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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清明追憶

    有人説,紐約的天氣和北京很像,也是冷得時候很冷,熱的時候很熱,變化無常,讓人摸不準。

    四月四日凌晨一點,天空黑沉,細細的密雨,像撒開的網,覆蓋整個大地,也讓視線變有些霧茫茫。

    聖十字公墓園在濕冷的黑夜裏,更顯陰森,詭異,沿路而走,根本看不到一個人影,十字架和墓碑,像是隨時隨地會被推到,然後從地底突然跳出恐怖的東西來。

    凡有正常思維的人都應該知道,這種時間和天氣,絕不是來墓地的好時機。

    安德魯卻來了,手抱一束巨大的白玫瑰花束,緩緩踏步而來,銀色的發舞動着,好似一抹雲煙,也好似雨霧繞成的絲帶,和他一身的黑色,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這讓他看起來像是剛從天上降臨人間的神,有一股絕非凡人的氣質,那身黑色風衣迎着風雨飛揚,每一次擺動都彰顯着他迫人的氣勢,倘若這裏真有鬼魅,相信遇到這樣的他,也只有自動退避的份兒。

    約摸走了一刻鐘,他停了下來,灰色的眸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牛毛般的密雨,也染上一層看不真切的霧氣,卻真實的倒映出他眼裏的景物。

    白玉色的墓碑安靜的佇立在雨中,孤寂、蕭瑟、冷清,看起來有些悽美。

    他的眼眸暗了,散發着最深沉的悲傷。

    倏地一陣驟風颳至,吹落了一些他懷中玫瑰花束的花瓣,如雪飄零,旋轉,飛揚,然後飄落……

    時間像要從此靜止了似的,聽不到雨聲,聽不到風聲,碑與人,雨與花瓣,形成了一副這世界上最悲,也最美的畫。

    陡然地,寂靜的雨夜中傳來一陣穩健的腳步聲,打破了這像是定格了的畫面。

    安德魯抬眼而望,便看到了從對面而來的身影,同樣的黑色風衣,衣角飛揚的同時,飄落得也同樣是如雪的玫瑰花瓣。

    來人似乎也注意了安德魯的存在,停下了腳步,一雙海藍色的眸子幽暗中閃射出一道精光。

    兩人遙望,未有對話,卻讓空氣中陡升一股強烈的劍拔弩張之勢。

    狄克看着安德魯,眼中的精光並非是驚訝,從頭到尾都是敵視。

    寂靜,默然,對望,視線相對的剎那,隱約中兩道激流在空中交匯,綻出火花,一種無形的激戰在兩人間展開,驚爆出難以用語言形容的壓迫感。

    這種對視彷彿毫無止靜,伴隨着密雨紛飛,襯合着越來越強烈的風,越來越讓人覺得這兩個人像是準備決戰的天神與魔神。

    一觸即發……

    但,沒有,什麼都沒有發生,當兩人對視了數秒後,彷彿有一種催動,像説好了似的,他們同時凝望向中間的墓碑。

    瞬時,如雨一般細密的,又好似海浪般層層疊疊的悲傷,壓倒了兩人間原本濃重的敵仇。

    但……靜謐猶在,卻似一種糾結,足以令人窒息。

    説不清楚那是不是一種默契,兩人不再互視,各自走向墓碑,將懷抱的花束擱置在墓碑前。

    一樣的白玫瑰,一樣的520朵。

    一樣的花語——我愛你。

    可惜,墓碑上那小小的照片裏,那美麗的女人永遠也不會有回應。

    佳人已逝,已經16年了。

    又是同時的,但卻是各自而動——他們掏出手帕,輕輕的擦拭着墓碑上的每一個角落,細緻小心的宛若這是無價的寶器。

    當擦到相片時,那股劍拔弩張又來了。

    不過這次不再無聲,倒有了聲音。

    “怎麼?你還沒死嗎?”狄克眸色精鋭,手帕率先攻佔了相片。

    安德魯毫不失落,皮笑肉不笑,“彼此,彼此。”

    説完,他四兩撥千斤的將狄克的手隔開。

    狄克眯了眯眼睛,下一秒,身行已動,出手就是一拳,直接擊向安德魯的側面。

    安德魯抬手擋下,另一隻手也握拳擊出。

    狄克為了躲避跳開了半寸,接着,用腿掃了過去。

    安德魯知道這腳風的力度,沒有硬擋,採取以攻制攻。

    兩人攻勢相當,力量也在伯仲之間,兩人都沒討到便宜,各自彈開。

    安德魯捂着肚子,狄克則揉着自己的胸,看來大家都有被擊中,再瞧他們的臉,皮層抽搐,就知道被打到的地方很痛,他們只是在死撐。

    藍眸與回眸較勁似的狠瞪着對方,視線交匯之處再次發出類似爆裂的聲音。

    風再起,停下之時兩人已迅速攻向對方。

    你一拳,我一腳,展開互毆。

    明明都是快步入中老年階段的男人了,卻身形依然敏捷,比之時下的年輕更勝一籌,如風似影,迅猛而發,布料擦過空氣的摩擦聲此起彼伏,鬥得極為激烈。

    嚓嚓察,咔咔咔,雨夜裏,這寂靜的墓地無休止地響起這類聽起來就讓人心驚肉跳的聲音。

    兩人打得激烈時,一老一少的一雙人影從旁走過,少者眼看此,頓時想出聲制止,卻被老者攔下。

    “別管他們!”老者説。

    老者名叫班尼,是這個墓園的守墓人,即將退休,而身旁少者,叫魯巴,是他的接班人。

    “他們是在打架!!”魯巴驚呼道。

    “我知道,也這不是第一次了。”班尼臉色輕鬆,像是習慣了。

    魯巴一聽,就傻了,“難道他們經常來這打架,“這……這……”

    這還得了。

    班尼擺擺手,“不用介意,以後每年這個時間,你都會看到,習慣就好,習慣就好,我已經看了十六年了。”他提着煤油燈,臉上掛着萬事安心的笑容,然後指了指前方,“我們去那裏,還有幾塊墓區要跟你説説,過幾天會有人來翻修,你得做好準備。”

    魯巴顯然還顧慮着打架的兩人,完全沒注意他的話,想着這事不能不管,正義感一上頭就衝了過去想要勸架。

    班尼想拉住他時,已經晚了,他已經衝了過去。

    “小心!!”班尼大呼。

    話剛落地,魯巴就被拳腳的餘波給擊飛回來,躺在地上哀嚎。

    “嘖嘖,我不是説了嗎,不要去管他們。”班尼扶起他,“這兩人是沒人能阻止的。”

    他是有經驗的,16年前第一次看到此景,他也上去阻止了,結果就是像魯巴這般被打飛了出來,半天都爬不起來。

    “他們這是毆鬥,是犯法。”魯巴捂着臉痛呼道。“shit,他們下手太狠了。”他的門牙都鬆了。

    “是……毆鬥!但除此之外,他們不會有其他破壞行為了,你放心。”

    魯巴因為憑白被打了一下,心裏很慪,氣憤道,“這兩個人簡直是瘋子,哪有半夜在墓地打架的。”

    “這你就不用管了,你的職責就是看管好墓園,避免盜屍,這兩人……”班尼看向安德魯和狄克,“你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但是,但是……”魯巴還不肯輕易妥協。

    “走吧,走吧。”班尼伸出手拖着年輕人,“等天亮,他們機會停手的。”

    “哎?哎?”班尼咋呼道,“還要打到天亮!?”

    “是啊,因為打不動了嘛。”班尼笑着説。

    魯巴見班尼老神自在的模樣,似乎是習以為常,也真的是不想去管,而自己又阻止不了,只好跟着他走,但還是不時的回頭看看。

    他不明白,半夜到墓園打架,哪有這樣的怪人。

    兩人越走越遠,隱隱約約傳來班尼的話語,“你記住,以後看到他們什麼也別管,只要在不遠的草叢裏放瓶上好的白蘭地和酒杯。”

    “什麼!?”

    隨着魯巴一聲大叫,兩人也逐漸消失在黑夜裏。

    不久,天亮了,雨也停了。

    因為一夜的細雨連綿,早晨的空氣十分濕潤,加上暖升的温度,形成了白霧,像是一層晶瑩的紗幔,將墓地莊園整個包裹,枝頭上翡翠似的綠葉掛着串串的露珠,經過陽光的照射,泛着璀璨的亮光。

    這時墓地已不再陰暗,森冷,而是展現出無與倫比的高雅和聖潔,宛如天堂。

    潔白的墓碑兩側,各躺着一人,他們氣喘吁吁,似乎已無力起身,只見兩人的臉上都掛了彩,紫紫青青,好不駭人,要不是起伏的胸膛,真會讓人以為有多了量具屍體。

    班尼從另一頭走來,一隻手提了瓶白蘭地,另一手則是杯子,他佝僂着身體走到墓碑前,先是向死者鞠了一躬,然後將酒杯和酒放下。

    “打完了,兩位!”

    沒人回應,班尼卻毫不在意,繼續説道,“我要退休了,以後就看不到你們了,所以今天我親自來送酒,當道別吧。”

    送酒,是班尼不知什麼時候形成的習慣,只是往昔,他都是悄悄的將酒杯和酒放在不遠處,大概都是男人吧,他知道在拳腳相向之後,他們需要酒。

    他並不知道他們是什麼關係,只知道每年的這個時候,他們都來,也不知為了什麼,他們免不得會打上一架。

    打架,似乎只是一種發泄。

    這也算是一種奇特的經歷,活了大輩子,他知道每個人都有故事,而這兩個人故事一定很精彩,但他沒有去問。

    一直以來都是他一個人説話,這兩個人從不答話,但他知道,他們並不是真的不當他存在,起碼這日的清晨,他都能在守衞房的桌子看到兩份美元大鈔--酒錢。

    他獨自斟了杯酒,一飲而盡。

    “走了,祝你們好運。”放下酒,他離開。

    走到不遠處時,他聽到了兩個不同的聲音,卻同樣話語。

    “謝謝。”

    班尼掛着笑容,他的工作終於圓滿結束了。

    他沿着走在大理石鋪成的小道緩緩離開,迎面碰上了走來的一羣人,有男有女,有中年人,也有年輕人,統一的黑衣打扮,班尼認識他們,擦過時,他點頭寒暄。

    來人也很有禮貌回以相同的問候。

    班尼繼續走,不時能聽到他們的對話。

    “決,你又買這些迷信的東西。”清亮女音有着不敢置信的驚責。

    “娜娜,你不懂這是中國的風俗,燒紙錢,很有歷史淵源的。”伴隨這聲話語,還能聽到紙張翻動的聲音。

    “歐元,美元,英鎊,中國人民真讓人驚奇,你哪裏買到的。”這是另一個男人的聲音,低沉卻好聽,就像大提琴的聲音。

    “淘寶!!”

    “那是什麼?”

    “不用管了,這玩意美國可買不到,我可是花了大筆的郵費。”

    “迷信!!”

    “要你管!!”

    “好啦,好啦,你們都幾十歲的人,怎麼還像年輕的時候。”

    “我現在還很年輕!!”女音提高了分貝,表示自己的不滿。

    “是!是!!”

    “別鬧了,走快點,我要去救人。”這又是另一個女音,她似乎很焦急,不停的晃動着手裏的醫藥箱。

    “放心,死不了的。”另三個人同聲回答。

    然後是另一側,不過都是很年輕的聲音,“凱,別把給媽咪的蛋糕給吃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拿錯了。”

    “哥哥,快走啦,去看爸比傷得怎麼樣?”嬌俏的嗓音也透着一絲着急。

    “來了,來了,啊,修,把花拿好,水都灑了!”

    “我有拿好,就是多了點,威爾幫我拿一點。”

    “好……,對了,卡奧利呢?”

    “去看他老爸了吧。”

    “我們來打賭吧,看這次是老爸傷比較重,還是安德魯叔叔……”

    “我賭老爸。”

    “我也是!!”

    “我也是賭老爸,威爾,你呢?”

    可是等了半天,也沒聽到回答,“威爾?”

    話聲聽了,就只聽到手槍上膛的聲音。

    這時就聽到一聲慘兮兮的回答,“兄弟們,顧念我腦門上有把槍,我就不跟你們湊份子了,不,不,不,我賭,我賭安德魯叔叔。”

    “哥哥,你們太過份了,這也能賭。還有卡奧利哥哥把槍拿開,你們再這樣,我就不理你們了。”中氣十足的嗓音很甜美,卻也有着一股小母獅子的發威的味道。

    話落,緊接着整齊一化的哀求聲此起彼伏。

    “不要,小悠!!”

    然後是急促的腳步聲,像是在追逐。

    班尼聽到此,笑容更大。

    想起那墓碑上的照片,他想,死亡並不太表不存在。

    只要有人還記得,還將它保存在回憶裏,人即使不在了,也依然活着。

    永遠,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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