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科幻世界》2003年10月號,封面故事)
鏡301A是她的名字,她的號碼,她在這個世界的身份標識。
有時,她偶爾會在照鏡子的時候,恍惚地想起,這窗户一樣映照出整個世界的物體同她的關係。
記得在很多年以前,她對一個朋友寫道:我一直相信,在宇宙的某個地方,還有另一個地球,那個地球上也生活着另一個一模一樣的鏡。
後來她才知道那叫平行宇宙,而在知識的世界裏摸爬滾打若干年後,她對於此類科幻概念嗤之以鼻。但不知為什麼,在與鏡中的自己目光相觸的瞬間,她彷彿看到了另一個世界的另一個自己。
鏡子裏晃進一片陰影。鏡301A回過頭,對着陰沉着臉的丈夫缺213B。
“磨蹭什麼。”缺説,他的鬍子茬一夜間頂破了下頜和唇上的皮膚,青青的一片,“一照鏡子就沒個完。”鏡301A一轉身忽悠了一下,繞過擋在通道中的缺,然後順勢了半圈,在門口站定,對着缺宣佈:“上午我要去受太空署惑星考察二隊的體質考核,聽説如果合格,就直接留下培訓半年,然後送我們去惑星考察。”缺眨巴眨巴眼睛,毫無表情地點點頭。
“你沒有話説?”
缺驚疑地張開嘴,好像對於“他應該有話説”的潛台詞大感困惑。“你不是去工作嗎?”
鏡深感掃興地一甩頭:“再見。”她走出公寓,招了一輛空軌出租,向出租車的鑰匙孔裏餵了兩塊錢,這輛紅色的合金小飛馬一躍跳上了城市上空閃亮的空軌線,向太空署的所在地“梵都”飛奔而去。
人類成功登陸惑星是22世紀50年代最令人興奮的話題。太空擴張的擁護者們力圖讓大眾接受:惑星是我們在這廣漠的宇宙中唯一的孿生姐妹。彷彿大海中兩顆一模一樣的珍珠,又像是恆河裏兩粒一模一樣的沙子。縱使星漢迢迢,依然靈犀相通。於是這顆與地球年齡相當、身材相若、質素相似的姐妹星在那些太空販子的口中成了整個人類的未來福地。對月球、火星惡劣活條件大為不滿的殖民者們,也躍躍欲試地打算開始飛向惑星的新徵程。
通往梵都的空軌途中打出一幅三十層高的氣體圖形廣告。畫面上是一片幽藍的天空,充滿生機的綠色山巒懷抱
着少女眼淚般清澈的湖泊。流動的霓虹色氣體從湖心蒸騰而上,慢慢凝成兩行豎排的大字:“惑星,無污染的新地球,人類的第二個家鄉。”
空軌出租從那道霓虹中穿過的瞬間,鏡301A忽然覺得自己的胸口跳了一下,彷彿那裏和另一處地方由一根極細微的、看不見的線緊緊相連,而那一跳,就是緣於線索另一端的一次悸動。
“我……我想去。”她喃喃。然而能否成行卻要看體檢結果。本次在梵都接受體檢的科學家有40名,而考察二隊的名額僅5人,競爭相當激烈。
“鏡301A。”
“我是。”
“地球古生物學博士,專長是研究生物進化歷史中的異常突變。”工作人員的口音甜膩得可疑,“您在初試中的成績非常優秀,希望您能順利通過體質考核。”
“謝謝。”
“請跟我來。”一身防護服、讓人想起二戰毒氣室的工作人員帶着鏡301A走過重重的透視儀器和精心設計的測試房間。大約三分鐘後,他們進入一座白色穹頂的大廳,廳裏整齊地擺放着20具卵形太空艙,鏡被指派到第15號。工作人員打開艙門,讓鏡平躺在白色雲母石牀上,無數或粗或細的電極自動接插在她身體的各個部位。艙門合上的時候,一個柔和的錄音女聲説:“我很高興地通知您,您的多項身體指標已經合格。現在我們進行最後一項測試。請閉上雙眼,放鬆身體,等待喚醒鈴聲。”
鏡301A呼了口氣,合上了眼簾,放鬆身體。艙內的空氣中似乎添加了安神撫氣的薰香。她的意識逐漸模糊,直
到聽到噹噹的鈴響,鈴聲一陣緊過一陣。
艙門自動彈開,一位穿着太空署制服的年輕軍官走到她身邊,笑容可掬:“恭喜你,鏡301A,你已經合格了,請跟我來。”
“合格。”鏡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懵懂地爬起來,一腳深一腳淺地跟隨軍官走入另一層密室。太空總署惑星開發司的司長正在那裏等待着,嘴角挑着意味深長的笑。
鏡301A在司長桌前站定,這才發覺另外還有四人早已站在一邊。他們多半就是這次考察的同伴了。
“恭喜諸位,你們是勝利者。這次太空署在相關科學領域發起的志願報名活動中,共有700多名符合初選條件的科學家報名,通過初試刪至40名,而完全符合身體要求的就是你們五位。我希望你們做好心理準備,明天,你們就將踏上征程,為人類的下一個家園完成拓荒者的使命。”司長説話時,食指間捏着一片魚鱗般的亮片不住把玩。
“明天?不是還有半年的培訓嗎?”鏡忍不住問。
“那是考察一隊的程序。現在我們已經有了一隊的經驗,只需把這塊小小晶片中的資料輸入你們的大腦,然後進行3小時的適應操作,一切準備就完成了。”
“我……”
“還有什麼問題嗎?”司長問。
“不,沒有了……”鏡垂下頭,隱約覺得,這次出發快地讓人喘不過氣來。
惑星探測計劃已進入第二階段,也即:實地考察,尋找合適位置建立一定規模的科研營地。每一位隊員手中都有近年來通過探測衞星拍下的惑星大氣與地表的詳細資料,因此考察的進展神速。
與地球一樣,惑星也繞着一顆類似太陽的恆星進行公轉,同時以週期、角度都與地日運行關係相近。惑星也有一個月亮,日隱夜現,喚起星球上奔湧不息的潮汐。惑星大氣的氧氣含量比氣球要高,但其他如氮氣、氫氣的濃度也比較高。因此考察隊下飛船前都穿上了特製的太空服,舒適合體的生化材料同時可以抵禦各種宇宙射線、耐熱、抗寒且韌性絕佳。太空服頭部有一個輕盈的太空帽,靠吸管通向太空服拉鎖處的一個過濾反映裝置。
通過這個拇指大的儀器,惑星的空氣經淨化過濾和一系列化學反應,被轉化成同地球空氣成分完全一致的安全氣體。
每位隊員都有一盞氣凝燈——這種多用探測工具是梵都科學家的最新發明:同時可以充當衞星**、照相、攝像機器、照明燈和武器。由於它發出的致命死光足以殺死一頭霸王龍,考察隊員們膽氣大壯,登陸第五天後就開始單獨行動。
這是鏡301A的第一次獨立考察。按理説,環境條件與地球如此接近的星球上,很可能有大量種類豐富、數量龐大的動植物存在,而其中有一種生命體會佔據統治的地位,如侏羅紀時代的恐龍和現在的人類。惑星上的植物環境與地球非常接近,而他們降落的平原附近就是水源充沛的丘陵地帶。在先前幾天的考察中她發現了大量昆蟲和爬行動物的蹤跡,還有天上的飛鳥——翅膀極盡碩大,水中的游魚——身材纖細,但長至兩三米如一杆銀色的標槍。她恍然覺得自己是活在上古時代的地球——而這不正是多少古生物學家的夢想嗎?可是,這個星球生靈的統治者在哪裏?他們是否也是像人類一樣、甚至更高超的智慧生命?又或者,他們還在矇昧階段掙扎,未曾建立起地球一樣的文明?
鏡正摸索着前行。彷彿只有夢中才會有這樣美得令人心痛的藍色霧氣。她正獨自穿越距着陸點50公里附近的丘陵地帶。這裏的地理狀況複雜,但她並無陌生感,倒好像她是在自己的母星上,正在進行一次《國家地理雜誌》的探險考察。
藍色的霧氣越來越薄,中心部分逐漸透出水晶般清澈的光。鏡屏住呼吸,探手從那透明的一點穿過,慢慢踏步上前,忽然間,她就像是撞破了一層薄紗,進入了一片清新的谷地。而此情此境,竟眼熟得那樣親切。——這是一片羣山懷抱中的谷地,充滿生機的綠色山巒背後是臨近破曉的幽藍色天空。天空與谷地中心的那一
汪潭水相映,潭中於是又有了一重天地。
天空航路上的廣告畫!居然無意中讓她尋到這裏!鏡301A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又深吸了一口。山谷中的氣流透過再生裝置吸入她的肺部。一定是愚蠢的心理作用,她覺得這空氣也格外新鮮。
這時水晶般的池塘泛起漣漪。沒有風,但振波從一箇中心點開始向周圍放射。
鏡立刻警覺:水下有古怪!
她提起氣凝槍,對準潭水波動的中心,屏息望着湖中慢慢浮出的那個生物——頭部覆蓋着濕漉漉的深棕色毛髮,向下蓋住了頭部。再往往下是雪白的肩膀,再是豐美的女性胸脯,曲折有致的腰肢……
鏡驚得倒退一步,這是人類!不,應該説,是惑星的人類!雖然人們設想過惑星上可能有智慧生命,可是從未奢望過那是一模一樣的人。從生物進化角度來説,在進化初期外部環境的任何微弱差別都可能導致生命走上完全不同的發展道路。不管地球與惑星有多麼相似,但是要在這裏產生出一模一樣的地球人類,其幾率小於億分之一!
湖中的生物爬上了一塊潭心的礁石,它,不,讓我們説“她”,慢慢站直身體,輕輕抖散濕漉漉地搭在臉上的頭髮。她光潔的皮膚那樣晶瑩,看上去彷彿身體周圍有一個光圈。
她的臉轉向鏡。
鏡301A,來自地球的古生物學者,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
——那是她自己的臉!
那是她自己的臉,同樣稜角的眉眼,同樣形狀的嘴唇,同樣弧線的鼻子。唯一不同的,是表情。
那個湖妖般的女人,在笑。
“你,你……”鏡慌亂地舉起氣凝燈,“你不要動!”
(我不是你的敵人。)
“你説什麼?為什麼我聽得懂你的話?”
(我是你的朋友,鏡,我甚至就是你自己。)
“怎麼回事?你根本就沒有説話。可是我聽見了……”
(我是直接和你的心靈對話,鏡,語言完全不是障礙。)
“我無法相信……我……”
(曾幾何時,你相信我是存在的。)
“我……”鏡301A望着湖妖似有催眠能力的深邃眼睛,聲音輕柔下來,“怎麼可能……”
(這就是宇宙,一切最不可能的事都可能發生。)
“可是,你怎麼能……”
(鏡301A,地球女性,30歲,是機器子宮育子以來的第二代,你自小和母親感情不睦,認為她讓你從機器中出生是不負責任。)
“我不會這麼不講道理,她那一代人大多如此。”
(不,你是在乎的,你知道自己沒有批評的立場,但是因此你自小性格壓抑,對人際關係沒有信心。)
“喂,我不需要做心理分析,你説説你自己……”
(你也是接受電腦選擇配偶的第三代,你對自己的丈夫缺沒有感情,但也不願提請離婚,嫌程序煩瑣且再婚也必須接受電腦分配。但是你內心痛苦,只能寄望事業。)
“我討厭你了,閉嘴吧。”
(但是你終於來到了這裏,你自由了,鏡,在這裏你可以真正做你自己,你不用再回到那個壓抑沉悶的機器世界去了。惑星是地球的鏡星,而我是你的鏡像。你看,像我這樣生活不是很好嗎?)
“生活?我看不到你有什麼樣的生活。”
(這裏的一切都出於天然。沒有電腦來安排你的生活,沒有機器來主宰生命。我知道你一直想要一個孩子,一個真正的孩子。在這裏你就可以做到,鏡。如果你不能做你母親的孩子,至少你可以做你孩子的母親。)
“你説得好像這裏是……”
(伊甸園。是的。惑星就是你們的伊甸園。)
“我們?”
(惑星考察一隊早在三年前就登上了這個星球。他們中間,有人選擇了留下。留下和他們的鏡像一起生活。)
“不!”
(你們並不知道這件事,當然,這是個秘密。)
“不!我們培訓時接收了他們的資料。”
(那些是通過飛船的信息發送儀器傳送回去的資料。事實上一隊的考察人員沒有一人返回地球。)
“他們都相信你們的話?”鏡搖頭表示不信。
(只能説,有人相信了。)
“那其他的人呢?”
(因為無法面對真實的自己,他們好像發狂了。)
“發狂?”
忽然,鏡的腦海中突湧起意念的浪潮,那是來自遠方的強烈波動引發的共振。
那是悲傷,痛苦,絕望與震驚。
那應該是一個通曉傳心術的“鏡像”發出的思維信號。
(又完了一個。)
湖妖的臉被悲傷揉得皺成一團。
(人類,你們為什麼這麼愚蠢。)
“那是怎麼回事?)
(那就是另一種選擇。)
“我不明白。”
(他們發射了氣凝燈裏可怕的光線。對着他們的鏡像。)
“天啊!”
(這些人也沒有返回地球。他們從此發狂,終日提着那盞燈尋找其他的鏡像人。他們成了殺人狂。)
“不可能。”
(這是真的。過不多久你就會看到你的夥伴。剛剛發射了死光的那個人。你會看到他已經瘋了。)
“不!”
(沒有別的出路,鏡,回到我這裏來,我就是作為你的鏡像而生,在這裏等待着你的另一個你自己。我會給你回覆自然的純淨生活,我能帶給你有同樣理念的伴侶,你們在這裏生兒育女,同人類最早的祖先一樣繁衍下去……)
“地球上有100億人,難道每個人在這裏都有一個鏡像?”
“不,鏡,不是每個人,是那些相信我們存在的人。你不是從小就相信我存在嗎?”
“難道連向鏡像發射死光的人也屬於相信的那一類嗎?”
(難道不是嗎?殺戮的前提就是——他們承認了鏡像是自己無法接受的另一面,而他們無法面對真正的自己。否則按你們的考查規定,在生命沒有受到威脅的情況下,不能傷害這個星球上的任何生物。)
“我還是無法相信——宇宙中的鏡像,另一個一模一樣的我,過着完全不同的生活。”
(也許這就是宿命。有誰知道那場創造一切的大爆炸為何發生?這個宇宙中充滿了不可解釋的謎,你也可以稱之為命運。)
“命運?“
(是的,我的存在是命運,我們的相遇也是。)
“我才不相信這種鬼話,”鏡的聲音陡然拉高,“這個世界只有科學,一切都應當是可以解釋的。”
(包括你的出生,你的婚姻?)
“別説了!”鏡猛一提氣凝燈,“你知道什麼!”
(鏡,不要逃避自己!你是個徹底失敗的人。你沒有精神的父母,你沒有愛人……)
“我討厭你!”鏡的臉漲得通紅,“你是個怪物!”
(鏡,我只是你不願承認的真實。)
“你不是!你是騙子!你是一個陷阱!”鏡歇斯底里地喊,在激動中,她的手指觸到了離把手最近的的發射鈕
——她是無心的,她真的是無心的。
一道深藍的光線從氣凝燈前端的小圓孔拋了出去,空氣似乎都被這條光線切分開來,發出響尾蛇般的噝噝聲。
湖妖豐盈白皙的胸膛上出現一個擴大的黑洞。黑洞迅速擴大,吞沒了她的整個身體。
鏡又感受到那陣強烈的衝擊波:
悲傷、痛苦、絕望與震驚。
(你怎麼可以!)
湖妖慘痛得擠成一團的面孔印在鏡的眼中。鏡情不自禁地去摸自己的臉,發現自己正一模一樣地拷貝這個表情。
忘不了。這個表情她永遠也忘不了了。
(你怎麼可以!)
(你怎麼可以!)
幽藍的天邊泛起一浪紅色的雲霓——那是惑星的第一抹朝霞。血樣的霞光印在鏡蒼白的額上。
噹噹噹噹噹。
一陣急似一陣的鈴聲。
鏡301A醒了。她睜開雙眼,看見半透明的艙蓋。她打了個激靈。
艙門自動彈開,一位穿着太空署制服的年輕軍官走到她身邊,笑容可掬:“恭喜你,鏡301A,你已經合格了,請跟我來。”
“合……格?”鏡懵懂地爬起來,一腳深一腳淺地跟隨軍官走入另一層密室。太空總署惑星開發司的司長正在那裏等待着,嘴角挑着意味深長的笑。
當然屋裏還有四個人——與前次不同的四個人。
“恭喜諸位,你們通過了最後一項心理測驗。”
“為什麼……”隊員們都有同樣的疑問。
“諸位,容我解釋。你們之前的惑星探險只是一個發生在你們大腦皮層上的虛幻經歷,那是一項測驗。”“什麼測驗?”
“這是什麼意思?”
“彆着急,”司長擺手止住大家的問話,“你們能夠在這裏,是因為你們在剛才的測驗裏做出了同一種選擇。”
“你是説……殺了‘鏡像’?”鏡在夢中按過那個鈕的手指顫抖起來。
“是殺了那個怪物。”司長解釋,“你們測試中經歷的正是一期隊員曾經遭遇的真實考驗。”
“那麼?”
“正如你們從‘鏡像’那裏聽到的,惑星上生活着一種高級智慧生物。但它們並非什麼命運造就的鏡像,而是一種具有高度擬態功能和心靈感應能力的怪物。
“這種怪物遇到獨處的隊員,就以隊員本身的形態出現,通過心靈感應解讀對方的心理。因為每個人的心理中都有‘本我’和‘它我’的潛意識,惑星怪物就利用這一點,假裝是隊員心理層面上的另一個自我,誘騙隊員加入他們的生活,脱離人類世界的控制。”
“但是為什麼?”鏡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問,但那語調陌生,彷彿出自另一個人之口。
“因為現在掌握的資料不夠完備,我們只能推測。惑星怪物雖然具有獨特的擬態功能和心理感應能力,但面對地球人強大的技術力量,它們沒有任何賴以自保的武器。它們能觸及的只有最柔軟卻又最多變的人心。所以,雖然它們勸服了部分一期隊員脱離考察隊加入了它們的生活,但另一部分意志堅定的隊員卻向所謂的鏡像發射了死光。”
“那是真的……”有人低聲喃喃。
“什麼真的假的?”司長聲調頓高,“從表面上看,對未曾危及自身的惑星生物發射死光是違反規定的。但那些隊員其實已經發現:對方已經用心理戰術造成了威脅。發射死光是為了戰勝自己內心的迷惑。”
“也許……只是也許……惑星生物説的是真的——他們……他們……”鏡小心翼翼地試探。
“絕對不能動搖!”司長聲色俱厲地拍案,“它們會誘騙你們加入它們的陣營,然後利用你們來對付神志清醒的隊員。這樣的事情已經發生了。所以我們在招考二期隊員時將這個心理測試作為最終也是最重要的一道門檻。我們用高能電腦分析你們的腦波,讓高級心理師將所有資料彙總,設計出相應的虛擬惑星獸,只有在測試中消滅了對方的候選人,才能獲選。”
他用嚴厲的目光一一審視五位中選隊員:“希望你們牢記自己的選擇,順利完成你們的考察任務。”
“請問:我們的任務到底是什麼?屠殺那個星球上最高級的智慧生物?”一位面色青白的男士問。
司長的臉僵住了,彷彿開始懷疑心理測試的選擇結果。然後他嘆了口氣,擺擺手,在辦公桌上按下一個鍵。
在六雙眼睛的注視下,一團暗藍色的身影緩緩呈現,這個扭動着、掙扎着的全息幻影穿着他們熟悉那套惑星太空服。然後聲音來了,淒厲,慘烈,要把天空撕裂的那種尖叫聲。全息幻影化作了一陣輕煙。
灰飛煙滅。
“這是一期隊員風882H用氣凝燈裏的傳輸系統發回的最後信息。”
“他這是……?”那個曾經發問的男士説得小心翼翼,不,他其實已經猜到了。
“加入惑星獸陣營的其他隊員對他使用了死光。”
“可是……為什麼?”隊員們驚疑地互相打量,戒備的情緒如水草從心靈生處蔓生而出。
“你們都是勇士,但是惑星不同於你們遇到過的任何考驗。”司長筆直地站起來,他的目光如兩團火炬般熾熱。這位掛滿勳章的白髮老將軍衝隊員們行了一個軍禮,“這是赤裸裸的戰爭。而你們,都是地球英勇的戰士。”
幽藍色的迷霧,瀰漫着充滿了整個夢境。然後,有水聲。湖水波動的輕響。一隻纖長白皙的手從那聲音來處、從那迷霧的中心,像一隻白色的蝴蝶翩然飛至。
(鏡,曾幾何時,你相信我是存在的。)
輕輕的笑聲,像湖水上泛起的漣漪。(你終於來到了這裏,你自由了鏡,你自由了。)
遲疑着,遲疑着,鏡301A碰了碰那隻手,它立刻柔滑地纏上了她的五指。
響尾蛇的噝噝聲。
霧氣轟然消散。鏡301A和另一張面孔對個正着:悲傷、痛苦、絕望與震驚!那慘痛得揉成一團的臉正是她自己的面孔!
“不!不!”鏡厲聲尖叫。
汗水狂湧而出,濕透了衣裳。鏡張開眼睛。她醒了。
她顫抖着摸索自己的面孔,這張面孔上依然殘留着剛才看到的那個表情,那張揉成一團的臉。
眼淚從痛苦的褶皺間曲折而下。
這是夢。她對自己説,飛船還有半個月才能到達惑星。那個結束噩夢的時刻合適才能到來?
又或者,那才是噩夢真正的開始?
我還有選擇——她對自己説。她的身體像篩糠般抖個不停。她只是反覆地對自己説:我還有選擇。
——她還有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