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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漏網之魚

    我連着吃了幾個夾肉饅頭,覺得力量回復了幾分,渾身也軟軟地直想倒下。用力太過之後往往如此,我站起身,走出門去,打了一路拳活動一下筋骨。

    “楚將軍。”

    我聽得廉百策在一邊叫我,抬起頭來看了看,道:“傷亡清點出來了?”

    廉百策也已累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走到我身前,先行了一禮,道:“楚將軍,初步清點,我軍此役陣亡七百二十四人,重傷三百十三人,輕傷未計。”

    傷亡果然在一千以上。我一陣氣苦,道:“把陣亡的兄弟都清點出來,有家人的通知他們家人,沒家人的,好生安葬,受傷的弟兄們好好調理。”

    廉百策點點頭,道:“我已闢出一排空房作為醫營臨時駐地,受傷的弟兄都抬進去了,楚將軍放心。”

    廉百策為人極其精細,做事舉一反三,的確是個不可多得的輔助人才,若不是邵風觀惱他不和自己共患難,只怕死都不肯放他了。我正要再説什麼,邊上忽然傳來一陣譁然,火光和喧囂沖天而起。此時各部都在城中搜斬蛇人,城門口的蛇人已全部殲滅,照理不該有這等聲音的。我吃了一驚,道:“發生什麼事了?過去看看。”

    循聲走到城門口,廉百策忽然皺了皺眉,道:“是火軍團。”

    畢煒與我頗不相能,我本不想多看,但見那兒的火軍團士兵有些異樣,個個身後背了一個大桶,每個桶上伸出一根長長的管子,從管口不時噴出一道火流。看到這副情景,我才恍然大悟,在城頭火軍團以火攻援助我們,攔住了蛇人,原來用的是這種武器。這多半是工部發明的新武器了,火軍團有神龍炮和雷霆弩,再有這種火器作為近戰利器,看來文侯對畢煒的確極為看重。我看得入神,道:“他們在燒什麼?”

    像是回答我,從那些火軍團士兵當中,忽然發出一聲低低地嘶吼,一條火柱猛地拔地而起,足有丈許高,又重重摔下來,“啪”一聲,摔得滿地都是火苗,火軍團的士兵們發出一陣鬨笑。廉百策道:“他們在燒蛇人啊!”

    的確,那是個蛇人。那蛇人的尾部被釘在地上,已是動彈不得,被燒得滿身是火,正在拼命掙扎。在戰場上,蛇人是我們不共戴天的死敵,殺死它們根本用不着憐憫,可是看到這些火軍團士兵簡直是在以殺戮為遊戲,我恍惚中又彷彿回到了高鷲城,看到那時我們屠城的慘像了。我搶上前去,喝道:“幹什麼!”

    我喊得很是大聲,那些火軍團士兵也嚇了一跳,其中一個轉過頭,看見我,喝道:“沒見我們正在燒死這妖獸麼?”

    他説得很是不遜,邊上一個士兵藉着火光看了看我,湊到他耳邊低聲説了一句,那人臉上變了變,馬上堆下笑來,道:“是橫野軍楚休紅將軍啊。小將火軍團五營隊官驍騎甘隆,見過楚將軍。”他向我行了一禮,道:“橫野軍此番破城,鋭不可擋,楚將軍勇冠三軍,小將佩服之至。”

    他説得倒相當得體,我一時語塞,説不出話來。廉百策看了看我,插嘴道:“甘將軍,這些妖獸萬死不足贖其罪,只是這般燒死,未免太浪費了,還是一刀殺了便是。”

    甘隆臉上紅了紅,道:“楚將軍説得是,小將明白。”他將手上那管子一擰,搭在身後的桶上,道:“兄弟們,不要用火龍了,用刀子殺了便是,能省則省。”

    等他們散去,這一片空地上只剩下那具蛇人的焦屍。屍體被燒得渾是惡臭,呲牙咧嘴的,甚是難看。我看着這具蛇人的屍首,喃喃道:“廉兄,你説,上天為何要降下蛇人來?”

    廉百策被我一下問住了,道:“這個……恕小將愚鈍,我也想不出來。”

    “若蛇人能與我們一同生活在這世界上,難道便不可以麼?這天地如此之大,為何一定要殺個你死我活不可?”

    廉百策嚅嚅道:“是麼?”他忽地嘆了口氣,道:“楚將軍,事已至此,多想也無益了。現在便是如此,若我們不殺光它們,那它們便會殺光我們。”

    “是麼?”我淡淡笑了笑,向城門走去。城門被我們斬為碎片,此時江風不住倒灌進來,艨舯鬥艦在江面上排列如雲,波濤之聲中,隱隱還夾雜着金鼓之聲,那是鄧滄瀾率水軍團在追殺潛水而逃的蛇人。我道:“廉兄,當初在東平城外,我曾到蛇人營中住過一晚,也認識了幾個蛇人。那時發現有些蛇人實在並不像我們想的那樣只是些茹毛飲血的妖獸,甚至,似乎比有些人更有見識。上天既然造了蛇人,那它們難道就沒有活下去的權力了?”

    廉百策嘆了口氣,道:“楚將軍,我也不知你説得算不算錯,但作為一個軍人,我們能做的便是依令行事。令行禁止,雖誤亦行。”

    “如果明知錯了,還要執行,豈不可笑?兵法同樣有云:亂命有所不從。”

    我説得有些響,實在也是因為想不通這些事。我記得當初為解救二太子,我到了蛇人營中,那個為我送飯的叫米惹的蛇人,它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和我們一樣,走在大街上,看看我們的生活。這種願望無論怎麼説都不能算錯,但卻又是絕對不可能的。廉百策被我説得無言以對,只是慢慢道:“可是,現在蛇人終究是我們的敵人……”

    “敵人?敵人難道不會變成朋友麼?當初共和軍何嘗不是我們的死敵,現在卻是盟軍。”我看着江面,長嘆一聲,“工部現在做出了許許多多新的武器,任何一種都殺人如草,威力無比。可是如果他們的才智不浪費在這上面,而是發明些更實用的工具,豈不更好?”

    我知道這種想法實在有些離經叛道,平時我也不願多説,但現在卻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剛説完,卻有些後悔自己有些太多嘴,又道:“當然,現在也沒辦法了,蛇人就在眼前……”

    廉百策忽地轉過頭,低聲道:“楚將軍,你也覺得那是蛇人?”

    他這話似乎並不在回答我,我見他神情有些異樣,方才一直看着前面,才知道他方才根本沒注意我在説什麼,心中一動,道:“你説是不是?”

    “有些像。”廉百策又看了看身後,聲音又壓低了些道:“楚將軍,是不是把陳忠他們叫過來,如果真是蛇人,我們兩人不是它們對手。”

    真的有蛇人?我不禁按住了腰間的百辟刀。現在城中滿是殺聲,各部都在追擊潰逃的蛇人,這兒因為是諸軍進城的所在,照理不可能再有蛇人了。我順着廉百策的目光看去,城門口用小船搭建起的臨時碼頭正隨着波浪微微起伏,雪已停了,碼頭上薄薄的積雪已被踏化,濕漉漉一片,看不出有什麼異樣。我想了想,道:“弟兄們太累了,讓他們好生休息,我們先過去看看,別草木皆兵,鬧出笑話來。”

    廉百策嘴唇動了動,似是想説什麼話,卻又沒説出口。我拔出刀來,道:“小心點,別靠得太近。”

    蛇人在冷天,戰力大減,如果這麼冷的天它們躲在水裏,多半會凍僵,恐怕廉百策看錯了。我又看了看廉百策,心中忽然一動。邵風觀跟我説過廉百策這個人頗為勢利,要我別太相信他。雖然我覺得應當用人不疑,説實話,我倒更相信邵風觀一點。

    我只看了廉百策一眼,他忽道:“楚將軍,那兒有塊地方被江水打濕了,末將過去探探,請楚將軍押陣。”

    我想了想,道:“好吧。”那兒的確有塊地方濕了許多,但方才千軍萬軍從城門口進來,有水濺上來打濕邊緣實是平常之極。廉百策這人機敏之極,可能覺察到我有點不太信任他,才主動要過去看。我見他要走,又道:“廉兄,千萬小心。”

    廉百策點點頭,摸出腰刀,走到碼頭邊,彎下腰看着,忽然伸手摸了摸地上濕處,又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看看江面,扭過頭來向我搖了搖頭。

    哪知他剛轉過頭,我腳前木板忽地一陣響,眼前騰起一片水花,從我身邊寸許遠的地方,木板寸寸碎裂,一把長刀從中猛地刺出。我一個踉蹌,險些摔倒,趁勢腳一點,人猛然躍起,向後一躍,跳出數尺遠。從這個破洞中,一個長長的黑影衝出,橫着向我捲來。真是蛇人!我一躍而起,閃過這蛇人的一卷,廉百策也已聽到這兒有變,轉身要過來,卻見他身後的水面突然像開了鍋一般泛起水花。我大吃一驚,叫道:“小心身後!”腳又一點,廉百策極快地轉過身,卻見水花猛地濺起,又有一個大大的蛇人頭顱從水裏衝了出來。

    這蛇人手上握着一把短刀。這種三尺長的刀對於我們來説已不算短了,拿在蛇人手裏卻顯得很短。那蛇人一衝出水面,短刀平平揮過,攔腰向廉百策砍來。我又驚又悔,心知錯怪了廉百策,但我離他還有十餘步,動作再快也不可能趕得及,剛衝出幾步,卻見廉百策將身一躍,忽地跳過那把刀。那蛇人顯然在水裏呆得久了,動作相當遲鈍,廉百策身體靈便,閃得輕巧之極。

    蛇人有兩個!我悔恨莫及。廉百策跟我説有蛇人,我方才還不太相信,原來完全是真的。此時我的身體還在半空未曾落地,猛地將身體一轉,只望能閃過這一擊,但身子剛一側,那蛇人的下半身已一下翻起,將我捲了起來。

    這蛇人顯然比廉百策對付的那個厲害太多了,力量大得驚人,我只覺眼前金星亂冒,人幾乎要暈過去。幸虧這蛇人身體因為浸在水中,僵硬了許多,力量大減,否則只怕這一卷之力能將我的肋骨都盡數卷折,身體也失了平衡,眼中依稀見廉百策身子一折,反手已拔出刀來,正與那蛇人對刀。廉百策的箭術極強,沒想到刀術也不弱。我心中稍稍一寬,已知廉百策暫時沒有危險,猛吸一口氣,不讓那蛇人再束緊纏着我的身體,手臂一彎,反手將百辟刀砍向身後。可刀剛舉起來,手腕忽地一緊,兩手同時被扼住,耳邊卻聽得一個聲音道:“原來是楚休紅將軍,真是幸會。”

    這聲音極其流利,而且似乎極為熟悉,我大吃一驚,一時也想不起來這蛇人怎麼會認識我的,只待掙扎,但那蛇人的力量太大了,雖然浸在冷水中讓它的力量大打折扣,我用盡渾身之力也只能讓它微微有些鬆動,根本脱不開身。眼角看去,卻見廉百策身體輕捷如燕,在碼頭邊上閃躲,那蛇人屢斫不中,激得江水四濺。廉百策的力量雖遠不及蛇人,但身法靈便,那蛇人在冷水中力量大減,一時竟鬥了個旗鼓相當。只是他不時看向我,大概見我被蛇人纏中,極為擔心。看他的樣子,我不由大為氣沮。我本來還想救廉百策,沒想到他自保有餘,我倒落入了蛇人掌握。我被它纏得連氣都快透不上了,眼前金星亂冒,只是苦苦支撐。好在這蛇人力量雖大,現在卻比我大得有限,抓住了我的雙手後,它右手中的刀卻也舉不起來,只能拼命纏着我,它也知道一旦被我掙脱,那死的便是它了。

    這時廉百策忽然放聲叫道:“快來人!楚將軍遇險!”

    他喊得很響,只是江風很大,濤聲也響,連我都聽不太清,不知有沒有人聽到。我張開嘴也想喊,可是剛一張嘴,那蛇人忽然叫道:“木昆,快過來殺了他!”

    木昆!一聽到這個名字,我只覺得心頭一震。當初在東平城時,我去蛇人營中交換二太子,那個蛇人派出的使者正是叫木昆,這個蛇人睿智練達,給我的印像極為深刻,沒想到居然會在這地方碰上。而一聽到這蛇人叫着木昆,我也頓時想起了抓住我的這個蛇人來了,脱口道:“你是山都!”

    山都當初在高鷲城時就統領最前抵達的蛇人輜重營,連這次,我是第三次與它面對面了。我剛一叫出,它冷冷道:“伏羲大神保佑,你終於落到了我手中。百卉公主,我給你報仇了!”

    它説得咬牙切齒,説到“百卉公主”這四字時,我幾乎可以聽得到它話中的痛楚。當初我作為畢煒的部下第一次來到東平城,帶着士兵劫營,那時捉回了一個女蛇人,便是叫什麼“百卉公主”。當時蛇人軍的首領正是山都,它還為了這個百卉公主不惜殺了它們天法師派來的特使。看來,就算是蛇人,也與我們一樣有感情的。

    山都緊緊抓住我的雙手,我雖然動彈不得,它也鬆不開手來,木昆又被廉百策擋住,只是過不來,它只能拼命地收緊身子。我只覺身上像被套了幾個鐵箍,呼吸越來越困難。看樣子,它是要將我活活勒死!

    完了麼?我咬了咬牙。我已經有好幾次險死還生的經歷了,絕不能認輸。我握緊了手中的百辟刀,只盼能脱出山都的掌握,可是它的力量實在太大,我連連發力,可仍然掙不脱。正在着急,耳邊卻聽得有人喝道:“楚將軍!”

    有人終於發現城門口的異常了!我大喜過望,猛吸一口氣,又重重吐出,趁胸口收緊時那極短的一鬆,猛地一掙。這幾乎是我最後的力量了,耳邊忽然一陣厲風掠過,山都發出一聲慘叫,勒住我的身子隨之一鬆,我一下脱出了山都的掌握,身體在空中翻了個跟頭,它的雙手仍然抓住我死也不肯松,這一下我已翻到它身後,它被我壓倒在地,我看到它一個眼睛裏正淌出血來。

    這人居然會暗器?而且準頭如此高明,説不準是廉百策箭營中的人。山都還不死心,身子又猛地甩過來,想要再次纏住我,我立足未穩,雙手又被它抓着脱不出來,眼看又要被它纏住,邊上忽然有幾個人疾衝過來,身法快如閃電,有兩個一下站到我身側,一把抓住了山都雙臂,其中一人已下了它的刀,另外一個則按住它的尾巴。山都一聲嘶吼,身體一屈,那人被它一下震開,一個踉蹌倒在地上,卻不等山都再動彈,又有幾人衝了上來幫忙。山都的力量縱不打折,也抵不住這許多人,登時被按在地上。

    我剛脱出山都的掌握,耳邊聽得一聲響,抬眼望去,卻見廉百策手中的刀被木昆擊落在地。我心中一凜,叫道:“快去救他!”剛喊出口,邊上一人忽地伸手作勢,“當”的一聲,木昆手中的大刀橫在跟前,身體已纏住了廉百策。廉百策力量比不上我,被木昆纏住了,已坐在地上動彈不得。我吃了一驚,見那人又待伸手作勢,忙攔住道:“小心,別傷着廉將軍!”定睛一看,不由吃了一驚。這人並不是橫野軍士兵,竟然是那個想要投軍,被我拒絕的馮奇。

    馮奇手中握着那把彈弓,也有些猶豫。方才山都纏住了我,虧得他一彈打瞎山都一隻眼睛,我方能脱身,但木昆捲住了廉百策,頭躲在廉百策身後,馮奇彈弓之術雖精,但這石彈若不能擊中蛇人的雙眼,打在身上也沒多大用處。他厲聲喝道:“方海,駱震國,魏風,你們上!”

    他顯然是這十個人的首領,此時有六個人按住了蛇人,還有三個站在他身後。這三人手中都握着長劍,看樣子倒與法統所用長劍類似,聽得馮奇命令,三人正待上前,忽然聽得木昆喝道:“楚休紅,是你麼?”

    我道:“等等。”走上一步,大聲道:“木昆先生,正是在下。”

    馮奇大為吃驚,大概他從來沒見過有人會與蛇人這般對答過。木昆道:“楚將軍,此戰你們大獲全勝,但現在這人在我手上,木昆不才,殺人卻還會的。”

    廉百策忽然叫道:“楚將軍,別管他……”只是一句話未説完便又頓住了,想必是木昆按住了他的嘴。廉百策雙手都被木昆纏住,他的力量又遠不及我,根本動彈不得。我猶豫了一下,道:“木昆先生,你放了他,我便放你一條生路。”

    木昆的刀慢慢移到廉百策咽喉處,道:“楚將軍,你這話當真?”

    我冷笑了一下,道:“木昆先生,此時我營中弟兄馬上都會趕過來。等人到齊了,那時我便想網開一面,也做不到了。”

    我這話也不全是威脅。蛇人在士兵眼中,根本就是一些妖獸,落到蛇人手裏,那是自己的命不好,根本沒什麼可談的,若橫野軍都來了,羣情激憤之下,廉百策的命自然不會被他們當一回事,動起手來只怕我也彈壓不下去。木昆猶豫了一下,道:“楚將軍,木昆自知已無生路,只求以此人之命來換山都將軍之命。”

    馮奇他們都“啊”了一聲。他們做夢也沒想到,木昆要換的並不是自己的命。我看了看被按住的山都,道:“好,我答應你們。”

    馮奇驚道:“楚將軍,這些妖獸的話不能相信!”

    “馮兄,我相信木昆先生的話。”

    我走到山都跟前,道:“木昆先生,你先把廉將軍放了,我便放你的山都將軍。”

    我嘴上雖然説相信木昆,其實心底仍然不敢信。山都力量太大,一旦放開它,想要再製住也不容易。只要廉百策能脱險,此時江上還有水軍團巡弋,我是答應放了它們,可別人沒答應過,它們仍然逃不掉。這麼做雖然有些卑鄙,但對付蛇人,也沒人會以為我出爾反爾的。

    哪知我剛一説,木昆應聲道:“好,我相信你。”它一下鬆開了廉百策,又推了他一下。廉百策已筋疲力盡,被它一推,向前一個踉蹌,直衝了幾步。我走上前,一把扶住他,另一手仍然握着百辟刀,防備木昆暴起傷人。

    木昆道:“楚將軍,現在你……”它話未説完,身後忽然有人喝道:“楚將軍!楚將軍!”

    這是陳忠和曹聞道的聲音。他們終於發覺碼頭上有變,帶人趕了過來。我扶着廉百策退後,木昆仍提刀作勢,卻不迫上來。剛退到後面,曹聞道一把扶住我,道:“楚將軍,你沒事吧?”

    我笑了笑,將百辟刀收入鞘中,道:“沒事。”心中卻是有些猶豫。木昆説到做到,它極其聰明,多半也知道我可能會不認帳,但仍然將廉百策放了回來,我若是再將它們殺了,自覺連蛇人都不如了。我看了看被按倒在地的山都,道:“幾位,將它放了吧。”

    曹聞道驚道:“統制,放不得的!”他一揮手,陳忠與幾個巨斧武士已搶到我身前,執斧護住我。曹聞道高聲道:“妖獸毫無信義,豈能與他們訂約。”

    沒有信義的,其實該是我們吧。我苦笑了一下,道:“曹兄,也許你説得對,但我既然已經答應它們,廉將軍也已脱險,就不能食言,放了它吧。”

    曹聞道還待再説什麼,但張了張嘴,仍然沒説。按住山都的那幾人看了看馮奇,卻沒放手,馮奇厲聲道:“沒聽到楚將軍的話麼?快放了它。”

    那五人一下鬆開了山都,向後一躍。他們身法極是輕捷,快得異常,山都還沒來得及動彈,他們已退到馮奇身後。看着他們的身形,我心頭一動,隱約想起了什麼,還沒回過神來,曹聞道突然叫道:“統制,小心!”我嚇了一跳,剛一抬頭,卻見山都忽地立起,猛地向我撲來。

    我沒想到山都居然還要對我出手,大吃一驚,正待退後,山都雙手已抓住我的肩頭,叫道:“死吧!”我只覺如同落入一把鐵鉗中,心知不好,一伏身,一手便要去拔刀,正想掙開它的掌握,“啪”一聲,山都話音未落,又是一聲慘叫,另一個眼睛裏也有鮮血暴出,定是馮奇又發出了一彈子。但山都兩眼俱盲,卻毫不遲疑,下半身已向我捲來,我的腿被它的尾巴一帶,登時立足不穩,重重摔倒在地,百辟刀也壓在了身下。

    山都不惜一死,也要殺了我!我後悔莫及,正在罵自己又犯了婦人之仁,居然會相信蛇人的話,耳邊卻聽得木昆驚叫道:“山都將軍……”它話音未落,一個黑影已猛地撲過來,狠狠撞在山都身上。這力量竟然比山都更大,山都被撞得一個趔趄,向後摔去。撞上來之人正是陳忠,山都重傷之下,力量減弱了許多,此時哪裏經得起陳忠的神力,但它的身體仍如長鞭一般甩來,一下正卷在陳忠身上。陳忠的力量太大,與山都卷在一處,“砰”一聲,正從山都撲上來的那缺口處掉進了水裏。

    曹聞道一把扶起我,道:“統制,你沒事吧?”我蹲在地上,雙手抓住木板不住大口喘息,一時還弄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破洞中,江水像是開了鍋一般不住翻騰,多半是陳忠和山都在水中纏鬥,連這碼頭也在不住晃動,我喘了兩下,叫道:“快,快救陳忠!”

    我剛喊出,又是“譁”的一聲,一股江水被激得噴了起來,竟是淡紅色。我的心猛地一跳,也顧不得危險,湊到那破洞邊,叫道:“陳忠,陳忠!”我也知道陳忠縱然不死,身在水下也聽不到我的聲音,可是看到泛起的這陣血花,我還是心驚膽戰。正在擔心陳忠的安危,一隻手忽然從水中伸出,搭在木板上。

    手臂上有袖子,那是陳忠的手!我大喜過望,一把抓住,猛地向上拉去。可是陳忠的體重不輕,浸透了水便更重了,我又渾身無力,哪裏拉得起來。這時曹聞道也抓住陳忠的手,奮力一拉,兩個人一用力,便把陳忠拖上了岸。只是陳忠凍得連嘴唇都白了。我跳上岸,拍拍陳忠的臉頰,叫道:“陳忠!你沒事吧?”

    馮奇走了過來,從懷裏摸出一個小瓶,打開了道:“楚將軍,給他喝兩口。”我接過這小瓶來,只覺酒氣逼人,心知定是美酒,扶起陳忠的頭給他灌了下去。這酒當真比什麼靈丹妙藥更好,一灌進去,陳忠臉上登時現出血色,只是我灌得急了,他大大咳嗽了一聲,將一口酒都噴了出來。

    我又驚又喜,道:“快,把陳忠扶回營中,給他更衣!”

    陳忠睜開眼,道:“楚將軍,曹將軍説的果然不錯,蛇人在冷水中力量大打折扣。”

    我又是氣又是想笑。陳忠這人腦筋也真個簡單,曹聞道準跟他説了那天的事,他覺得蛇人在水中力量大減,便抱着山都跳進水裏。只是他沒想到,在冰水中他自己的力量同樣大大減弱了。我道:“別多想了,快換衣服去。”

    曹聞道站起身,喝道:“來人,將這妖獸碎屍萬段!”他與陳忠性情頗為相投,兩人交情很好,見陳忠險些喪命,已怒火勃發。我抬頭看向木昆,卻見木昆握着刀呆呆地看着我們,卻不動彈。我伸手道:“曹將軍,等……等一等。別傷害它,將它活捉過來。”

    曹聞道怒道:“統制,你這人太婆婆媽媽了!老陳險些送命,你還要守什麼承諾!”他平時對我都甚是尊敬,此時卻似乎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裏了。我知道他已怒不可遏,喝道:“我有話要問它!”

    曹聞道一凜,忽地一躬身,道:“遵命。”他是個標準的軍人,即使正在氣頭上,仍然恪守軍紀。他剛説完,又道:“這蛇人若是反抗,那統制你莫要怪屬下沒本事活捉它。”

    曹聞道殺心已起,看來定要殺了木昆。我看向木昆,叫道:“木昆先生,你棄刀投降吧,我饒你一命。”

    木昆此時才似回過神來,忽地高聲道:“楚將軍,伏羲女媧子孫,義不獨生!”卻不逃走,只是抬頭望着天空,似是準備受死。曹聞道呆了呆,低聲道:“統制,這妖獸還這般狂妄。”話中卻已帶了兩分欽佩。

    我心中一陣煩亂。按我的本心,實在不想將木昆殺了,可是這時縱然不殺它也不行。我向前走了兩步,曹聞道緊緊跟了上來,我小聲道:“別擔心,你看好陳忠。”自己又向前走了幾步。此時與木昆距離只有五六步了,我不敢再靠近,將手按在刀上,道:“木昆先生,你現在還有什麼話好説?”

    它要我放了山都,我也答應了,但山都寧可一死也不肯放過我,這不能算我説話不算話了。木昆看了看我,道:“是,楚將軍,你説得沒錯。”

    我想了想,道:“木昆先生,當初在東平城外我來你們營中時多虧有你關照,在下甚是感激。你我雖是異族,但説實話,若無戰事,我們未必不可以成為朋友。”

    木昆道:“説這些還有什麼用?”它看了看手中刀,喝道:“楚將軍,今日木昆唯死而已,請上來吧。”

    我其實也有些害怕木昆會暴起傷人,但心中疑團實在難解。蛇人究竟是什麼來歷?以前鄭昭説無法用讀心術讀出蛇人心思,但當面問總可以問出來。木昆睿智聰明,肯定知道底細,這個險一定要冒一冒。我嘆了口氣,道:“木昆先生,當初你對我説過伏羲女媧之事,我也去查問過了,確有這個傳説,他們形貌與你們也的確頗為相似,但有這個傳説時,你們蛇人不知在什麼地方,而傳説中女媧氏摶土造人,造的可是我們這些四肢人,木昆先生你知不知道?”

    它呆了呆,手中的刀動了動。我心頭一凜,只道它會動手,但木昆仍然沒有上前,只是發怔。半晌,它忽然道:“我也知道。”

    我看不出它的表情,但此時它的語氣卻極其失落。我道:“你知道?”

    木昆點了點頭,道:“伏羲女媧,那是上古傳説。我當初給你的那拓片上其實不全,聖域中石刻甚多,但我查看許多,卻發現與我們形貌相似的唯有伏羲女媧兩位大神,其餘的盡是你們這些四肢人。”

    我心頭一亮,道:“如此説來,這聖域只怕是我們這些四肢人建造的?”

    木昆沒有説話,頭微微低下,多半也已默認。我心頭一陣狂喜,當初聽木昆説起伏羲女媧大神,説什麼四肢人臣服兩肢人,乍聞之下不啻天崩地裂,只覺我們抵禦蛇人都有些名不正言不順了,但此時木昆也承認所謂四肢人奪走兩肢人的世界其實只是蛇人造出的謠言,心頭這個疙瘩終於解開。

    我低頭不語,木昆忽然又道:“楚將軍,今日你們已大獲全勝,木昆無顏去見父老,要殺,便殺吧。”

    我嘆了口氣,低聲道:“木昆先生,你走吧。我答應一命換一命,不能食言。”

    木昆呆呆地看着我,也不知想些什麼。我將手從百辟刀上移開,向它行了一禮,道:“好自為之,我不能保證旁人不會傷你,你快走吧。”

    我正待轉身要走,木昆忽道:“楚將軍,你……我們難道真不能共存麼?”

    我有些黯然。是啊,與蛇人難道真不能共存麼?僅僅因為非我族類,就一定要拼個你死我活?天地如此之大,給蛇人一片棲身之地也未始不可。我搖了搖頭,道:“也許有這個機會,但你們殺我十萬南征軍,就再也沒這個可能了。”

    木昆也説不出話來。現在蛇人與我們已勢成水火,根本不會有人想到可以與蛇人共存的可能性。我又嘆了口氣,道:“今日我放了你,以後如果還能見面,我也不會手下留情的,木昆先生保重。”

    我縱然放了木昆,它想逃生,唯有渡江而遁。但在這種寒冷的氣候裏,江上又有水軍團巡邏,它逃出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知為什麼,想到這個達理明智的蛇人也會和那些野獸一般的蛇人一樣被殺死,我心中就有種不好受。我不敢再去看它,轉身向後走去,生怕再面對它自己更會心軟,説不定會主動救它逃生了。雖然我不想殺它,但如果救一個蛇人的話,我在軍中也定然再無立足之地了。

    我剛轉過身,木昆在我身後嘆了口氣,道:“也許吧。當初你們拒絕和談,我該知道有這個結果的。”

    我一下站住,轉過身,道:“和談?你們什麼時候有過此心?高鷲城以來,你們勢如破竹,殺我人民不下千萬,當初哪會想到和談?”

    木昆也似吃了一驚,道:“你不知道?我們到了你們帝都之下,曾派使者下書,要求與你們和談,劃江而治,只是你們選擇了戰爭。”

    我心頭一陣煩亂,喝道:“胡説!你們當時是要我們投降!”

    蛇人圍困帝都時,的確曾派人下了戰書,當時還是蒲安禮和邢鐵風兩人去接的戰書。我仍然記得,當時文侯從戰袍上割下一塊來寫了回書,然後説起蛇人要我們投降,羣情激憤,人人都覺得已到生死關頭,不惜決一死戰了。

    木昆道:“縱然投降,你們帝君仍不廢王號,戰爭便可結束,這豈是讓人無法接受的條件?何況從高鷲城後,我們不再以你們為食,開始飼養家畜,反倒你們仍視我們為獸類,根本無心談判。”

    的確,當初帝君如果知道蛇人開出這種條件,恐怕會答應也未可知,這樣帝國至少也有半壁河山。如果木昆所説是真的,文侯那時自行下書回覆,豈非妄自決斷?幸虧帝都破圍一戰我們大勝,否則人類豈不是會因文侯而落入萬劫不復?難道文侯是因為自己將一切都賭在這一戰中,不惜以人類的命運作為賭本了?

    我抬起頭,喝道:“胡説!你説的不是真的!”

    木昆道:“當時是我向相柳閣下建議和談的,山都將軍本不願意,但百卉公主當初力主與你們和談,山都將軍最終也同意了。嘿嘿,木昆實在是自作聰明,應該想到你們連自己同族都可殺食,其實你們才是天地戾氣造出的妖獸!”

    它説到最後,聲色俱厲,我被它説得啞口無言。我們才是妖獸?我一陣茫然。在高鷲城,親眼看到共和軍和南征軍最後都殺人而食,當時就想過,我們實在和蛇人並沒有本質的不同。如果説我們懂得仁愛之心,那蛇人其實也該有,蛇人可以為了同類付出生命,像山都,因為那個百卉公主被我捉來,寧死也要殺我,我一樣可以理解。但要我承認人類才是妖獸,卻實在讓我難以忍受。

    我正想反駁一句,身後突然有人喝道:“還有蛇人!快過來!”木昆聽得這聲音,忽地咬牙道:“楚休紅,死吧!”它提刀猛地向我砍來。我心頭一凜,手疾伸到刀柄上,正要拔刀,耳邊只聽一聲厲響,“啪”一聲,木昆的一隻眼睛登時暴出血花,定是馮奇又發出一彈。馮奇的彈弓之術極強,他又站在二十餘步開外,這點距離自然能百發百中。木昆中了一彈,一隻手一下掩住眼,另一手上的刀子仍然向我劈來,卻已錯了方向。此時我已拔出刀來,只消一刀便可捅入它前心,但刀剛一出鞘,我不禁又有些猶豫,只是向旁邊一跳,木昆的刀重重劈在地上,將木板也砍裂了幾塊,正待拔刀,我身邊已閃上四個人來,手持長劍,逼住了它,正是馮奇帶來的那幾個劍手。

    木昆一目已盲,滿臉是血,奮力拔出刀來,還待反抗,那四人長劍已刺出,四把長劍如一面鐵枷,正枷住木昆的咽喉。他們劍術極快,四劍疾發疾收,在木昆咽喉處刺出四個血洞,四人又極快地向後躍去,防着木昆臨死前傷人。這種細劍不利劈砍,但尖端鋒鋭,入肉極深,只怕已將木昆的身體都刺通了,木昆咽喉處鮮血噴出,手中刀舞了一下,似是還待劈出,但力量已竭,身子一晃,一下摔了下來,身體倒入江水中。

    木昆死了!我殺過的蛇人也有不少,但從來沒有這般難受過。第一次與木昆見面,還是在東平城,它戴着一個大帽,穿着一領長衫,單看上身,與尋常士人簡直沒什麼不同,舉止也顯得頗為温文爾雅。它應該不會騙我,蛇人中的確有一些同樣不願繼續這場無休止的戰爭,如果它們在蛇人中佔多數的話,也許我們與蛇人真有止息干戈,和平共處的一天。可是它死了,這場戰爭也真正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再也不能回頭了吧。

    木昆的屍身沉入水中,又沒有浮起來。我走上兩步,正要仔細看看,曹聞道已搶上前來,道:“統制,你沒事吧?”

    我正想説沒事,身後只聽有人道:“楚休紅,是你!你沒事吧?”這聲音卻是邵風觀。我扭過頭,卻見邵風觀領着一些人快步走來。他的風軍團因為氣候惡劣,未能出擊,此戰寸功未立,此時還徘徊在城門處。我勉強笑了笑,道:“邵將軍,是你啊。”

    如果不是邵風觀,木昆也不會誤會我吧。可是看到邵風觀關切的目光,我又不能説他。邵風觀搶上前來,道:“楚兄,我真嚇了一跳,居然還有幾個漏網的蛇人。”他説着,忽然厭惡地掃了一眼站在我身後的廉百策,我知道他對廉百策餘怒未息,道:“邵兄,我沒事。你怎麼過來了?”

    邵風觀撇了撇嘴道:“今日風太大,我們無法出擊,真把我氣壞了。唉,看你們奮勇殺敵,我們卻只能在後面看看。方才我與弟兄們到處看看,找找有沒有躲藏起來的蛇人,看見城門口有這許多人,過來看看,才發現居然真有蛇人。哈,這些妖獸,也有今日。”

    蛇人不擅守城,加上這種惡劣天氣,它們力量減弱,又沒有嚴謹的紀律,一敗之下,就潰退得不可收拾。對於共和軍,有不忍之心的我想不止我一個,但對蛇人只怕沒有一個人會覺得不忍了。可是我仍然覺得心底有一絲痛楚。

    邵風觀也沒注意到我的神色,仍在大聲説着什麼。他這人向來十分沉穩,但東平城是他曾經做過守將的地方,故地重遊,他也不禁多嘴起來。我聽他説了一陣,已是心亂如麻,正想找個什麼藉口走開好讓自己靜一靜,邵風觀忽道:“楚兄,你太累了吧?快回去休息吧,此間由風軍團來搜尋便是,定不會讓一個蛇人漏網。”

    這時一個風軍團士兵叫道:“浮起來了!浮起來了!”我抬眼望去,只見碼頭邊上浮起了一個長長的蛇人屍身。我快步上前,向水中看去。蛇人的樣子似乎全都一模一樣,那蛇人咽喉處有幾個傷口,正是木昆。我心頭更是一痛,扭過頭看了看。邵風觀也正看着,不知為什麼看得非常仔細。我道:“邵兄,麻煩你一個事,把這個蛇人,還有那破洞裏的蛇人,一塊兒埋了吧。要是方便,就立個碑做記認,寫上‘山都木昆之墓’。”

    邵風觀抬起頭,詫道:“埋了?立碑?”安葬蛇人,還説要為它立碑,這等事當真聞所未聞。我點了點頭,嘆道:“它們雖然是蛇人,但與一般蛇人不太一樣。”

    他沒多説什麼,只是道:“好的,你放心吧。”

    我道:“我得先去歇息一下了。”説完,自覺不免太過冷淡,又笑了笑道:“明天有空,我們一塊兒再喝慶功酒吧。”

    邵風觀也笑了笑:“對了,我又打到一頭江豬,來試試吃一頓石頭烤江豬肉看。”

    我道:“好的,我可等着了。”想到那江豬肉的美味,不禁把因為木昆之死引起的傷心也忘光了。此時陳忠已被曹聞道與幾個巨斧武士扶了回去,我知道廉百策因為邵風觀在此,已如芒刺在背,讓他先回去,我則讓馮奇他們十個人跟在我身側。回到營中,先去看了看陳忠。在冰冷的江水中激鬥了一陣,陳忠此時正裹在棉被裏打噴嚏,好在沒什麼大礙。看到他仍很有精神,我才放下心來,坐在陳忠面前道:“陳忠,你沒事吧?”

    陳忠大大打了個噴嚏,道:“沒事,將軍。”他又道:“那幾個會打彈子的人呢?”

    我笑了笑,道:“他們有心加入橫野軍,現在我給他們安排了一間房,等一會就去看看他們。”原先我覺得馮奇他們可疑,但這次是馮奇救了我一命,那他絕對不會對我不利,我也找不到理由再不答應了。

    陳忠猶豫了一下,道:“將軍,有件事我想告訴你,那馮奇我似乎以前見過。”

    “你見過?”我皺了皺眉。陳忠性情敦厚,平常放假也不怎麼出營,交友並不廣闊,我都不知他怎麼會見過馮奇。

    陳忠吞吞吐吐地道:“大概……我也説不準,但我總覺得,當初我在路將軍手下見過他。樣子記不太清了,但背後插把彈弓,我記得很清楚。先前我就覺得眼熟,此時見他出手,更不會錯。”

    軍中用彈弓的絕無僅有,我從來也沒聽説過有誰用彈弓的,陳忠應該不會記錯。我心頭一震,道:“是路恭行?”二太子在帝都破圍之戰勝利後向文侯發難,派路恭行攻打太子的東宮,當時陳忠也在路恭行手下。我道:“是攻打太子那次麼?”

    陳忠點了點頭,道:“路將軍當時訓練了一支決死隊,其中好像就有一個打彈弓的。”

    馮奇是決死隊的人!我大吃一驚。當時路恭行奉二太子之命捉拿太子,被我帶着四十九個巨斧武士在東宮觀景台死守。那一戰,巨斧武士全軍覆沒,也幸虧陳忠臨陣倒戈,路恭行才功虧一簣。最後發動攻擊的是路恭行手下一隊身着黑衣的武士,那些武士用的都是短刀,並不曾見有用這種法統的細劍。

    我正想問陳忠是不是看錯了,但話還沒出口,心中便知不該説這些。陳忠説話不多,但説一是一,絕不是信口開河之人,他能説出來,自是確定了,我若不相信他,只怕陳忠會多心,這話又咽了回去。

    曹聞道在一邊插嘴道:“統制,要不要我將他們抓起來拷問?”

    我搖了搖頭,道:“不管怎麼説,此番他們救了我一命。功未賞,卻無端拷問,於理上説不清。這樣吧,我與廉百策一起去問問他們。”廉百策足智多謀,也極善察顏觀色,讓他一塊兒去問話,定能問出底細來。

    曹聞道道:“要不,我帶幾十個弟兄同去。”

    “不必了,他們先前救我,自然沒有害我之心,帶人過去,只怕他們要多心。”我笑了笑,又道:“説不定,他們另有打算,説清楚便可。”

    曹聞道急道:“如果他們真是路恭行的決死隊殘部,萬一想為主上報仇,那怎麼辦?”

    “不會的。要報仇,我在蛇人手上時,他們有的是機會,不會等到這時。”

    曹聞道想了想,道:“也對。我去叫廉百策進來。”

    廉百策現在在橫野軍中頗受我重用,不過他這人也太會多心,若只是叫個士兵去叫他過來,只怕廉百策會胡思亂想。曹聞道雖然粗魯,但這些地方倒也細心得很。

    過了一會兒,曹聞道帶着廉百策過來了。他被木昆擒住後,此時仍然驚魂未定,一見到我,便行了個大禮道:“楚將軍,末將萬死,讓將軍置於險地……”

    我道:“廉兄,別説這些沒要緊的話,和我一塊兒去問問馮奇。”

    廉百策一怔,道:“怎麼了?”

    我將陳忠的話約略説了一遍,廉百策皺起眉頭,道:“陳忠將軍説的?那不會錯。可是他們到底有什麼打算?”

    曹聞道在一邊笑了笑,道:“二太子已被斬首,他們樹倒猢猻散,大概想投靠統制了。”

    他這話剛一出口,廉百策臉上登時一紅。我心知這話又犯了他的心病,忙道:“古人説得好,良禽擇木而棲,這也是英雄所為。走吧。”

    廉百策看了我一眼,也沒説話,但眼中已帶了感激之色。良禽擇木而棲這話自然不錯,但也談不上英雄所為,他先前在邵風觀落難時背棄了邵風觀,心中大概也一直後悔,我這話自然讓他甚是感動。

    馮奇他們歇息的是橫野軍駐營的一間空房裏。我們一進去,馮奇他們正在吃着饅頭夾牛肉。他們夾在軍中進入東平城,只怕路上也吃了不少苦頭,此時正吃得熱火朝天,我們一進門,他們放下饅頭,十個人齊齊站直。

    我看了他們一眼,微笑道:“馮將軍,好。”

    馮奇大吃一驚,有點口吃地道:“楚……楚將軍,你是説收我們了?”

    我坐了下來,道:“這個自然。不過我也有句話想問問你們。”

    馮奇看了看同伴一眼,把嘴裏的牛肉和饅頭嚥了下去,道:“楚將軍,我想也瞞不過你的,我們本是路將軍麾下決死隊成員。”

    這倒輪到我和廉百策大吃一驚了。我帶廉百策過來,本就是想旁敲側擊,看出他們的底細,沒想到馮奇竟然直言相告。我道:“果然是麼?那你先前為何不説?”

    馮奇道:“末將既是這個身份,戰前若是直言相告,楚將軍你豈能相信我們?不殺我們便是您的忠厚了。”

    我笑了。的確,要不是他們救了我一次,若知道他們是決死隊成員,打死我也不敢相信他們。我道:“你們既是路將軍麾下,為何又要投入我軍中?”

    馮奇忽地笑了笑,笑容中帶着苦澀,道:“敗軍之將,原本實在不該再拋頭露面了。我們十人號稱十劍斬,小人是什長。那次路將軍奉二殿下之命攻打東宮,已知勝機極微,便對我們説,若是東宮一戰成功,我們便突入禁中,趁亂擒住帝君,否則,”他頓了頓,道:“要我們日後投入楚將軍麾下。”

    我吃了一驚。二太子起事前,我已經是文侯的親信了,而路恭行作為二太子的親信,該與我勢不兩立,怎麼還會有這等命令?我道:“真的?”

    馮奇道:“我們兄弟原本也想不通,但這些日子,慢慢也知道路將軍深意。路將軍當日只説,到時楚將軍問起原恩,便説養虎為患,終須有制虎之人就行了。”

    我恍然大悟。路恭行自盡前跟我説過,文侯總有一日會有不臣之心,要我當心。他知道二太子事若不成,朝中定再無能制住文侯之人,唯有希望能有與文侯抗衡的人出現,只是我沒想到他會對我這麼有期待。我真不知該説什麼,在東宮,我與路恭行鬥得天翻地覆,那時我對他毫不容情,他對我倒總有些猶豫。也許,那時他就知道二太子非成事之人,但各為其主,既然走上這條路,就祟也沒有回頭的可能了。

    我嘆了口氣,道:“路將軍就相信我能收留你們麼?”

    馮奇猶豫了一下,道:“我們原本也有所懷疑,不敢貿然前來。但路將軍説,時之英雄,唯楚將軍仁義寬厚,雖與路將軍走的不是一條路,可是與路將軍的目標卻是一樣。帝國的將來,終將靠楚將軍一力承擔。”

    我苦笑了一下,心中卻翻滾不定。路恭行也太看得起我了,可是我真能做到他期望的那樣麼?馮奇大概見我默然不語,又道:“楚將軍,末將不敢居功市恩,若楚將軍不願收留我們,末將等也不敢心存怨心,終老於山林,願已足矣。”

    我想了想,道:“馮將軍既然不棄,那就留在我軍中吧。”

    馮奇臉上露出喜色,道:“真的?”他們十個人忽地齊齊跪下,道:“謝楚將軍收留之恩。”

    他們是路恭行的舊部,以文侯的手段,我若不收留他們,他們就只有化名亡命,逃到沒有人煙的地方去了。他們一身本領非凡,路恭行訓練他們,定然花了極大力氣。攻打東宮一役,路恭行自己也知道難有勝機,大概不忍心讓這十個好手白白送死,才給他們指點了這條後路。我沒想到路恭行死後,還給了我這般一個人情。也許,真的是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

    離開馮奇他們的居處,廉百策低聲道:“楚將軍,此事要不要瞞着文侯大人?”

    我詫道:“為什麼要瞞着文侯大人?當時各為其主,現在他們願為國出力,那是好事。回帝都後我便向文侯大人稟報,大人定會首肯的。”

    當初在符敦城,我因為中了陶守拙的計策,害死了蕭心玉,後來不敢向文侯説起,但文侯一語就道破,那時我就嚇得魂飛魄散。這件事不管從哪方面來説,我都不敢再瞞着文侯。廉百策聽我這麼説,張了張嘴,似乎還要再説什麼,但還是沒説。半晌,他才道:“將軍,不管怎麼説,這一戰我們還是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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