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幻嶽留神傾聽,默不出聲,狄修成嘆了口氣,繼續下去:
“哪知就像我們這樣的清貧日子,也有人不讓我們過下去,兩個月前,在深夜裏,我的那片小店突然起了火,火勢-起,便不可收拾,驚慌之下,我攜着女兒倉皇奔出火窟,只一轉眼,整片店便燒得片瓦不存了,事後,我覺得這場火起得太奇,我父女二人既未失慎留下火種,四鄰也沒有人起灶,這場火又是怎麼燒起來的?但我雖説懷疑。卻一無實據,二尤嫌疑,又到哪裏找人申訴?況且,緊跟着來的生活問題也逼慌了心,更沒工夫去追究這些了,就在我父女兩個面對一片焦墟措手失策的當兒,城裏南校門那邊-個專放印子錢的潘老三自行找了來,他先是安慰了我一番,接着表示他願意借我五百兩紋銀重整店面,再建新宅,由於五百兩銀子的數目頗大,再加上我對他深存戒心,便猶豫着沒敢答應,但潘老三卻一再拍胸脯保證,説他決不會坑我,又慨然允諾降低月息,我也因為實在沒有法子了,這才同意借他的錢,當下雙方言明借銀五百兩,月息三分三,限定兩年內還清,唉……”
低下頭,這位白髮如霜的老人道:
“我做夢也想不到,如此-來,正上了人家的圈套,就在我收下他的借銀,重蓋了房子,再將雜貨店進足了貨以後的第二個月中,潘老三即帶着他的兩個爪牙前來討賬,你想想,我重蓋房子就用去了兩百多兩銀子,店裏一進貨,又去掉將近兩百兩,剩下的零碎除了還還舊欠,全添補了傢俬衣裳。
“我們道了災以後,可憐父女二人連換洗的衣物都沒有了……潘老三在第二個月就來討債,更言明不要抵押,只討現銀本利,這還不説,當時借他的五百兩銀子竟一下子變成了一千兩,月息也由三分三成了十分,就算我連房帶店一起押他也不夠,哦,何況他還根本不要抵押!”
南幻嶽忍不住了,道:
“你借他的錢便沒有借據麼?容得這小子這麼胡説八道?”
狄修成羞慚的乾笑一聲,道:
“是他不要我填借據的,他還説,大家是老朋友,老鄉親了,填借據不是顯得太生分?他説,只要雙方一句話,守住信用就成啦……我卻未曾估到這原來是他的計謀!”
南幻嶽忽道:
“既無借據,他如此坑你,你就乾脆來個不認賬,媽的,要耍賴大家賴!”
狄修成搖搖頭,苦着臉道:
“你是有所不知了,小哥,潘老三在大理府有着極大的惡勢力,是出了名的土霸,他諢號叫‘沒牙虎’,非但與當地的官家有着勾結,連江湖黑道上的人物也大多與他有交情,他人面廣,關係足,我一個小小的生意人如何和他抵擋!只要他説的就是假也真,我講的便真也假了……欲待拚命,唉,我除了挨一頓狠打之外,可憐十娘還是被他們擄了去,我眼睜睜的看着十娘哭叫掙扎着連聲音也啞了,卻毫無辦法的由那些虎狼押進車裏帶走,潘老三上馬之前丟下幾句話,叫我在二十天以內湊足銀子去贖女兒,否則,他即要將十娘轉賣出去之外連房店也一起收回……我在以後的十來天裏,拖着疲痛老邁的身子到處張羅求救,哪知這道卻連半兩銀子也借不着,我越想越悲,越想越恨,也越想越覺得人生無趣……人心這麼險惡,世情這般淡薄,家破產敗,父女生離,猶要道到此等壓迫凌辱,我……我就來到這深山絕崖頂上,求一個解脱,求一個一了百了,求個眼不見心不煩……”
南幻嶽一撇唇道:
“我還是説你沒出息……”
狄修成含着滿眶的熱淚道:
“小哥,你是沒走上這一步,未曾受過這等欺侮啊……”
南幻嶽若有所思的搖搖頭道:
“你的女兒,大約生得十分標緻吧?”
狄修成嗚咽道:
“還算端整……”
南幻嶽道:
“可能這才是原因,他們不是要對付你,是在動你女兒的腦筋,顯然這還是一個預謀,説不定連那場火也是他們暗縱的,老丈,這是一種最為原始簡單卻通常有效的詐騙伎倆,不錯,正如你先前所説,他們不需用刀用槍來加害你,那樣將麻煩得多,他們只需簡簡單單按步就班的做完這件事,再丟下幾句話——給你一個你做不到的限期也就夠了,媽的,這種原始的騙術,也是最叫人痛恨的騙術!”
正説到這裏,南幻嶽忽叫;
“停手,老丈,暫且不用割了——”
狄修成慌忙停止拉切的動作,低頭一看,哈,“寒水紅”的鋒刃竟已將南幻嶽左腳踝上的“鎖龍扣”切得只剩一層薄底了!
南幻嶽輕輕的道:
“請退後一點,老丈。”
狄修成立即往後倒退,就在方始退出,尚未站穩的一剎那,只聽得南幻嶽驀地吐氣開聲,緊接着“嘣”的一下輕響,那個扣在他左腳躁上的“鎖龍扣”業已斷成兩截,彈飛墜地!
南幻嶽注視着掉在地下成為兩半的黑色環扣,臉龐上的表情説不出是憂是喜,他唇角在輕輕跳動,雙頰肌肉也在微微抽搐,喃喃的,他自語着:
“終於解脱了……這是隻黑色的魔爪……”
狄修成似乎比南幻嶽還高興,他笑皺了滿臉的紋褶:
“小哥,恭喜你哪,這什麼‘鎖龍扣’再也鎖不住你這條龍啦,呵呵,你就可嚐到海闊天空翱翔上下的滋味了!”
狠狠朝那隻剩了一隻空杆的黑支柱踢了一腳,南幻嶽吐着氣道:
“這玩意害得我好苦!要不是經過‘寒水紅’的刃口這麼切割到只存一層薄皮,恐怕這一輩子我都脱不開它的束縛了!老丈,怎麼樣?我方才運力反震的這一口‘黑龍真氣’還有那麼幾分火候吧?”
炙修成笑吟吟的道:
“妙極了,小哥,你看,這‘鎖龍扣’的套扣全吃你震掉了,只留下那隻黑杆子啦,等會你再如法炮製,將左手腕的套扣也震裂它!”
南幻嶽大笑道:
“一定!”
於是,狄修成鼓其餘勇,又開始興致勃勃的為南幻嶽割起手腕上的套扣來,他邊割邊道:
“小哥,你這柄軟劍卻是好鋒利哪!”
南幻嶽笑道:
“將一根毛髮,或是一條絲帕,輕輕放落在刃口上,不用使力,毛髮或絲帕就會迎刃而斷!”
伸伸舌頭,狄修成道:
“好快的劍!”
南幻嶽嘆了口氣道:
“也全虧了你,古瀟然那王八羔子將它藏在洞頂的石鐘乳間,就隔着這麼幾步,只轉一個彎兒,我就無法取到手,咫尺天涯,也就是這樣的了!”
狄修成忙道:
“你看你,又客氣起來啦,我兩個乃患難之交,正應互相幫助,又有什麼好客套的呢?”
想起了什麼,他又道:
“哦,小哥,那姓古的也好大膽粗心,他不想個更好的方法將你這劍藏好,卻只纏繞在洞頂的石鐘乳之間,豈不太也明顯容易了?”
南幻嶽哼了哼道;
“他一點也不粗心大膽,反之,他更精明無比!”
狄修成微微一怔,迷惘的道:
“此話怎説?”
南幻嶽冷笑道:
“你不知道,老丈,隱藏東西有個原則,越放在最明顯尋常的地方,才越不引人注意,換言之,也就越不好找,你想想看,你不是什麼角落都找遍了,最後還是偶然間才發現的麼?所謂‘大隱隱於朝,小隱隱於市”,就是這個道理了,藏人和藏東西是同一個法門!”
説到這裏,南幻嶽忽然皺眉,他苦笑道:
“多麻煩你點,老丈,我要蹲下來揉揉腳踝。”
“揉揉腳踝?”
“是的,那裏被銬久了,肌肉筋血全僵麻啦,還虧得我經常運氣行功,藉以活動被銬部分的肌血,否則,只怕早就腐爛,就不腐爛,也會枯萎成殘了!”
南幻嶽坐地下,撩起破碎的褲管,可不是,方才被環扣套着的足踝部分,有一圈白得像死肉般的白痕,白痕四周的肌肉都浮腫紅紫得老高,白痕的範圍微微下陷,表皮幹皺枯縮,就好像那個地方天生便是這樣幹皺枯縮似的。
用力在那裏搓揉着,南幻嶽低聲道:
“好在沒弄傷骨頭,這是我,若換了個人,就算將套扣去掉,這一手一足怕也難保全了……”
又在一段頗為長久的時間之後,南幻嶽小聲道:
“行了,老丈,你讓一步!”
狄修成立即執劍後退,目光瞧向業已切到底部的“鎖龍扣”,這時,南幻嶽同樣的吐氣開聲,“啪”的脆響,那隻套着他左手腕的環扣也突然斷折,墜落地下!
南幻嶽一個蹌踉,但他卻不找東西倚恃,歪歪斜斜的在石洞裏疾走,邊雙臂高伸,長嘯復長號,其聲若龍吟,如風泣,似虎嗥,昂烈極了,尖利極了,彷彿能直入九霄貫金透石!
這是一種沉悶的鬱氣發泄時的聲音,也是一種滿腹悲憤伸揚時的聲音,其高昂厲烈的程度,幾能撕裂人們的耳膜!
狄修成手中的“寒水紅”,“嗆啷”一聲,墜落下來,他面上變色,嘴唇哆嗦,雙手掩耳,顫抖着哀求道:
“別……別嘯了……小哥……我…我受不住啦……”
南幻嶽喘着氣驀然住聲,胸口起伏不停,他卻嗆咳着大笑:
“對不起……老丈……對不起……我是太高興……了……你不知道一個人,尤其是一個武士,懷着滿腔仇恨、惱怒,被困禁長時間之後又復出困境的心情嗎?……那就是我現在的這個樣子……海闊啊,天空啊……蒼蒼青山,幽幽綠水,莽莽平原……哦,又可任我飛翔、遨遊、騁馳了……多美妙,多開朗……又多新奇……好像我一輩子從沒有這麼自由自在過,也好像我是第一次這麼的爽快一樣!”
狄修成的面色仍然蒼白,他苦笑道:
“是的……是應該高興……只不過……哦,將我嚇得連心也不會跳了……”
南幻嶽的激動情緒已經逐漸平復下來,他深長吸了口氣,開始用力搓揉着手腕足踝,一邊歉然道:
“得意忘形,老丈,你多包涵。”
狄修成坦坦實實的道:
“小哥,你要多歇會兒,別太興奮過度了,這樣對你的身子不大好……”
南幻嶽連連點頭,笑道:
“老丈,要不要吃點什麼?”
狄修成急忙搖頭:
“不,不,不吃——”
南幻嶽哈哈大笑道:
“我知道你吃不下那些亂七八糟,這不怪你,如今叫我吃我也一樣吃不下了,稍等會兒,待我搓活了肌血,讓我們到外頭的花花世界痛痛快快的吃上一頓——對了,你身上還帶得有銀子麼?”
狄修成在懷中摸索了一會,頓首道:
“還有幾兩散碎銀子……”
“好極了,”南幻嶽笑道:
“就算我向你借的,等我回了家或找着朋友,再加倍奉還!”
狄修成忙道:
“小哥,你太見外,你請我與我請你又有什麼分別?”
他神色又轉暗淡,低喟道:
“其實我也只剩這點家當了,留着跟不留着全沒什麼差異,我們來到這人間世便不曾帶得什麼,就是要離開,又何需帶些什麼走呢?”
南幻嶽臉龐一沉大喝:
“你還沒有打消那個沒出息的混帳念頭!”
狄修成瑟縮了一下,訥訥的道:
“除此之外,我又有什麼法子!”
南幻嶽突然大笑,豪壯的道:
“我就有法子!老丈,將此事交給我辦,先前我已説過,算不上是對你的報恩,只是我南幻嶽的一點點心意!”
一揮手,阻止了狄老頭欲出口的話,他又道:
“不論有任何困難,老丈,我就賣了這條命也要替你把女兒救回來,你放心便是了!”
狄修成感激零涕的道:
“小哥,多謝你的豪氣干雲,如説真的有那一天,使我父女團聚,將這個破碎了的家重建起來,那我父女一生的幸福全是你的恩賜了……”
南幻嶽正色道:
“老丈,如果沒有你來助我,就是我想幫你也幫不上,我説過,一個似你這般誠厚忠實的好人是不該道受欺凌與迫害的!”
神色中透露出的感恩,狄修成微微有些顫抖的道:
“想不到……小哥,我在無意中的死裏逃生……卻做了一樁善事……更為我自己帶來了活下去的希望……小哥,你是我父女倆的救命恩人……”
南幻嶽忙道:
“不用客氣,老丈,我樂意這樣做——”
他一眨眼,又朗聲笑道:
“正如你所説——救人一命,勝造七層浮屠呀,況且,這還可能是兩條命?”
狄修成一咬牙,恨恨的道:
“你説得不錯,小哥,無論他們想動什麼邪腦筋,以十娘貞烈的性子,她是決然不會依從的!”
南幻嶽點頭道,
“這個,我可以想象得到。”
狄修成者有所思的又道:
“小哥——那潘老三在大理府的惡勢力很大,手下也有許多凶神惡煞似的打手爪牙……你一個人的力量,恐怕……”
南幻嶽笑笑道:
“那羣豬頭三郎不過是些酒囊飯袋罷了,老丈,對付一干酒囊飯袋是不需要什麼力氣的,而我,不敢説可為萬人敵,千人敵,百兒八十個廢料卻還可以勉力交待,這一次,我們非但要救你的女兒,就連他們所燒掉的你的房產,也得一道結算索取,怎麼樣,我們就要他三千兩銀子好了!”
吃了一驚,狄修成迷惑的道:
“三千兩?天爺哪有這樣多?”
南幻嶽哈哈笑了,道;
“利上加利,利上滾利,再附帶精神補償,時間損失,情緒不安所造成的驚慮贈償等,三千兩還嫌太少呢!”
狄修成訥訥的,道:
“但……但那把火還不知是不是他們放的?”
南幻嶽搔搔滿頭亂髮,哧哧的道:
“是也好,不是也好,只要我認定了是這土霸放的火就算他放了,沒什麼可狡辯的餘地,而且,照理推算,十有九成他也脱不了嫌疑,既脱不了嫌疑,其他便一概不論,另外欠我們的三千兩銀子,也分文不能給少!”
狄修成一向老實,此刻聞得這篇高論,不由有些張口結舌,好半響,才囁嚅着道:
“可是……他如不給呢?而我們……也沒有憑據……”
南幻嶽豁然大笑道:
“他不給,我會有法子叫他給,至於憑據,我南幻嶽老子的手中九尺軟劍就是憑據!”
狄修成不禁哆嗦了-下,畏縮的道;
“這樣……成麼?”
南幻嶽突然轉為嚴肅的道:
“老丈,武林之中,講究的是恩怨分明,善惡有報,應為的是扶危濟困,鋤奸行義,那潘老三為非作歹,陰狠毒辣,放高利貸,剝削窮苦人家的血汗,又強劫民女,再逼人自絕,業已到了無法五無,專橫囂張至無以復加的地步了,這種市井流氓,魚肉鄉里的地皮,如不重重對付他,反倒更助長了他今後的氣焰,而待此等土豪惡霸,便也不能以正規的道理去行事,他耍賴,我們也耍賴,他使狠,我們也使狠,就要比一比誰比誰更有能耐;老丈,和那種人打交道,就該施展合適於對方的法子,或者,你不大同意我的論調,但是在江湖上玩的就是這一套,我本為江湖的一員,積習如此,抱歉也只好順着這個傳統演變下去了——”
狄修成訕汕的道:
“小哥,你説的也有些道理……主要的我是怕你吃虧,對潘老三這‘沒牙虎’,你還不知他是多麼個壞法呢……”
南幻嶽露齒笑道;
“我不妨老實説老丈你以為我是個‘天官賜福’的好人?如果這麼想,你就是褲裏放屁——響‘想’到岔路上去了,像姓潘的這種下三流角色,充其量他只能劬強稱個‘地痞’、‘無賴’、‘吸血蟲’而已,他這樣材料,不瞞你説,我遇得太多了,這一等人,給我提鞋還嫌他們手髒,沒事掏出根鳥來也能將這種人敲得抱頭鼠竄,你放心了,別把他們當人看,否則,他們就真像人啦!”
狄修成連連點頭道:
“反正,小哥,你怎麼説,我便怎麼聽了……”
南幻嶽輕輕拍了拍對方肩頭,和善的道:
“錯不了的,老丈。”
舒了一口長氣,南幻嶽過去將軟劍拿起,熟練的纏在腰間,白色的玉質劍柄便剛好垂掛於左腰側,他笑道:
“我們走吧。’
於是,兩個人來到洞口,南幻嶽探深的伸了個懶腰,眯着眼光適應習慣這較亮的光度,然後再朝洞外迷濛的霧氣探視,他忽然笑道:
“老丈,你可真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啦,快過來看看,你跳崖時所以能不死,是什麼玩意救了你吧!”
狄修成急忙走到洞口的邊緣,往下一瞧,唔,就在這豎在半崖中的洞口下面三尺之處,竟也生長着一株孤松,這株孤松形勢古虯蒼勁,枝葉亭亭如蓋,在松枝幹椏上,還密密纏繞着一些半枯不青的山藤野蔓之類的植物,看上去,就和一面大蘿兜有些相似。
南幻嶽笑吟吟的道:
“這株孤松可是你的救命福星了,老丈,它枝幹粗,枝椏密,上頭又爬滿了些藤蔓,就不啻是個又軟又韌不大有隙縫的籮兜了,你老先生往下一跳,剛好落在上面,樹枝的反彈之力便恰好兜住你,又把你彈進洞裏,老丈,這卻是-樁其巧無比的奇蹟,也是一樁令人捏着冷汗,不可再試一次的奇蹟,你想想,或者墜力太重壓斷了枝椏,或者你恰好從樹枝的空間跌落,也或者那反彈之力將你彈歪了沒拋進洞裏,那樣一來,事情就整個改觀下……這是你的幸運.也是我的幸運!”
狄修成望着那並不十分理想能以兜接住人的孤松,又看了看孤松四周飄渺的雲霧,與下頭深不見底的探淵,也不禁冷汗涔涔的老臉變色道:
“小哥……説真話,如今你再叫我往下跳,我只怕也提不起那個膽子來……這一掉將下去,豈非篤定粉身碎骨?”
“不錯,保證人一掉下去就找不着屍首了——老丈,你要多感念菩薩的救命之恩,同時,不要再侈望菩薩會第二次照應你,這種事,人在一生中碰上一次業已是祖宗積德了。”南幻嶽道。
狄修成猶有餘悸的道:
“放心,小哥,我會記得的.我自是不會再試第二次了……”
説到這裏,他被洞n灌進來的山風吹襲得有些顫抖的退了-步,吞了口唾沫,他小聲又問:
“小哥,從這裏,我們怎麼下去?”
南幻嶽平談的道:
“我揹你下去。”
狄修成憎然問:
“沒有繩子呀!”
南幻嶽一拍腰間纏着的“寒水紅”道:
“有了我這寶貝不成了,不需要繩子.”
狄修成擔心的道:
“不曉得,哦,這洞口離崖底還有多高?”
南幻嶽回憶了一下道:
“大約還有三十多丈的高度吧。”
狄修成吃驚地張大了口道:
“什麼?還有三十多丈高?”
他搖搖頭,忐忑的又道:
“老天,這麼高的地方,我們怎麼下得去?你這柄軟劍雖説長,也只得九尺左右,根本不能派上用場呀!”
南幻嶽-笑道:
“不用慌張,老丈,我有把握下去,至於用什麼法子,你呆會就可以看到,總之,我包管平平安安送你下去就是
狄修成喉嚨發乾的道:
“不會——哦,不會失手吧?”
南幻嶽聳聳肩道:
“老丈,你固然不想死了,我卻更沒活膩呢,失手?怎會失手,這多年來,除了這次吃那古瀟然坑了一記算是失手外,我還不曾記得什麼時候失過手!”
狄修成又吞了口唾沫,道:
“那麼,假如你在洞裏沒什麼東西要帶,我們就走吧。”
南幻嶽那張蓬頭垢面又鬍髭叢生的臉容上掠過一抹苦笑,他嘆了口氣,無精打采的道:
“洞裏只要是有帶走價值的東西,早全叫姓古的拿走了,他還會留給我?只有在洞裏拋着些我吃剩啃完了的獸骨禽物,加上一些無法下嚥的毛皮!”
狄修成舐舐嘴唇,道:
“慘。”
南幻嶽再次回頭看了看這座灰黑的深黝石洞,埋葬了他三年光陰,剝奪了他三年自由,又險些要了他性命的寂寞黑地獄,喃喃的,他道;
“再見了,灰黑凸凹的石壁,幽冷枯寂的無邊長夜,還有,你這他媽的可咒的洞,加上魯飛老鬼你那副還在洞壁角下齜牙咧嘴的混賬骷髏架子!”
一仰頭,他大聲對狄修成道:
“來,老丈,緊緊摟着我的脖子,使出你吃奶的勁來,就好像在你多年前新婚那晚上牀摟着你的老婆那樣出力,千萬緊着別鬆手,否則,你這把老骨頭,就再不是你的了……”
一半是啼笑皆非,一半是心驚膽顫,狄修成只好如言緊緊摟着南幻嶽的脖子,連兩條腿也纏上了人家腰際,卻又抖索索的道:
“沒問題吧?”
南幻嶽一笑道:
“三十來丈的距離以兩個人的體重加在起來墜落的勢子是很快的,你不妨暗裏咬咬牙,如果有問題的話,這咬牙的空檔,業已俱成過去了,”
狄修成正待再説什麼話,南幻嶽已猝然低叱:
“走!”
揹着狄修成,南幻嶽的身體平飛向外,卻在出洞的一剎連連打了幾個旋轉,風呼雲湧中,他的“寒水紅”飛快出鞘,真有如一條流水泛動波光,驀地穿插在崖石之上,於是,當“嗖”“嗖”的揮劍聲與“嗤”“嗤”的刺壁聲串成一片之聲時,南幻嶽和狄修成貼崖落的身形便緩多了——一瀉一頓,一頓一瀉,南幻嶽已以他的九尺軟劍抖成如堅硬的利劍,借劍尖刺人崖石中的每一瞬息緩衝了他們兩人的下落速度!
風聲在他們耳邊呼嘯,濛濛的霧氲合攏來又盪開去,微微傾斜的陡削山崖飛快上升,下面,佈滿峨嵯岩石與叢叢野草的淵底便向他們迎上來了。
狄修成拼死命的摟抱着南幻嶽,宛如溺水的人死命摟抱着一根浮木林就這樣,他業已嚇得喘不動氣,血往上湧,連眼睛都不會閉了!
→OCR:大鼻鬼←
〖瀟湘書院獨家連載〗
※※※
從那深山絕崖的古洞來到大理府,只不過是一天多點的腳程,要有坐騎代步,不用一天也就到了,在滇境,大理府可是個最熱鬧、最繁華的大城鎮呢……
經過幾陣子的急趕,南幻嶽已與狄修成進了大理府的城樓於,南幻嶽身上套着狄修成那襲灰中泛白的長衫,藉以掩遮他自己原先那套破腐不堪的衣裳,但是,在日光下看他,卻仍然予人一種古怪奇異的感覺,他滿頭的亂髮雖然業已自行梳理過,依舊雜亂得不成模樣,加上他毛叢叢的鬍鬚繞臉,特別白皙的皮膚,以及那股子叫人掩鼻的臭味,就好像他是個才從洪荒時代回到文明來的野人一樣!
狄修成領着南幻嶽,一面儘量避開行人,一邊加快着步子走,他領着他.找到城東一條小街上的下等客棧住了下來。
開了客房以後,南幻嶽迫不及待的用熱水徹底洗了個躁——三年來的第一個澡,用了好幾塊肥皂,好兒盆熱水,花了一個整時辰的時間,才算從頭到腳,裏裏外外洗了個乾淨,可是,那幾盆洗澡水,卻業已污混得像是泥漿湯了。
又漱了口腔,修剪了手腳指甲,再刮淨了臉孔,南幻嶽仔細的梳好頭——挽了個高臀在頭頂,又穿上狄修成叫店家到成衣店替他買來的衣衫鞋襪,從內到外,一律換上新的了。
就在他穿好衣裳,一拋外頭這襲青夾袍袖轉身過來之際,一直望着他的狄修成不禁覺得眼睛一亮,啊,出現在面前的竟是這麼一個俊逸英挺又傲傑不羣的美男子。
狄修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好傢伙,就在一個時辰之前,還是那等邋遢污穢,憔悴狼狽如野人般的南幻嶽,竟在這俄頃之間便改顏易容,變成這麼光鮮的一個英偉丈夫啦!
踏着足上的一雙粉底鞋,南幻嶽有些不習慣的走了兩步,除了少數在家閒居的時間.他原是穿慣了他一向定製的黑軟皮密扣靴的,如今套上這雙鞋,文縐縐,輕飄飄,反而像是不對勁了,揚揚眉,他道:
“老丈,還過得去吧?”
狄修成茫然道:
“什麼過得去?”
南幻嶽哈哈一笑,道:
“我是説,我這身打扮穿着。”
狄修成連連點頭讚道:
“好,好極了,衣裳不是上等貨,可是由你這位年輕英俊的佳公子一陪襯,呵呵,連它也越增光彩啦,小哥,老實説,我還真想不到,你的本來面目竟是這麼個俊美瀟灑法,足堪一觀!”
南幻嶽笑道:
“不瞞你説,老丈,我本來就模樣不壞,只是這三年以來,叫那鬼洞的日子給我整得遜色多了……”
狄修成忙道:
“如今看着也很好,飛揚挺逸,丰神俊朗,加上頭角睜蠑,一看即知非池中之物!”
南幻嶽抱抱拳道:
“多承誇譽,在下這廂有禮了。”
狄修成呵呵-笑,道:
“小哥,要點什麼東西先吃吃吧?”
南幻嶽高興的道:
“正所願也,老丈,這一路趕來,就沒好好吃上一頓,如今可得大快朵賾一番,便當是飽餐一頓吧。”
狄修成慚愧的道:
“為了我的麻煩,小哥,害得你連自己的家也顧不得先趕回去看看,好多要事也擱下來了……”
南幻嶽搖搖頭道:
“不提這些了——喂,夥計!”他轉向門外大叫,片刻後,一個肩搭抹布的瘦小店夥急急趕來,欠着腰,陪着笑道:
“爺,有什麼吩咐?”
南幻嶽不假思索的道:
“我們要些吃喝的東西給送進房來,你去切五斤醬牛肉,一盤豬耳朵,兩斤白切肉,還要三隻烤雞,半隻燉嫩肥鵝,一隻香酥鴨,一大盤臘腸,另外,炒幾樣拿手的熱菜,來一大碗原汁雞湯,三十大包三十饅頭外加汾酒兩錫壺,你可全聽清楚,全記住了?”
店小二呆了呆,有些驚異聲的暗忖:
“老天,這位仁兄可是餓死鬼投胎轉世的?怎的要了這麼多酒肉,他們只有兩人呀,叫的東西卻可以夠七八個人吃了!”
南幻嶽見那店小二有些發愣,不由怒道:
“喂,你在發的哪門子呆?還不快去張羅,站在這裏像只愣鳥一樣瞅着我幹嗎?吃撐着了?”
店夥計急忙點頭的道:
“是,是,小的這就去,這就去——”
南幻嶽望着店夥計一邊搖頭走了,才笑哧哮的轉過身來,目光瞥處,卻不由一怔,原來,狄幢成的臉色竟是一陣青一陣白的在變個不停呢!
南幻嶽微驚的道:
“老丈,你神色似乎有些不對,莫不是哪裏不舒殷吧?”
狄修成苦着臉,訥訥的道:
“小哥,我一共只有不到三兩的碎銀子……方才替你置衣裳鞋襪,業已用去了一兩九錢多,如今你又叫了這麼些吃的,再加上房店茶水錢,只怕就不夠了,錢不夠,店家是會剝衣裳的啊……”
南幻嶽大笑道:
“我當是什麼天大的邪事害你如此緊張,原來卻是件雞毛蒜皮,你別慌,老丈,一切全在我身上,你看看店家敢不敢剝咱們的衣裳,媽的,他要有這個膽量,我就能給他將房子全拆了!”
狄修成雙手亂搖,急道:
“此乃府城鬧市,官威祟重,不比窮野僻地,可以馬虎,小哥,千萬別惹麻煩上身!”
南幻嶽一撇唇道:
“什麼府城鬧市,官威崇重,我是一概不論!”
狄修成愕然道:
“忍着點,小哥,你不怕,我卻不能含糊,你是江湖上的好漢,我可只是個小生意人出身啊……”
南幻嶽揮揮手,泄氣的坐到竹椅上:
“算了,我忍着便是,唉,老丈,你可真有點壽頭哪!”
狄修成苦笑道:
“就算是吧,要不,我豈會叫人欺凌至此?”
南幻嶽發覺自己有些失言了,歉然道:
“我説着玩,老丈.你可別當真。”
狄修成低喟一聲,道:
“如今我一顆心惶惶不安,神智全顯得恍悠悠的.小哥,哪還有心情來與你爭執啊……”
南幻嶽道:
“別急,現在時間還早,只是正竿不到,待咱們吃飽了,喝足了,我自會領你去要回你的小嬌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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