊敗的。”
趙羽飛笑道:“十二年來,你仍然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這種怪手法?閣下未免太令人失望了。”
許彪毫不臉紅地大聲道:“少林絕學冠絕武林,在下輸了並不丟人。”
趙羽飛道:“你輸了,又怎麼説?”
許彪拍拍胸膛大聲道:“勝負是常事,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怕輸,只怕輸不起。不錯,你比在下高明多了。”
趙羽飛對許彪頗有好感,並不急於逼迫,笑道:“好説好説,看來你絕難再接得下趙某三、五招。”
許彪道:“那麼,休怪許某下令圍攻了。”
趙羽飛道:“閣下如果下令圍攻,在下為了自保,必定全力施展,死傷在所難免。”
許彪道:“即使死傷殆盡,在下也要盡力阻止你侵犯梅園,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話未完,舉手一揮,又道:“必要時咱們要動兵刃,閣下瞧着辦好了,勿謂言之不預。”
十個大漢紛紛現身,聲勢駭人。
趙羽飛掃視眾人一眼,取下背領上的摺扇,道:“在下見過比你們大十倍的聲勢,你們可以隨時拔刀劍出手。”
先前接分水刀的大漢,到了許彪身後奉上刀。
許彪一面將刀佩上,一面沉聲道:“在圍攻之前,在下要先用刀鬥你一斗。”
趙羽飛道:“也好,在下陪你玩玩。”
許彪拔刀出鞘,狹狹的刀身,刃薄如紙,刀背卻厚,晶芒耀目生花,確是經過精工細磨的寶刀。
趙羽飛脱口讚道:“好刀,亮晶晶宛若一泓秋水,吹毛可斷能斫金折銅,你在打磨上下不少工夫,並末偷懶。”
許彪徐徐引刀,大聲道:“不管你是否有兵刃,在下也要向你進擊。”
趙羽飛道:“那你就請吧。”
刀一舉,刀氣驟發,殺氣瀰漫四周,許彪神色莊嚴,徐徐欺進。
趙羽飛徐徐向左繞走,緊吸住許彪的眼神,抗拒對方強大的氣勢,許彪的凌厲刀氣,壓制不了他的心神,對方的修為比他強了一大截,雖有寶刀在手,對他仍難構成威脅。
繞了一照面,許彪突然看準時機,一聲沉叱,刀光一閃,破空而至,宛若奔雷掣電,無畏地發出強力的搶攻,聲勢雄渾無匹,刀上的功夫相當精純。
趙羽飛輕靈地閃動,腳下如行動流水從容不迫,但閃動間捷逾電閃。
刀光飛舞,一刀連一刀八面風生。
趙羽飛進退自如,在綿密的刀影封鎖下飄忽不定,不時伸手鑽隙而入,摺扇不攻則已,攻則必取腹肋要害的穴道,點打挑撥迫對方收招自保。
五招、十招……
刀光更急,更狂,宛若狂風驟雨,鋭不可擋。
驀地,人影穿透刀光的封鎖,疾射而出。
接着,傳出一聲摺扇抖張的聲音。
刀光乍斂,刀氣四逸。
趙羽飛站在丈外,輕搖摺扇狀極悠閒,似乎剛才並未發生兇險的打鬥,他正在欣賞梅徑的良辰美景。
許彪滿頭大汗,臉色發青,虯鬚蝟張,呼吸重濁,右手提着,軟綿綿地吊在身旁,刀尖着地,毫無力道,怪眼中湧現惶亂與絕望的神色。
趙羽飛輕描淡寫地微笑道:“消樂穴未毀,你的右臂仍可保全,但十天半月好不了,用推拿術治療,加上藥物內服,三天或許可以痊癒,放心好了。”
許彪冷汗直冒,咬牙道:“在下栽了,必須下令圍攻。”
趙羽飛道:“何必呢?你何苦要手下的人送命?”
許彪道:“食人之祿,忠人之事,在下已無別路可走。”
趙羽飛道:“驅羊鬥虎,智者不為。閣下,何不將章二爺請出來,咱們當面解決?”
許彪沉聲道:“二爺不在,目下可能已帶了人遠赴富陽,民壯已乘船動身了。”
趙羽飛一怔,訝然道:“遠赴富陽?為何?”
許彪道:“不但至富陽,很可能到桐廬。”
趙羽飛道:“鬼話。帶了民壯到桐廬?桐廬屬嚴州府,去攻城掠地嗎?”
許彪道:“那一帶鬧民變,山賊與江盜四出竄擾,嚴州知府大人來了急報,要求兩府聯合行動,限期前往清剿。”
趙羽飛一驚,急問:“這一來,沿江一帶江塘海堤,不是無人把守了?”
許彪道:“本城的士紳以王家為首,本來就反對大爺二爺一手訓練的民壯巡邏江堤,説是妨礙商旅,阻擾水運,太平盛世用不着晝夜防寇。知府大人耳根軟,毫無遠見,恨不得把大爺二爺早早打發掉,去桐廬豈不公私兩便。”
趙羽飛陰陰一笑道:“這一來,你們也是公私兩便,正好如意了。”
許彪聽不出弦外之音,惑然道:“閣下,你胡説什麼?什麼正好如意?”
趙羽飛道:“難道要在下點破嗎?”
許彪冷笑道:“在下不懂你的意思。”
趙羽飛道:“你以為在下是為吳姑娘而來?哼,在下的意思是五十萬……算了,反正你該明白在下的意思。章二爺派人偵伺在下……”
許彪搶着接口道:“你少臭美,二爺犯得着派人偵們你?像你這種仗着祖上幾個臭錢,到處獵豔的紈絝子弟,二爺根本就怕得和你打交道。”
趙羽飛心中一動,正色問:“閣下,你的話是真是假?”
許彪大聲道:“十年前,在下壞事做盡,就是不説假話。十年來洗面革心,發誓重新做人,做一些有意義的事,力爭上游,更不會説假話。閣下,許某要下令圍攻了。”
趙羽飛搖手道:“且慢,你我之間,也許有了天大的誤會。”
許彪道:“什麼誤會?”
趙羽飛道:“在下鄭重問你,閣下真的叫許彪?”
許彪一呆,低下了頭。
趙羽飛沉聲道:“説,真假自有分曉。”
許彪慢慢抬起頭,吸口氣一咬牙,挺胸沉聲道:“在下是江淮巨寇混江龍徐定邦。”
趙羽飛大感意外,靈台一清,如同在沉沉黑夜中,看到了一道眩目的光華。
混江龍敢於露出真名號,據説他的話必定可信。
他向徐定邦凝神打量,徐定邦毫不畏縮地直瞪着他。
一個心無邪念,胸懷坦蕩的人,目光是無畏的。堅定的,表情是鎮定的。充滿自信的。
他淡淡一笑,道:“在下不是為吳姑娘而來,你信得過在下嗎?”
徐定邦沉吟片刻,遲疑地答道:“閣下眸正神清,一表非俗,按理在下絕對信得過你,但你昨天派會妖術的人來下毒手……”
趙羽飛打斷對方的話:“在下根本不認識那幾位仁兄。”
徐定邦一怔,問道:“昨天那些人不是你派的?這……”
趙羽飛道:“在下也不是説假話的人。徐兄,你是條漢子,膽識諒也不差,可否遣散你的同伴,代聽我説句話?”
徐定邦道:“這個……這些弟兄都是在下的心腹。”
趙羽飛道:“事關機密,任何人皆不可信。”
徐定邦舉手一揮,大聲道:“閣下,我相信你。”
十名大漢掉頭就走,隱人梅林深處。趙羽飛招手示意,偕徐定邦向斷橋方向舉步,一面走一面放低聲音道:“這幾天來,晝夜不斷有人監視在下的舉動,晚間在客店監視的人,入黑即來,四更末撤走,那些人是誰所派,徐兄心中有數吧,會不會是二爺私自派去的?”
徐定邦漲紅着臉急急分辨:“見了鬼啦!二爺為人心直口快,敢作敢當,把雖然討厭你與王海華那花花公子同遊,對你並無多少惡感,要不是昨天出了大紕漏,他根本不管你的事。他最討厭偷偷摸摸辦事,絕不至於瞞着我派人監視你,這點我混江龍敢用人頭擔保。”
趙羽飛道:“那些人皆由章家的後院或側院進出,有更夫指引與掩護他們。同時,章府夜間不時有輕功已臻化境的高手進出,這些人章府有何勾當?”
徐定邦指天誓日大聲道:“皇天在上,在下如有一字虛言,神明共鑑,死無葬身之地。
章家連在下全算上,只有十二名護院,每天晚上分班守夜。由於房舍過多,各處皆有女眷,所以皆分區值夜,嚴禁到處走動。”
略一停頓,徐定邦接着苦笑道:“你説的話,我半個字都不相信,章家天一入黑,任何人皆須正正當當經由門户出入,連在下也不敢高來高去跳牆翻院,晚上也絕對沒有人出人辦事。趙兄,你到底怎麼啦?想故意栽髒嗎?”
趙羽飛拍拍徐定邦的肩膀,正色道:“我明白了,徐兄,今天的事,請代為守秘。”
徐定邦道:“趙兄的意思是……”
趙羽飛道:“杭州將有重大事故發生,不久自知。徐兄,我信得過你,要不是今天你我坦誠晤談,我便會一誤再誤查錯了方向,有人定下頗為高明的陷阱,誘使我去牛角尖。謝謝你,告辭。”
徐定邦一頭霧水,急道:“趙兄,等一等,在下還沒弄清楚你在説些什麼?”
趙羽飛大踏步走了,一面信口道:“沒弄清楚最好,你最好也裝糊塗。”
徐定邦目送他去遠,搖搖頭自語道:“怪人,話中充滿玄機,天知道他搞什麼鬼。但願我知道就好了。”
徐定邦走了,不遠處梅林裏,一個幽靈似的人影,也隱入梅林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