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一本家譜與高中時代熱愛的女演員)
每個人都得有個理想才能活下去吧?
賈蘇的理想是造出一部機器。
泡泡的理想是革命。
梅櫻的理想是從良。
這是20世紀的二十年代,在上海,終日可以聽到周璇、白光i的歌聲,甜膩的、低沉性感的聲音在空氣中化開,銷魂蝕骨。在這樣的空氣中生活的人,像喝了酒一樣,帶着微醺的醉意,送走一個個喪權辱國的日子。
——寫到這裏,我彷彿已經聽到了憤怒的抗議,二十年代的上海是個多麼革命的地方,紙醉金迷,十里洋場,只是這個城市妖異的側面。比如泡泡,她就是個不尋常的人物,她屬於這個城市的另一面,但此時此刻,卻恰巧走岔了,撞進了燈紅酒綠的“海上花”。
我想象中的泡泡髮型怪異,也許是《刀馬旦》裏的林青霞給我的印象太深,我毫無理由地認為泡泡留着一個男式的短髮,兩三寸長,現在看來並不起眼,在當時卻過於超前。濃而黑的眉毛,壓得有點低,同那雙靈動的黑眼珠子湊到一處,三分俊俏,七分鋭利,乍看之下,整張臉只剩下了這副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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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泡進門時,海上花門口的女招待以一種類似打情罵俏的動作拍打她的前胸,順勢把一支白玫瑰插進她中山裝左上方的口袋。“先生……”
女侍的話剛出口,她還滯留在泡泡胸前的手指遽然彈起,如同驚飛而起的鳥翼。泡泡嘴角牽動了一下,流露的笑意消弭了女招待眼神中的訝異。
“我找人。”泡泡平靜地吐出這三個字,然後就化入那個流光溢彩的世界,那裏的每一個人都像是斑斕的熱帶魚在暗夜的波光裏遊弋。泡泡融化在這一池彩光中,我的想象幾乎抓不住她滑溜的魚尾,正在這時,賈蘇出現了。
泡泡走近賈蘇的時候,看到他的臉如同一塊逐漸浮出水面的石頭,堅硬而稜角分明。那正像是很多女人想依靠的那種石頭。
可是泡泡不是女人,她是革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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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限憧憬地想象泡泡和賈蘇的第一次相見,想象他們交談的第一句話會是什麼。“你好,我就是你在等的人。”或者,“我是賈蘇,你在找我麼?”我近乎着迷地為他們設計台詞,並沒有為這種出乎意料的熱情感到對不住故事的第三個主人公——梅櫻。
梅櫻是我的太婆。在十歲之前,我一直和太婆、外婆和外公共同生活,第一次聽到太公的故事是九歲那年。九十歲老太太的記憶力加上九歲孩童的理解力,這個不令人看好的組合並不能成為驅使我記下這個故事的動力。在她過世已近二十年後,我卻突然想寫下那個原本就不完整並被時間磨損了的故事。起因是一本家譜和一隻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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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月我回國休假,中國的空氣質量比N國差,所以剛回來那陣子我老咳嗽,咳得驚天動地,無法出門。閒在家裏便起性整理起陳年的舊物事來。
儲物櫃裏有不少父母從老家帶過來的東西,我以前從未留意,這一回卻一樣樣地仔細打量。一隻鏽跡斑斑的鐵盒子,掛着一把銅鎖,看上去很有些年頭了,我好奇地搖了搖鎖頭,還很結實,可惜沒有鑰匙。
“裏頭是什麼呀?”晚飯時我問母親。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你太婆藏着的東西,文革的時候埋在老房子後院裏的。”
“有趣有趣。”
“聽説是家譜,不過我也沒見過。”
有那麼沉的家譜?“鑰匙呢?在哪裏?”
“有鑰匙的話早就打開了。老人家去世以後才到我們手裏,也不知道鑰匙在哪裏。”
我把鐵盒子小心地舉起來掂了掂。“不會吧,這種鎖不會很難開呀,你們居然等到今天!”
“你要玩就拿去吧。”母親揮揮手,“不會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不然早些年她也不會過得那麼苦。”
好玩好玩。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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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蘇,字聽濤,號寧江,浙江紹興柯鎮人氏,生於公元一八九四年,逝於公元一九四五年,享年五十一歲。賈家世代書香,自清朝乾隆年間,屢出進士;聽濤自小聰慧,勤學詩書……十八歲時,考中庚子賠款公費留洋學士,赴大英帝國之劍橋大學攻讀物理、化學兩科,獲物理碩士與化學博士學位。一九二三年學成歸國……
從記憶深處,有一些久遠的頭緒被這些半文半白的句子牽了出來。這並不是一本家譜,而是太公過世後,他的朋友為他寫的小傳。纖瘦瀟灑的豎行小楷,密密地排列在已發黃變脆的紙簿上。和它放在一起的,還有兩個黑乎乎的瓶子,沉甸甸的,搖一搖,裏頭似乎還裝着一些液體。
一九二三年八月,搭乘大英帝國“烏斯蘭”號抵達上海……
一九二五年,研製“水夢機”失敗。和許氏梅櫻結婚。後離開上海,赴燕京大學執教……
我彷彿看到賈蘇的形象從夾在紙簿裏的照片上溢了出來,慢慢擴大,連微笑的嘴角都在逐漸拉開……
太婆第一次碰到太公時,正在‘海上花’當舞女。她父親當時在拉黃包車,母親生着肺病,哥哥罷工遊行被槍斃,一家人求生無門,她只好去做了“舞小姐”。
那個晚上,剛剛歸國的賈蘇受海外朋友之託,帶些資料給革命黨人,地點在“海上花”舞場,接頭的人是個留短髮、穿黑色中山裝的年輕女性。她就是讓我向往不已的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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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蘇對泡泡説:“這都是普通的資料,你們能有什麼用處呢?”
“那邊普通的東西,這裏也是難得的。”泡泡淡淡一笑。“況且一件東西的用處,不能從表面簡單判斷。”她的含而不露更顯深沉。
兩人模糊的應答化在舞池的歌聲、人聲裏。
選擇這個時候出場,實在是梅櫻的命運。母親肺病加重,父親夜裏還要拉車賺錢,她不能不照顧這個爛攤子。趕到化妝間時她已上氣不接下氣,又被老闆娘在脖子上狠狠擰了一把。她在叫罵聲中上了妝,用香粉掩藏了恥辱的印痕。
烏黑柔順的頭髮挽成兩個髻,彎彎的月牙眉,秋波流轉的桃花眼,微翹的嘴角彷彿天生會笑——我見過一張她在那個時代的老照片。照片裏的人很像一度復古風流行時從陳年箱底裏翻出來的香煙畫美女圖。同樣的嫵媚甜膩,同樣的嬌柔温婉。我無法把她和我記憶中雞皮鶴髮的太婆聯繫到一起。那樣的梅櫻早已消失,那樣的梅櫻只屬於那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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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蘇是先聽到歌聲,然後才留意到了歌者。歌聲悽婉,卻有一種奇特的力量,那歌聲裏有生命的掙扎。
他側過頭,就找到了梅櫻,她的美並不奪目,但卻有一種奇異的姿態,彷彿她的整個身軀都懸在曲調之中,她的七情六慾,身家性命,都被這一線歌聲牽引,去向一個未知、而正在努力探尋的地方。
她唱的是白光的歌。她沒有白光低沉、性感的嗓子。可是連白光都不能這樣唱……
——如果沒有你,
日子怎麼過。
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
我不管天多麼高,
我不管地多麼厚
只要有你伴着我
我的明天為你而活……
賈蘇像是被那聲音下了蠱,呆望着那個方向。梅櫻一直星眸半掩,陡然睜開眼,就看到了那張岩石一般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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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開放音像製品的櫃子,從收藏的古老CD片中找出一張《昨日之歌》。按下按鈕,就聽到了白光在唱:“如果沒有你……”我真想讓時光倒流,聽到八十多年前的梅櫻在那一夜的歌唱。
曾外祖母對她丈夫的評價非常簡潔。她説當時在那種地方看到他,真的嚇了一跳。她説他一看就是那種“靠得牢”的人,舞廳裏幾乎從來見不到那樣的面孔。可以理解,生活貧困、需要依靠的她,從此就想方設法地靠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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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個故事可以有完全不同的很多種寫法,而同一件事在不同人眼中看來色差很大。賈蘇的失神落在泡泡眼裏濺起一絲不屑:所謂的留洋學生也不過是一個登徒子。於是我的第一次縱情臆想到這裏便匆匆收場。望着泡泡瀟灑地揮手而去,賈蘇的愕然可想而知。這個女人的步態是那麼與眾不同,她在飛影流紅的舞池中穿過,如一把尖刀剪開了濃情的光色。鋭利。乾淨。
但是,賈蘇終於沒有尾隨她而去。在第一次交鋒中,太婆便略微佔了一點兒上風。我想那是因為泡泡給人的鮮明印象並未張揚女人的特質,她像一個謎,像劍一樣鋒利、寒光冽冽而又難以捉摸。而梅櫻,似一杯酒,甜香撲鼻,她的吸引力有着明確的性別特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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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我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那隻塵封多年的鐵匣子,面對匣中那兩隻不透明的密封容器,左眼皮無端地跳動起來。容器是瓶子的形狀,然而很沉。我捧起一隻來晃了一晃,似乎裏面還裝着液體。
會是什麼呢?我問自己。
在古人的故事裏,封存多年的液體只能是酒。想到這裏,我幾乎就沒有興致了。但是——這兩個容器並不像酒瓶或酒罈,而且我也無法把賈蘇和一個好酒之徒聯繫在一起。
“噗嘟,噗嘟。”我又聽那液體搖動的聲音,彷彿那聲音可以穿過漫長的時間的隧道,向我揭示出不為人知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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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先生有人找——”
賈蘇聽到校役通傳,眉頭頓時打了個結。他以為那是梅櫻。這個時間學校的人很少來打攪他。
即使是留過洋的先生,讓舞小姐找到學校裏來還是有傷顏面的事,賈蘇也未能免俗吧。但進來的卻是泡泡,她隨身還帶着一隻箱子。
“怎麼……”賈蘇的表情疑惑。
“賈先生,換個地方説話。”泡泡平靜的面孔底下透着一絲焦急,無須是聰明人也知道她遇上了麻煩。
賈蘇把她從門房處帶進實驗室——這已違背了他給自己定下的規矩。
“您這是在……?”一進門,實驗室裏的情形便讓的泡泡聳然動容。
實驗室正中一個黃銅色的巨人伸出無數觸手,彷彿一尊千手金剛,每一隻手上都嵌着不同顏色的大小玻璃容器,容器裏的液體有着夢幻中才能出現的色彩。液體在振盪、歌唱。手掌邊沿跳動顯示着可調節的温度指標,從手掌開始、沿着手臂,爬滿了赤橙黃綠青藍紫的“血管”,血管中霓光閃爍的液體匯入金剛的肚腹——半透明的水晶缸,裏面沸騰着色彩斑斕的泡沫,它們蒸發的氣體通過手臂粗細的“氣管”上升到這巨人的頭部——一隻正在加熱的圓水罐。水罐下三分之一處那正面朝外的圓管就像是巨人的嘴,這張嘴現在被上下兩片活動閘封住了。巨人也有鼻孔,那是圓水罐正中的兩個氣孔,細細的煙霧不斷地從那裏噴湧而出,在空氣中形成各種古怪的煙圈兒。
那些聲音啊——液體煮沸的噗吐噗吐聲,燙人的蒸汽從瓶口噴出的呼呼聲,機器內部加熱爐運轉的隆隆聲,藥物受熱發出的滋滋聲,混合成奇特的音響。猛不丁聽到這種聲音,會讓人產生幻覺,甚至昏昏欲睡。
泡泡的臉上沁出一層薄薄的汗珠。薄削的嘴唇因為濕潤而顯出難得的紅暈。“太奇妙了。”她嘆出一口氣。
“這裏很安全,”賈蘇説,“有什麼事快説吧。”
“上頭在抓我,想在你這裏避兩天。”泡泡説。
“這裏?”賈蘇環顧四周,他望着這尊黃銅巨人的目光依依不捨,彷彿已經看到了因為收藏通緝犯毀掉眼前一切的後果。
泡泡嘴角抽了一下。“抱歉,恕我冒失。你我並無交情。”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太突然了。”賈蘇慌忙搖頭,“你等等。”他轉身出門。
泡泡將厚厚的深藍色窗簾拉開一角,看到遠處的賈蘇和門房處的校役比劃着。老實人説謊話都有明顯的特徵:如頻繁做出無謂的動作、面紅耳赤或表情侷促。這些賈蘇都沒有。他一臉的寬厚,彷彿正在解釋為了某種道義上的理由,他必須收留一個朋友。
看着看着泡泡有點懷疑,這個無甚交往的留洋先生也許並不值得信賴。但是她沒有選擇。她周圍可靠的人都已被監視,只能在賈蘇身上賭上自己的性命。
她迴轉頭,環視一屋子高高低低幽藍濃綠硃紅的玻璃瓶子,她那對猶疑的黑瞳的影子在透明、半透明的彩瓶裏盪漾的液體中載浮載沉。突然,巨人的嘴巴——那朝外的銅管口的封閘自動打開,“噗”地噴出一汪色彩變幻的水汽,同時從巨人胸腹深處發出一聲悠長的低鳴,那是無數容器中液體的共鳴,隱約似一聲“唉——呀——”,從遙遠的地方,遙遠的年代,悠悠傳來。
泡泡迷惑不已,卻不自覺地和了一聲嘆息,一直繃緊的肩背頓時鬆弛下來,這才放下了手中一直提着的黑色皮箱。
她重新打量了一下這個地方。實驗室不算太大,共四間房,兩間用來存放化學藥品和物理器械,另有一小間供加班時臨時住宿,而主廳周圍擺放着各種實驗中的藥劑,正中的一尊“千手金剛”就已佔據了主廳一半已上的空間。
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氣味,帶着淡淡的酸,又似乎有青草葉的微甜,不同液體的蒸汽匯成一股股扭動、糾纏、帶着朦朧顏色的氣流,幻化出各種形象。呼吸着這樣的氣息,耳邊響着那奇特的合唱,泡泡緊繃的身體漸漸軟化,靠着窗台滑坐在地上,看那紅色藍色的煙,在空中一圈圈地繞,繞出一個妖冶的美人跳舞的身姿。美人青藍色的衣裾忽悠悠地飄過泡泡的頭頂。泡泡的瞪大了雙眼,凝住一臉驚詫:她認出了這個煙霧揉成的身影,雖然原身的美麗與性感都經過了誇張和放大,她依然認出了這個霧裏的女人是梅櫻。我的太婆梅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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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夢機”到底是什麼?我假設那是一部和“水的記憶能力”有關的機器。我唯一一次看到相關的技術報道,是發佈該學説的法國人獲得當年度的“臭蛋諾貝爾獎”。那麼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充滿記憶的水,就如賈蘇的水夢機研究從來沒有成功過。可是,瀰漫着淡彩的水汽從那發黃相片一樣古老的年代向我湧來,毫不客氣地霸佔了我全部的想象空間,它們藉着老唱片沙沙的背景聲和白光同樣沙啞懷舊的聲音翩然起舞,一個豐腴而妖嬈的誇張版本的梅櫻無比真實地向我張開雙臂。歌聲彷彿從“她”張開的嘴——那個煙霧的空洞後面噴薄而出:
——如果沒有你,
日子怎麼過。
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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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賈蘇繼續着同梅櫻的約會,但總是心緒不寧,惦記與泡泡同處一室的“水夢機”。
梅櫻立刻覺察出賈蘇有異常日。
“賈先生,你有心事?”她用温軟的話音試探,這句話帶着餘韻,如一隻彎彎的小鈎子,輕悄悄地帶住他的話頭,一點點往外拉。
“我有點惦記實驗室。”這並不算謊話。“你也該上班了,我回學校看看,今天就不去你那兒了。”
“賈先生……”梅櫻立刻產生了危機感,從偶爾的舞場相見到難得的場外約會,又到如今日日到賈蘇的住處給他做完晚飯才上工,她在短短五個月間就促成了兩人關係的飛躍。但她總還要擔心,倘使不能儘快讓賈蘇完全接納她,從良的夢想也許終只是鏡花水月。她咬了一下嘴唇,斷然説:“那我也不去了。”
“你……別鬧了,想想你家裏人吧。”賈蘇顯然對這樣的回答缺乏準備。
梅櫻眼圈一紅,嘆了口氣。
賈蘇微紅着臉低下頭。他知道兩人現在已算戀愛關係,但要他立刻拍着胸脯答應娶一個舞小姐,卻還沒有那麼大的勇氣。
——我是不是逼他太緊了?梅櫻的腦海中無數個念頭攪在一起飛快地旋轉,她只覺進退失據,但面上的笑容依然是甜蜜蜜的。
天色已晚,第一抹月光催着梅櫻動身了。她從來沒有覺得離別的腳步這樣沉,女人過於敏鋭但有時又會失去分寸的直覺把她禍害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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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來了可以打開世界上任何一種瓶子的全套器械,準備對太婆留下的瓶子下手。也許是“水夢機”這三個字帶給我的聯想,我甚至以為容器中盛載的是比陳酒更悠遠香醇的舊日夢寐。如果可以,我更希望見到泡泡。
小時候,母親曾經神秘兮兮地對我提起,當年太公在上海收留過一個被通緝的女革命黨,“那個人非常厲害,是同盟會會員”。這句話在我腦海中埋藏日久,已經生根發芽、抽枝長葉,恣意縱情地茂盛起來。這個二十年代的革命黨人,是我心中的一棵樹。總在不經意間花開滿枝,將我想象中的家族史薰染上清雅而悠遠的芬芳。
我握着工具的手微微出汗,心頭忐忑。窗外月朗風清,彷彿八十年多前的一個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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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一面是朗朗月,一面是北斗星。清風送爽,安撫心靈。但泡泡不敢招搖,在校園裏小坐片刻就返回了藏身的房間。她晚上睡不着,實驗室的臨時睡房裏有化學藥劑的味道。被褥和牀鋪還留着男人的體息,讓她有點浮躁。半夢半醒中,她如同漂浮在海上,機器運轉的隆隆聲便是託着她起伏的波浪。
她迷迷糊糊地聽到什麼聲音,立刻警醒,摸出枕下的手槍,開門,走過讓她有點發噤的大實驗廳,靠近實驗室的大門邊。
“答答”——有人在敲門。賈蘇正在門外叫她。“歇了嗎?”他問。他當然是有鑰匙的。這是君子的禮貌。
她拉開門,對他隨意點點頭,不再客套,轉身回屋。
那晚賈蘇在實驗廳裏折騰到半夜,離開時並沒有和泡泡打招呼。他晚上過來,多半是怕泡泡擅動他的實驗設備,看到她這麼有規矩也就放了心。在蒸騰的藥劑煙霧中揮汗的時候,他很偶然地想起來應門的泡泡在青白色的月光照映下略顯憔悴的臉。像一朵月下的白蘭花。那張臉第一次讓他感到,這個神秘而冷淡的革命者,原本是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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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蘇走後,泡泡醒了。她揉着睡眼推開門,撲面而來的奇特氣息混同驟然高漲的機械噪音讓她頭暈,未完全甦醒的身體搖晃起來。
幾十只甚至上百隻瓶子裏的液體在唱歌。
她隱約在那歌聲中聽出一點熟悉的韻律。帶着微甜氣息的蒸汽將她的頭部完全籠罩,煙和這些空氣中的水珠圍繞着她飛舞。她忽然想到,這是她兒時同母親一起納涼時常聽母親唱的那支歌——
小小妹子,上月橋啊;
黑黑辮子,兩邊搖啊;
遇見哥哥,笑彎腰啊……
她揮舞雙臂,撲打眼前的水汽,彷彿這樣就可以撲散耳邊迴響的旋律。可那旋律像是有生命一般,它是一根昨日的鞭子,抽打着她像陀螺一樣飛快地旋轉。歌聲在她腦海中越來越響亮,她在霧水中看到許多依稀的影子,那些往昔的吉光片羽在她四周的水汽中一閃即逝,但是那閃爍的瞬間,卻是如此鮮明。唱歌的母親身後星幕如織的夏日夜空,私塾院裏的夏蟬和秋蟲,中年就在生活重壓下悽慘死去的母親——她枯葉般的手最後撫過頭頂的觸感,印刷地下雜誌和傳單的小車間裏濃重的油墨味道,躲避追捕時緊張而恐懼的心跳,廣州雨季的悶熱氣息,還有孫先生在某次誓師大會上慷慨激昂的表情。
這是怎麼回事!
這是怎麼回事!
她慌了。很久沒有真正害怕過什麼了,但這一次她真的怕了。
她撲倒在地上,聽見自己的聲音在上百隻瓶子裏説:我是革命者,我不是女人。我是革命者,我不是女人。
而那一百次的回聲之間有微弱的時間差,彷彿整個空間被精密地丈量分割,而每一分寸的地方都有這樣一句話在等待着她,與她的大腦一次又一次地遭遇。
我是革命者,我不是女人。我是革命者,我不是女人。
“停止!停止!”她歇斯底里地叫出聲來。
她看到了自己的臉。
確切地説,是她在鏡中的臉。多少次她在照鏡子的時候自我催眠似地喃喃對自己説:“我是革命者,我不是女人。”
這是泡泡最深處的傷疤。在一九二三年,甚至更早,想做一個女革命黨人,要付出的太多太多。她必須有所選擇。她從來沒有後悔過。但是,她不想在這種情境下,看到自己的秘密在一百個瓶子之間反覆地轉述。
“停止吧,求你們停止吧,”她不知不覺已把那些可以發出聲音的瓶子當成有生命的,“我也希望自己是一個女人。”瓶子們彷彿受了驚嚇,竊竊私語了一陣,原先反覆迴響的那句話便在紛亂間逐漸隱沒了。“我也想做一個女人。”她對自己説,又像是對那個黃銅色的巨型機器説,“但如果必須做出選擇,我選擇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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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想象中的“水夢機”——溝通、記憶、迴響的液體和讓它們產生這種能力的機械。真實的情形到底怎樣,沒有人知道。泡泡在賈蘇的實驗室寄居的那幾日到底發生了什麼,沒有人知道。
明確的歷史是:一九二五年賈蘇放棄對水夢機的研究。同年他娶了太婆。這場婚姻當時遭到他家人的強烈反對,差點和他斷絕關係,但他和太婆婚後感情很好,生下五個子女,其中的老三後來成了我的爺爺。
泡泡後來怎樣了?我在太婆這裏沒有得到答案。她説泡泡之後就和他們失去了聯絡,餘生再無消息。
賈蘇是否也和梅櫻一樣,之後再也沒有獲知關於泡泡的任何情況?或者他知道,卻一直不説,當作他一個人守一輩子的秘密。
他和泡泡相處的時間很短,但他接受她影響的時間也許很長。
一日一日,當他潛心研製他的煙水夢幻時,那個巨人向他傳達了何種信息?泡泡的所有過往,童年的回憶,內心的掙扎,女人的慾望,革命的理想,是否都通過水汽和煙霧透進他的毛孔,進入他的身體,成為了他的記憶?就如他腦海中的梅櫻曾經在泡泡眼前翩翩起舞,泡泡的軟弱與熱情是否也在她走後的日子裏與他朝夕與共?
我一邊想,一邊手下使力,“撲”地一聲,瓶口的金屬蓋被撬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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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璇曾經唱過一首歌叫《龍華的桃花》。我隱約記得最後一句是:——龍華的桃花回不了家。
龍華是一個刑場。
因此當我在瓶口中冒出的無數泡泡中觸摸到“龍華”這個信息,你可以料想我心中的悲慟與震撼。
龍華的桃花回不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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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心翼翼地慢慢放倒瓶子,銀藍色的濃稠液體漫過瓶口的邊沿,卻並未淅瀝而下。液體一接觸空氣,濃稠滯重的質感頓時變得輕盈。
瓶口邊的液體像一句湧到嘴邊的話,就像佛祖未及説出的話開出美麗的蓮花,“瓶子的話”驟然脹大,開出一朵銀藍色的半液態的花朵,花朵在瓶口外部的空氣中膨脹,顏色越來越透明,終於像氣球一樣“嘭”地破了,濺出千萬點銀藍色的星星,充滿了整個房間。而每一顆漂浮在空中的星星發出“嘶嘶”的聲響,綻放出滿屋半透明的泡泡。
泡泡帶着氣息,讓人懷念的時光的味道。泡泡透出顏色,銀藍色的底子,最薄最透明的部分卻流光溢彩,閃現出各種變幻的顏色。泡泡裏還有圖像,就好像電影片段剪輯一般映出各種生動的畫面,連續或不連續的。泡泡會破裂,它們互相碰撞的時候發出輕輕的一聲“噗”,然而和它們一起消逝的還有一聲模糊的話語,或是幾個傷感的音符。
我舉目四顧,無數個泡泡在我眼前發出“噗噗”的告別之聲,在它們之間傳遞的種種稀薄的畫面一閃即逝。我依稀看到了夜晚的“海上花”,賈蘇的怪人實驗室,和一個旗袍女子的背影,她正抬起纖柔的手臂挽起烏黑的髮髻。還有,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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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的陽光很暖,賈蘇匆匆趕去上海城郊的一處農莊。
泡泡約了他見面,她馬上就要回廣州,參加孫先生下一次的起事。
賈蘇一路在馬車上顛着,緊閉着嘴,一言不發,一幅心裏有事的樣子。
快到那個農莊的時候,他從遠處看到了泡泡。院子裏到處晾着茅草,泡泡穿着一件男式襯衫,愜意地大敞着領子,躺在平房鋪曬着茅草的房頂上,陽光下的茅草金晃晃的。她的輪廓彷彿也有金色的光圈。有點像西洋畫派的農女像,帶着親切的人間的氣息。
賈蘇遠遠望着,張開嘴,過了很久才喊出她的名字。
泡泡聞聲站起來,利落地跳下地。近了,賈蘇才看到她的嘴裏叼着一根麥杆,一手還拿着一小瓶液體。空氣中還有香皂的氣味。那是已經破裂的泡泡留下的痕跡。
“你來了。”泡泡笑笑,像男人點煙那樣,拿麥杆點一點左手拿的皂液,放在唇邊吹了一口。
一串雪亮透明的泡泡隨風飄散開來。
然後她笑,像一個男孩那樣笑。
“什麼時候動身?”他問。
“晚上。”她答,“走之前想再謝謝你,不過城裏不安全,只能勞動大駕。”
“還回來嗎?”
“嗯。不過下一次來,這裏就是我們的天下。”
“要打仗?”
她笑笑。
他於是説了一句話。
她的表情變了。先是訝異,然後臉微微地紅了,彷彿是一對粉色的蝴蝶飛上了雙頰。陽光照射下她兩頰的皮膚幾乎是透明的,似乎可以看到蝴蝶的翅膀輕輕顫動。
然後,皮膚下湧動的紅潮消退了。她又回覆了一貫的冷靜。
她答了一句話。
他站在那裏,身體僵直,眉心有點擰,好像很痛。
她又笑,理解地笑,難過地笑。
於是他也笑了,有些落寞,帶點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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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多想聽到那時他們到底説了什麼,可是我聽不到,無數個泡泡在和我指尖皮膚接觸的剎那化為空氣中一陣微薄的霧氣,迅速消散。在那觸電般的破裂瞬間,它們傳遞給我太多複雜的信息,多到我來不及捕捉,多到我來不及感受。
賈蘇和泡泡在金色的茅草間那次簡短的對答就這樣隱沒了。我盡力想抓住那聲音,有一回幾乎就抓住了,但它的裙角卻變成了一條光滑的泥鰍,從我的手心裏溜走了。
然後我又聽到了清晰的音節。在一個泡泡破裂時那樣乾淨利落地爆出脆響:
“不應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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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分手前,泡泡對賈蘇説:“我喜歡你的機器,不過恕我直言,這樣的研究,太不應時。”
二十年代的中國,不需要水夢機,也不需要賈蘇。
我不知道這句中肯的諫言對賈蘇的影響有多大,但他終於放棄了水夢機的計劃。此後成家生子,按部就班地教授他的物理和化學。
但是真如小傳中所説,水夢機研究是失敗的嗎?那又如何解釋我今天的所有發現,如何解釋這滿室充滿回憶的泡泡,它們閃爍的畫面、揮發的氣息、跳動的聲音?
我着迷地捕捉泡泡,用我的手指觸摸着先輩遙遠的記憶。我要快一點再快一點,因為它們馬上都會消失,消失得像那段歷史一樣乾淨。
指尖的神經末梢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活躍,它們傾聽,觸摸,汲取,沉澱。
指尖開始發燙、發紅、發麻,指尖好像有了自己的生命,它們在跳舞,唱歌。
泡泡都已經融化在空氣中,但是房間裏彷彿還籠罩着一層銀藍色的薄紗,一種悵惘的氣息和着舊日的塵埃一同沉澱下來。
有一條細流在我胸中震盪、流淌,麻酥酥的,帶着異樣的甜蜜的痛楚。
我抱住剩下的另一個瓶子,對自己保證永遠不再釋放這個記憶的魔瓶。讓賈蘇、梅櫻和我最心愛的泡泡,這樣一直活在這黑沉沉的昨日之瓶裏。
我口中不自覺地哼唱: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麼過……
不是白光,不是梅櫻,而是某夜泡泡攬鏡自照時奇異的低吟。那一彈指間便幻滅的水泡,讓我看到她微微翹起的濕潤的唇,和唇上細細的絨毛。
我沒能聽清藍色水泡中賈蘇對她的呼喚,但那一刻我決定,這個二十年代的奇女子叫做“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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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蘇的瓶子讓我做了一個夢。關於泡泡,夢裏並沒有特別明確的結局。如果瓶子裏保存的是賈蘇的一段記憶,那也許關於泡泡的死是他不敢觸及的禁區。只有“龍華”這兩個字,帶着無限的傷痛時隱時現。
還有躲藏在實驗室的夜晚,泡泡那白蘭花一般皎潔的面容,一雙閃着異樣執着和天真的眼中流淌着憂傷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