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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脱胎換骨

    且説小王爺玉柱子在廬山七丈峯的小鎮上,巧遇“黑豹子”任衝,他為了躲避石家堡的人,才決定跟着任衝,躲往大山中。

    只是小王爺玉柱子並不知道大黑個子把他帶往什麼地方,只知道不斷的翻山越嶺,有時候走在溪谷,有時卻又攀登在嶺峯上,連那片片飛雲,也會在腳下面溜過。

    一開始,由於好奇心,小王爺玉柱子,還能活蹦亂跳地跟在任衝身後跑,但在翻過三、四個山頭之後,他已雙腳起泡,痛得呲牙咧嘴而無法跟上任衝。

    就在一處高嶺上,任衝放下手中的丈八鋼叉,肩上的布袋往地上一放,靠着一棵大樹坐下來,表面上,他對於玉柱子的痛苦,連正眼也不看一下,也只隨手在布袋裏掏出一塊滷牛肉,一個大餅,往玉柱子手裏一塞,説:“吃罷。”

    接過牛肉與大餅,小王爺玉柱子邊吃邊看着兩腳的水泡,再也沒心情“遊山玩水”。

    看了一眼玉柱子兩腳的水泡,“黑豹子”任衝隨手在懷裏掏出一個瓷瓶,倒了一些藥粉,灑在那些破了的水泡上面,然後對玉柱子説:“從你這身細皮白肉上看來,你小子一定是有錢人家的少爺。”

    一面把瓷瓶放入懷裏,一面又道:“不論你是個什麼出身,如今既然跟了我,首先應該忘了過去,一個人要面對現實,把吃苦當成是一種享受,你才會發現,這世界上並沒有苦,你懂嗎?”

    本來是不懂的,只是任衝銅鈴般的雙目一瞪,玉柱子也只有點頭的份兒。

    二人也只是稍事休息,“黑豹子”任衝當先又邁着大步,朝着另一座山峯走去。

    小王爺玉柱子雖然已填飽肚子,但那兩腳上的水泡,經過一陣休息,卻更加劇痛,但是看着四周,高山峻嶺,森林茂密,除了鳥聲蟲鳴之外,就只有陣陣山風,刮下一些發黃的樹葉,而發出“沙沙”的響聲,這些對於一個才六歲的小王爺來説,是恐布的,嚇人的。

    於是,小王爺玉柱子也只有咬牙苦撐,然而淚水卻已順着腮幫子往下流,他想叫大黑個兒揹他,可是他不敢開口,萬一惹惱了大黑個,即使不一叉子捅死他,也會丟下他一個人不管,萬一到了那時候,可就糟了。

    人處在這種環境中,往往就會懷念過去,雖然玉柱子不過六歲,但他也並不例外,如果説現在是他生命中的逆境,那也並不為過,因為在玉柱子的六年生命中,大部分全是在備受僕婦丫鬟們的呵護中過日子,有些人張口有吃的,伸手有穿的,而玉柱子卻連張口或伸手,都不必,隨時都有人侍候得舒舒服服的。

    可是現在的玉柱子,正應了那句俗話:一個跟斗,從雲裏跌落在泥地上,天上地下,差別是那麼的大。

    然而,為了活命,玉柱子小小年紀,也已直覺的要勇敢的活下去。儘管前途是一片荊棘,充滿了坎坷,總還得要咬緊牙關,苦撐下去。

    玉柱子原也指望大黑個子能拉他一把,甚至停下腳步來等等他,然而,他失望了,因為大黑個子非但未停下來等他,甚至連回回頭看他一眼都未曾,一個人邁開大步,盡朝前走。

    淚水和汗水,玉柱子真正嚐到了苦的滋味,和着衣袖,抹去額角的汗水,更抹去臉上的淚痕。

    舉頭望望天空,日頭已不似午時那種酷熱,偏西的陽光,被山風把原本就要消失的熱浪,吹得一去無蹤,代之而來的,是充滿了深秋的涼意。

    原來太陽就快要下山了。

    就在這時候,山徑的羊腸小道盡頭,一處絕高的懸崖旁邊,“黑豹子”任衝,已停下身來。只見他一手揮着鋼叉,隨口高聲道:“快點啦,玉柱子!”

    一聽大黑個子呼叫,玉柱子哪敢怠慢,忍着痛,一拐一拐地急忙跑過去。

    當玉柱子走近大黑個身旁的時候,就見這高嶺之巔,竟然有一潭,附近竟有三條山泉,彙集成這個潭,潭水清澈,但卻看不到底,顯然很深,然而卻並不大,大概有個四丈方圓。奇怪的是,這個潭的山水的出水口,卻是一個大岸石的中間凹處,崖石突出,就好像被人在那兒放了一個阻塞山泉的大石頭,遠遠望去,山泉的水,像扯了一條數十丈長的布帶,筆直地流向溪底。

    就在這山潭的亂草堆中,樹林雖不茂盛,卻是雜草矮林處處,唯一的一塊寸草不生的地方,就是一處突出的三丈長四丈多寬的危巖下面,因為那兒岩石,更因為那兒是這黑大漢居住的地方。

    也就在玉柱子看得出神的時候,突聽黑大漢説:“呶,我就住在那塊大石頭下面,過了這個水潭,就到了。”説罷,伸手一挽玉柱子小手臂,立即往水潭邊走去。

    玉柱子好像身不由己,更覺着雙腳離地的樣子,走起路來有些輕飄飄的。

    才不過走了三幾十步,二人已到了水潭邊。亂石堆上,黑衣大漢如履平地,就見雙腳在一個平坦的石頭上,用力一點,二人已越過這個寬不過兩丈的小潭,往上又攀登了十幾丈,這才到了黑大個住的危崖下面。

    小王爺玉柱子四下環視了一遍,心中已自透着新鮮,只見這個危崖下面,甚是寬敞,最裏面,離地五尺高處,搭了一張睡牀,牀上盡是些虎豹之皮;近危崖口處,還放了些鍋碗之類,同時,附近又堆了許多劈柴;另一邊,大石塊把危崖口擋了一大部分,人在裏面,好像就是在屋裏子一般,而危崖內,並非是亂石,而是另一塊整齊平坦的更大岩石,因而危崖內看起來相當清爽乾淨。

    走進危崖內,黑大漢一面放下肩上的大布袋,隨手又把鋼叉靠牀邊放下,問道:“玉柱子,累不累?”

    “好累啊。”他有些在撒嬌,當然這是他養尊處優,習慣的説法,但聽在黑大漢耳中,不由雙目一瞪。

    看到黑大漢的憤怒表情,玉柱子立即又道:“現在不累了,也好多了。”

    黑大個子冷哼一聲,又道:“腳痛不痛了?”

    “不痛了。”玉柱子再也不敢説真話,其實也還真的在強忍着腳跟水泡的撕痛。

    冷然一笑,“黑豹子”任衝從牀上抽出兩張虎皮,擲給玉柱子,説:“一張鋪着,另一張蓋着,先躺着歇歇。”

    説完,徑自在一個木架撐的橫杆上,把掛着的玉米棒子,拔了五六根,往鍋裏一丟,順手又拿一個罐子,提到山潭邊,提了罐水,倒在鍋中,就着鍋底,生起一堆火,開始煮起來。

    這時候,躺在虎皮上的小王爺玉柱子,卻早已熟睡起來,當任衝把煮好的玉米棒子拿給玉柱子的時候,天也就黑下來了。算算路程,從廬山七丈峯到此,將近百里,這對於小王爺玉柱子來説,能在一天之內,跑完這段路,不能不説是一項奇蹟。

    這一夜,小王爺玉柱子睡得好香,好甜,就連半夜裏任衝提着鋼叉,惡鬥一頭花斑大豹,都沒有把他驚醒。

    當第二天一大早,羣巒飄雲,山下日升的時候,玉柱子才在一陣刀聲中,醒了過來。

    睜開眼,他大吃一驚,他發覺就在不遠處的山潭邊,大黑個子正在扒一個大花豹的皮。

    走過去,靠近一個大石上坐下來,玉柱子靦腆的,囁嚅道:“黑大叔!”

    “黑豹子”任衝頭一回聽到有人叫他“黑大叔”,心裏不但不生氣,反而覺得有一絲親切,心想:如果這孩子能叫他一聲“乾爹”,甚至於“爹”那該多好!

    心念間,他仍是面無表情地看了玉柱子一眼,立即丟下手中刀,兩手血淋淋的,返身回到危崖中。

    很快的,任衝手中提了一把利斧,對玉柱子説:“人住在大山裏,可沒有什麼好玩的,你就拿這把斧頭,去往林中砍些樹枝木頭,堆到住的穴口,記住,打從今天起,每天要給我砍回來一百斤,少一兩你都沒飯吃。”

    一面隨手又遞了一根玉米棒,一塊醬肉,塞給玉柱子,又道:“去吧,不要走得太遠,小心被山上虎豹拿你一身細皮白肉軟骨頭,當點心吃。”

    玉柱子一聽,真是到了欲哭無淚的地步,單就看黑大叔兩手血腥,被剝的豹皮,就叫人嚇一跳,那還不敢多説,只好把吃的往懷裏塞,雙手提斧頭,往附近較密的林中走去。

    腳上的水泡,雖已經出水,但仍然相當疼,他只好就近撿些小樹枝,劈去碎枝,然後一根根集在一起。但是才不過集了五、七十斤的樣子,玉柱子發覺兩手也起小水泡,而且用力一握斧頭,比之腳上的水泡還疼。

    於是,小王爺玉柱子哭啦。

    他哭得很傷心,眼淚就像附近山潭的水,泉一般的流在數十丈的懸崖下一般。

    因為黑大叔不在身邊,他才敢於這樣盡情地哭,更因為這一陣子的懷念過去,懷念死去的爹孃,他非痛哭一場不可,否則,他必然會憋出一場大病。

    十指連心,如今玉柱子的手心腳板,都起了水泡,自然讓他感到無比的痛苦。

    看看已是接近中午,日頭就在樹梢頭,筆直的照進林中,玉柱子就地坐在砍倒的樹幹上,連啃着玉米棒與醬肉。忽然之間,眼睛一亮,他發覺前面樹枝叉上,坐了一隻猴子,那隻看上去像貓一般大的猴子,正擠眉弄眼的瞧着他吃東西。

    玉柱子覺着十分好玩,立即用斧頭砍下一段玉米棒子,用力丟向猴子處。

    卻是那猴子,也十分乖巧,一溜煙的爬下樹來,撿起地上的玉米棒子,反身又爬到樹上,就坐在樹叉子上,啃了起來。

    玉柱子頭一次看到猴子,覺得很好玩,不由地笑了起來,於是又撕下一塊醬肉,丟向猴子,卻想不到,那猴子只拿醬肉在鼻端聞了一陣,又丟在地上。

    其實,玉柱子又如何知道猴子是不吃肉的?

    望望地上砍的樹幹,也有十來根,合起來應有百斤以上,玉柱子這才開始一根根的拉回岸穴口,等到他把所有砍的樹幹,全部搬運完畢,天已經快要黑了。

    “黑豹子”任衝還相當認真,也不説一句安慰的話,盡是一根一根的用手提提樹幹的份量,就怕少了一點,看在玉柱子的眼裏,真有説不出的難過。

    “還好,重量是夠了,進去吃飯吧!”

    玉柱子鬆了一口氣,丟下手中斧頭,走人岸穴。他好累,手又疼,卻不敢露出痛苦的樣子,只好強忍着,裝了一碗鮮豹肉,胡亂的往肚子裏填。

    暗暗的,“黑豹子”任衝點着頭。

    這一夜,玉柱子睡得很香甜,因為當“黑豹子”任衝坐在他的一旁,為他的手腳擦上藥粉的時候,他竟然沒有醒過來。高山寒意濃,當任衝把他抱到樹幹架的牀上的時候,玉柱子鼻息均勻,睡得十分安然。

    原來這第一天的高山生活,“黑豹子”任衝,也為玉柱子在這崖穴之內,搭建了一個睡牀。

    第三天,第四天,……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的過着,玉柱子仍然每天劈砍百斤以上的樹幹,生活聒靜,但十分乏味,唯一讓他高興的,是他喂熟了那隻猴子,只要任衝不在,猴子還會跟在玉柱子身後,進入這岸穴中,呆上一陣子。

    漸漸的,“黑豹子”任衝有時候會出去一整天,才在天黑回來,有時候他會揹着一頭山豬,或是羚羊之類的獵物,返回崖穴,大部分他都是把肉曬乾,或醬滷起來,分藏在崖穴中。

    這一年的冬天,似乎來得特別快,而高山上的寒意,更叫人體會出冬天馬上要到了。

    一天夜晚,“黑豹子”任衝把玉柱子叫近身前。

    他先是拉過玉柱子的雙手,.摸了摸,點着頭,説:“什麼樣的地,就該種什麼樣的莊稼。生活在大山上,就該像你現在的手腳,孩子,你明白嗎?”

    糊塗地點着頭,玉柱子心想:多少天來,第一次他對自己表示善意,就算不懂也只好點頭。

    摸摸玉柱子的頭,任衝微笑着説:“趕明兒一早,我得趕趟市集,賣幾張虎豹皮,咱們也得辦一些過冬的東西,至於你,想要些什麼,儘管説,黑大叔一定給你辦。”

    “你不帶我一起去?”

    搖搖頭,任衝説:“這趟市集,路程遙遠,你跟了去,我得走上兩天。”

    説着,又拍拍玉柱子的肩頭,説:“我會帶你去的,要等你長大一點,才能帶你去。”

    也不等玉柱子再説什麼,一個人倒在牀上,矇頭就睡。

    玉柱子一看這情形,也只好爬上牀睡下來。

    他心中潮思起伏,難免想起過去,在京中,他只要開口説出他想要的,他就永遠不會失望,往往要一個,卻拿來好幾個,使他原覺得很好玩的東西,一下子會變得索然無味。如今,他很想叫黑大叔買些好玩的東西,但他卻不敢開口,如今即使是最平凡的東西,只要是黑大叔買的,他必然會大加珍惜,可是……

    他沉沉的在這種念頭下,異想中,睡着了。

    當第二天東山峯頭的日頭,散發出絲絲鋭利的光芒,照進岸穴的時候,玉柱子伸了個懶腰,一骨碌爬下牀來,他首先望向黑大叔的牀。

    牀是空的。

    立刻,他有着孤寂之感。

    也就在這惶恐的時候,突聽崖穴外“吱吱”叫聲,不由一喜,急忙走出崖穴,立即看到那隻小猴子,正蹲在山潭邊的一塊大岩石上,四肢亂跳,透着歡愉。

    玉柱子只是手一擺,就見那猴子一連幾個縱跳,已摸到玉柱子身邊。

    想起黑大叔交待,他不在的時候,暫時不要再到林中砍樹幹,只在崖穴外,把砍來的樹幹,劈成碎片就可以。

    於是,玉柱子在小猴子的陪伴下,吃過東西,立刻拿起利斧,坐在樹幹堆邊,劈起柴火來。

    玉柱子為了得到任衝的歡心,雖然有小猴子陪伴,但也不敢懶散,仍舊用力的劈着樹幹,並把劈碎的木頭,很整齊的堆在穴口外。

    就在玉柱子一邊逗弄小猴子,一邊整理劈柴的時候,突然之間,感覺右足一陣刺痛,還以為是被木尖刺着,低頭一看,正有一條三尺多長的青蛇,躲在木柴堆下。

    玉柱子不由“哎呀”一聲,立刻拿起利斧,把那條青蛇,斫為兩斷,一面就地坐了下來,痴呆的捂住傷口,不知如何是好。

    其實,玉柱子不過六歲大的孩子,一旦被蛇咬到,自是不知如何處理,尤其是看到被咬的地方,開始紅腫,心中自是十分害怕。

    最不幸的是,黑大叔又不在山中,心中更無形中又加深了恐懼感。

    這時候的玉柱子,真是到了生死邊緣,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他淚流滿面,手捂傷口,噝噝叫疼的時候,卻見那隻猴子,吱吱叫着,飛奔而去。

    望着小猴子的背影,玉柱子心中更覺孤獨無援,心想:到了這種時候,竟連平時相處極好的猴子,也丟下自己不管,心中不由產生一種“恨”。

    難道今日真該喪命在這深澤大山中嗎?

    望望天空,血紅的陽光,就快要下山了,黑大叔怎麼還不回來?

    玉柱子已開始感覺口渴,全身有些發冷,冷得直叫人打冷顫。

    突然,只見那隻猴子,去而復返,同時在它的口中,及一隻手中,俱拿了一些青草,極快的飛撲到玉柱子身上。更叫玉柱子驚奇的,只見這隻小猴子,把口中的青草,一陣咬嚼,然後吐在玉柱子的傷口上。

    有些涼涼的,玉柱子急忙雙手把青草弄碎,塗在傷口上,等那些青草汁,滲入傷口之後,又見那隻小猴子,把手中的青草,不住的在空中擺動。

    玉柱子有些不懂,但他福至心靈的,把猴子手中青草接過,先在右足傷處比畫一陣,但見那隻猴子一陣吱吱怪叫。

    於是,玉柱子又把那青草往口中一放。

    小猴子立刻四肢齊跳,這光景玉柱子在平時就已知道,那是小猴子最得意的時候,常有的動作。

    於是,玉柱子急急把口中青草嚼碎,然後把嚼碎的青草,吐在手掌中。

    正當他要往傷處敷貼的時候,突見那隻小猴子,又是一陣吱吱怪叫,緊接着滿地翻滾。

    小猴子這種表情,顯然叫六歲大的玉柱子不懂。

    看看手中嚼碎的青草,感覺上是一種清涼的,有些甜味的樣子,於是,他自言自語的,説:“把這些青草吃下去?”

    他話一出口,小猴子似是懂得人語一般,立刻又是四肢齊跳,表現出歡愉的樣子。

    終於,玉柱子不再猶豫,急忙把手中嚼碎的青草,全部又塞入口中,在一陣細嚼之後,吞入腹中。

    傷口的疼,減輕了,冷顫也在消失中,只是,這時候的玉柱子,很想睡覺,因為,他覺得兩隻眼皮,有似千鈞重,使他無法張開眼。

    他再也不管那隻猴子的表情是什麼,也不理會黑大叔什麼時候回來,他必須要睡上一大覺。

    於是,他跌跌撞撞的,走人岸穴中,在未沉睡之前,下意識的一骨碌,爬上他那隻木棍結紮的小牀上。

    睡吧,一睡解千愁。

    可是,古人卻只知道一醉解千愁,其實認真説來,只有睡,才能解千愁。往往一件令人煩惱的事,當你一覺醒來,可能已有了另一種想法,甚至有了解決的方法,所以,在這大自然中,人們承受了大自然所給予的最基本的平等,那就是睡眠,任何人,上至皇上,下至走卒,誰都必須睡眠。人,有許多權利,會被另一種高智慧的人所剝奪,財產、地位,甚至於生命,但卻永遠無法把睡眠讓給他人,因為,那是違反自然的。

    世上有許多違反自然的事,但到頭來,卻都將被自然所淘汰,實際上,也就是重返自然。因為,不論你是如何的死法,或如何的被淘汰,你永遠還是在這個世界上,只是你從有形變無形而已,所以大自然定下一條無人能反對的規律,那就是:空着兩手走入人的世界,最後又空着兩手歸返自然。

    歸返自然,應是一種永恆的安眠,而人們的睡眠,卻是短暫的。

    當第二天一大早,刺眼的陽光,從石縫中照進岸穴中的玉柱子時,小王爺玉柱子才又回到了現實,而現實卻是冷酷的,無情的。

    先是環視了崖穴四周,沒有黑大叔的影子,可能黑大叔沒回來。

    玉柱子坐起來,頭有些暈,看看傷口,腫是消了,但卻仍然鮮紅一片。忍着疼,走出崖穴,又見那隻小猴子,蹲在穴口大岩石上,旁邊放了些青草。

    玉柱子心中大喜,立即走過去,又把青草照樣搗碎,敷在傷口處,並且又吃了另一種青草。

    一招手,小猴子歡愉地跳到玉柱子的肩頭,一人一猴,就在高山溪潭邊上,互追互撲,玩得好開心。

    一直到快近晌午時分,大老遠的,突聽一聲暴喝:“好小子,你不劈柴,卻在同個野猴子玩耍,真好大膽子。”

    玉柱子一聽,不覺大吃一驚,就見大老遠的崖石堆與樹林交接處,黑大叔正彎腰撿石塊,緊接着抖手打來。

    只聽“叭”的一聲,小石子兒就落在小猴子跟前一尺地方,嚇的小猴子一溜煙往樹林中跑。

    卻是黑大叔又一連投了兩粒小石子,不過每個小石子均距離小猴子不過一尺距離,雖説沒有一顆擲中,但已把個小猴子,嚇得一面逃,一面吱吱叫。

    “黑豹子”任衝大步在山石上疾點,起落之間,人已跨過溪潭,轉眼之間,六尺高的大黑粗個兒,已筆直的站在玉柱子面前。

    但當他一看到玉柱子的臉色,灰中透黃,以為他是被嚇的,可是再低頭看到他那赤足的右腳板時,不由驚叫道:“你右腳上怎麼回事?”

    一面蹲下來,放下背的布袋,“蛇咬的!”

    “嗯,蛇呢?”任衝一面審視着玉柱子腳上的傷口,雙眉濃濃的糾結在一起,滿臉驚異之色。

    玉柱子的傷口雖仍紅腫,但卻並不十分疼,雖説黑大叔趕走了小猴子,心中老大的不快樂,但卻並未表示出來,這時候一聽黑大叔問,立即走到劈的碎柴堆邊,手指着已被他利斧砍為兩截的青色小蛇,説:“就是這條蛇咬了我一口,好疼啊!”

    透着疑懷,但卻又因事實擺在眼前,不由“黑豹子”任衝不信,搖着頭。任衝説:“看樣子,你小子可真是命大!”一面指着蛇屍,又道:“這種蛇叫青竹絲,能長到這麼大,已非常罕見。這種蛇有劇毒,被咬的人,很難有活命的機會,就算能夠醫治,但那被咬的地方,也必被割掉,方能保住性命,而你……你……”

    玉柱子還真的大吃一驚,立刻接道:“就是那隻猴子替我採來這些青草,有吃的,還有敷的,黑大叔你看。”説着,説把一些剩餘的,交在任衝手中。

    “黑豹子”任衝接過青草,聞了聞,並用嘴咬了咬,發覺有一種香甜的味道,而且青草的外表看來乾枯的樣子,但經牙一咬,卻又津出汁來,不由哈哈大笑,道:“真想不到這種極不起眼的小草,還能醫治蛇咬,太出人意料了。”説完,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也許是他太高興了,立即一把抱起玉柱子,另一手提起布袋與鋼叉,大步進入崖穴中。

    第一次受到黑大叔的呵護,玉柱子心中那份甜勁,真是難以形容,就算過去在王府中,也沒有眼前黑大叔一抱,來得叫人舒坦。

    只因一個人常年生活在嬌生慣養的生活圈中,再怎麼加以疼愛,心中也覺不出有何值得高興的,反而認為都是應該的,否則,撒嬌、哭啼,甚至無理取鬧,總認為自己的一切享受,應該是順理成章的事,任何的不如意,都是別人錯誤所造成。這是一種世上常見的現象。

    但是,我們深入一層,仔細琢磨,在天道輪迴中,對於這種溺愛,也算是上蒼對於那些施予溺愛的人們,刻畫上未來必將承受覆滅的命運。

    人是如此。

    家族也是如此。

    歷來各朝各代,又何常不是如此?

    如今,在這深山中,“黑豹子”任衝卻絕不對玉柱子有任何放縱的行為,他之所以一把抱起玉柱子,除了內心有一份愧疚之外,就是平地突然猴得到醫治蛇咬的珍貴秘方。

    愧疚,是因為玉柱子這麼小小的年紀,自己竟然放心的把他一個人放在這深山中,萬一沒有被小猴子所救,豈不早已死於非命?

    他心念及此,才又想起那隻小猴子,這畜牲還真有靈性,反正他也不用如何細心的去養,倒不如接納這隻小猴子,一起住在這崖穴中,也好叫玉柱子有個伴兒。

    時光匆匆,高山上開始飄下瑞雪,“黑豹子”任衝除了用一張豹皮為玉柱子粗略的制了一件外套外,還把小塊的豹皮縫製了一雙長鞭,雖説縫製得並不好看,但卻足以禦寒,玉柱子心中更比穿上的豹皮要温暖十倍。

    漸漸的,他發覺黑大叔對他的一切行為,表面上多是責罵,但卻含有無比的關懷。

    於是,他樂於接受黑大叔的這種嚴酷態度。

    如今,就連那隻小猴子,也習慣於黑大叔的呵責,雖然有時罵得小猴子只翻眼珠子,但它卻不必再逃了。

    這一年的冬天,玉柱子就生活在高山上,經常他會拉着小猴子,追逐在高山的林木中,撲打胡鬧,直到黑大叔喊叫為止。

    但這些看在黑大叔的眼中,心中就有了另一種想法,這不就是輕功的磨練嗎?

    時光隨着高山溪潭前的飛瀑聲,一天天,一月月,甚至一年年的消失不見,小王爺玉柱子,也在這高山上,渡過了四個年頭。

    四年的高山野林生活,四年的山穴荒蠻日子,玉柱子看上去似是真的脱胎換骨,成了另一個玉柱子。他臉上充滿了堅毅之氣,皮膚泛紅,尤其手腳,更是粗糙,高山亂石中奔走,他可以光着腳丫子而無視於莽刺石尖,揮斧劈柴也不懼雙手起泡,而那隻常年同他為伴的小猴子,只要玉柱子奮力追趕,也必然逃不出玉柱子的掌心,一個十歲大的男孩,看上去比個十五歲的孩子還要高大。

    也就在新年剛過,高山開始溶雪的時候,一天夜晚,“黑豹子”任衝把玉柱子叫到跟前。

    只見他摸摸玉柱子全身骨架,微點着頭,説:“骨架不錯,是塊上等之材。”

    説着,竟是呵呵一陣笑,笑得玉柱子心中直發毛。

    突然,他笑聲立止,戟指岸穴口説:“打從明天起,你別的事不必操作,每天只是搬運石塊,我要每塊石頭,都要在三十斤以上的,搬來堆在這岸穴口外,還要整齊的疊起來,直到僅容一個人身通過就好,時間三個月。”

    “黑豹子”任衝話一説完,也不理玉柱子有何反應,竟然倒頭睡去。

    呆呆地望着岸穴口,估計着要想由左搬到右,少説也要個三五百塊,最要緊的是石塊必須都在三十斤以上的,只是這些石頭,附近並不多,如果要找,也得找上半天的,如果距離太遠,每天恐怕搬不了三兩塊。

    於是,玉柱子開始有了煩惱,而一個十歲大的孩子,他的煩惱是直覺的……

    他直覺的想到逃跑,但他又捨不得離開這裏,即使黑大叔對自己不假詞色,嚴厲啊責,但時間久了,倒反覺着他這種呵責,透着親切。他更不願離開小猴子,因為他已視那頭猴子為兄弟一般。

    因此,玉柱子並非是“忍無可忍”而是“忍有可忍”,所以他打消了逃走的念頭。

    第二天一大早,玉柱子開始往岸穴口處搬石塊,他知道在這種高山上,石塊都是平整的,但卻牢牢的嵌在岩石上,於是他帶了一根四尺長的鐵撬。

    一開始,他並不去搬岸穴附近的石塊,卻找向距離遠處的石堆,算一算,最遠的地方,也要有三里多遠。

    玉柱子還真的咬緊牙關,開始搬石塊,好在有小猴子陪着他,倒也免去許多苦悶與無聊。

    第一天,也許透着新鮮,一口氣從遠處搬了五六塊,但是一到第二天,他已感到甚是吃力,直到天快黑的時候,也僅只搬了五塊。

    奇怪的是,當玉柱子搬石塊的時候,“黑豹子”任衝連正眼也不看一下,甚至於如何擺法,也不多加指點。

    就這樣一個月過去了……

    然後是兩個月也就快過完……

    但這時候的玉柱子,似乎已習慣這項搬運石塊的工作,從他僅穿着一件虎皮無袖外套看來,從他的臂上起,直到手背上,一塊塊的肌肉隆起好高,從他那大手大腳看,絕非像一十個來歲的大男孩。

    也不過才到兩個半月的時候,一堆堆三十多斤的方石塊,早已堆滿在崖穴外。

    於是他開始一塊塊地往上面壘。

    眼看着距離三月期限,尚有十幾天,但玉柱子卻早已堆得齊齊整整,看上去十分美觀。

    去不料“黑豹子”任衝連正眼也不看,只是暴喝一聲:“不夠好,推倒重壘!”

    説罷,拿起鋼叉,徑自走去。

    玉柱子心裏既酸又苦,不得已,含着滿眶淚水,又把堆好的石塊,重新推倒,然後再一塊塊的往上堆。

    這時候玉柱子好不容易又把石塊堆好,算算日子,還有四五天,自覺這一次要比上一回堆得好多了。

    卻沒有想到,當“黑豹子”任衝看了之後,突然他揮動雙掌,三把兩把,就把這些石塊推得遠離岸穴口,然後,面無表情地説:“重新堆。”

    説着,他竟坐在山潭邊,眺望着天際。

    他這種動作,不要説玉柱子滿肚子火,就連那隻小猴子,也呲牙咧嘴,吱吱不平的鳴叫。

    氣歸氣,惱歸惱,堆石頭還是要做。

    於是,這一次玉柱子開始在地上畫線,一塊塊,小心翼翼的往上面放,就算是縫口不密接,他也要選上很久,直到滿意為止。

    三個月的期限到了,玉柱子也完成了他堆砌的石牆工作,然而,奇怪的是“黑豹子”任衝,並未再多看一眼那座石牆,也沒有稱讚一聲。

    只見他在幾個用不到的石塊前面,突然之間,暴抬右足,猛然搬起一塊三十多斤的石塊,口中叫道:“把這些都運走。”

    相距不過一丈多,那石塊卻筆直地飛向玉柱子。

    玉柱子大吃一驚,不自覺的伸出雙手,接住那塊大石。

    也不過剛剛放下,任衝的第二塊石頭,又飛過來。

    玉柱子也不多問,又伸手接住,一連接下十幾塊,玉柱子已滿頭汗水,兩臂麻木,於是,當最後幾塊石頭飛來的時候,他只有閃躲,但他那閃躲的身段,看上去極像猿猴的閃躍。

    當所有一堆用不到的石塊,被“黑豹子”任衝踢完之後,這才聽他哈哈一笑,緩步走到玉柱子跟前,撫摸着他的頭頂,平心靜氣地説:“打從明天起,黑大叔教你一套拳路,只是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大男人,上山下海,應該都能適應,所以咱們早上練拳,過午以後,你就到那個潭邊等我,我再教你水中功夫。”

    玉柱子一聽,真是大喜過望,想不到黑大叔還會武功,這一刻,立即使他想起數年前,奶孃抱着自己,奮不顧身地投入黃河的一剎間,他看得清清楚楚,趕車的壯烈而死在船甲板上,兩個原本較好的女子,卻揮劍直逼過來,如果當時自己年紀夠大,或是有一身本事,也許自己仍在王府中,過着無憂無慮的王爺生活。

    雖説是夏初的天氣,但高山上的山潭中,泉水極為寒涼,伸手摸着還可以,如果跳進裏面,必然有些吃不消。

    望着走來的黑大叔,玉柱子既好奇,又緊張。

    只見黑大叔手中拿了一根兩丈多的竹竿,走到玉柱子跟前,平靜的問:“怕不怕水?”

    搖搖頭,玉柱子的臉上表情,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個什麼樣子。

    也就在他一窒之間,黑大叔一提他的腰帶,像投一塊石頭一般,把他丟到山潭中。

    玉柱子大叫一聲,人就在刺骨的潭水中,一沉一浮,兩手亂抓,兩腳亂蹬。

    大概看看他喝的差不多了,“黑豹子”任衝,這才把手中竹竿,往玉柱子手中一遞。

    玉柱子早已不辨東西南北,只一摸到竹竿,立即牢牢抓住不放。

    任衝把玉柱子挑拖上岸,隨口又問道:“怕不怕?”

    玉柱子早已喝了十幾口水,心裏實在惱火,一聽黑大叔又問他怕不怕,不由兩眼圓睜,但他一看到黑大叔滿臉鬍鬚中襯托的一張緊閉的大嘴,立即咬牙説:“不怕!”

    任衝似是滿意地點點頭。

    就着一塊大石頭上,任衝坐下來,這才緩緩説:“任何一個人,都不會被水淹死的,除了那個有水的地方,水勢兇猛而有漩渦,那就另當別論。”

    扭頭又看了尖石上蹲坐的小猴子一眼,招招手就見那隻猴子連蹦帶跳的,跳到任衝身前。

    任衝毫不考慮,雙手一抱,就把那小猴子丟入潭中。

    玉柱子大驚,撲在潭邊要上去,卻見那隻猴子,四平八穩的浮在水面上,就只有猴頭,露在水面上,也只是幾個縱爬,已走出山潭。

    “黑豹子”任衝,這才對玉柱子説:“看到沒有?人就似這猴子一般,是不會沉入水中的,只要記住,不要驚慌,慌必失神,所以只要不失神,就算是在水中手腳不動,只要仰起頭來,就不會沉入水中。”

    一面又指着山潭,大聲説:“跳下去。”

    接着又高聲説:“往潭中間跳!”

    玉柱子到了這時候,也只有認了,伸手一捏鼻子,一個提縱,人已落入潭中央。

    潭中央的水,深不見底,下面黑漆漆的,十分怕人,但他為了要證實黑大叔説的話,所以在快要沉下去的時候,立即四肢垂直不動,而高高地把頭仰起來。

    説也真怪,他真的沒有沉下去,而且是極其平靜地漂游着。

    於是,玉柱子打心眼裏高興起來,連岸上的小猴子也拍着猴爪,不停地跳躍。

    就聽任衝説:“游水的第一步,你算是入竅了,往後要練這水中功夫,那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説罷,不再理會潭中漂着的玉柱子,徑走回岸穴中。

    玉柱子既驚且喜,他不再亂動,心念中,只想到剛才小猴子在水中的動作。

    於是慢慢的,輕伸雙臂,向後劃了一下。

    雖然他雙足未動,但已游出四五尺遠,緊接着,他又慢慢向後劃,這一回連他的頭也突出水面半尺高。

    這時候玉柱子那份高興勁,真比什麼都高,他想不到自己竟就這麼快的,就遊在水面上。

    當他從潭邊爬到岸上的時候,小猴子已投入他的懷中。

    他一高興,順手又把小猴子投入潭中,人也笑彎了腰,而那小猴子,卻再也不跳上他的身邊,而是遊向對岸,就坐在對岸的岩石上,呲牙瞪眼,望着玉柱子“吱吱”叫。

    這一年的夏天,玉柱子過的可真是紮實,他學會了水中不少功夫,就連那個三四丈深的山潭,他也能一口氣潛入潭底,往往他還會把許多高山水果,沉人潭底,等冷了以後,再撈上來吃。

    除了水中功夫,玉柱子還學會“黑豹子”任衝傳授他的一套拳法,而這套拳,卻是任衝隱居在這高山巔上,潛心研究出來的。

    如今經過玉柱子一路演來,還真是虎虎生風,而又深具威力。

    漸漸的,玉柱子對於黑大叔的印象,已由懼怕,轉變為可親的樣子,也許是他年歲漸長的關係,理解能力成熟,所以他發覺,十年跟隨黑大叔,便他得到了畢生用之不竭的本領。如今,他已十六歲了,本來,人在這個年齡,正充滿了奇異幻想,可是他沒有,因為自小,黑大叔就把他訓練成一個腳踏實地,而又不怕吃苦與畏難的個性。

    尤其這兩年,他已不叫任衝為大叔,而直呼大叔,而這個嚴於外面慈於內的大叔,又何異生身父母?有時候他真想叫他一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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