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科幻世界》1999年11月號)
若若是在美蘭結婚那天第一次聽説“痴情司”這個地方的。
那天婚宴結束後,一大羣老同學都擁到美蘭家去鬧新房。
若若不大喜歡這樣的場合,但美蘭是她的至友,於情於理都不能不去。而在那樣的場合裏,就必然會聽到那個難堪的話題。
“哎呀,若若。”家麗的話裏有點兒大驚小怪的意思,“我們一班的女生到如今只有你還是一個人呢!”
若若覺得胸口一窒,慢慢起身。她太明白這樣的話應該怎樣應對,只需自嘲一聲:“是呀,我怎麼就嫁不出去呢!”甚至還可以趕蛇隨棒上:“拜託你給我介紹一個吧!”大家哈哈一笑,也就搪塞過去了。
可她偏不肯讓大家如意。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客廳的裝飾櫃前,參觀裏頭的擺設,始終一言不發。
家麗慌忙收了聲,大家也都有些沉默,覺出事態嚴重。屋裏的氣氛頓時冷了下來。
只有美蘭清楚好友心中的痛苦。她並沒有怪若若不給足面子,悄悄走上前去,牽住若若的手。
若若的手冰涼。
美蘭忽然覺得難受,鼻子一酸,把牽住的這隻手緊緊握了一握。
“真是美麗呀!”若若忽然出聲。
裝飾櫃正中一格鋪着厚厚的深藍色天鵝絨,上面散落着一顆顆乳白色的珍珠。珠子都是一般大小,圓滾滾的,泛着柔光。
“你喜歡麼?可以拿出來看。”美蘭飛快地打開玻璃門,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粒連她丈夫都不準碰的珠子,放在若若的手心裏,“這是我母親送的結婚禮物,在‘人生驛站’定做的記憶珠寶。”
若若驚訝地抬頭:“這難道不是普通的珍珠麼?”
“看來你對外頭的事情關心得太少。”美蘭不住地搖頭。
若若死死盯住掌心的這一粒珠子。小指甲蓋一般大,十分規則的球體,上頭有一個小圓點,仔細一看是個針尖大的孔,對着燈一照卻並不漏光。
“這是個記憶容器。”美蘭解釋,“母親把她與我有關的二十七年記憶拷貝了一份存入這些記憶珠寶。所以,這些‘珍珠’……名叫‘母愛’。”
若若臉上現出做夢般的表情:“可以把記憶與感情做成珠寶,科學居然已發達到這一步了麼?”
“説你不問世事吧!”美蘭拿回那粒“珍珠”,放回櫃中,馬上關好玻璃門,“你看到的珠上的小孔是‘讀取口’,插上配套的‘讀取器’就能接收到裏頭的記憶。”
若若被深深震撼。“你説,能製作這種東西的地方叫‘人生驛站’?”
“是,”美蘭留意到若若問話中帶有一種激越的調子,敏感地瞟了她一眼,半晌才答,“那家‘人生驛站’設有三個部門。你看到的這一套‘母愛’出自‘親情司’,此外還有‘怨情司’、‘痴情司’。”
聽到最後一個名字,若若渾身一顫。
美蘭抽身去客廳另一邊招呼客人,臨到轉身,又靜靜望了一眼自己的好友。那一眼直看到若若的心裏去。
“或許,那正是你該去的地方。”
若若望着美蘭翩然坐回新婚夫婿的身邊,仰頭對周圍的親朋好友説話。美麗的新娘時而巧笑嫣然,時而美目顧盼。一對新人的手依依相握。
呵,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若若別轉頭,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發紅的眼圈。一種徹骨的淒涼從腳底慢慢浸潤上來。
她遠遠離開幸福的人羣,推門走上陽台。
外面是一天星月。淡淡的星,淺淺的月。夜色深沉如無邊的海洋。習習夜風,吹透她單薄的春裳。
如此星辰如此夜。
愛人啊,你又在什麼地方?
幾天後,若若打了一個電話。
電話那一頭是個渾厚的男聲,讓若若隱隱心動——這個聲音,有一分像“他”呢。
“你好,人間驛站,這裏是痴情司諮詢部。”
“我……想了解一下你們提供的服務種類。”
“痴情司可以把人最美好的愛情回憶錄入記憶珠寶,做成一份珍貴的紀念品。你可以把它送給你的愛人,也可以自己保留。即使時光沖淡了你腦海中的記憶,可這份最真的感情永遠會完整地保存在記憶珠寶中,你隨時隨地都可以取讀。……以上製作方式稱為保真型。
“如果你的感情經歷帶給你的是深刻的痛苦,你需要在人生驛站放下這一份感情包袱,輕裝上陣,走向新的彼岸,那你可以選擇拋棄型珠寶……”
若若突然打斷他的話:“拋棄什麼?”
電話那頭遲疑了一下才回過神來:“拋棄型的製作方式是,在把原有記憶輸入珠寶的同時,會自動把客户大腦中的相關記憶清除。所以,被拋棄的是客户本身擁有的相關記憶。”
“不。”若若情不自禁地呻吟。
電話那頭沉默了。見多了塵世的曠夫怨女,僅只這一聲“不”便能讓他明瞭若若的處境。
“其實……”他顯然在斟字酌句,“如果一段感情經歷在你心中佔有太過重要的地位,而這段感情本身偏偏不具可操作性,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它從記憶中清除掉,使得新的感情,新的人可以進來。那一段美麗而痛苦的過去,則可以化為一套精緻的珠寶,留作永久的紀念。”
若若聽得入迷。她漸漸假想電話那邊説話的人就是“他”。她在“他”的聲音中沉醉。
如果是你這般勸我,如果這是你的願望……
“可是……只要讀取一次記憶珠寶,所有的過去不就都回來了麼?”若若怯怯地問。
“拋棄型珠寶是不能直接交還原主的。你可以在手術前填好接收人的地址,由我們公司負責遞送。昨天就有位先生訂做了一套拋棄型的珠寶送給他剛分手的女友。”
“真是卑鄙。”若若脱口而出。
電話那頭又靜了一靜。那聲音再度響起時帶着語重心長的口吻:“小姐,戀愛這種事,每個人的故事都不相同。聽得出來,你還算是幸運的。你過去的那段感情雖然痛苦,但依然值得。”
這一次輪到若若沉默了。
“小姐,拋棄型珠寶若不願送給‘那個人’,還可以選擇代售或寄存。痴情司的珠寶市價相當高,為保護客户隱私,代售的珠寶不出售配套讀取器……”
“我絕不會出售這一段記憶!”若若的聲調陡然提高了八度。
“理解。理解。那或者,你願意選擇寄存?年限從十年至五十年不等。公司本着為客户着想的精神,一旦確定了保管年限,就不能在中途取出。”
如果要選,就選五十年。五十年後我已老矣,再重拾這段回憶,是否可以只是嘆口氣,感慨“惆悵舊歡如夢”呢?
若若想到這裏,猛然記起自己的本意不過是打個諮詢電話隨便問問,如何當起真來了。
“小姐需要預定製做時間麼?”那一頭還在問。
“啊,”若若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説,“我……還是先來看看,再做打算。”
“當然可以,隨時歡迎你來。”
“人間驛站”記憶珠寶公司的辦公地點是城西一幢七十四層的摩天大樓,在陽光下亮晃晃地發光。
若若找到這裏時,心頭有難以言述的失望。
本以為會是太虛幻境、孽海情天般的地方。
在科學的時代裏,技術早已消解了浪漫。
大樓從第二層至五十二層都屬於“痴情司”,上回接電話的諮詢部幹事A先生特地陪若若四處參觀。
“看,製作過程毫無痛苦。”A先生指指水晶罩裏的顧客。
每個人頭上都戴着一個古怪的“頭盔”,上面有線路連通密封的首飾盒。每個人的臉上都掛着平和的表情,好像睡着了一樣。
“珠寶的種類、形狀、數量都可以任意選取。”A先生把若若帶到展示櫃前,“鑽石、瑪瑙、祖母綠、珍珠……”他看了若若一眼,“或者你喜歡水滴形的蛋白石——如同一顆眼淚。”
“不,我就要珍珠。”若若説。
滄海月明珠有淚——珍珠本來就是最古老的眼淚。
還君明珠雙淚垂——珍珠又一向與情愛牽牽絆絆。
“記憶珍珠也分不同型號,有各種內存任選。同是一份記憶,可以植入一串珍珠,也可以統統輸入到一粒裏去。”
“只要一顆。”若若悠然出神。
乳白色的珠子,圓滾滾的一粒,那是我最初與最後的眼淚。
“拋棄型還是保真型,你打定主意了麼?”A先生殷切地問。
若若“呀”了一聲,瞪大眼睛,呆呆望着A先生。剛才那後半句話,她一時間竟錯聽成“他”的聲音了。
你打定主意了麼?真的不再見面了?
是,是的,已經決定了。
那我應該為你祝福。
謝謝,可是不必了。
為什麼又掉眼淚了?
不,別看我,沒什麼,沒什麼。
記得燭影搖紅,記得樂聲悠揚,記得你用目光牽住我不放……不,不,不,對你的回憶,對你的情感,放棄它們我不能夠!
若若一把推開A先生,跌跌撞撞地奪門而出。
她衝出大廈,站在一樓門廳外的台階上,望着外面的世界。
大街上熙熙攘攘,人來人往。
我們都只是生命的過客。
在這茫茫人海中,時間的荒原裏,要遇見一個能真正相愛的人是多麼的不易!
雖然我們不得不分開,但我至少要保有你的回憶。不管保留它的代價有多高,我依舊覺得值得。
想得這樣清楚明白了,若若定了心。她仰頭迎着陽光笑了一笑,抬頭挺胸地往前走,融入來來往往的人流中去。她並沒有明確的目的地,此刻只想任由這浩浩蕩蕩的潮水把她衝到任何地方。
今後要好好地生活才行,即使寂寞,可左胸上方的的那個位置始終都會是滿滿的。
若若用手摸一摸那處地方,幾乎感到幸福了。
閒步遛進一家快餐廳,若若叫了一杯果汁慢慢地吸。鄰座有一對少年男女,正吃着刨冰,討論人生的問題。
“你一定要正視你自己。”少女説。
若若啞然失笑——現在的少年呀!
“我努力過了,可是沒有用。”少年沒精打采地答,“她還是不理我。”
呵,原來不過是段普通的校園故事。
若若笑嘻嘻地望着這對少年男女。此後,她註定要看着別人的愛怨情仇輪番上演,而她超然事外,僅作旁觀者。
這樣的生活,也不是不好的。
忽然,餐廳裏的人都把面孔轉向同一方向。
若若有些好奇,也跟着回頭看去。
快餐廳右面的牆上嵌着一面大型電視屏幕。電視里正在播映一段娛樂新聞。
——面對“狗崽隊”的窮追猛打,“他”不動聲色地微笑,氣定神閒地招架。
是你!是你!是你!
看到他的一瞬,若若如雷轟頂。
他的形象在投上視網膜的同時,直接烙入了她的意識,幾乎沒有留下任何喘息的機會,就在她的腦海中引爆。
眼淚和哭喊同時迸發。大庭廣眾之下,若若不能自主地痛哭流涕。
她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落荒而逃,沿着大街狂奔而去。
她拼命地跑,雙手緊捂着似要爆裂的頭,一對美目變成了兩汪淚泉,咬緊的唇齒關不住抽搐的嗚咽。
原以為這段感情會是我孤獨人生的慰藉。
誰想到它居然牢牢控制着我的靈魂,主宰着我的精神,蠶食着我的意志!
若若內心世界裏的這場暴風雨震天動地地吼着,似乎會一直一直這樣持續下去,永無止息!
救命!救命!救命!
不論為了任何理由,我都不想忘記你!
可是,至少要先讓我活下去!
衝進痴情司的時候,若若幾乎已完全崩潰。A先生倒似見慣不驚,上前招呼:“小姐,你已決定?”
“現在就做……拋棄型!”若若的聲音仍如嗚咽。
“選擇寄存?……好……請在這兒簽字。”
“請馬上給我做……”她泣不成聲。
“好的……好的……保管年限?”
“……五十年……”若若用盡全身力氣吐出那三個字,便躺在頭盔式腦波儀下面睡着了。
剛醒過來的時候,若若還有點迷糊。她伸個懶腰,仰頭衝站在一邊的服務小姐笑了一笑。
“這是什麼地方?我怎麼會在這兒?”
服務小姐送上一份合同文件。若若細細翻看,越看越奇怪:“咦,我居然在一粒珍珠中存下一份記憶,指定五十年後讀取。”
“是,五十年後你可以來取回這粒記憶珍珠。”服務小姐的態度彬彬有禮,“不過,這位小姐,很對不起,根據腦波檢測結果,剛才的製作過程中出現了一點小偏差,你大腦記憶庫中的相關記憶清洗得不夠乾淨。如果你願意,可以再重新清洗一遍。”
“謝了!我看還是免了吧!”若若嚇了一跳——可不能再折騰我的腦袋了。
“為了保證效果,也許你還是應該……”
“真的用不着。”若若毫不在意地搖頭。不過是沒有清乾淨的一丁點記憶,能有什麼大不了的?
“那好,請到收銀處付款,然後領取你的寄存券,保管年限一到,你就可以來把‘它’領回去。”
若若順着服務小姐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首飾盒裏的那粒珍珠。拇指蓋那麼大的一顆白珠子,圓圓胖胖的,特別好看。她不由得有些好奇:這裏頭到底存着一些什麼記憶?
一低頭,她留意到付款單上寫的品名——“情人的眼淚”。
幾乎要踮着腳尖,若若才能從貨架最上層夠到一瓶“幸福牌”剃鬚膏。
這是君達最喜歡的牌子。雖説若若不大喜歡它的味道,可在超市採購時仍不忘為丈夫買上一瓶。
還有,還有,千萬記住拿一盒嬰幼兒爽身粉,寶寶一到夏天就會捂出滿身紅紅的痱子。多麼讓人心痛!
若若又在冷凍食品部取了幾份淨菜。平時工作太忙,好容易到週末下一次廚房,應該儘量搞得豐盛些。
超市裏一直在放着音樂。歡快的歌,奔放的歌,深情的歌,幽怨的歌,交替迴盪。
若若伴着音樂的節奏輕輕點頭。
又換了一首歌。
歌手的聲音分外哀怨、深沉——
為什麼要對你掉眼淚,
難道不知道是為了誰……
若若突然停步。
感覺怪怪的,有點兒不對勁。
她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直到一曲終了,然後環顧四周,感到莫名其妙。
我為什麼忽然站在這兒發呆呢?
她用力甩了一下頭,像是想把什麼東西甩掉似的。
結了帳,拎着一大包商品,上車,駕車回家……她極其機械地完成了一系列動作。
一到家,君達就開門迎出來,接下若若手中的大袋什物。若若進了屋,看見小阿姨正哄着寶寶睡覺。三歲大的幼童,睡着時嘟着紅紅的小嘴,真有説不出的可愛。
若若若有所思地微笑。
應該覺得很幸福才對。
為什麼反而不由自主地難過?
那是一種不挾帶任何理由的,純然的難過。
“累了吧?”君達靠上來,雙臂環住她的腰。她自然地倚着他,心中仍不停自問:為什麼,為什麼?
對了,是因為那首歌的緣故,一切都是從聽到那首歌開始的。難道我以前在某種場合聽過這首歌?
可是我為什麼不記得了?
若若腦海中靈光一閃:是了!我應該去一趟痴情司!
痴情司諮詢部的A先生好一會兒才認出了若若,他的臉上慢慢聚起一個笑容:“都快認不出來了,小姐,你現在過得不錯吧?”
“是的,我很好。”若若看似無意地打量着他,尋思着:這個人又是誰呢?
“你肯定不記得我了。那也不奇怪,與我有關的記憶也被清洗了……我是你上次來製作記憶珠寶的聯絡人。”
“你好。”若若對這個男人有一分忌憚,莫名的。
“小姐這次來是想定做新的記憶珠寶還是對以前的製作有什麼附加要求?”
“我並不想定做新珠寶,我只是想拿回以前寄存的那顆珍珠。”
“不,小姐,對不起,我不能滿足你的要求。”A先生看清了她手裏的寄存券,説,“這是違反規定的。”
若若深深吸了口氣。那種難受的感覺怎麼都無法擺脱。彷彿有什麼東西,原本以為封存在心裏就沒事了,誰想到它卻像黴菌一樣,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從心房裏往外黴了出來。
是當初未能清洗乾淨的殘存記憶麼?
“我不管。”若若寧可擺出蠻不講理的架勢也要把事情搞清楚,“是因為貴公司五年前的手術失誤,我才會留有殘存記憶。這種感覺令我受着折磨,我一定要取回我的記憶珍珠。不同意的話,我就到消費者協會去投訴。”
A先生有些惱了:“小姐,本公司堅持以顧客腦清洗前定下的時限為準是為你們着想呀!”
若若依然固執:“就算是我不識好歹,事情的後果我會自己承擔,絕不影響貴公司的信譽。但若你們堅持不肯現在交還珍珠,我便要……”
“好,好,我明白了。”A先生示意她停止,然後他打電話請示部門經理。
“是,是,立刻交還給她……”
若若聽着A先生接電話,惴惴不安的感覺漸趨平緩。剛才不過是虛張聲勢,她知道自己的行為已近無理取鬧。
“請跟我來吧。”A先生的語調悶悶的,像是很不高興。
若若生出一分歉意:“對不起,可我實在是好奇。”
“只是好奇的話還是不要走到那一步的好。”A先生冷冷地説。他引着若若進入一間像骨灰堂般的大廳。廳裏是望不到頭的檀木架。高高的檀木架上放置着一排排色彩繽紛的首飾盒。
大廳兩邊掛着一副對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橫批是三個斗大的銀字:痴情司。
“為什麼掛上這兩句話?”若若問。
“痴情司裏寄存的拋棄型珠寶記錄的都是無望的愛情,記憶的主人大都有着對聯上的心境。”A先生忍不住嘆了口氣,“但是現今已不再是崇尚‘痴情’的時代,要想好好生活下去,就只有埋葬難忘的記憶。”
“可是……”
“倘若不記得有滄海,見到小湖泊也會高興地停泊下來;如果忘記了巫山的雲,那麼另外一處的雲也會讓你覺得美麗。”A先生找到屬於若若的那個首飾盒,鄭重其事地交到她手中,“小姐,一段你原本認為五十年後才能啓封的記憶,如果現在就釋放出來,也許會立刻淹沒你現在幸福的湖泊。這樣做,值得麼?你以前的苦心不就白費了麼?”
“謝謝你對我説這些話。”若若更為自己方才的行為感到慚愧,“不過,我認為一段回憶的破壞力不會有這麼大。我已經結婚,孩子都三歲了,不可能因為另外的男人影響到現有家庭的穩定。”
“你的想法太簡單。”A先生望着她的目光不無憐惜,彷彿已看到了她必然的結局,“我想説的是,如果當初那個人可以留在你的生活裏,你也就不必到痴情司來了。只怕你讀取了那段記憶後,知道原來還可以那樣愛,現在的‘愛情’,現在的幸福,會全部失掉意義。”
“就算是那樣,與其糊塗地快樂,不如痛苦地明白,”若若的臉上寫着自信,“況且,我對自己有信心。我一向不是一個不堅強的人,我對……”她忽然噤聲,想起了一首歌帶給她的心靈震盪。
A先生望着她,想起五年前,她淚流滿面的狂奔而來,要求清除記憶的情形,默默無語。
多麼漂亮的一顆珠子!若若小心翼翼地用兩根手指拈起這粒“情人的眼淚”。珍珠異常光滑的表面上嵌着一個小小的“讀取孔”。
若若幾乎想馬上就把讀取器插進去,把五年前拋卻的記憶召喚回來。
“早點休息吧!”是君達在招呼她呢。
“呵,來了。”她把珍珠放入首飾盒,擺進客廳的裝飾櫃裏。熄燈後,那顆美麗的“情人的眼淚”仍固執地在黑暗中熒熒發光。
或許,我還是應該再考慮一下?
若若心事重重地走進卧室,在牀邊坐下。君達伸出手來牽她。
難道眼前的這一切都是假的?
難道那粒小小的珍珠裏包含的秘密竟能破壞我現在的所有?
那麼我是否,還應堅持去讀取它呢?
一接到若若的電話,美蘭便心急火燎地趕了過來。
正是中午,若若忙着加班,無暇下樓,讓美蘭帶上兩份外賣盒飯。兩人一邊吃午飯,一邊聊那個重要的話題。
“你不能讀取那份記憶。”美蘭表情嚴肅。
“真的有這麼嚴重?”若若嚇了一跳,但更加心癢難耐。
“它能給你帶來什麼好處?不過是一份回憶。可是它的破壞性有多大?它會粉碎你現有的幸福!”
“你誇張了。”話雖這樣説,但若若深知美蘭從頭至尾都是最瞭解內情的人,她的判斷或許是正確的。
“是麼?我誇張了麼?好吧,我問你,和君達戀愛、結婚這五年間,相聚的幸福也好,離別的痛苦也罷,你是否經常為他的緣故掉眼淚?”美蘭追問。
“偶爾……也會有吧,但大抵都是覺得特別孤單的時候。不過你也知道,我不是個喜歡哭哭啼啼的人。”若若回答,她對自己的答話有點不放心。美蘭問這個有什麼意義呢?
“就沒有過見風流淚的時候?”美蘭喃喃低語。
“什麼?你説什麼?”若若大為震驚。多年老友的默契使她立刻明白美蘭的所指。
居然曾經有過一個“見風流淚”的若若麼?
在那扇回憶之門裏藏着怎樣一個不被認識的自己呢?
或者在那裏頭的,是一個最真實、最本質、最純粹的自己!
五年前被埋葬的愛情裏活着的那個迥然不同的自我強烈地震撼了若若的心。
“握住我的手。”若若悲哀地懇求。
“不再去讀那份記憶!”美蘭用雙手握住若若冷汗淋漓的手掌,那語調也幾乎是在哀求。
“請你握着,一直握着。”若若覺得心裏有什麼東西堵得慌,一吸氣就硬生生地痛。
天哪。是什麼樣的男人,什麼樣的感情能把我變成那樣?
這時候,若若知道,不論付出什麼代價,她都會回到自己五年前努力出離的那種心境中去。
一粒乳白色的珍珠。
一種致命的誘惑。
而我,如撲火的飛蛾。
懷着希望與絕望,若若閉上眼睛。
推門進屋時,若若的步履無比沉重。
就要來了,毀滅性的記憶。
就要來了,滄海水、巫山雲般真實與純粹的情感。
她扔下公事包,抬頭看一看自己的家。華麗的傢俱,精緻的擺設,温馨的布藝……或許再過幾分鐘,這一切對她就完全沒有意義了。
“哎呀,太太!你可回來了!”小阿姨慌慌張張地迎上來,臉上掛着做錯事的表情。
“怎麼,寶寶出什麼事了?”若若掙扎起身,但精神仍不能集中。
“喏……喏……”小阿姨支支吾吾地紅了臉。
若若忽然有不祥的預感,三步並作兩步,衝進客廳。
寶寶坐在沙發中央,身邊放着一個打開的首飾盒子,嘴裏正“嘰吧嘰吧”地嚼着什麼東西。
天啊!你為什麼這樣對我!
那一剎那,若若只覺有一把鐵鑽猛地從自己的頭頂心鑽了下去。
無底的絕望把她瞬間冰凍了。
“太太,我不該把它拿給寶寶玩。”小阿姨眼淚汪汪地湊上來。
若若極想一掌把她劈倒,可身子軟弱無力,連一根手指都提不起來。
“媽媽,媽媽抱。”寶寶發現若若進來,咕咕直笑,向她伸出白白胖胖的小手,“抱抱……”
寶寶天真無邪的笑容,一點點烤熱了若若僵死的意識。
“寶寶,我的寶寶……”若若突然奔上前去,張開雙臂,緊緊擁住了孩子小小的身軀。
天啊,我是多麼的愚蠢!我曾經想毀掉怎樣的幸福呀!
若若抱着寶寶,又是哭,又是笑,沒有人分得清她臉上的表情到底是什麼樣的。
是喜極而泣麼?
是悲極反笑麼?
沒有人知道!
沒有人知道!
甚至連她自己,都不是那麼明白的。
可是,她左胸上方有一個地方,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那裏不停地碎裂,不停地碎裂,直到碎成千千萬萬片,永難彌補。
而她的腦海中反反覆覆地響着同一首歌曲,低沉的嗓音,哀婉的旋律,那首歌名叫《情人的眼淚》——
為什麼要對你掉眼淚,
難道不知道是為了誰?
要不是有情人和我要分開,
我的眼淚不會掉下來、掉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