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安子道:“請進吧。真人正要讓我來請柳統制議事,你來了就正好。”
玉清子艙中仍是一股檀香味,不過柳風舞聞得到當中夾了些淡淡的琉磺氣息。他知道上清丹鼎派煉丹的兩味主藥是硫磺和水銀,這清虛吐納派只怕也很看重這兩種藥。
玉清子正端坐在牀上,柳風舞行了一禮道:“真人,看天色,風暴將臨,我們想將船隻靠岸,不知真人意下如何?”
玉清子正眼觀鼻鼻觀心地坐着,一聽這話,和宇安子極快地看了看,道:“柳將軍,我今晚正想到岸上做一台大醮,拜祭一下海神。既然柳將軍有此議,那就正好。”
玉清子也在海上呆得厭了吧?他有些想笑,臉上仍是正色道:“那真人可要水軍團幫忙?”
“我將帶來的雜役帶去,那便足夠了,也不必麻煩列位將軍。”
他是怕水軍團的人對他仍有餘忿吧。柳風舞道:“既然如此,我便安排人手靠岸,好了後便恭請真人上岸。”
玉清子道:“柳統制,有件事請將軍海涵,這台大醮不能為外人所觀,請柳將軍約束士卒,不得上岸偷看。”
那是不讓我們上岸啊。柳風舞有些惱怒,但臉上仍沒有表情,道:“謹遵真人命。”
“什麼?不讓我們上岸?他孃的!”
那個什長一聽得柳風舞傳話,將手中的纜繩一扔,便大聲叫了起來。柳風舞喝道:“閉嘴!”那什長聞言才不説了,只是嘟囔道:“我們還得在海上顛簸一夜,真是他孃的。”
柳風舞喝斥了他一句,又温言道:“也不必多説了,反正那等大風大浪我們也經了過來,明天無論如何,我也要讓真人休整一天,上岸玩玩。”
那什長被柳風舞一言説破,一張被風吹日曬得黝黑的大臉也泛成了紫色,嘿嘿笑道:“這地方簡直跟帝君的花園差不多,弟兄們也實在想上岸看看,打幾隻野味。統制,這些天吃些乾糧,弟兄們真個膩得不行。剛才我們打上來一條大魚,不叫我們幹活正好,等一會在甲板上烤魚吃行麼?”
柳風舞道:“好吧,不過要當心火燭,別大意了。”
這什長道:“是,我們是軍人麼,不會出事的。”他看着岸上,喃喃道:“這兩條腿也真的想上岸走走了。”一邊説一邊咂嘴,想必已在想着燒烤的美味。
破軍號因為吃水太深,也非得停在離岸近一里的深水中。一下錨,將船上的小船都放下了水。八百多人要下船,也不是很容易,那十餘艘小船來來去去了七八趟,才算把那些童男童女都送上了岸。朱洗紅那一批是最後上岸的,送她時柳風舞有意不去看她,可在划船時,卻總是不由自主眼角去瞟一眼。她端坐在船上,臉上有了些難得的喜色,不時地看着柳風舞。柳風舞一邊划着船,卻只覺胸口那塊玉佩越來越冷。
朱洗紅和一些女子上岸後,柳風舞便要回程了。那些男男女女一個個都垂着頭誠惶誠恐地走着,她在岸上忽然回頭看了一眼,柳風舞本就在看着她的背影,兩人視線相接,柳風舞只覺胸口象被鐵錘重重地一擊,眼裏也突然湧出一些淚水。
她們一個個都走遠了。玉清子的大醮是在那片高地上,那些雜役正在砍伐木材,倒象是要搭房子的架式。這七十個雜役都是玉清子帶來的,什麼人都有,做得倒很麻利。朱洗紅夾在人羣中慢慢走遠,沙地上只留下一片足印,海浪打來,又將那些足跡一點點變得模糊。
這十餘艘小船本來每船都是一個水軍團的士兵當劃手,現在全都駛回破軍號了,一個士兵見柳風舞還呆呆地在岸邊看着那些女子出神,停下手中的槳,叫道:“柳統制!”
柳風舞被他一叫,才猛省過來,加緊劃了兩下。但他與那些士兵離得甚遠,劃得最快的已經到船上,最慢的也已劃了一半,他才出發,哪裏還追得上。
兩手扳着槳,柳風舞又回頭看一眼。現在岸上也已模糊成一片,人影小小的,依稀便是破軍號出發時的樣子。儘管知道明天便又可以看到她們,可柳風舞心中仍覺得與她已如隔世。他加緊划着,可是眼裏的淚水終於再忍不住,奔湧而出,流到腮邊又被海風吹散了,星星點點,隨風飛揚。
這時船上的那些士兵正在烤着那條大魚,這魚足有一人多大,幾百斤重,割成一塊塊在炭火上烤得脂香四溢,竟不象是魚了,倒似是牛羊肉。那些士兵往烤好的魚上灑些鹽末調料,一個個吃得很是開心。他們還有一百八九十人,在甲板上坐得東一堆西一堆。那獵户出身的什長給柳風舞放好幾塊上好的魚肉,見划船送人的士兵大多已經回來,柳風舞卻還只劃了一半,不禁笑罵道:“常見你鐵板個臉,原來也是個多情種子。”邊上一個士兵道:“正是,統制尋常不苟言笑,原來也會為了看小姑娘誤事。哈哈。”
這時一個士兵打着飽嗝過來道:“老田,你那兒還有好魚肉吧,給我一塊。”
那什長斥道:“這兩塊是給柳統制準備的,你去從魚尾巴上割一塊吧,我這兒不給的。”
那士兵道:“今天這鹽不知怎的,味道有點怪,可不加鹽又嫌沒味,真是怪事,海魚味道居然也是淡的。”
他話音剛落,忽然艙中發出一聲悶悶的喊聲,那個士兵手裏本在割着魚肉,聞聲不由一怔。這聲音,便如底艙裏關了一頭巨獸一般。
田什長猛地站了起來,喝道:“出什麼事了?”
這聲音象一個大鐵球般滾過,突然破軍號船身一側,甲板上的士兵本在燒烤,一個個全無防備,不少人被震得倒在地上,田什長也站立不住,身子一側。他扶着邊上一人,大聲叫道:“出什麼事了?去底艙看看!”
一個在艙口的士兵便要向底艙走去,哪知他剛走下一步,忽然只覺撲面一股灼熱,好象面前有一個太陽正迎面撲來,他張大了嘴,還不等叫出聲來,一道火柱已將他周身吞沒,幾乎是一眨眼間便將他燒成了焦炭。
柳風舞此時正在划着船,船頭的浪忽然大了起來,他不知其然,帶住船抬頭望去。剛一入眼,幾乎嚇得昏過去。
一個火球從破軍號當中升起,象是從破軍號正中突然間開了一朵奇大無比的鮮花,這呈球狀的煙幕中火舌四吐,還在不斷增大,夾着隆隆的聲息,使得海面也在不停地動盪。火舌到處,甲板上的士兵、纜繩、桅杆,以至於鐵錨也一掃而空。
破軍號竟從中斷成了兩半!這艘有着“帝國驕傲”之稱的鉅艦,居然在這眨眼間便從中斷裂。從斷口處,着火的碎木還在四射,當中似乎還有渾身着火的士兵在掙扎,但火勢實在太大了,他們即使跳入海中,只怕也保不住性命。
柳風舞死死咬住嘴唇,拼命划着。牙已咬破了嘴唇,但他恍若不知。破軍號的殘軀已在慢慢沒入水中,在周圍激起一個個漩渦,浪頭也更大,每劃一步都要付出極大的力氣,柳風舞雙臂揮動,好象已墮入了惡夢之中。
原先送那些童男童女的小船還有兩艘不曾靠上船身,出了這等事,那兩艘船上的士兵也嚇得目瞪口呆。破軍號上原先坐得靠邊上的士兵逃過了火舌,一到水中便拼命攀着小船,那兩個士兵不知所措,一艘本來限坐十二人的小船現在居然擠了三十多人,那船搖搖晃晃,似乎馬上便要翻了,另一艘裏也坐了近二十個,水中還有十來個人拼命掙扎,向小船游來。但那漩渦卻象有極大的吸力,離得遠的還逃脱了,離得近的幾個已被漩渦捲了進去,登時沒頂,再浮不起來。
柳風舞劃到跟前,有一艘小船終於保持不住平衡,一下翻倒,船上的人全掉進了水裏,又是一陣厲叫。柳風舞划過去,叫道:“快過來!”
那些士兵拼命遊着。但他們驚駭之下,本已精疲力盡,此時破軍號已沉下一半,激起的漩渦也更大,有幾個本以為已經逃脱的士兵又被捲了進去,他們發出了驚恐成狀的叫聲,但那漩渦卻似有着無窮無盡的吸力,將他們吸了過去,那些人一旦沒頂便沒了聲音,漩渦上卻還露出幾隻手,伸在水面上不停搖晃。
柳風舞的船也已被漩渦帶着,他拼命向外划着,叫道:“快過來!快過來!”現在海面上總還有二十多個,另一艘小船上已坐了二十多人,也在拼命地要劃離這漩渦,海浪又大,每劃一尺都要付出比以前大幾倍的力量,柳風舞拼命划着,只不讓船被漩渦帶進,卻也不劃遠。
有兩個強壯的士兵已攀上了柳風舞的船,柳風舞叫道:“出什麼事了?怎麼會爆炸的?是你們烤肉出事的麼?”
工部在他們臨出發前,已經研製出一些威力極大的火雷,但這一趟出海卻一個也沒帶,照理怎麼會爆炸?那兩個士兵有一個是和柳風舞一起去送人,還沒靠上船的,他也莫名其妙,另一個士兵道:“柳統制,我們也不知道,只是那火是從底艙起的,不知為什麼。”
如果是甲板上炸開,以破軍號之固,也並無大礙,最多把欄杆炸掉一些。破軍號這樣快便沉沒,而且斷成兩截,那説明是底艙炸起的。破軍號共有五層,最底層是些壓艙石,以及一些不常用的笨重物品,説會莫名其妙爆炸,那真是令人想不通了。
這時有近二十個士兵游到了柳風舞船邊,一個個爭先恐後地向船上爬去,將這小船也弄得東搖西晃。
如果再這樣,那這小船也會倒的。柳風舞明知道是這樣,但他仍不忍這麼説,只是道:“一個個來,上來後幫一下忙,不要亂!”
爬上小船的士兵正不停地把還在水中的士兵拉上來,其中一個正將水中一個士兵拉起一半,忽然嘴裏“哇”地吐出一口血,這下水中那士兵反而將他也拉下水裏。水裏那人不知怎麼回事,又驚又怕,只見這剛才還在拉他的人已浮在海面上,胸口還在抽動,嘴裏卻不停流出血來,嚇得大叫。這時又一個浪頭打來,將這兩人同時打得沒入水中,再沒浮起。
就象有傳染的一般,水中和船上的士兵有不少人都開始作嘔,有一些已開始嘔血。海中,本還有五六個士兵,但這五六個士兵就沒嘔血的,也氣力越來越弱,反而離柳風舞的小船更遠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柳風舞茫然不知所措,這時一個士兵叫道:“柳統制,漩渦過來了,快劃啊!”他還不曾嘔血,手裏也沒槳,只用手在水裏拼命划着。柳風舞猛然省得,抬起頭看去,卻見破軍號已只剩了最後一段露在水面,這頂上還有一個水兵站在那裏,但現在周圍全是又急又深的漩渦,他一入水便會被吞沒,正抓着桅杆不知怎麼是好。漩渦也已更急了,柳風舞這小船也被卷得不停晃動。
柳風舞猛地一扳手中的雙槳,小船卻象無力的老馬,只移動了一小段。這時那士兵忽然將邊上一個嘔血已嘔昏了的士兵推下海中,“嗵”一聲,這人本已昏過去,掉進海里也沒吭得一聲,便被漩渦帶走了。
這時,只聽得那邊小船上發出一陣慘叫,看過去,卻見那船已被一個漩渦帶住,船上二十多個人手足並用,但那船卻只是原地打轉,反而被漩渦帶得移向破軍號的殘骸。船上的士兵明知必死,卻仍沒有一個敢跳下海中逃生。
柳風舞衝那士兵喝道:“不準再把弟兄扔掉!不然,我馬上將你打進海里!”
那士兵本已在推另一個嘔血的士兵,那人還不曾失去知覺,正在掙扎,聽得柳風舞這般吼,人抖了抖,道:“統制,這船太重了,你劃不動。”
“若見死不救,我寧可死在海中!”柳風舞目眥欲裂,吼聲也變得沙啞了。他吼着時,只覺舌頭又是甜又是鹹,只怕是唇上的血還在流出來。他將一把槳扔給那人,道:“你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