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巧怡幽寂的吁了口氣,微蹙着眉兒道:
“人生的際遇,真是變幻莫測,瞬息萬變的……南幻嶽,我可做夢也想不到,你會有一天將我自死亡的邊緣中拯救出來……這真不可思議,我甚至不敢想象你會救我,當你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我還一直在迷惑着……”
苦澀的一笑,她又道;
“因為我知道你一向是那麼怨恨我,卑視我,鄙夷我……南幻嶽,如今回思,我以前的所作所為,確實太過不近人情,……在往昔的自我領域中,一切都以自己為中心點,在什麼事也全以本身的利益做為衡量的準則,若叫我像你這樣不計後果,不求代價的無條件去幫助一個我所怨恨的人,簡直是不可能……”
“現在,我知道我錯了,我曾要奪取你的生命,你不但不因為我對你的陷害而棄我,更這麼慷慨又磊落的挽救我,你的人格與我的行為互為比較,我感悟到,我實在是等而下之了……”
南幻嶽聳聳肩,道:
“一般來説,男人總比女人的度量來得大些。”
潘巧怡唇角抽動了一下,道:
“現在,我算真正明白,‘以德報怨’是一種什麼樣的意義了。”
南幻嶽笑道;
“確實有點感人,是麼?”低沉的,他又道:
“這就是人性的善良本質流露,你也是,沒有人先天便是邪惡暴戾的,總歸有些環境上的影響……”
潘巧怡坦摯的道:
“這次的事情,南幻嶽,給我的教訓實在太大,我會以此自我反省,修正一下我多年來的人生觀。或者一時不容易立即改變過來,但我一定答應你盡力去改,南幻嶽,你時時指正我,勸導我,好嗎?”
南幻嶽頷首道:
“我樂意如此。”
潘巧怡嫣然一笑:
“最能使一個人大徹大悟,明是知非的法子,還只有這生死恨,陰陽界的警惕最是有效,當一個人體會到自己這生是二世為人的時候,便將回過頭來細細觀察他往昔的一生之旅途所跋涉過的路程了……”
南幻嶽安詳的道:
“你穎悟得很快,潘巧怡。”
潘巧怡深刻的道:
“幫助我,一定?使我脱離以前那種錯誤的自私拘禁,使我突破過往的那偏激觀,那種狹隘的私慾思想!……”
南幻嶽誠懇的道:
“我已答應你了。”
潘巧怡緩緩伸手輕撩自己脖頸咬咬下唇,道:
“南幻嶽,我……再也不想要唐丹的人頭了。”
南幻嶽哧哧一笑道:
“大約,你已瞭解這‘掉頭’的苦楚是不容易忍受的,其實,上天造物俱有道理,每樣身體上的器官生長固定的部分便全有它的妙用、功能,是絕對不可以隨意搬離的,人的頭麼,便應該接連在脖子上,如果硬生生搬離開這個部分,對這人頭的原主來説,便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啦,將人比己,皆是如此。”
潘巧怡慚愧的垂下目光,悄細的道:
“你——就會繞着彎子損人。”
南幻嶽眨眨眼,道:
“等會再談這些吧,你還是先替自己治治傷敷敷藥要緊,我看那把刀子插在你的腿上,顫顫晃晃的,委實有點不大舒服,肉痛得慌!”
潘巧怡順從的點點頭道:
“麻煩你推開那扇門,裏面是我的卧室,在靠牀的右邊有一具立櫃,櫃裏有隻玉盒,請你把那隻玉盒拿給我。”
南幻嶽匆匆依言入內,已手捧一隻尺許長,五寸寬的狹長的青玉盒走了出來,他拉過矮榻邊的一隻“綠紋石”鑲嵌的小几,將玉盒擺在上面,又想起什麼似的道:
“還要弄點清水與淨布來吧?”
潘巧怡道:
“清水在靠窗那邊桌上的瓷瓶裏就盛得有,淨布也在桌子抽屜裏,有好幾捆,取一捆就夠了。”
南幻嶽一樣一樣都弄舒齊了,然後,他道:
“雖然不大方便,但,我仍要問你一句——需要我幫忙不?”
潘巧怡福搖頭道:
“謝謝,我想我自己可以弄得來。”
説着,她用力支撐着坐起,但是,就在她上半身剛剛仰起的時候,突然一陣暈眩感襲擊着她,傷口處的肌肉也在迅速抽扯痙攣,那種椎心的痛苦,幾乎將她的淚水也逼出來了。
顆粒甚大的冷汗從她的額門鼻尖沁出,然後又淌聚在她的眼與人中,她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灰青泛白,呼吸也是那樣的急促了。
剛想轉身出去的南幻嶽,賭狀之下趕忙上前來扶住她,一邊關切的問:
“怎麼樣?覺得哪裏不舒服?你看你,就是要強,明明撐不住卻偏要硬撐,你連坐都坐不穩,哪能替自己治傷上藥呢?”
潘巧怡閉目喘息了一會,悠悠睜眼,語聲低啞的道:
“沒關係……我只是流血過多,傷了根元,再加上肋間中了兩掌,震動了心脈,過一陣子就會好的……”
南幻嶽猶豫一下,道:
“你的傷還是快點治好,不能再拖下去了……這樣吧,我來幫你,你告訴我怎麼做,用什麼藥,一切我來代勞。”
潘巧怡聞言之下,不覺有些怔仲,她呆呆的望着自己右大腿根上那柄入肉甚探的短刀,灰白的面容不禁泛起了一抹病態紅霞——在那個部分的傷,又怎麼由一個大男人來“代勞”呢?老天。
南幻嶽也發覺了,任他放蕩不拘,天性磊落,亦忍不住有些耳根發熱,遲疑了一會,他坦然道:
“不管那些了,潘巧怡,‘嫂溺當援以手’,時值非常,有些禮數便難以周全、況且,我輩江湖兒女,亦無需過分拘泥小節,只要彼此心懷坦蕩,不欺暗室,上對天日可表,俯向後土能伸又在乎些什麼?”
好像也生怕自己又改變主意,他再忙着繼續給她打氣:
“你忘了我在日前受傷昏迷之際,你也不避嫌疑的替我淨身治傷?雖是你沒有徵求過我的同意,事後我也一樣感激,因為那總是救命,如今我幫你療傷,也一樣是救命,至少你比我算幸運多了——你還有表示自己意見的機會呢……”
潘巧怡怔怔的愣了一會,咬咬牙,聲音竟在顫抖:
“好……就麻煩你了……”
南幻嶽上前幾步,扶着她輕輕躺回去,在手觸潘巧怡身體的當兒,他發覺這位曾經以冷酷橫行一時的“翠蜘蛛”居然在不停的抖索,乾巴巴的嚥了口唾沫,南幻嶽訥訥的道:
“別緊張,寶貝,你這一緊張,害得我也手忙腳亂了……”
潘巧怡不安的躺在那裏,雙目閉攏,呼吸急促,兩頰上的紅暈與血痕融在一起,襯得她的臉龐越加悽豔,也越加惹人憐愛了。
用力扭了一下雙手十指,深深的吸了口氣,南幻嶽自言自語:
“乖乖……這個場面,要比刀山劍林更來得叫人心慌目眩……”
舐舐唇,他道:
“好了,寶貝,第一步?”
潘巧怡的小巧鼻翅兒在急速翕動着,她結巴巴的道:
“盒……盒子裏,有一隻小繡袋……鑲翠珠子的那隻……繡袋,準備着……”
南幻嶽啓盒取出繡袋,檢視了一下道:
“繡袋裏盛的是粉虹粉末子,下個動作是什麼?”
潘巧怡抖抖的道:
“把……把刀刃四周的裙……裙撕開……”
怪了,孃的,這種陣仗又不是沒有經驗過,女人的身體不全一樣?怎的這一道就有點氣喘意浮呢?
強自鎮定,他伸出雙手,小心翼翼的在潘巧怡大腿上那柄刀的四周開始撕裂衣裙,任是他那樣的仔細謹慎,卻仍不時觸及潘巧怡大腿的肌膚——那是滑潤的,柔軟的,白膩有如羊脂玉般的微温又富有彈性……
這柄以金絲線纏柄的鋒利短刀便插在這樣引入人勝的肌肉裏,刺得很深,刃口約莫進去了一半,刀身插入的部分,肌肉往四周鼓起,僅有少量的血流出來,從這個部分,可以隱約看見潘巧怡那翠綠色絲質的褻褲,當然,南幻嶽要想不看也辦不到,他的目光必須留在這個地方。
乾澀澀的,他道:
“再下來呢?”
潘巧怡聲如遊絲:
“拔出刀……然後,將繡袋裏的紅色藥粉立即傾上……”
屏息凝神,南幻嶽穩穩的握住刀柄,猛然拔出,鮮直立濺中,潘巧怡痛極呻吟:
“啊……”
動作快速,南幻嶽一下子便將整繡袋裏的粉紅藥末完全傾覆傷口之上,説也奇怪,當那粉紅色的藥末甫始融化在血肉模糊的傷口中,流溢的鮮血便立凝結,不再湧出了!
纖細又曲線玲瓏的身軀痛苦的扭動着,潘巧怡汗水淫淫,小嘴微張,唇上已完全失去丁血色!
南幻嶽順手將那柄染滿血漬的短刀“當”的丟置地下,忙道:
“再做什麼?”
喘息着,潘巧怡斷續道:
“那……那隻紫瓶……給我……三粒白色的……丹丸……”
匆匆找着了玉盤中的紫瓶,南幻嶽急急傾出三粒黃豆大小的白色丹丸,迅速喂進潘巧怡翕動的嘴裏,又趕緊問:
“行了嗎?”
潘巧怡吞下藥丸,歇了口氣,艱辛的道:
“洗淨血漬,包札上就行了……”
南幻嶽動作仔細輕柔的做好最後的工作,又在潘巧怡的指點下為她將臂膀,額頰處的刨傷也調理妥當,將東西收拾好了,他拍拍手,如釋重負的道:
“怎麼樣?我這幾手還不賴吧?”
慢慢的睜開眼睛,潘巧怡眨動了一下兩排彎翹黑密的睫毛,就這一會,她的面龐上已出現了紅潤的顏色,輕輕喟嘆,道:
“好痛……尤其是那把短刀拔出來的一剎……”
南幻嶽笑道:
“當然嘍,好好的人肉裏插上了這麼鋒利的刀子,怎麼會不痛了?”
禁不住也皺着眉笑了,潘巧怡吃力的道;
“偏勞你了,南幻嶽。”
南幻嶽投目瞧了瞧她那條仍有大部分袒露在外的潔白大腿,不由舐舐嘴唇,微笑道:
“不客氣哦,我也豔福不淺。”
潘巧怡立即心頭一慌,神情羞赧,粉面如霞的就待掙扎起來掩遮,南幻嶽按住了她,幫着將散落一邊的衣裙為她拉過來掩蓋住大腿裸裎的部分,慢條斯理的笑了笑,温柔的道:
“別不好意思,寶貝,説句不中聽的話——女人的大腿,我見得太多了,並沒有些值得稀奇之處。”
又羞又柔,又惱又窘的潘巧怡不由狠狠“啐”了南幻嶽一口,嗔道:
“你看你,人家羞都羞死了,你還來取笑人家……”
南幻嶽大笑道:
“這不是取笑你,寶貝,這只是告訴你不必怕羞,提醒你無庸害躁,我們心地坦蕩,又沒有亂七八糟的事,因為治傷救護而膚體相觸,實在沒有什麼可以大驚小怪的……”
潘巧怡忽然答非所問的道:
“南幻嶽,你——真的見過許多女子的……的腿?”
南幻嶽老老實實的點頭道:
“是的。”
潘巧怡小嘴一翹,悻悻的道:
“所以説,謠傳固不可信,卻並非全屬空穴來風……我早就聽過人家説你是出了名的風流種子,拈花惹草,薄倖成性,在女人堆裏是壞透了的潑皮……”
南幻嶽忙道:
“這個我卻鄭重否認——逢場作戲,偶爾涉獵是有的,因為這是一種享受,一種樂趣,也是人生在世必經的過程,只要不喪德,不敗俗,不違禮,當然可以玩玩。
“我不欺騙人家的感情,不傷女娃娃的心,彼此説明了,好來好去,有什麼不對的?至於有人背後誹謗我,中傷我,造我的謠,那只是證明了他們的淺薄及愚蠢,半點作用也發生不了。”
潘巧怡“噗哧”笑了,道:
“你倒有你的一篇歪論!”
南幻嶽道:
“不是歪論,寶貝,這才是人生的‘真諦’,面對陽光下的萬物,那蔚藍的天空,青蒼的山巒,翠鬱的林野,絢麗的花草,在五彩繽紛的世界裏,就應該把握青春,及時吸吮生命中的蜜汁。
“一抹雲絮,半片紫葉,俱能詠之成詩,譜之成曲,為什麼一個有血有肉,活生生的大男人便不能讚美情愛,在異性的温柔懷抱裏獲得一點慰藉?至少,這比那些光能欣賞而不能擁之撫之的東西實惠多了……”
潘巧怡輕輕眨了眨眼,有趣的道:
“奇怪……你的想法竟是這樣的特殊,但我承認,卻是頗堪嚮往的……”
南幻嶽笑了笑,道:
“很好,只要嚮往,憑你的本身條件來説,你便必定可以得到。”
潘巧怡遲疑的道:
“我——還能再得到?”
南幻嶽用力點頭,道:
“當然,這是無庸置疑的。”
潘巧怡木然一笑,幽幽道:
“你不知道,南幻嶽,過去的那件事情,實在傷透了我的心,真叫我怕了……被蛇咬過一次的人,這一生見了繩子都會驚悸……”
南幻嶽低沉的道:
“不然,一次的打擊便令一個人失去了信心及志趣,這個人也未免太軟弱了,人生在世,有許多的坎坷,有許多的逆境,也有許多的失意,只有跌倒了再爬起來,挫敗了,再奮鬥,才能抵達康莊,趨赴坦途。
“很少事情會在第一次便獲至美滿結果的,其中尤以男女之間的相悦為然!”
潘巧怡沉默了一歇,輕輕的道:
“多謝你對我的慰藉——以及啓示。”
南幻嶽踱了兩步,道:
“希望你不要太過悲觀才好,潘巧怡,這些年來,你的微僻執拗與自私陰狠的習性養成,多半原因在於你的寂寞孤獨,你強行將自己束縛在一個小圈子裏,逼自己脱離人羣,生活在純屬你個人築成的藩籬中,整日呼吸着猜疑的氣息,不信任人與人之間的善意。
“長久以來,你的心緒怎會不起變化?當然,你也不能否認你自小便道受着同樣性質的環境影響,你與寡母相依為命,過日子必然悽苦冷清,亦必然曾經忍氣吞聲於這現實又冷酷的社會里。
“你嫉憤這個世界,痛恨那些勢利的。虛偽的、狡詐又卑劣的人羣,於是你便想報復,想反抗,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你便開始迷信於財富、權勢、私慾,相互利用。
“你也祈求學習狡詐、冷酤、陰毒及鉗制,但你的本性卻不是這樣的人。
“潘巧怡,我見過真正的壞胚,那是從骨子裏壞到汗毛孔的,那是在孃胎裏便形成這種邪惡模子的,那才不可救藥,但天幸這樣的壞胚卻很少,人間世上好人仍佔多數,而你,我可以斷言不是那種壞胚!”
頓了頓,他又緩緩的道:
“所以説,一個並不真壞的人硬要強扮得那麼壞也不是容易的事,你現在回頭並不算晚,一點也不晚,人間世上的幸福與温馨,你必定可以佔一分。”
潘巧怡迷茫的雙目中泛着晶瑩的淚光,再也忍不住低低抽噎起來,她傷心又激動的道:
“這些年了……從小到大,從混沌至甦醒,從夢魘中走進真實——沒有人説過這些,沒有人指引過我,勸導過我,甚至沒有人真正的關懷過我……
“連唐丹對我的情感也只是那麼片斷又脆弱的……幻嶽,只有你,只有你把我當成一個朋友,一個相等的同類來看待。
“你説得對,你講得是,你完全能洞燭我的隱衷,瞭解我內心的痛苦……幻嶽,我需要温暖,需要友情,需要人家的關懷……幻嶽,你能給我這些嗎?”
南幻嶽聽到了潘巧怡對他改變了稱呼,不覺有點兒喜,也有點兒憂,他很明白這一類的事——他知道一個女子對你改變了稱呼——
由生疏進為親暱的時候,往往便代表了一種什麼意義的預兆,他也深切曉得有些外貌冷若冰霜的女人,當她一旦卸脱了這件冰冷的外衣後,內藴的情感是如何炙熱火燙,如何一發便不可收拾,現在,南幻嶽只希望這是他自己過慮,只盼望不要再在這方面惹上煩惱。
潘巧怡流着淚,像江河決堤般啜泣着傾訴:
“對一個人,尤其是一個自負的女人,幻嶽,你不知道什麼才是她最大的悲哀,整日價凝望着鏡中人影子,默睇着遠遠的山,悠悠的雲彩,自己和自己説話,自己對着空寂的房間呢喃……
“有時故意幻想着為誰妝扮,妝粉好了卻又用自己的淚水將脂粉洗脱,把釵鈿拋置,在陰雨的天氣,擁着被衾發呆,在烈日炎炎的季節,獨自依在樹下聽那永遠不改變的蟬鳴,它們‘知了’‘知了’的吟唱,但天曉得它們‘知了’些什麼呢?
“那影子也煩,一天到晚跟着,卻也死不吭聲的跟着,時時刻刻對着它……一個人做事,一個人用飯,一個人枯坐,一個人説話,清醒是如此,連在夢中卻也恁般孤單。
“這是精神上的枷鎖,靈魂的煎熬——
“我只是個女人,我卻不能得到任何一個女人都能得到的東西,一點點温柔的慰問,一點點真切的體貼,一點點愛,一點點情感……
“我只要那麼一點點便夠了,便滿足了,但是這些年來,我何嘗有過一點點啊……”
南幻嶽有些動容的道:
“幹靜一下,寶貝,平靜一下……”
潘巧怡長長吸了口氣,拭着淚水,但新的淚水又再誦出,彷彿永遠也拭不幹了,她嚥着聲音道:
“幻嶽……可能你還沒想到,當你告訴‘白虎堡’那些兇手,説你將替我承擔一切責任後果之時,我是多麼的激動,多麼的感謝,又多麼的羞愧,我的心在震盪,且在沸揚,魂在顫粟……幻嶽,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麼好過,何況這個人更是我蠻不講理準備加以迫害的人。
“那一剎間,我簡直要羞死了,愧死了,幻嶽,我對不起你,我實在不配接受你這麼蕩藥的恩惠,和你一比,我算是種什麼人呢?
“我好後悔啊……當你在澗谷那邊轉身高去的瞬息,我幾乎已想給你化毒的解藥了,但我又強制自己硬着心腸留下,我眼睜睜的看着你走開,看着你走向死亡,可是到最後回來救了我的人,竟就是我目睹他走向死亡而不加握手的人。
“幻嶽,你原可殺了我的,但你卻沒有,你恪守道義,不忘受恩之報,你寧肯自己去死,也不願殺害那曾經用卑陋手段懷有目的才救過你的人,幻嶽,你這是多麼寬闊的胸襟,多麼仁厚的德行啊……”
南幻嶽反而帶點尷尬的道:
“快別再捧我了,寶貝,我也並沒有像你説的這樣偉大超然,我只是多少有點武林中人差不多都具有的光棍脾性罷了,委實算不上什麼——”
潘巧怡揩去淚痕,幽噎的道:
“幻嶽,你不用再謙虛——我也不是入世未深的女孩子了,我也見過許許多多的江湖人,我很清楚是不是每個人全像你這樣,如果他們全似你,可能我早已醒悟了,早已不似如今的孤單了……”
南幻嶽輕輕的拍拍她的肩膀,低柔的道:
“休息一下吧,你太激動了,傷後之身,是不適宜這樣激動的,我可以在這裏陪你些時,我們慢慢再談,好嗎?”
潘巧怡輕輕抽噎了幾聲,雙目中有一股炙熱期盼的光芒透自未乾的淚的晶幕,她哀求道:
“不要離開我——幻嶽,至少現在不要——”
南幻嶽點點頭,道:
“放心,你的傷勢未曾痊癒之前,我是不會走的,你靜下來歇會吧。”
潘巧怡渴切的道:
“不騙我?”
南幻嶽正色道;
“‘創之魂’從來不對自己人打誑語!”
潘巧怡漸漸的,平靜了下來,她輕柔的道;
“你真好,幻嶽,真的真好。”
南幻嶽笑笑道:
“這只是你的看法,並不是每個知道我的人都説我好的!”
潘巧怕羞澀的道:
“那是因為他們的無知或是粗淺!”
説到這裏。她突然像想起一樁什麼大事來一樣,急切的道:
“幻嶽,快點,拿出我掛在脖頸上的鏈子……”
南幻嶽怔了怔道:
“鏈子?”
灌巧怡像是迫不及待的自己伸出左手吃力的往自己脖頸間摸索,於是,南幻嶽趕緊走上前來幫她的忙,自她雪白粉搬的脖頸上拉出一條幼細的白金穿以翠珠的項鍊,在項鍊的下方,垂吊着一枚心型的黑玉墜飾,南幻嶽望着潘巧怡道:
“你要做什麼呢?”
潘巧怡道:
“在這枚心形黑玉的尖端輕按一下。”
南幻嶽依言做了,這枚心形的黑玉墜飾就在他輕按之F“叮”的啓開——原來中間是空心的,在中空的心形黑玉里,塞着一料金色的,扁圓形有如蠶蟲般大小的藥丸,心形的蓋子剛啓,便有一股奇異的清香沁入鼻管!
南幻嶽迷惑的道:
“這裏面是什麼東西?”
潘巧怡忸怩了一下,笑道:
“可以化解你體內毒藥的東西,只要服下這一粒,再以半碗童女之血引開藥性,你所中的‘紫冠花’毒便可全部祛除清淨了……”
南幻嶽恍然大悟,笑道,
“原來這就是解藥呀,早知道你就掛在脖子上,我當時就可以搶過來了!”
潘巧怡狡黠的眨着眼道,
“這就是一般人的通性了,其實越繁雜的道理越簡單,越重要的東西越放在明處——我早判斷你一定會猜測我的這種解藥必是放置在某個十分隱密之處。”
“所以我偏偏就帶在身上,你想不到吧?當然,我也為了拿給你的時候方便,如果你那時帶回了唐丹的人頭的話。”
南幻嶽仰天一陣哈哈大笑道:
“你真是鬼靈精一個……”
潘巧怡慶幸的道:
“也幸虧如此,否則的話,如果你當時拿去解藥離開,那又有誰會回來救我呢?”
南幻嶽笑道:
“不錯,我承認在離開你之後是越想越不對味,越想越窩囊,甚至連腳步都拖不動了,便懶洋洋的,在洞谷對面的斜坡草叢裏,躺了下來瞎琢磨,也就在那時,恰巧看見了‘白虎堡’的人,也剛好聽到他們談論着要來對付你的那些話……”
潘巧怡噘噘嘴道:
“哼,我猜你一定是早來了,卻躲在暗處看我笑話!”
南幻嶽點點頭,坦率的道:
“不錯,我早就來了,我要看看他們怎麼對付你,也有心叫你吃點苦頭,甚至,假如當時我狠得下心來的話,我救不救你都是個問題——
“但到後來,我實在忍不住,看不過去了,只好現身出來援救你……”
潘巧怕道:
“為什麼你又忍不下心來了呢?”
南幻嶽聳聳肩道:
“很簡單,他們太過分,你又不該受到此種凌辱及迫害——因為在那件事上你是沒有錯,另外,老實説,一個似你這般的人間尤物,叫他們糟蹋了太可惜,我就有這個壞毛病,不情願目睹一種美好的東西被毀滅!”
潘巧怡嫵媚的笑笑道:
“你好壞——”
南幻嶽似笑非笑的道:
“我本來也沒承認自己是個好人哪。”
潘巧怡惶然的道:
“別當真,幻嶽,我是説着玩的。”
南幻嶽哧哧一笑道:
“我曉得,我本來也沒當真嘛,當真的是你——對女人家的習性,我有頗為老到的經驗,她們什麼時候是真,什麼時候是假,我心裏自會有數!”
潘巧怡輕輕嘆了口氣道:
“幻嶽,稱在令我嫉妒了!”
南幻嶽心裏一跳,道:
“寶貝,我豈敢有此豔福?”
潘巧怡嚴肅的問:
“你真要?”
南幻嶽有些失措的道:
“先不談這個,寶貝,慢慢再決定我要不要,你肯不肯,嗯?”
潘巧怡勉強笑笑,低沉的道:
“我嚇着你了,可是?”
南幻嶽舐舐口唇,道;
“到了時候,我會嚇着你的。”
潘巧怡默默的凝視着南幻嶽,幽幽的道:
“只要你願意,幻嶽,你就來嚇我吧,嚇死了我,我也甘願!”
南幻嶽不安的吞了口唾沫,訥訥的道:
“該聚的,分不開,不該聚的,靠不攏,且待那一天看,嗯?”
潘巧怕柔馴的點點頭,不再在那個癥結上追詰下去,南幻嶽暗裏鬆了口氣,故意岔開話題:
“‘白虎堡’的人在前坡上殺了幾個小角色,寶貝,是你的人?”
潘巧怡怔了怔,有些難過的道:
“什麼?他們四個被‘白虎堡’的人殺了?”
南幻嶽隨即將見到的情形向潘巧怡述説了一道,潘巧怡感喟的搖着頭道:
“他們運氣真壞——那四個人是不遠處‘大溝集’當地武場子教頭趙老三的手下……太慘了……”
領悟了什麼,她又道:
“難怪‘白虎堡’的人會這麼容易的找到了我,可能就是他們四個泄漏了風……”
南幻嶽道:
“這也不能責怪他們——並不是天下個個全熬褥住酷刑的!”
潘巧怡點點頭道:
“我沒有怨他們,我也知道他們不會受得住‘白虎堡’那些兇悍的酷刑,説真的,就連我自己能不能受得了都不敢説……唉,我得找個時間去‘大溝集’解釋一下,做點補償。”
南幻嶽笑笑道:
“由此一樁,更證明你已由惡向善了,邁進一步了,這是好現象,寶貝你已能替他人着想啦!”
潘巧怡害羞的道:
“還不是你教導有方!”
南幻嶽眯上眼道:
“豈敢,寶貝。”接着,他取出黑玉心飾中的金色藥丸,用力聞了聞,道:
“好香,光聞着也好像解了毒啦。”
潘巧怡道:
“快吃下去吧。”
南幻嶽忽然道:
“對了,你方才也説過要用女童之血液合服,以引藥性,但是如今哪來童女之血呢?”
潘巧怡温柔的望着他道:
“早就準備好了,而且還是温熱的,新鮮的。”
南幻嶽移目四瞧道:
“在哪裏?”
潘巧怡低沉着聲道:
“我身體裏流循的血液就是。”
猛的一震,南幻嶽驚愕的喊:
“什麼?用你……你的血?”
潘巧怡莊嚴又緩慢的道;
“是的,我的血,那全是鮮潔的,清白的,毫無一點污穢渣滓的童女之血!”
南幻嶽倒吸了一口涼氣,震駭卻又深為感動的注視着潘巧怡,好一陣子,他才喃喃的道:
“你是一個多麼奇異的女人……潘巧怡,你能用你的冷淡將人凍結,也能以你的狂熱將人融化,……要透視你,只怕需要一段長久的時光了——”
潘巧怡平靜的道:
“我其實很單純,南幻嶽,你會很快便了解我的,我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要麼愛到底,要麼恨到死!”
南幻嶽苦笑道:
“想來我是有機會領教的。”
潘巧怡唇角牽動一下道:
“快把藥丸吞下去吧,我體內的血已在澎湃!”
猶豫着,南幻嶽正想再説什麼,潘巧怡已急切的催促道:
“現在就服下,幻嶽,現在就服,好叫我安心。”
南幻嶽有些無可奈何的道:
“但是,用你的血來做藥引子,未免有點——”
潘巧怡迅速打斷了他的話:
“不要説這些——這是我心甘情願的,也是我目前唯一能表達的一點謝意,幻嶽,除非你是嫌棄我,否則,請別叫我失望!”
嘆了口氣,南幻嶽將手中的金色扁圓藥丸一下塞人口裏,硬硬吞下肚去,合着他的動作,潘巧怡已輕輕自羅帶中取出一柄小巧精緻的玉刀,就那麼躺着,右手握刀往左腕上毫不猶豫的抹了過去,於是,只見雪白的刀口閃映,一縷殷紅的鮮血業已湧現自腕脈之中。
南幻嶽一見此狀,不由心頭一痛,神色微變:
“你這是何苦,你——”
潘巧怡微拍手腕,堅決又急促的道;
“吸吮它!”
慌忙蹲了下來,南幻嶽只好捧舉起潘巧怕那條白嫩柔滑的手臂,湊嘴在她的腕脈上面,緊緊吸吮起來。
潘巧怡臉龐上的表情是痛苦的,但這痛苦卻融合在她眉梢唇角的喜悦裏,卻映回在她眸瞳深處閃耀的滿足裏。
她臉容上五官側面的陰影在顫動,細緻的淺紋在疊復,肌膚在不斷的扯漲,可是她卻是愉快的,欣慰的,安適的,這有如一個新生的母親,嬰兒在啃吮着她的乳頭,做母親的雖是疼痛,但心裏的愛反而更濃厚了。
這樣的感覺,是一種犧牲,可不也是一種坦誠又毫無保留的奉獻!
突然間,南幻嶽微微抬起頭來,雙目中是一片惶羞,嘴唇上沾滿了猩赤赤的血漬,他道:
“夠了吧?”
潘巧怡温柔的一笑,悄聲道:
“如果你還想吸吮的話,儘可繼續下去。”
伸出舌頭,小心的在潘巧怡手腕上那條細窄的傷口上舐撫着,南幻嶽直到將血漬舐淨的道:
“不管夠不夠,我不再吸了。”
潘巧怕安詳的道:
“為什麼?”
南幻嶽苦笑道:
“第一,這鮮血的滋味並不好嘗。第二,一個這麼好的女人,我竟吸吮她的血,每吸一口,自己便感到罪孽加深一層,這是一種莫大的痛苦!”
潘巧怡笑了,叫南幻嶽替她的手腕敷上了藥,邊輕輕的道:
“血是人體內不能缺少的東西,它關係着人的生死,所以,有人稱它為‘生命的泉源’,我用我‘生命的泉源’來滋潤你,幻嶽,希望你能欣欣向榮,永不枯竭。
“今後,你的體內也流溢着我的血液,盼你能時時想我,心中有我,不管你是嫌我厭我,疏我遠我,只要你記得我的直在你體內,我已滿足了。”
南幻嶽喟了一聲道:
“我不會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