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艘船雖大,行駛得卻極是輕盈,和破軍號相距兩百步,平行着擦肩而過,幾乎如同破軍號在鏡子裏的影子一般。那些水兵一個個都屏住呼吸,誰也不敢説話,雨點打在甲板上,一陣陣地響,海浪聲雖大,卻也壓不下雨聲去。
那艘船終於和破軍號錯開了,又消失在一片水汽中。柳風舞衝到船尾看着那艘船,兩條手臂緊緊抓着欄干,幾乎要吃進那些堅木之中。
這時,唐開從舵艙裏走出,夢囈一般道:“那是什麼啊?”
他剛才和那舵手兩人拼命轉向,但若不是柳風舞拉起帆使得船速加快,就算轉向,那船隻怕也要撞上破軍號船尾的。事情雖過,他還是一陣後怕。
“是鬼船吧。”柳風舞喃喃地道。那船上沒有一絲燈光,倒是有一股腐爛之氣,即使現在已看不到那船了,周圍的空氣中仍隱隱地有些氣味,就算是大雨也衝不掉。
這時又是一個閃電,正映出那船的背影。現在兩船已是相背而行,這一刻兩艘船相距已有五六百步。那閃電閃過時,柳風舞似乎見到在那船尾上有一個人影,但太遠了,也看不真切。
“海上,真有太多我們不知道的東西啊。”
他喃喃地説着,身上也象包了一層冰一樣,渾身發麻。
這時,那個舵手忽然叫道:“唐統制,這羅盤已經壞了!”
唐開聽得他的叫聲,失聲道:“什麼?”
在這樣的海上,什麼都看不見,羅盤就是唯一的方向。若是羅盤壞了,那連船駛向哪個方向也不知道了。他又衝到舵艙道:“怎麼壞的?”
那舵手苦着臉道:“只怕早就壞了,剛才破軍號轉向,我見羅盤的指針根本連動都不動。”
海上航船,若無羅盤,原也可靠星象指航,但現在烏雲密佈,暴雨傾盆,什麼都看不到,破軍號直如瞎馬臨危池,無頭蒼蠅一般亂撞,現在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唐開和柳風舞面面相覷,都不知説什麼好。
柳風舞小聲道:“唐將軍,先不要説出去。”
唐開點了點頭,也小聲對那舵手道:“你就小心開吧,別的不用管了。”
這時,從船後忽然傳來一陣天崩地裂的巨響,又是一陣浪湧來,破軍被浪打得起伏不定,柳風舞即使是抓着扶手也差點站不住腳,唐開卻腳一滑,人一下摔倒,柳風舞彎腰一把抓住他,唐開站直後猶是驚魂未定,喃喃道:“又出了什麼事了?”
船後仍是黑暗一片,什麼都看不清,也不知在黑暗中發生了什麼事。柳風舞忽然道:“只怕是那蛟雲停了。”
唐開恍然大悟,道:“正是正是,是那條被蛟雲吸起的水柱落下來了吧。”
方才那蛟雲將海水吸起了足有數十丈高,現在準是風小了起來,蛟雲的吸力沒有那麼大了,那條水柱便立不起來。那條水柱只怕有一個大湖的水量,這般落下,一下又激起滔天巨浪。看樣子,這水柱是在破軍號右後方,但破軍號轉了那麼多圈,也不知現在船是駛向哪個方向。
柳風舞抿着嘴一聲不吭,默默地看着天空。天空中,雨點象千萬條投槍斜斜射下,似乎要將破軍號擊為齏粉,在甲板上也打得滿是水汽。他伸手到胸前,隔着衣服又抓緊了那塊玉佩。
玉佩本來是冰涼的,現在由於手被雨水打濕,反而感到玉佩有幾分暖意。這暖意象是從遙遠的帝都傳來,柳風舞眼前又依稀看到了郡主的面容。
向前去吧。他淡淡地想着。不管前面是什麼。
破軍號在黑暗的海上象脱繮的野馬一般瘋狂行駛,如果前面有暗礁,以破軍號現在的速度,恐怕一下會撞得粉碎。可是這船也象冥冥中有神靈佑護,這一路雖然險象環生,有幾次大浪湧來,將破軍號全船都打得沒入水中,卻仍是穿浪而行。柳風舞都不知自己還能看到什麼,只是死死地抓着嵌在板壁上的扶手,即使海水將他渾身都淹沒了,仍是石雕一樣動也不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柳風舞終於又回覆神智。
風浪已小了很多,雨還在大,但那雨點已是直直落下。他看了看邊上,只見唐開便在不遠處,也死死地抓着扶手,嘴唇也已發白。他伸手去拍了拍唐開道:“唐將軍!”
唐開睜開眼道:“我們還活着麼?”他頭上不知在哪裏磕了一下,額頭上有一條大傷口,血已糊住了額前的頭髮,不過這只是個小傷而已。
柳風舞苦笑了一下。的確,經歷過這場風暴,真的有從鬼門關上打個轉回來一般。實在不該妄自尊大,留在甲板上啊。他看了看四周,甲板上的燈已全被打滅了,周圍黑暗一片,五六步外便什麼都看不見。他摸索着邊上的燈,海船上的燈本是防水的,可現在燈罩裏卻已積了不少海水。他把海水倒掉,從懷裏摸出火石,這火石用油紙包得緊緊的,倒還能用。他點亮了燈,大聲道:“還有人在麼?”
黑暗中,又亮起了幾盞燈,有人道:“柳統制,我們在。”
“看看,人齊不齊。”
他記得先前卸帆時死了一個,在漩渦時又死了兩個,原先的十個士兵,現在只剩了七個了。他道:“你們七個還在麼?”
黑暗中又交頭接耳一陣,有個士兵道:“鄭保純和熊嵩不見了。”
那兩人大概已經被浪頭打進海里了吧,現在,只怕他們已餵了海魚。柳風舞心頭一寒,便仍是平靜地道:“大家進艙吧。”
一個士兵道:“不用在甲板上守着麼?”
柳風舞抬起頭看看天空,低低地道:“不用了,反正也沒用了,聽天由命吧。”
那個老兵先前説海上一遇風暴,便只能聽天由命,他還曾豪氣萬丈地説什麼要“逆天而行”,經歷過這場風暴,他才真正認識到人力在天地之間,實在是微不足道。破軍號曾以龐大引得帝都人人嘖嘖稱奇,一到海上,這巨獸一般的海船也如一片只能隨波逐流的落葉而已。
他調勻了呼吸,只覺兩腳雖然軟軟的,卻還有些力氣。他扶住唐開道:“唐將軍,你沒事吧?”
唐開苦笑了一下道:“反正死不了。柳將軍,你也下去吧。”
柳風舞搖搖頭道:“我不能逆天而行,總不能這般低頭認輸。唐將軍,你先下去吧。”
他走到舵艙,那舵手已是一臉煞白,卻還死死地抓着那舵柄。柳風舞道:“沒事吧?”
舵手看了看他道:“還行。統制,天還沒亮麼?”
天空仍是漆黑一片,也不知現在是什麼時間。柳風舞道:“別管這些了。你餓不餓?”
那舵手道:“還真餓了。説不定,已經過了很久吧。”
柳風舞笑了笑,從腰裏摸出乾糧。這乾糧也被海水打得軟了,吃在肚裏也不是個味,但一吃下去,總感到一陣飽食的快意。他把乾糧先吃了一口,又遞給那舵手道:“吃吧,我先幫你把把舵。”
那舵手大口大口地吃着,一邊道:“統制,還好你在,不然我一個人真撐不下去。”
柳風舞看着船後,海上仍是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他喃喃道:“撐不下去也得撐啊。”
“統制,你膽子可真大,剛才我在艙裏,心也差點跳出來。”
膽子大麼?柳風舞只覺自己的心也在拼命跳着。當風暴最大的時候,倒也不覺得如何害怕,現在風暴小了,反而覺得一陣無法按捺的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