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突然就下了。
細細的雨點驅散了大都市的喧譁和嘈雜,人羣擁擠的街道驟時變得寬廣漫長,密密的雨珠也洗盡了街心的濁塵和污染,讓周邊的萬物漸漸顯出明亮純淨的光澤。霏霏的煙雨中,很遠的地方,卻是朦朧一片,霧化了來往奔跑避雨的人,能看到只有眼前的他,能聽到的也只有他的呼吸。
千色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忽然變得那麼無助,無助到可以大膽的請求他別離開。
然後,她聽到了他無奈的嘆息,“你到底想怎樣?”
她卻無法回答,手依然不肯放鬆。
他多呆一秒,她似乎就能多感受到一秒的温暖。
可雨打在臉上,有種冰涼的感覺,這種涼意很快地就漫布到了全身,就好象這世間仍是隻有她一個人在面對。
即使是他的停留,也已經無法温暖她了。
冷得她不自禁的哆嗦了一記。
她的哆嗦,微顫到幾乎看不見,可狄克還是看到了,眉自然而然的蹙了起來。
她很冷嗎?
他攤開手掌接雨,落在他手裏的雨竟是冰得有些刺骨。
眸色一沉,殘留着無奈的眼神閃過一絲不忍。
雨中的她,孱弱的像朵正被風雨欺凌的小白花,讓他無法拋下。
“跟我來!!”他拉着她的手,一同奔入雨中。
在這雨中,千色彷彿找不到自己的方向,只能跟着他,想要説些什麼,卻被雨聲蓋過,終究只是沉默。
最纏綿莫過於春雨,時而朦朧,時而温情,在細細的雨中結伴而跑,讓看到他們的人很容易跌入浪漫的氛圍。
是情侶吧。
若不是,還有誰有這樣的閒情逸致手牽手的奔跑。
這雨,別有一種情韻吶……
*
WFP紐約總部基地後方是一片美麗的白樺林,穿過林間,就能到達WFP的宿舍大樓,傳統的歐洲建築風格,因為被使用了幾十年,已顯得老舊,幾年前WFP就新建了新的宿舍大樓,很多人都搬去了新的地方,有些人則因為懷念,還是留了下來,所以水電煤都沒斷,依然正常供應,只是人氣上顯得頗為蕭條,入夜後,有燈光窗户也只是零星幾個。
F棟2單元的706室曾是狄克宿舍,他和悠結婚後,便搬了出去,因為新宿舍大樓的關係,這裏沒有再被其他人使用,便成了他工作忙碌無暇回家時的休憩場所。
這裏的格局和其他宿舍沒什麼不同,唯一不同的是卧室的西牆多了一扇窗,透過窗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對面女性宿舍706室的宿舍窗户,兩者之間的距離僅一步半之遙,如果同時打開的話,從這裏過去,十分便利,而且絕對不會讓人發現。
這間女性宿舍以前的主人正是慕容悠。
曾經,他和她經常打開各自的窗户,伴隨着咖啡的香味,聊天,説着屬於情人間的親暱話題,他也常常把窗户當成門,半夜偷爬進她的香閨一親芳澤。
只是現在再也不可能了,剩下的只有回憶。
此刻,雨還在嚦嚦淅淅地下着,由小漸大,拍打在窗上就像滾落了一地的珠子,啪啪作響,狄克透過被雨水打濕變得朦朧的窗玻璃看向對面,曾有的回憶,依依浮現,有甜蜜的,有酸澀的,也有苦痛的。
窗户那頭的黑暗,再不會被女主人點亮,每看一次,都覺得心痛。
浴室的門被打開,千色穿着他放在這裏備用的白色襯衣,寬寬大大,即便釦子已全部扣上,半個肩頭還是都露在外面,內裏什麼也沒穿,若隱若現的露出她形狀挺翹且豐滿的胸部,她扶着門緩慢地出來,睜着沒有淚光卻一樣水光瀲灩的美麗眼睛,看着站在窗前身影,他站在那,像是一座雕塑,寂靜中有着濃濃的哀傷。
在雨中奔跑,除了把衣服濕透了,她整個人都凍僵了,然後被他帶到這裏,他什麼話也沒有説,只是扔了一件襯衣,讓她去洗澡。
她真的洗了,卻不知道洗完了該幹什麼。
身體暖了,她的思考能力也恢復了。
她是不是該就此引誘他,這個想法在被熱水沖刷的時候,她想了不只一次,為了任務她真是什麼都豁出去了。
組織的可怕,除了成員,外人是無法瞭解的。
黑暗是它的外在,骯髒是它的內裏,恐怖是它的一切。
身在組織多年,連她都不知道BOSS究竟要幹什麼,卻必須遵從命令。
她只是工具,她必須牢記這點。
可是,她還是做不到,連走出浴室,都是鼓足了勇氣。
狄克聽到動靜,從苦意綿綿的思緒中轉醒,然後回頭,他以為可以很鎮定看着這張與悠相似的臉,可是到頭來卻發現這張臉的影響力足以讓他無法去思考什麼叫作鎮定。
剛剛洗過澡的她,肌膚細膩如瓷,嬌魅的臉上被染上了淡粉的血色,漆黑的雙眸因為沾染了水汽更加盈亮清澈,她的美是如此精緻絕豔,更是如此的熟悉。
悠也曾如此出現在他眼前,帶着沐浴後嬌媚,如同一朵嬌豔欲滴的玫瑰。
眼前猝然浮現出過去的一幕幕,耳邊也響起了永遠無法忘記的聲音。
“雷,我警告你,不要半夜爬窗進來,否則你早晚都會死在我的棒球棍下。”
他則説着自認為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我是在檢查你有沒有關好窗户,我都説過多少次了,洗澡的時候,要記得關窗。”
她修長筆直的腿,冷不丁掃了過來,“你以為誰都像你嗎?”
他當然不會躲,不僅不躲,還竊喜不已,牢牢將那條美腿擒獲住。
她會失去重心,往後倒,然後順勢就被他摟到懷裏。
她會氣嘟嘟的鼓起腮幫子,怒瞪他,卻又不得不伸手抱住他,以免摔下去。
然後,他會偷吻她,即便她生氣的別過臉去,他還是會吻,直到她不得不回應他。
千色察覺到他在看她,與其説是在看她,不如説是透過她在看另一個人,湧動在他眼裏的是翻滾的思念,是海浪般的愛戀,更是炙熱到天地都能燃燒殆盡的熱情。
不是她。
她卻知道是誰。
真諷刺,她是BOSS的工具,在他眼裏似乎也成了工具,用來懷念用的。
那樣的眼神,讓她很不自在,他看得不是她,她卻清楚感受到了那份炙熱的情感,燒得她難受。
握緊拳,她步履凌亂地向前走,甚至連方向都沒去分辨。其實早就料到如果再遇到他,必然是這樣,她不可能成功,他的眼神告訴她,她有多愛他的妻子,她無法漠然的面對他,然後利用他對妻子的這份感情,誘惑他,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她甚至不能直視他,一想到BOSS要自己和他發生關係,她深刻體會到除非她能卑賤到放棄自尊,否則她絕對辦不到。
她想逃,更渴求上天讓他和她今生再無瓜葛,他悠然地生活在他的雲端,她則繼續艱苦的在荊棘中攀爬,變成兩條永不交集的平行線。
至於任務……
現在的她,連想都不敢去想。
她貼着牆壁死死拉着襯衣下襬,然後邁步,他的眼神讓她慌亂,讓她無法自處。
她的移動,讓狄克有了片刻的清明,等完全醒了,他才發現自己有多可恥。
只是一個相似的女人,他心跳就亂了。
他忽然發現,帶她來這裏是他這輩子做過的最愚蠢的事情。
他懊惱地閉上眼,不要去看,不要去想。
他的衝動不過是對往昔摯愛的執念,美夢早已逝去,他死抓着不放的,不過是縷飄渺的回憶,就算再用力去握,也只是回憶。
她不是悠,不是他愛的女人,只是一個陌生人,過了今晚,他們就不會再有交集。
他不説話,也不動,卻擋住了唯一可以離開的出口。
千色不得不出聲喚醒他,“謝謝,我已經好很多了,我想我還是離開比較好。”
可她來時的衣服呢,總不能叫她穿成這樣出去吧,她想問,卻不知道該怎麼説,每多説一個字,她都好像耗盡了所有的勇氣。
聽到她的聲音,狄克渾身一僵。
該死的,為何連聲音都那麼相似。
“我的衣服……”她終於又有勇氣説話了,卻是無比的扭捏。
狄克眼眸深了深,驟然明白她是因為光裸的下身而難為情,雖然襯衣的長度遮蓋到了她大腿,沒有露出什麼春光,可對着一個陌生的男人,穿成這樣,總是不合適的。
他煩躁的想,為什麼剛才不衝出去給她買一套衣服,什麼都好,總比現在這副打扮要強。
“你等一等……”他低沉而緩慢的道,因久未説話而嗓音沙啞。
他開始翻找有沒有她可以穿的褲子。
可惜這裏只有男式的,她不可能合身。
於是,他想到了牀單,一把抓起一條,扔給她。
千色當頭就被罩住,摸了好半天,才從頭上拿了下來。
這就是他找了半天的結果?
好吧,有總比沒有強。
她趕緊將自己裹起來,情急之下,她把自己裹成了一個粽子,動不了了,她是不是應該拆了,再重新來過。
她不敢動,可是不動又不行,她想走,可這樣子只能用跳的,她也真的跳了,卻踩到了被單的尾巴,一個重心不穩,就往前栽倒。
她根本來不及平衡自己,她想,他不可能會救她,他從剛才開始明顯就在躲她,不僅離得遠遠的,都沒正眼瞧過她。
她閉上眼,只能等待疼痛降臨。
未料,狄克扶住了她。
這完全是下意識的行為,他的教養,不容許他見死不救。
尷尬……真的很尷尬。
“沒事吧?”出於禮貌,狄克詢問道。
為什麼這樣,為什麼她會如此丟臉。
她懊惱的想哭,眼睛裏水光流轉,卻還是略顯倔強地搖了搖頭。
又是這副無助到可憐兮兮的表情,愧疚和憐惜又莫名的擭住了他的心。
他嘆了口氣,緩緩道,“你可以暫時留下。”
這樣讓她離開,恐怕他今晚是不能安心的。
也只有今晚……
他抱起她,她像個木乃伊似的,只能他來抱,然後讓她坐在沙發上。
“要喝咖啡嗎?”他問,覺得必須找些事情來做,這樣才能轉移注意力。
她點頭,除了點頭,她也只能點頭。
狄克鬆了口氣,然後起身走去廚房,開始煮咖啡。
趁他離開,千色趕緊脱下包在身上被單,重新穿妥,被單也穿不出什麼花樣,但起碼可以讓她行動自如。
很快,咖啡就好了,一看就是速溶的。
這時候,喝什麼都一樣。
她接過杯子,不敢看他,只往咖啡杯裏瞧。
狄克也為自己倒了一杯,然後離她遠遠的,走至窗邊。
她深幽的目光悄悄抬起,看向他,飛快地在他臉上一掠,並沒停留,然後移向窗外,最後又落回手中那杯咖啡上。
她懊惱的想,為什麼天還不亮。
兩人靜悄悄的,誰也不看誰,誰也不説話,時間就這麼一分一秒的過去,靜謐到讓人覺得沉重。
狄克仍然望着窗外,好像當她不在,她無所事事,只能靠環視這件房屋,來打發時間。
她慢慢打量周圍,這卧房的基調是黑白兩色,傢俱少得可憐,除了她坐着的沙發,就是一張行軍牀,一張辦公桌,因為年代久遠,桌子的油漆已沒了光澤,上面擺着一台筆記本電腦,她的目光停頓在電腦旁的相架上,照片裏的人和她長得一模一樣,不用想也知道是誰。
真是個幸福的女人,即使死了,也是幸福的。
因為愛她的人,從沒忘記過她。
一個男人過了十六年,還能將死去妻子的照片,放在隨手可見的地方,這説明他依然深愛着他的妻子,再容不下任何女人去進駐他的心。
這樣的男人,她要如何去勾引。
她苦笑,突然覺得很累,捲起腿,用手環着,或許真是筋疲力盡了,她閉上眼,就睡了過去。
直到一股暖暖的清香味道讓她從昏沉睡夢中醒過來,才發現,天已亮,雨已停,陽光被窗紗擋在了外頭,朦朦朧朧,既温暖又奢華,慢慢的將眼光移到窗邊的一張躺椅上。陽光微淡下,他的皮膚看上去很有光澤和彈性,幾乎看不到皺紋,一點都不顯老,這樣閉着眼睛,少了狂狷,少了哀傷,竟像神一樣,幽幽透着迷人的光暈,時光似乎只增加了他的魅力,而忘記了年齡。
昨夜的點滴慢慢浮現,她只記得兩人一個站着,一個坐着,什麼也沒交流,然後她就睡着了……
她竟然睡着了。
一個殺手,在任何時候都不能放鬆警惕,她卻竟然睡得不省人事。
她起身,衝到浴室,用冷水拍打着臉。
這時,狄克也醒了,聽到水聲,走到浴室門口。
兩人乍然面對面,又是一陣沉默。
她覺得好可笑,一方面要勾引他,一方面又跨不過這道坎,沉默變成了兩人之間唯一的交流,要她如何下手。
“要回去了?”天亮了,他就不必擔心了。
她看得出,他只是問,沒有送的打算,她也不需要。
她點頭,“謝謝。”
他沒有回話,讓她先行出了浴室。
她找到了來時穿的衣服,原來是給他拿去烘乾了。
等他洗漱完畢,她就又回到浴室穿戴好,再出來。
現在,她可以走了。
正當她要走時,狄克卻叫住她,“把它穿上。”
她回頭,看到的是他遞來的外套,就是昨天的那件,他正皺着眉,看起來他十分不喜歡她的緊身衣裝扮。
她記得那外套有一種温暖,能奇妙得的讓她感到從來未有過的安全感,她不想拒絕。
她知道不該這麼想,於是給自己找了理由。
這件外套,有讓他們再次見面的機會。
狄克本不想去關心她,但見她穿回原來那套使她曲線畢露的衣服,就是覺得刺眼,他告訴自己,在美國,色狼是不分晝夜的,他不想昨晚白救她一場。
“謝謝!!”她再次言謝,穿上衣服,。
出了門,她輕輕關上門扉,壓抑了一晚的緊張,直到此時,才真正鬆開,看着緊閉的門扉,她突然覺得這像是一道隔絕他的鴻溝,讓她再難攀越。
即使她留存了再次見面的機會,可到時,她真的敢再見他嗎?
她太陷入自我情緒的結果就是連身邊走過什麼人都不知道,還是一個看她看到驚愕的張大了嘴的男人。
她未有所覺的進入電梯,下了樓,出了大廳。
陽光暖暖的,卻也刺眼,她交握的雙手一顫,忍不住想回頭,卻始終沒有,她沒有忘記任務,沒有忘記這個沉重的枷鎖。
她需要時間,她告訴自己,只要時間再長些,她總能做好心裏準備。
她咬了咬牙,激勵自己,然後踏步離開。
她走後,宿舍大樓裏就響起驚恐的尖叫。
日下部拓,就是剛才與千色擦身而過的男人,大呼小叫在走廊裏喊,“我看到鬼了,我看到慕容將軍的鬼魂了!!!”
他在走廊上亂竄,狄克的房門突然被打開。
接着,他又是一聲慘叫,眼睛多了一個熊貓圈,躺在地上半天沒爬起來。
*
千色沒有回她和唐的居所,而是回到午夜幽香的住處,因為她打算換件衣服,好好整理一下自己,再回去。
門被打開的剎那,她就敏鋭的發現房裏有人。
她全身戒備的走了進去,厚重的窗簾因為沒有被拉開,遮掩了一切光亮,黑沉沉的有些恐怖……
她摸索的想要打開燈,卻聽到一聲陰冷的話語,“回來了?”
她慌然打開燈,便看見了室內的人,他坐在正對着大門沙發上,就像一個帝王坐在寶座上那般,正目炯曙星的看着她。
“你怎麼在這裏?”她詫異至極。
竟然是安德魯。
安德魯見她回來,不悦的眼神稍淡了淡,然而當看到她身上穿着一件男人的外套時,雙目驟然一深,嘴角冷冷的抿着,死死的盯着她看。
他冷颼颼的眼光,讓她下意識的就想逃,卻在後退之際,被他一把抓獲。
耳畔一陣咬牙切齒的低吼,“你去了哪裏?”
她徹夜未歸,他等了一夜,等到卻是她披着一件男人外套回來。
滿腹的暴怒,讓他無法抑制。
那本就魔魅的眼睛,散發出最冷的陰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