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晴好。
鄭司楚把手插在口袋裏,走出家門。今天是建國節,街上張燈結綵,火樹銀花,映得天空也越發暗了,但只要一抬頭,仍然可以看得到晦暗的星空。
“少爺。”
那是看門的老吳向他打招呼。鄭司楚皺了皺眉頭,道:“老吳,我跟你説過多少次了,現在沒有少爺這個稱謂,你又忘了麼?”
“是,是,該叫你小鄭,少爺。”老吳臉上掛着笑意,象是故意一樣地説着。
鄭司楚嘆了口氣。少爺就少爺吧,雖然這個稱呼自從共和國建立以來就已經廢止了,同時廢止的還有“老爺”、“小姐”、“大人”之類的同類尊稱。因為共和國以民為本,人人平等,從法律上來説,不論是大統制還是在街上要飯的叫花子,享有同樣的權利,當然也不能有人為的階級之分。可是象老吳這樣從舊帝國出來的人,卻仍然保留着十幾年前的稱謂。何況,鄭司楚自己也不相信被尊為國父的大統制和一個要飯的乞丐是平等的。
帝國,是怎麼樣的?
有時鄭司楚也這樣想過。帝國被推翻那年,他剛開始上學,也剛加入童軍團,可是對這個橫亙在歷史中,綿延數百年的龐然大物,他總是知之不詳。從學校的教材中看,帝國是一個腐朽的、墮落的皇朝,為帝國賣命的都是些卑鄙無恥的小人,人民在帝國統治下生不如死,掙扎在死亡線上,幸虧有了共和國,一舉推翻這樣的腐敗統治,才給全國上下的黎民百姓一條生路。的確,書上就是這麼説的,他也是這麼信的。可是,他記憶中的那些帝國官吏,卻並不象書上説的那樣獐頭鼠目,一樣也有氣宇軒昂、英武俊朗的人物,和共和國的官員一樣,並不是制度墮落,就全都卑劣了。
帝國究竟是什麼樣的?
這個問題是他在軍校時上一門《共和國發展史》時第一次開始思考的。在那本書裏,共和國從初起,到壯大,再到得勢,寫得很是詳細,其中最為詳盡的是抗擊蛇人的七年。然而,他發現那本書卻隻字未提那七年裏依然存在的帝國和共和國的關係,似乎,帝國已經成為一個幻影,就此不存在了。他也問過老師,但老師卻以“書上説得很明白”來回答。
這只是一個搪塞。鄭司楚明白,老師並不想讓自己知道,儘管帝國的滅亡至今僅僅短短十二年而已。但他知道一定可以明白真相的,畢竟時間僅僅過去了十二年,有太多的當事人還活在世上。
他走到老吳住的門房裏,道:“老吳,你住得慣麼?”
老吳笑道:“慣,慣,老爺……啊,鄭先生真和氣,老頭子要説住不慣,那真是良心都沒了。”
鄭司楚淡淡笑了笑。父親作為共和軍的高級官員,一直對這些工友十分和氣,這也讓他感到自豪。只是今天他並不是想來聽老吳給父親歌功頌德的。
“老吳,你今年幾歲了?”
“我啊,都六十二了。”老吳一説到年紀,馬上就來勁了。“身子還好得很,一頓能吃兩碗飯。”
“那好啊。對了,你跟我這個年紀的時候,在做什麼?”
這已經是個小圈套了。鄭司楚説出這句話時,心中有些微微地顫動。共和國明令不得再提十幾年前的帝國,而且將霧雲城大大小小的街道都改了名,似乎這樣就可以將帝國永遠埋葬。但鄭司楚知道,在老吳他們的腦子裏,依然還保留着帝國的影子。
“那時啊,我能做什麼?好幾十年了,那時我家裏窮,我也只有去扛包賺錢。那時苦啊,做死做活,一年也吃不上幾口飽飯。”
這些話也都是老生常談,不過也應該距事實不遠。鄭司楚聽老人們説過,帝國時貧富相差極大,霧雲城的乞丐比現在多得多了。他道:“你還記得那時的事啊?那時都活不下去了麼?”
“我記得可都是真真的呢。説人人活不下去那也是假話,不過,那時當兵的哪有現在的兵好,一個個凶神惡煞也似,兇極了,也就是那大帥的兵還和氣。”
鄭司楚皺了皺眉:“大帥?”
“是啊。大帥的兵都很不錯,行軍時睡覺都睡在露天的,從來不搶人東西。”老吳説到這兒,似乎覺得有點多嘴,忙加了一句道:“當然也沒有現在的兵好。”
鄭司楚只記得學校裏説過,帝國軍紀敗壞,士兵燒殺擄掠,無惡不做,也沒説過有個大帥有過嚴明的紀律。他道:“你記得是哪個大帥麼?”
因為帝國滅亡沒有多少年,有些帝國的降兵可能還在軍隊裏,共和軍的信條是既往不究,所以除了已經死了的帝國將領,別的一律不提名道姓,他也不知道帝國到底曾有過多少大帥。
“大帥能有幾個,就一個啊。那大帥年紀也還輕呢,當上大帥時好象連三十歲都不到,這倒是個好人啊。”老吳咪起眼,似乎回想起當初的事來。“那時若不是怕死,我都差點參軍了。嘿嘿,要是一參軍,大概也活不到今天的好日子了。”
“他叫什麼?”
老吳一怔,敲了敲頭道:“都十幾年沒提,那大帥叫什麼來着?看我這記性。”似乎忘了他剛自吹自擂過自己的記性。鄭司楚小心地道:“那他姓什麼?”
老吳道:“姓那個……咦,就在嘴邊上,怎麼想不起來了,姓……”他皺起了眉,一副苦思冥想的樣子,但看樣子實在想不起來。鄭司楚有些失望,道:“真想不起來了麼?”
“好象很熟啊,可是……看我這記性,真想不起來了。”
鄭司楚有點失望,他還想再讓老吳想想,這時有人在外面忽然大聲叫道:“司楚!鄭司楚!”
那是他在軍部的同僚程迪文。程迪文和他是同一年從軍校畢業的,也一塊兒進入軍部當行軍參謀,平時無話不談。此時他騎在馬上,站在了街對面,滿頭是汗,似乎有點急事。聽得程迪文的叫聲,老吳忽然“啊”了一聲,鄭司楚卻已急忙走了過去,也沒注意到。他到了程迪文馬前,道:“有什麼事麼?這麼急。”
程迪文帶着馬,大概跑得急,馬還在地上打着轉,他用力勒住繮繩,氣喘吁吁地道:“軍部有令,緊急集合。司楚,快去吧。”
軍部有令?鄭司楚吃了一驚,道:“是不是剿匪軍失利麼?”
程迪文道:“你可真聰明,好象是的。快換衣服吧,我還得通知幾個呢,集合令下得太急了。”他説完,一打馬,又沿着路飛奔而去。
共和國建立已經有十七年了,統一全國也已有十二年。但這統一其實只能説是統一了全國的十九分之十八,西面的朗月省一直沒能收復。朗月省地勢極其貧瘠險峻,人口也很少,帝國滅亡後,有一支殘兵流竄到那裏,建立了割據勢力。由於朗月省實在太偏遠貧瘠,共和國建立後百廢待新,一直抽不出力量去解決那支殘兵,原本也以為在那種地方帝國的殘兵一定呆不久的,沒想到那支殘兵卻象生命力極強的雜草一樣,在那塊土地上紮下了根。共和三年,國內初定,曾派了一支偏師前去,結果雖然取得了不小的戰果,但一直未能將那支勢力連根拔除,後來無暇西顧,朗月省也實在太窮,這個省份幾乎要被共和國遺忘了,直到今年三月,軍部才真正將解決朗月省的問題提上了議程。五月,趁天氣轉熱,由共和國名將上將軍方若水統率兩萬人組成剿匪軍出師征剿。兩個多月過去了,按日程安排已經開始征剿行動,但聽程迪文連夜傳令的意思,看來方若水出師不利,竟然吃虧了。
鄭司楚急忙向家門口走去。軍部既然有緊急命令,該馬上換上軍服前去報到了。他走到門口,老吳迎上來道:“少爺,我想起來了!”
鄭司楚已沒心思再聽他説帝國的事,道:“我得去換衣服,出來時你再跟我説吧。”
他風風火火地衝到自己的書房裏,換上軍服,佩上腰刀,又從馬廄里拉出馬來。再到門口時,老吳還站在那兒,他道:“老吳,我得出去了,軍部有事。那大帥叫什麼名?”
“叫什麼名我還想不起來……”老吳也一下看到了鄭司楚臉上的不悦之色,忙道:“方才我聽得那位將軍叫你才想起來,那大帥姓楚,旁人叫他楚帥!”
鄭司楚已將馬拉出門外,聽得老吳這般説,忽然一怔。但他馬上跳上馬,加了一鞭向軍部奔去了。
姓楚……
在馬上,他喃喃地説着。這個並不太常見的姓氏恰是他名字中的一個字,老吳也聽得程迪文叫自己才想起來的吧。可是,他想到的並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另一個人。
他的槍術老師。那個沒有官職,但很受政府中官員尊敬,處於半隱居狀態的中年人,他就是姓楚啊。這兩個人是不是有什麼關係呢?
軍部的緊急召集令正是關於剿匪軍的事。由於要攜帶大量輜重,剿匪軍是一個月前才抵達朗月省的。方若水是共和國的名將,僅次於三大元帥之下,是五上將中的第三位,匪軍數量也不太多,按理不會有失敗的道理,但方若水還是失敗了,兩萬剿匪軍損失了三千人,更讓人擔心的是,在那個人生地不熟的偏僻省份裏,士兵的士氣越來越低落。此事有關共和國的顏面,大統制已下令,不惜代價也一定要將匪軍清除,所以勢必要組織一支援軍,為剿匪軍補充輜重和鼓舞士氣。
組織會議的是共和國五上將中的畢煒上將軍。畢煒統領的是一支使用遠程武器的軍隊,也有相當出眾的格鬥能力,被稱作火軍團。雖然畢煒上將軍年事已高,快到六十歲了,本就處於退伍致仕的邊緣,但這一次還得由他統領這支曾屢建奇功的軍團出征,看來大統制對此次征剿已是勢在必得,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了。
畢煒上將軍分派了隨軍出征的將領名單。兩天後就要出發,鄭司楚和程迪文作為行軍參謀,都在名單之列。
鄭司楚在馬廄裏給愛馬梳洗着。天氣很熱,馬身上也很容易出汗,一出汗就連毛都搭在一處。雖然這種活都該是馬伕做的,但對於這匹名謂“飛羽”的愛馬,他實在不放心讓馬伕去做。
鄭司楚將一盆水細細潑在馬身上,再用一柄軟刷輕輕刷着。剛過了七月初九建國節,天就熱得如在燃燒。清涼的水灑在飛羽身上,再由軟刷梳洗,飛羽舒服地抖動細長的雙耳,不時打個響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