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士兵接過槳,和柳風舞一左一右拼命划着,船上能動的人也都在劃,每個人都知道,現在生與死已只有一線之隔,若是手上稍稍鬆勁,只怕便要萬劫不復了。
這時破軍號已只剩了一點還露在水面上,那士兵攀着桅杆,忽然放聲唱道:“魂兮歸來,永守親族!”他唱得不成曲調,聲音也帶了哭腔,直如鬼哭。
海面上翻起了一個浪,破軍號忽然又上浮了浮,加速沉了下去,發出了“嗵”一聲響,一層巨浪湧了過來,將柳風舞的小船一推,柳風舞只覺手中一輕,小船擦過浪尖,終於脱出了破軍號帶起的漩渦的範圍。放眼放去,另一艘小船已不見蹤影,破軍號上最後的一個士兵正坐在瞭望台上,還在斷斷續續地唱着。這兒本來是船上最高的地方,現在連這裏也已有一半沉入水中。終於,這桅杆象一隻絕望的手一樣,猛地沒入水中,水面上,只剩了個特大的漩渦,海風中,隱隱的還傳來那士兵最後的歌聲,隱隱約約,如帶血痕。
小船一到岸邊,卻見那些童男童女都遠遠地看着這兒,站在岸邊的,當先正是玉清子和宇安子,一些雜役圍在他身邊。玉清子臉上帶着些笑意,也不説話,柳風舞不等船停穩,便跳下水去,拉着船拼命往岸上拖。但這一船二十多個士兵倒有十六七個已動彈不得,還有五六個也神情委頓,有氣無力地。柳風舞拖着小船,還不等拖上沙灘,便再也拖不動了,手一鬆,人也倒在地上,一半身子沒入海水。
天氣温暖如春,但海水還是冰冷的。在水中,柳風舞只覺那塊玉佩貼着胸口,寒意越來越甚。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只待積蓄一點力量,但周身卻好象散了架一樣。
這時,他聽得一陣水響,卻見玉清子帶着宇安子和幾個雜役走了過來,玉清子臉上還帶着詭秘的笑意,道:“柳將軍,你能逃脱性命,那也是天意,可喜可賀。”
柳風舞支撐着半抬起身子,盯着玉清子,眼裏也似要冒出火來,道:“這是你搞的鬼?”
玉清子似是微微笑着,道:“柳將軍,此事我早在去年便已計劃好,毒火兩藥齊下,你這樣居然還能脱身,真的是有神靈護佑了。”
玉清子的腳踩在水裏,一領長衫的下襬被海水浸濕,但一個人仍是風度閒雅,有如神仙中人。柳風舞道:“是你在底艙裏放的火藥?”
玉清子笑道:“自然,否則哪有如此威勢,一擊便將破軍號這等鉅艦炸成兩段。”
柳風舞看了看身後的士兵,道:“你如此喪盡天良,難道不怕你相信的神仙給你報應麼?”
玉清子的笑意忽然褪去了,喝道:“報應?什麼是報應?我清虛吐納派本不問世事,是什麼人要讓我們進入朝中?一朝為大臣,一朝為死囚,這又是什麼人做的?他得過報應麼?這帝國已是一個腐爛至骨的死人,終於靈丹仙藥,也不能給它一口活氣了,我若不走,真歸子會放過我麼?便是我到了海上,他還派了那虛行子隨時想來取我的性命!”
“那麼,所謂出海求仙藥,徹頭徹尾都是個騙局了?”
玉清子又抬頭大笑道:“這等話連我自己都不信,你難道倒信麼?這一趟出海,你道我為什麼要帶這許多工匠,還要帶這許多要照顧的童男童女麼?哈哈,今日是我清虛帝國的開國之日,柳將軍,你若識時務,我清虛帝國的鎮國大將軍之職,非你莫屬。”
他看着水天相接處,臉上已是神彩奕奕,大聲道:“這南北扶桑疆域萬里,荒無人煙,在這裏繁衍生息,不消數百年,這裏將是天底下最強的帝國!到時我的子孫後代將率百萬雄師,樓船鉅艦,再跨海西征,統治這個世界!當年大帝率十二名將得國,號稱‘太陽照到的地方,都是帝國領土’,他可曾夢見這萬里之外的南北扶桑?我的子孫所建的帝國,那才是有史以來最大的帝國!最偉大的帝國!”
他説得聲如雷轟,柳風舞卻聽得微微一笑,喃喃道:“瘋子,真是瘋子。”
他突然從水中飛身躍起,雙足一踢,水花猛地濺向玉清子,玉清子左手一擋面前,卻只覺一股厲風撲面而來,水花也被割開,分向兩邊。他忽然間拔劍刺入那一片水花,只聽刀劍相擊,一聲鏗然,海水被濺得四射,邊上宇安子和幾個雜役被水珠濺到,只覺臉上也是一陣生疼。定睛一看,卻見柳風舞已與玉清子戰作一團。
法統都是劍丹雙修,側向于丹。玉清子所修是內丹,但劍術也極強,柳風舞的刀如有神助,刀氣密密如山,在玉清子身周不留半點空隙,但他的劍總象一個無形而有質的鋼圈,擋住了柳風舞的每一刀。邊上眾人只聽得刀劍相擊的聲息一聲接着一聲,也沒一刻停頓,兩人在淺灘相鬥,先前邊上眾人還能隔得五六尺,幾個雜役還想上前幫忙。那些雜役其實都是玉清子清虛吐納派中的弟子,多少也會些劍術,但他們只上得一步,卻只覺一股大力湧來,一個不知死活的硬要衝進,卻只覺脖頸處一寒,便多了一條深深的傷口。他身首異處時,也不知這是柳風舞趁勢揮出的一刀還是被玉清子誤傷。他一死,旁人更不敢上前,退下時卻唯恐後人,個個都怕這兩個鬥瘋了的人會不會又突然冒出一刀一劍來傷人。
兩個人象風車一樣在淺灘裏越轉越快,所到之處,水花四射,邊上人只看得到兩個模糊的人影,從那一片水花中才見兩個人忽而靠近,忽而分開。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陣特大水花飛濺,落下來象是一陣暴雨,灑近一丈方圓都是。
水花散去,卻見柳風舞和玉清子正相向而立,柳風舞頰邊多了條傷口,腰間也被割出一條大口子,血染紅了半邊身子,但他仍是站得穩穩地,手中刀指向玉清子。玉清子那長衫已被割得條條碎裂,象是身上披了一大堆布條,髮髻也被砍開,一頭長髮披散在背後,肩頭也中了一刀,雖沒柳風舞那麼重,但他向來風姿瀟灑出塵,現在卻一如鬼魅,旁人見了幾乎認不出那便是那個野雲孤鶴一般的玉清子了。
玉清子手持長劍,人不住地喘息,道:“柳將軍,你真不要命麼?”
柳風舞咬着牙,道:“不錯!我柳風舞捨得一己性命,滅了你這偉大的清虛帝國,豈不快哉,哈哈。”他最後笑得兩聲,腰刀一指,人又衝了過來。這腰刀不長,但在他手中刀氣翻湧,五六尺外便似已為刀光籠罩。
玉清子劍術雖高,卻極少與人動手,哪裏見過柳風舞這等性命相搏,見柳風舞受了這般傷仍是要衝上來,氣勢一軟,他手中長劍本來針鋒相對,不落下風,但氣勢一弱,柳風舞衝過來時帶起的水珠便無法激出,那些水花兜頭蓋臉盡撲在他臉上,他一驚之下,手中劍法更亂,只覺柳風舞的刀直劈過來,慌得一側臉,人猛地跪倒在水中,讓過柳風舞的刀鋒,後腦寒氣森森。他在水中一個翻滾,一頭一身都是海水和沙土,探出頭來叫道:“快來幫忙!”
以玉清子的清虛副掌教之尊,竟然用這等丟臉之極的招式才能閃開,他那些弟子也大感不屑,更兼剛才有個要幫忙,卻死得連誰出的手都不知道,更不敢上前了。只是玉清子向來恩威並重,他們也不敢不聽,不由一個個都看向宇安子。
宇安子和宇希子是玉清子最接近的兩個弟子,宇希子死在那八爪龍觸手下,現在除了玉清子,自是宇安子為尊。在玉清子計劃中的清虛帝國中,宇安子是定好的國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而宇安子的劍術據説也不下於玉清子,若他去幫忙,柳風舞自不是對手。他們看着宇安子,宇安子咬了咬牙,終於抽出長劍,一步步向戰團走去。
此時柳風舞的刀大開大合,勢如風雷,玉清子左支右絀,已是岌岌可危。他暗自罵道:“真是太託大了,我怎的忘了他是水軍團百夫長,卻要在水裏與他相鬥。”玉清子空有一手劍術,但從來沒與人在這齊腰身的水中相鬥過,海水的阻力和浮力都讓他的劍術大打折扣,只待逃向岸上,可柳風舞在水中卻似如虎添翼,一把腰刀逼得他只有招架之功。
宇安子走到距他們五尺許的地方,忽然豎起長劍,道:“柳將軍,宇安子曾受將軍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但師恩如父,今日要與柳將軍刀兵相見,性命相搏,還望柳將軍海涵。”
玉清子剛才見宇安子過來,也不動手,卻在斯斯文文地説話,不由暗自罵道:“小畜生,還不動手,要説什麼?”待聽到説什麼“受將軍救命之恩”,嚇得幾乎當場暈過去,心道:“這小崽子是要反齧麼?真是大逆不道。”等最後聽得宇安子説要與柳風舞性命相搏,才鬆了口氣,心中忖道:“宇安子這人食古不化,日後多半也要做掉他再説,可惜了一個傳人了。”
他這般胡思亂想,分了分心,柳風舞的刀已舞了個花,劈頭砍下。此時柳風舞騰空而起,一刀自上而下,便如閃電下擊,玉清子橫劍一擋,“當”的一聲,長劍被自中砍斷。他嚇得屁滾尿流,只道無幸,一邊忽然伸過一劍,劍尖一觸柳風舞的刀,將柳風舞的刀引在一邊。
這正是宇安子。他將柳風舞的刀接過,兩人翻翻滾滾,在齊腰深的水中鬥了起來。他是個生力軍,柳風舞與玉清子鬥了半日,刀氣減弱,雖在水中佔了個地利,卻仍堪堪鬥了個平手。兩人忽起忽落,水花四濺,也看不出誰佔了上風。
此時玉清子若上前幫忙,柳風舞氣力將竭,肯定不會是他兩人聯手之敵,但玉清子在水中已怕極了柳風舞,又盼着柳風舞能與宇安子鬥個兩敗俱傷,自己好坐收漁利,因此手提斷劍,只在一邊窺視。
這時忽然柳風舞一聲斷喝,人從水中沖天而起,宇安子幾乎同時也躍了起來,兩人在空中一錯,海水也濺起丈許高,玉清子在一邊被海水濺了滿頭滿臉,濺到嘴裏的幾滴依稀有些血腥味,他心中又驚又喜,心道:“是誰贏了?”
柳風舞與宇安子兩人幾乎同時落下,又是“譁”地一聲,兩人都已將勁力用到最高,將海水也逼了開去,雖沒有破軍號沉沒時那等勢頭,仍是有些駭人。玉清子被這一陣水流衝得晃了晃,等海面平靜了下來,只見柳風舞和宇安子兩人幾乎貼在一處,宇安子的劍穿透了柳風舞左肩,而柳風舞的刀卻從宇安子胸口刺入,透背而出。宇安子正背對着他,那刀尖在陽光下亮得耀眼。
宇安子到底仍不是他的對手!玉清子心下一沉,馬上又升起喜色。現在柳風舞的刀沒在宇安子體內,而他肩頭也受了這般重的傷,此時自己一劍出手,便可收得全功。一喜之下,對柳風舞的懼意盡去,他雙足一蹬,人已跳出水面,貼着水皮,人已閃到宇安子背後,一劍從宇安子肩上刺向柳風舞的咽喉。現在自己有宇安子當肉盾,柳風舞有再大的本領,一時也拔不出刀來反擊了。
這時,只聽得岸上一個女子哭叫道:“風舞!”也不知是什麼人,玉清子暗道:“這女子也不能留!”哪知他還沒想完,突覺胸口一疼,柳風舞的刀已刺入了他的胸口。他驚詫之下,還不明所以,便已斃命。他的劍雖已觸到柳風舞咽喉,但他的劍本只有半截,若不用力,哪裏刺得進去?只是在柳風舞皮膚上留下個小小傷口而已。
柳風舞將手抽出宇安子胸口,剛才情急之下,他一掌從宇安子胸口探入,宇安子本已受傷極重,此時更是雪上加霜。他滿嘴是血,還不曾斷氣,只是低低道:“他……他是我師……”柳風舞將右手在海水裏洗了洗,伸手到左肩,一把拗斷了宇安子的劍,道:“宇安真人,我也沒告訴你,唐將軍教過我他的斬鐵拳。”
宇安子閉上眼,也不知想些什麼,嘴角有些笑意。也許,對他來説,不殺柳風舞,無法面對玉清子,殺了柳風舞又無法面對自己,這般死在柳風舞手裏,他才是心安理得的吧。
柳風舞從玉清子胸口抽出刀來,在他屍身上擦了擦。玉清子此時仍是二目圓睜,大概還在想着怎麼會一下中刀的,也許也在想着他那個永遠也實現不了的清虛帝國了。
柳風舞拖着兩具屍體向岸邊走去。他也已筋疲力盡,玉清子那些俗家弟子一擁齊上,自是可以將他亂刃分屍,但這些人互相看了看,扔下手中的刀劍,爭先恐後向柳風舞奔去,嘴裏叫道:“柳將軍,柳大帝,小人叩頭。”
柳風舞看着他們,把兩具屍身扔在地上,道:“把我水軍團的弟兄們帶上岸來,給他們解藥,再把這兩個好好葬了。從今天起,”他將刀在空中一劈,如同閃過一道閃電,“這裏沒有帝國,現在有的,只是一個人人都平等的共和國!”
人人都平等的共和國?那些人也想不通柳風舞為什麼不要做大帝,卻要與他們平等,但現在他們對柳風舞已視若天人,還是叩頭道:“是啊是啊,柳將軍説得是,我們是人人都平等的共和國。”
柳風舞拉起了摔在岸上的朱洗紅,微笑道:“現在,月亮已經近得我們能走進去了。”
朱洗紅眼裏已都是淚水,一把抱住柳風舞,也説不出話來。柳風舞將刀收回鞘裏,一手摸了摸朱洗紅的頭髮,伸手到衣服裏抓住了那塊玉佩,用力一扯。
玉佩的繫繩扯斷了,大概連皮膚也有些勒破,頸後有點疼痛。他也不敢看這玉佩,須手一揚,玉佩輕盈地飛出,飛了一程,又如一隻中箭的小鳥一樣直落入海中,連個泡沫也不見了。
扔掉了玉佩,象終於扔掉了心頭的什麼東西,柳風舞長舒一口氣,看着天邊。水天相接處,幾隻鷗鳥正在那裏翻飛,水汽瀰漫,極目忘去,大海蒼茫一片,什麼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