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在馬上的仇忍與屈無忌全問聲不響,任由馬兒在這條土路上不疾不緩的行走着,他們如今所行的路線,是揹着“龍虎山莊”的位置,此刻他們與“龍虎山莊”的距離,業已有六十多里地了。
屈無忌自是深深瞭解仇忍這時心中的痛苦與悲憤,同時,他也有着無比的慚愧及歉疚!而這慚愧及歉疚更已超過了這幾個字眼所能包含的意義了,屈無忌簡直很不能剜出自己的心來給仇忍吃,以自己的魂魄來受仇忍驅使,他覺得永遠報答不了仇忍對他的恩惠以及為了他而引起的災禍,他不知道該怎麼來表達自己對仇忍的感激,汗顏,與報償,假如仇忍要他去死,他也絕對毫不考慮的去做,但是,仇忍卻偏偏一言不發啊——這六十多里路來。
長長吸了口氣,屈無忌再也憋不住了,他乾咳一聲,小心翼翼的堆着笑臉:“老弟……累不累?”
仇忍宛如未聞未覺,他混混濁燉,痴痴迷迷的坐在馬背上,雙目直愣愣的前視,甚至連面龐上的肌肉也全似僵凝了!
吞了唾沫,屈無忌策馬靠近了點,提高了聲音:“老弟,仇老弟——”
驀地打了個寒粟,仇忍彷彿才自一處幽緲的夢境裏回來,他閉了閉眼,低沉索落回應:“嗯!”
舐舐唇,屈無忌乾巴巴的道:“累不累啊?”
仇忍牽動了一下嘴角,哺哺的道;“累?哦——不累。”
大吼一聲,屈無忌叫道:“你怎麼了?”
用力甩甩頭,仇忍苦澀的一笑:“心裏難過。”
一剎間,屈無忌也不覺鼻端泛酸,他故意打了個哈哈,道:“放開點,別老掛在心上,嘉琪弟妹不是還好生生的活着?我們總會救她出險的,一定……”
仇忍悽悽一笑:“活着?是的,活着,‘生不如死’的活着……”
屈無忌額上起了青筋,他咬牙道:“老弟——這全是我混蛋,我——我要活剮了那羣畜生……”
搖搖頭,仇忍道:“別提了……別提了……”
喉嚨裏咕啃着——屈無忌哀求道:“不要這樣——老弟,你不知道你這種失魂落魄般的樣子,我看了難過……我……我寧願將心剜出來給你,也不願看到你這等悲苦……”
冷清的嘆了口氣,仇忍道:“對不住,老哥……”
屈無忌抽抽鼻子,道:“我委實不該,這全都是我惹起來的……老弟,你原本有個美滿的家,有位賢慧的妻……都叫我給砸了……我該死……我真該死……”
真誠的望着他,仇忍懇切的道:“我不怪你,老哥,我的確沒有任你,你不要再説了,否則。我對你的幫助又有什麼意義?”
微喟一聲,他又悠悠的道:“一個人,到底不是仙,不是佛,還無法有那種四大皆空,着破兩界的超兀脱塵修為,我也是個人,所以我也不能避免對本身災難所引起的愁鬱苦悶,這一點,尚請老哥你多加包涵……”
屈無忌急道:“老弟,只要你能恕有我所造成對你的不幸,我業已感思不已了,哪還説得上包涵不包涵!”
目光四顧,仇忍道:“這是哪裏?”
苦笑了一下,屈無忌道:“‘龍虎山莊’的反方向,如今我們已經出來六十里地方。”
望望天色,仇忍低沉的道:“過午了……”
在鞍把子上撫摸着,屈無忌謹慎的道:“下一步行動,老弟,你可已有腹案?”
點點頭,仇忍道:“早有了。”
屈無忌道;“説來聽聽。”
笑了笑,仇忍道:“先到‘怒漢坡’。”
怔了怔,屈無忌道:“‘怒漢坡’?‘寒鳴江’江岸的‘怒漢坡’?”
仇忍低沉的道:“是那地方。”
屈無忌思索了一下,迷惘的道:“到哪裏做什麼?”
淡淡的,仇忍道:“你不覺得‘八忠社’的人手本來不少,而他們用種種方法請到的助拳者更為不少?這樣一來。我們只兩個人,行動之間往往就有些捉襟見肘了?”
恍然大悟,屈無忌笑道:“原來如此——”
看了仇忍一眼,他又道:“老實説,我早就有這個打算了,但怕你不樂意,所以一直遲遲不好開口,想不到你也有這個心思啦!”
仇忍緩緩的道;“本來,我是不想求人的——雖然我要求的人欠了我很多情,雖然他們也十分期望能為我做點什麼,但我不到必要,委實不願麻煩他們……”
屈無忌由衷的道:“我曉得你的個性與作風,老弟,因為我也和你的一些毛病有點近似,所以,呃,才一直沒有講出來,但無庸置疑的,我們是需要些幫助,‘八忠社’能找人擺場面,我們為何不能?”
仇忍一笑道:“非是我們不能,老哥只是我們的自尊比他們強上一點,骨頭也稍硬一點罷了。”
舐舐唇,屈無忌道:“可是如今已到了自尊與骨氣不易解決問題的時候啦……”
仇忍頷首道:“所以,我們到‘怒漢坡’。”
十分有興致的沉吟着,屈無忌喃喃的道:“我想想看,‘怒漢被’是誰在那裏稱雄道霸?”
兩匹馬兒並轡徐行,在一陣陣輕幽的呼聲得得中,屈無忌突然失聲低吟,他興奮的道:“我想起來了,老弟,‘寒鳴江’江面上獨霸着一幫子狠貨,叫‘紅白道’,因為他們那裏頭的人全在肩膀上披着一條紅白兩色的披肩,形似半截大整般的橫遮兩肩,又圍在腰上,他們的窯口便立在‘怒漢坡’,你可是要去找他們?”
仇忍安靜的道:“不錯,是他們。”
精神大振,屈無忌急道:“好極了,他們一幫子雖然足跡不出‘寒鳴江’流域五十里之外,但我卻知道他們力量之硬實絕不比那些天下揚名的幫會稍弱,‘紅白道’裏面有幾個好手足可與你我相抗衡呢!”
抿嘴微笑,仇忍道:“你説得不錯,‘紅白道’之所以不願擴充勢力到遠的地方,只是他們不欲為此而導致本身的損失,若照他們的潛力來説,他們原可獲取更大地盤的,不過,你也不要忘記一點——從他們在‘寒嗎江’水面及兩岸紮下根基以來,這地盤就一直是他們的了,他們未曾向外擴展,同樣的,也沒有人能夠侵佔進去,‘紅白道’是一條威力雄悍的蛟龍,但,也是條懶散自滿的蛟龍。”
哈哈大笑,屈無忌道:“好譬喻,好譬喻,他們的確有點懶散自滿,設若換了另一幫有他們今天的力量,恐怕早就開始向外擴充碼頭了……”
忽然,他又睜大了眼間:“老弟,説了這半天。你還沒有講明要去找他們中間的哪一個來助咱們一臂之力?”
仇忍淡淡的道:“元蒼。”
屈無忌跟着念道:“元蒼?”
他猛的脱口道:“‘豹頭梟’元蒼?”
點點頭,仇忍道:“你認識他?”
屈無忌忙道:“元梟就是‘紅白道’的首腦呀,‘紅白道’乃是他一手創立的吶,這老傢伙是出了名的心黑手辣,堅硬如鐵,粗擴得像個野人,另加上冷酷到六親不認……我不認識他!”
奇異的,他又問:“但你又怎麼認識的?”
仇忍吁了口氣,道:“那已是個很古老的故事了。”
屈無忌性急的道:“別賣關於了,老弟,照你的個性來説,怎麼湊也不會和他湊成對,可是,你與元梟又有極深的交情,這未免有些奇怪……”
仇忍一笑道:“毫無奇怪之處,你的看法很有道理,假如全憑我們的個性與脾氣來看,我與元老蒼的確沒有可能湊到一塊,但是,你卻忘了一點,這一點,更要超過一個人本身的個性及愛憎——”
屈無忌道:“哪一點?”
仇忍笑了笑,道:“緣份。”
“哦”了一聲,屈無忌連連點頭:“是了,緣份,緣份——”
瞪着眼,他問:“但你和元梟又是結下的什麼緣份呢?”
回憶着,仇忍笑了:“你知道元老梟精擅一種‘黃斑掌’?那是一種力道如鋼,粉石貫革的陽剛拿力,有着無比的罡烈勁道——”
屈無忌頷首道:“我曉得,那種掌力打在人身上能像把人炸飛炸散了一樣,又宛如一個從極高的地方摔下來似的四分五裂,捱了這種掌力的人屍體上會佈滿了斑斑黃點,看上去十分可怖……”
仇忍低沉的道:“正是如此,但別人卻不知道元老蒼在施展‘黃斑掌’掌勁之前,必須先提聚他苦練有成的‘巨杵其力’,將一股‘巨杵真力’貫入掌心之中,發掌後才有如許的力量,我在認識元老蒼的時候,他老先生的“黃斑掌’還沒有今天的渾厚,而他的‘紅白道’組合也更沒有現在的硬實——那是八年……不,快九年之前了,我在江湖行道約才有三年多的日子……”
微笑着,他繼續道:“那是一個秋天的黃昏,在‘怒漢坡’南去十餘里的一片荒林子裏,我正好經過那邊在村外歇腳,林子裏忽然傳來一陣呻吟,呻吟中還夾雜着粗重的喘息。我好奇心甚,馬上前去一看,你猜怎麼着?”
吞了口唾液,屈無忌道:“元蒼在裏面?”
笑了,仇忍道:“當然他在裏面,我們本來也就是説的他嘛!”
跟着也笑了起來,屈無忌又道:“那麼,他叫人揍傷了?”
搖搖頭,仇忍道:“不是。”
沉思片刻,屈無忌道:“生病了?叫毒蟲咬了?”
仇忍道:“生病怎會跑到荒林子裏去?這乃是在他自己地盤以內呀,而且,時已深秋,哪來的毒蟲?”
攤攤手,屈無忌無可奈何的道:“我猜不出。”
輕輕的笑着,仇忍道:“是元老蒼自己一個人偷偷跑到林子裏練他的‘黃斑掌’,可是,就在提聚一口‘巨杵真力’的時候,因為一隻野兔子突然從他身邊奔過,他老先生在猝面驚怵之下這一股其力力道便沒有正常的循着經脈之道貫入四肢百骸,反倒猛一子下激竄了,完全通往至內腹五臟裏。”
低呼一聲,屈無忌道:“內力散竄,真氣反逆,乃是一個高有深武術造詣的人最最忌諱之事,就和走火入魔近似……”
仇忍笑道:“正是,元老蒼當時便倒在地上,軲牛似的身子卻借曲成一團,弓着背,縮着肚皮,雙手捂胸,一張豹子頭般的臉孔也突紅突白,汗水樣律,甚至連面下五官全移了位,我一見他這狼狽的熊樣,使明白他是怎麼回事了。所以,我立即上前,用本身的一口丹田真氣為他疏導經脈,並逼使散竄於他內腑的反逆之力緩緩回位,搞了好一陣子,才算給他調理過來,他又自己坐下行功運息,一直折騰了快兩個時辰,元老蒼的命方站保住,你猜他恢復體力之後對我如何?”
屈無忌一溜嘆道:“那還不千恩萬謝,感激得恨不能手掬出肺腑以報厚德?”
大大搖頭,仇忍道:“錯了,全錯了!”
愕然的,屈無忌道:“這是任何一個人的本能反應呀,這就叫做‘人性’,你對他有救命之恩,他當然就會如此你,莫不成他還想揍你一頓?”
哧哧笑了,仇忍道:“想?他根本服一睜開,出手就向我搗來!”
幾乎自鞍上跳起,展無忌驚疑的道:“什麼?他竟然在調息過來之後第一個動作就是一拳向你搗來?這……這真不可思議——元蒼可是腦筋不太正常?”
眨眨眼,仇忍道:“正常得很,比你我還要正常,唯一與我們不同的,呃,乃是他有一套怪道理,怪想法。”
屈無忌十分有趣的道;“説説着。”
仇忍道:“當然,他這一出手打我,我也愣了,差一點就吃他打着,我在險險躲開之後,這口氣自是比他更要大,因此我們兩個便干將起來,元老蒼或許是精神養足了,這一動手卻好生狂悍,一直打了差不多有六百餘招,才被我用‘黑刀三反手’劈倒了他,他固然倒了,我也累得渾身大汗,氣喘如牛……”
屈無忌驚奇的道:“‘黑刀三反手’?怎的我就不知道你有這麼一套功夫?我只曉得你的‘二十八宿環’法凌厲精密,‘漩渦手’怪異狠辣,帶有反續勁力;‘大鷹揚’的提縱撲擊術快捷兇猛,卻不曉得你還有一套掌上功夫……”
仇忍微笑道:“我不能不説你對我的武功造詣已熟悉到如數家珍的地步,但是,人卻總該有點保留,是麼?”
屈無忌播搔頭髮,道:“當然,當然。”
於是,仇忍接着道:“’黑刀三反手’就似它的名字般歹毒,狠厲,而詭異,施展起來確有點像人們闖不吭聲猛砍黑刀一樣,這套玩意我至今也就用過那一次——和我的‘千秋一環’般很少使用,元老蒼在吃虧之後,怪的是他非但不氣不怒,反而十分高興的大笑起來,他搖搖晃晃的爬起,又搖搖晃晃的走近,伸開兩臂竟要擁抱我,我自是不會讓他就這麼抱住,但我們卻和解了,更結成了刎頸之交。”
迷惑的,屈無忌道:“為什麼?”
仇忍朗朗的道:“因為他的一篇理論。”
更迷糊了,屈無忌問:“什麼理論?”
仇忍笑了笑,緩緩的道:“他説,他對我的幫助感激不盡,可是,他卻一輩子交龍交虎不交窩囊,他需要知道對他施以如此恩惠的人是不是個半瓶醋,因為他不情願他打白終生銘感的人實際的分量太差——換句話説,他要救他的人也是個英雄好漢,這樣也才襯托得起他那浩蕩的恩謝與他高傲的獨霸一方的地位,我在想了好大一陣子以後,總算勉強想通了,這才和他言也於好,接受了他無比的熱情。”
搖搖頭,屈無忌道:“有這種想法也真叫怪誕了,不過,由這一點,便可看出元蒼此人的堅強硬朗,豪邁粗礦之氣,只是,略有些蠻橫罷了——遇着的是你,他不會失望的,假若換了個人,只怕救了他還得挨頓揍!”
仇忍安詳的道:“他的腦筋是有些與眾不同,他一生敬重的是硬漢,也一生與硬漢作對,他甚至連些雜種的敵人都不屑親手去剷除,同樣的!他也不願有孬種的恩人及親人,他就是那樣,堅硬如鐵!”
屈無忌前南的道;“怪物,真是怪物……”
仇忍一笑道:“除了這點怪之外,老實説,他的脾氣之暴。出口之粗,動作之野,也往往使人不堪承教,但是,他卻絕對的重道義,講信諾忠,義肝赤心,熱情如火,是一條真真正正的江湖好漢!”
想起了什麼似的,屈無忌憶道:“對了,老弟,你與他有多少日於未曾見面啦?”
略算了算,仇忍道:“大約,有三四年了吧。”
屈無忌道:“那麼,在你成親之後使未見過他了?”
仇忍怔了怔,道:“糟糕!”
屈無忌疑惑的道:“什麼事?”
吐了口氣,仇忍道:“我是回家成的親,江湖上的朋友一個也沒請,之後,和嘉琪在一起的日子又過得安寧伯快,不知時光之如流,這一剎三四年晃了過去,也一直沒有記得至少應該先向元老在報個訊兒……如果他知道了我這件事未通告他,你看他包會跳起來像豹嘯……”
換了隻手握繮,屈無忌笑道:“事實上又無法隱瞞,你這人也真是,有了老婆任什麼全忘了,光顧得去過那神仙日子,鴛鴦歲月啦……”
呆呆的看着前面,仇忍嘆息道:“這種日子……唉,不知能否再有了……”
一看仇忍剛剛抑止的愁緒又勾了起來,屈無忌不禁連忙找活岔開:“老弟,這些日子,你也沒有和元蒼通個信件……”
苦笑了一下,仇忍道:“沒有,當然元老蒼會不痛快,但卻無什要緊,真誠的友誼是維繫在雙方堅定的信賴深度的諒解上,這一點元老蒼同我一樣相信!”
屈無忌點頭道:“不過,到了那裏,只怕你要吃他一頓生活了!”
仇忍輕聲道:“恐怕他會的!”
説着,他朝四周一望,道:“從這裏到‘怒漢坡’,方向對麼?”
屈無忌笑道:“差不多,前面是‘駝牛崗’,自‘鴕牛崗’,繞過去就是‘白水河’,逆河上行,經‘包城’、‘雙福集’再朝前去百十里地,就是‘怒漢坡’啦,離這裏大概有五百里地不到,我們緊趕着,三天左右便可抵達……”
點點頭,仇忍沒再説什麼,不覺中,雙騎加快,蹄聲漸急,在塵土飛揚裏,他們業已匆匆趕往前程,山還遠,路還遠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