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歌樓上的地方很是寬廣,天花板懸着六隻玻璃燈,照得通明。當中一個台子。台上擺着一張長方桌子,桌上放着兩盞方形的玻璃燈,上面用紅漆寫着“豔羣班”。桌後坐着一個年老的人,手持着個弦子,微揚着臉兒,像個替(?)者似的,用戴着象牙指套的手指頭,撥出來圓滑如珠一般的絃聲。旁邊就是一個歌女,站在鼓架子後面一手搖着小竹板,一手持捶敲着鼓,隨節和絃;唱出來嬌媚的聲調,並把眼睛向台下那二三十個衣履整齊的顧客去投。顧客們多數像商號掌櫃,少數像富家子弟,形態不一。有的噴着水煙早煙,有的就彼此閒談,有的拿茶盅往下頦去送,呆呆地向着台上的歌女出神兒。
那個歌女的年紀至少也過“花信”,並不美,臉上雖然擦着許多胭脂粉,但掩不住本來的雀斑。梳着條長辮,穿着紅衣裳綠背心,沒有多麼動人之處,可是她的喉音卻很清亮,如百靈鳥一般在那裏叫。唱的是什麼,張雲傑也聽不懂,只隱隱聽了一句:“這才是,流淚眼望着流相眼,斷腸人對着斷腸人……”
張雲傑覺得心裏很不是滋味,旁邊有個茶房嚷道:“一位!”又過來説:“大爺在這兒坐枱好不好?正對着台,待一會兒小玲寶就出來。”張雲傑卻搖着頭,兩眼直向台上去看。他見台上有簾子,大概簾子後就有什麼小玲寶。他正在發着怔,忽見東邊靠着窗的一個坐位,站起兩個人來,彷彿找什麼熟人似的,向他這邊很注意地看了一看。
這二人卻是強壯的少年。其中一人身材極高,左臉上有一塊刀疤。張雲傑就非常注意此人。他見這兩人又都落了座,見旁邊還有一個空位子,他隨就走過去。那邊一共是三個人,都又扭着頭向他望了望。張雲傑落了座,臉上正對着那邊的桌,相離不過兩三步。茶房給他泡上茶,張雲傑喝了一盅,就聽那台上的歌女正唱在精彩之處,一些聽曲者也都正在出神,有的還暗暗叫好。
張雲傑座旁的那個臉上有刀疤的漢子,卻十分不耐煩,他説:“這娘兒們還儘自麻煩什麼?快點叫小玲寶出來吧!老子花一吊錢來聽的就是她。”旁邊他那朋友,一個瘦面的少年説:“我倒願意三爺來時再叫小玲寶出台,三爺很賞識小玲寶。”那臉上有刀疤的漢子又向同桌另一個少年問説:“三爺今天準能來嗎?”
那少年穿的很講究,精神很軒昂,直點頭説:“一定來。昨天就同着泰來鏢店的幾個鏢頭來過這兒一趟了,何況今天他又曉得咱們在這裏等着他。”那個臉上有刀疤的就不住地扭頭,向樓梯那邊去望。只要有人上樓來,他就非常注意,彷彿他有什麼要緊的事,等着那位“三爺”前來辦理似的。
張雲傑這才知道,他們都是鏢行的人。心中就不禁很輕視,暗道:“紅蠍子在附近鬧的這麼兇,客商都不敢往北走,你們這些飯桶鏢頭大概連買賣也都不敢做了,所以才跑到這兒來聽説書。此時台上那個歌女唱完了,下了場,掀簾進後台去了。一般聽曲者就都眼巴巴地等着第二場的歌女出來。
台上沉寂了一會兒,那彈弦子的人喝了一口茶,重新把絲絃調了調,這時紅簾一啓,嫋嫋娜娜地又走出來一個歌女;長得雖僅中姿,可是眉目間頗有些醉人之處。穿着一身葱心綠,到鼓架前拿起了檀板,輕輕敲了兩下鼓,未曾開口先向台下嫣然一笑。那臉上有刀疤的漢子就像發了瘋,他直着眼咧着嘴,大聲笑道:“我的乖乖,咱老爺從開封到這裏來,想不到還能看見你呀!”
那台上的就是小玲寶,她曼起珠喉,清楚有味的唸了幾句“西江月”,然後就唱:“自古説冤家不到頭,到頭淚交流,有的是恩愛夫妻難長久,有的是薄命鴛鴦霎時休,俏郎君難逢多情女,美佳人總遇不見好風流……”臉上有刀疤的人就發狂地嚷説:“咱老爺可就遇見你啦……”。
張雲傑非常生氣,覺得這臉上有刀疤的人簡直是成心搗亂,他要過去把這傢伙一拳打倒,掀着他的腿扔下樓去。但這時忽然那三人齊都站起身來,張雲傑也扭頭去看,就見由樓梯上來一人。此人年有三十來歲,相貌不俗,穿着非常闊綽。尤其可異之處,就是此人身佩着一口寶劍,令人一看,就曉得是個會武術的人。
張雲傑就很注意。見此人來到近前,向那三個人抱拳,説:“對不起,對不起,教你們三位久等!”
那瘦臉的人就向那臉上有刀疤的引見,説:“這就是開封府來的鐵太歲姚鏢頭。”這鐵太歲見了來的人,他卻恭恭敬敬,深深一揖,説:“袁三爺,兄弟久仰你的大名,就是沒處拜訪你去。現在聽陶二哥説,才知你已來到此地,我才想見你老哥的面。還有我那件事,陶二哥也跟你老哥説過了,沒別的,只求你老哥多幫忙,把我的鏢找出來。要不,兄弟這碗鏢行飯就不能吃啦!”
那帶寶劍的人卻擺手説:“不要着急,我這次被本城十八家鏢店請來,就為的是辦這件事。紅蠍子這回我也要把她拿住,何況是她的徒弟劫了你的鏢!”旁邊張雲傑一聽,不由越發注意,就見那四個人都落了座。他們一面聽唱書,一面閒談着。就聽他們稱呼那帶寶劍的人為“袁三爺”,那個衣服闊綽的少年是姓萬,他呼這袁三爺為“師哥”。
袁三爺將寶劍解下放在桌上,旁邊人給他倒茶,他的臉卻對着台上那媚態柔喉的小玲寶。這時那鐵太歲似乎規矩了一點,他自言自語地説:“她孃的!紅蠍子那個女徒弟,長的真比小玲寶還迷人,簡直是個小紅蠍子;拿她的袖箭螫了咱一下,咱就把鏢車扔下啦!咱保鏢八年啦,從來也沒見過這麼美的人!”那姓袁的卻一句話也不説,只管笑眯眯地看着台上的小玲寶,根本沒把鐵太歲丟鏢、紅蠍子師徒橫行的事放在心上。
台上鼕鼕的打着鼓,他也輕輕的敲着劍鞘。這半天,張雲傑只注意聽這四個人談話,卻沒有留神台上的小玲寶已將書唱完,慢鼓纖腰,輕移蓮步,走回簾裏去了。那鐵太歲還説了聲:“我的乖乖,回去好好歇着,別累着!”姓陶的卻瞪了他一眼。那袁三爺喝了一盅茶,點手叫茶房過來。茶房恭恭敬敬地説:“袁三爺,你有什麼吩咐吧?”
姓袁的説:“叫小玲寶出來,陪我們哥兒幾個喝會茶。”茶房卻作難的,彎着腰悄聲説:“今天福通櫃上的馮五爺在這兒啦!小玲寶要來陪你,不陪馮五爺,馮五爺一定不願意。那孩子年紀小,又是初次到彰德府來,求三爺多包涵一點兒。明天叫她到你的店房裏,再……”這茶房的話還沒説完,那鐵太歲就“吧”的把掌向桌下一擊,回手又一拳,正打在茶房的鼻子上。他罵道:“不識抬舉!小玲寶在開封連老爺都陪過,今天袁三爺喜歡她,要她來陪陪,你倒先攔頭……”
茶房掩着鼻子跑到一邊,順着手指縫兒往下汪然流血。那袁三爺和姓萬的、姓陶的卻把鐵太歲攔住,都説:“不要急!不要急!”鐵太歲卻暴跳如雷地説:“他是瞧不起咱,瞧咱弟兄不像人物字號,弄出個什麼馮五爺來壓咱!馮五爺是什麼人?袁三爺,兄弟今天替你掙個面子,你看咱進後台把小玲寶給你拉出來!”
此時滿場一陣大亂,鐵太歲就跳上了歌台。他像一隻餓虎似的,剛要進簾子裏去抓小玲寶,卻不料身後有一人也跑到了台上,一手揪住他的衣裳。鐵太歲剛一回頭來看,身後的人就也向他的鼻上擂了一拳。鐵太歲“哎喲”一聲,張着兩手就去抓那人,那人卻拳腳靈活,抄住鐵太歲的胳膊向後一撅,鐵太歲的腰就彎了下去。那人又用腳向鐵太歲的屁股上一踹,只聽“咕咚!嘩啦!”鐵太歲就由台上鐵下,跌到台前一張茶桌上。壺碗紛飛,連桌椅也倒了,台上的玻璃燈鼓架也都摔下來。簾裏的一羣歌女也都驚慌的奔出,想要往樓下去跑。一時嬌啼驚叫,紅紫紛紛,如被暴雨淋落了的桃花,如被彈弓驚飛起來的鶯燕。
將鐵太歲由台上打下來的這人正是張雲傑。張雲傑掖着衣裳,挽着袖頭,握着拳頭忿忿的向台下説:“你是什麼東西?花幾個錢來這裏聽書,就敢毆打茶房?欺凌弱女?攪亂別人?……”
那鐵太歲費了半天力才爬起來,他怒衝衝地抄起一把椅子向台上的張雲傑就砸:張雲傑卻一手將椅子接住,再伸那隻手用力一奪,就奪在他的手中。椅子一到手,他就高高舉起來,反向鐵太歲去砸。此時忽有那姓袁的人趕到,他手疾眼快,立時將砸下來的椅子接住。他昂然向台上説:“朋友!講點交情!你把他打下台來也就夠了,還真要把他打死嗎?”
張雲傑卻冷笑着,問道:“姓袁的,你是幹什麼的?這個人要不仗着你的勢力他也不敢在此胡鬧。你叫什麼名字?説出來,我要聽聽!”那姓袁的卻微笑着,説:“朋友,我要説出姓名來,算是欺負你。你小小年紀,我看你也是初走江湖,不必這樣氣盛,不必自己找虧吃。人家這裏是生意,也不容咱們兩人在此鬥氣。你把我的朋友打了,算是你的拳頭硬,有本事。可是,你即早走開,別在我袁一帆的面前稱好漢。走!我容讓你這一次,從此我認識你這個朋友了,以後咱們走到江湖上再見面。”
張雲傑一聽這姓袁的原來就是豫楚之間著名的俠客袁一帆,他就不勝驚詫,把對方打量了一番,他就抱拳説:“久仰!久仰!原來袁一帆卻是這麼一個貪花好色,濫交匪徒,倚武凌人的俠客?好俠客,我領教你了!可是你要想今天讓我走,那是休想,除非你的拳頭能敵得過我的拳頭!”張雲傑傲然地説出了這話,台下的人便都大驚。
那捱了打的鐵太歲已往桌旁去抄意一帆的寶劍,卻被那姓陶的、姓萬的給攔住了。一些聽書的人多半紛紛下樓跑了。歌女們都躲躲藏藏,依舊驚啼,茶房都央求着,勸着,但卻不敢上前。袁一帆先從容地説:“別把姑娘們嚇着。桌子撥開兩張,對不起!今天我要借你們這地方,會一會這位晚出世的英雄!”
袁一帆説出這話來,就像他發出一聲號令,那個姓萬的和姓陶的就趕緊過來,搬開了三張桌子幾把椅子,當中騰出一塊空地來。那鐵太歲還在一旁嚷嚷着,説:“三爺,給你寶劍,你把這小子砍死了,有我去抵命!”衰一帆卻擺手,從容地説:“不要寶劍,我跟這位朋友無仇無恨,他現在手中又沒有傢伙,我何必要動鐵器?”他一邊説着話,一邊挽着袖子,掖衣裳,並不着急。
此時張雲傑就躍下台來,先發制人,掄拳向袁一帆就打。袁一帆閃開身,回拳相迎,這三張桌子的地方非常狹窄,可是二人腳起拳落,打得非常緊張;並且身軀閃轉騰挪,全都極為敏快,誰的拳頭也近不得誰的身。往返六七合,袁一帆就扣住了張雲傑的右腕,張雲傑的左手也攥緊了衰一帆的右手。二人相持着,用腳相踢,用膝相頂,角起力來,但誰也不能將誰扳倒。由樓板上又相持到台上。眼看要揪扯着到了後台,就如兩隻猛虎一般,相搏着不能解開。
這時那鐵太歲卻登到一張桌子上,他揪下天花板上懸着一盞玻璃燈,掄起來向張雲傑砸去。只聽“嘩啦”一聲響,有幾個沒逃下樓的歌女又都驚啼亂叫起來。玻璃燈並沒有打着張雲傑,衰一帆也躲開了。可是那燈碎了,裏面的蠟燭引着了那後台簾子,熊熊的火一起來,人聲更亂。“着火了啦!”沒逃下樓去的人都驚慌亂嚷,向樓梯下去滾。姓萬的、姓陶的和茶房們趕緊取水撲火。
張雲傑和衰一帆也互相撒下了手,顧不得再打了,也都慌忙幫助救火。
火倒是沒燒起來,一霎時就撲滅了。可是滿樓上冒着濃煙,那惹了禍的鐵太歲卻又趁着煙起,他抽出袁一帆的寶劍向張雲傑的後心就刺。不想張雲傑早有防備,一閃身就躲開了劍,反抄住了鐵太歲的腕子,用力奪到手中,緊接着一腳將鐵太歲踢倒,寶劍隨之落下。這時又有人驚叫道:“殺了人嘍!”張雲傑踢倒了鐵太歲之後,自己卻拾劍衝開了滾滾濃煙跑下樓去。
樓下的人也很亂,張雲傑就説:“不要緊了!火已撲滅了!”他趁亂走出這座歌樓,急匆匆地就走回到店房中,櫃房裏恰巧無人。張雲傑就將寶劍藏在牀褥下,他見桌上的酒壺還沒撤下去,便抖開衣襟,展開袖頭,一人慢慢地斟酒喝着。一扭頭,又看見了牆上的聯語:“萬兩黃金容易得,一個知心最難求。”
他微笑着想,剛才雖然惹了一場閒氣,可是見識了名俠袁一帆的武藝,也不過如此。又得了這一口寶劍,好了!明天可以到太行山找紅蠍子去了。看看她那兩個徒弟之中,是否有我的一個知心。這時,他倒不似剛才那樣煩悶。喝過了一盅酒,那店掌櫃和他表親才從外面回來。一進屋來就説:“張大爺,您沒看見剛才太平茶社着火?那場火,幸虧撲得快,要不然還得像三年前似的,燒了多半條街!”張雲傑故意問説:“為什麼着的火?”
店掌櫃説:“太平茶社新近由省裏招來一羣唱書的娘兒們,台柱子是叫小玲寶,是個迷人精,招得一些色大爺們天天去。我就看着要出事,果不其然!今天恰巧有袁三爺帶着朋友到那裏。袁三爺是河南省有名的好漢,這次是被本地的衙門和鏢行特請來捉紅蠍子的。那位爺武藝雖高,可就是有點兒好色。剛才在那茶樓上大概就是為了小玲寶,有個年輕小夥子跟他吃了醋,打起來了。把燈撞砸了就引起了火;現在火倒是滅了,可是聽説又有人受了傷,官人都去啦!現在鬧的滿街的人,張大爺您不去看看熱鬧嗎?”
張雲傑卻微笑説:“我不去看,那有什麼可看的呢?”説畢仍然飲酒。這時院中也議論紛紛,那高掌櫃卻叼着他那杆旱煙袋,搖頭説:“不行!娘兒們就是禍水!動兇起火多半有為娘兒們。書上説的多少英雄,是受了娘兒們的害!……這年頭兒陰氣太盛,紅蠍子就夠兇的了,他們偏偏又弄來個小玲寶,幾乎燒了半條街!”這間櫃房裏,店掌櫃和他那個表親又談説袁一帆之事。
原來,官方和鏢行對於紅蠍子那一羣強盜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惟有仰仗着那袁一帆了。大概袁一帆兩三日內便要帶着幫手去往太行山捉拿紅蠍子。張雲傑又暗自思想,心説:現在我又是不急於回家,為什麼不往太行山走走。倘若紅蠍子那兩個徒弟之中,真有一個年輕貌美的我可以救她出來,將她的盜性改了,就教她作我的妻子了。因此決定明天就離開這裏。
到了約莫三更天的時候,店中的旅客大半已睡去了,店掌櫃也就回他的家裏去了。原來店掌櫃是新婚,所以天天晚上要回家。櫃房裏把燈熄了,張雲傑就和那高掌櫃分躺在兩張牀上談閒話,張雲傑就把由此往太行山的途徑全都套了出來,過了三更,那高掌櫃就呼嚕呼嚕的打着鼾聲睡去了。張雲傑卻沒睡着,他等待那高掌櫃睡熟了之後,他才慢慢地起來。悄悄地把褥下壓着的寶劍拿出來;用衣裳裹起,然後包在包裹裏,他就才貼貼實實地睡去。
到了次日,白日張雲傑一天也沒有出店房。就聽別人談説,昨天太平茶社受傷的那鐵太歲的傷勢很重,袁一帆現在極為忿怒,要鬥鬥昨日與他交手未決勝負的少年。又聽説衙門的人要搜查店房,張雲傑只是暗笑,可是這一天並沒有什麼事情發生。到傍晚時,張雲傑趁着掌櫃出屋忙亂着招待客人之時,他就叫了一個夥計將他的馬匹備上。付清了店賬,他就出門上馬,直出南門。
這時城門還未關,守城的官也沒有注意他,更未遇見袁一帆那些人。他出了城,轉往北去,就辨明瞭往太行山去的方向,順路揮鞭走去。馬行得很快,可是走了不到三十里,已晚霞俱散,夜色漸深。他仍然往西北走,又走了二十餘里,便望見眼前有燈火朦朧的一座小鎮。張雲傑就心想:且在這裏歇宿一晚吧,明天清晨我再赴太行山。
馬來到臨近,張雲傑就見這座市鎮太小了,只有稀稀的三五家鋪户。其中大概只有一兩家店房,張雲傑就到一家店門前下了馬。一看,就見一間大屋子,屋裏放着兩輛大車,還有十幾個人。張雲傑還沒開口,就聽這三人問説:“幹麼的?是住店的嗎?沒有地方了,都住滿啦!”張雲傑很為詫異,因為這説話的人並不像店家,卻是個穿着一身黑衣裳,身體雄壯,跟兩三個人圍在炕上談天的客人。
張雲傑藉着這大屋子的燈光向裏面去望,就見裏邊似乎還有個小院落,大概還有單間。張雲傑就問説:“店家在那裏?你們後院不是還有單間嗎?跟客人商量商量,勻出點地方來叫我歇一晚好不好?多花幾個錢都不要緊。”他説出了這話,旁邊一個頭上蒙着手巾的店家卻用眼瞄着那幾個客人,彷彿他自己倒作不了主。
那個一身黑的客人卻向張雲傑瞪了一跟,怒聲罵説:“孃的皮!還囉嗦什麼?店給老子包下了,你拿出元寶來老子也不叫你住,滾你孃的蛋!……”張雲傑也厲聲問説:“你為什麼開口就罵人?”那漢子握着拳頭要奔過來,説:“罵的就是你!你小子找打,不想活到明天了?”另外卻有一個客人把這人攔住,他們三個人之間彼此使了個跟色。然後這瘦一點的客人臉上露出一種假笑,就擺手給勸解説:“別打!別打!都是出門在外的人,總好通融!”他就向那店家説:“把這位客人請進來吧!”店家出了店門,張雲傑就説:“我這裏還有一匹馬,你給牽進去吧!”店家把張雲傑一推,低聲説:“走!走!快離開這兒吧!”
張雲傑不禁吃了一驚,心中立時明白了。現在地方不靖,這裏又荒僻,説不定這店房是被賊人盤據了。這倒真湊巧,如果紅蠍子也在這裏,我可以不必費事往太行山去了。於是便不聽店家的話,由馬上摘下自己那口長長的包裹就直走到店裏,回首高聲説:“店家,把我的馬匹牽進來吧!”張雲傑一進來,這大屋裏的十幾個人都直着眼看着他。
那個瘦臉的人騰出個地方説:“請這邊來!”又指着剛才罵張雲傑的那漢子,説:“這是我的兄弟,他説話滷莽,對不起!其實出門在外的人,應當彼此通融。天又這麼晚了,這地方只有一家店,能看你老哥摸着黑兒再往別處去麼?請坐!這酒還熱,喝一盅!”張雲傑笑着抱拳,坐在這個人的身畔,把包裹就放在膝上。隨就問這瘦臉的人説:“貴姓?”
這人説:“姓朱。”又指指旁邊那漢子説:“這是我兄弟朱二,我名朱大,今天這店裏全都是我們的夥計,裏邊單間還有我們的家眷。我們是販皮貨的,在省裏作完了買賣,現在要回山西去。”張雲傑點了點頭,見他們這幾個人裏,沒有一個像作買賣的,旁邊的包裹行李倒是不少。此時那朱二又瞪着眼睛問説:“你是幹什麼的?”
張雲傑卻微笑着説:“什麼也不幹,不過是在江湖間走走。”朱二臉上露出驚異之色,問説:“那你靠着什麼吃飯呢?”張雲傑仍然微笑,説:“到處有朋友,就到處餓不着。”旁邊的人一聽他這話就都趕過來圍着他,有個人還跟他説了幾句黑話。張雲傑卻搖頭笑道:“朋友,我聽不懂你的口音。”
那朱大使眼色叫眾人都躲開,他就拍了張雲傑的肩膀一下説:“朋友!我們明白啦!這麼晚你來到這裏投店,我就瞧出你必是跟着我們來的。咱們是一家人都是作一行兒買賣的,有話更好説了。”這時那店家已把張雲傑的馬匹牽進來,朱大就説:“你在這兒住一宵,茶飯店錢由我們哥兒幾個算,還準保叫你人馬平安。咱們交這一回朋友,可是你得通出姓名,以後見面也好打招呼。”
張雲傑一聽,這夥賊竟公然説明了,並且已認為自己也是綠林中人。隨就笑了笑説:“好了,細話咱們也不必説了,我謝謝諸位,兄弟叫黃一飛。”朱大聽了一怔,歪着頭細細想了想。這時卻也不瞪眼了,他斟了滿滿的一盅酒,交到張雲傑的手裏,説:“喂!朋友,你喝!”張雲傑接過酒來,一飲而盡,便不向眾賊們再多問話。這夥賊卻都以驚疑的眼光來看他,好像有點恨,可又有點怕。
此時已有人進到後院去了,看此情形,這夥賊雖未必就是紅蠍子的手下,可是在這附近一定有些威名。不然這裏的店家不可能像一隻老鼠似的,貼伏着,聽他們這個指揮,那個呵斥。這裏除張雲傑之外,沒有一個外人,也許是早先有別的旅客已被他們攆走或害死了。看他們在此橫行無忌,一點也不怕的樣子,又可見這鎮上就是有幾個官人也是勢極孤單,不敢來抄他們。他們的行李都很充實,分明是他們才從遠地方劫了不少的財物,走到這裏都睏乏了,所以才將這店房盤踞住歇宿一晚,明天好回山。張雲傑心裏就想:既然遇到了這夥人,我就得看個水落石出。不過我可得強打着精神,不能睡覺,否則他們趁我睡熟時將我害死了。
此時忽見由後邊進來一人,這人的身材很高;可是面色蒼白,穿着一身藍緞衣褲,繫着紫紅色的帶子。來到了張雲傑的臨近,就問説:“你是幹什麼的?”張雲傑轉過頭,仰起臉來,從容地答覆説:“我也是在江湖上瞎混的,剛才我已跟那幾位全説明白了……”説到這裏,他忽然覺出這人的神色有異,這人一隻手已悄悄伸到小夾襖的下衣襟裏,那張雲傑就騰地掄臂一拳。“砰”的一聲,就把那人打得往後一仰身。
張雲傑跳下炕來,雙手將那人按倒,那人還掙扎着,有兩人過來要按張雲傑,都被張雲傑用腳向後踢倒。張雲傑就從那人的衣服裏抽出一隻雪亮的匕首,他持着匕首冷笑道:“好朋友,你竟想暗算我?”這時那朱大、朱二已將那長包裹打開,朱二拿着那口寶劍跳下炕來向張雲傑就斫。張雲傑卻手疾眼快,挺身而起,“吧”的一下就奪過了寶劍,同時腳下一絆,就把朱二絆倒,‘咕咚”一聲摔到那火的身上。
此時屋中的羣盜一起慌亂,張雲傑卻笑道:“不要慌,咱們打架歸打架,朋友還是朋友!”張雲傑這幾下身手,就把十幾個賊人全都震住了。那朱大高站在炕上,連連擺手説:“別打了!別打了!一家人,又是新朋友,何必傷和氣呢!”那朱二和那穿藍緞衣褲的人全都趴坐起來,吁吁喘氣。張雲傑卻神色不變,一手拿着匕首,一手執着寶劍,微微冷笑,説:“今天我來找你們就是為跟你交交朋友,不想他們不懂……”
説到這裏他忽覺不對,趕吸一閃身。卻聽“崩”的一聲,一支袖箭釘在他身旁的牆上;離着他的身子不過三四寸。這時羣賊都肅然無聲,張雲傑揚目一看,卻見那通後院的門旁,燈光所照不到的地方,站着一個很窈窕的人。這人漸漸往近走來,燈光也漸漸照到了她的全身。
張雲傑一看,這卻是個婦人,年紀好像也就在二十四五,長的頗有姿色,並且清秀凜然,全無淫蕩之態。穿着一身緊身的綢青小褲襖,袖子很短,露出來兩隻白銀鐲子;頭上雲鬢整齊,戴着白銀的首飾、白銀的耳墜;手中並沒拿兵刃,只拿個小竹筒。輕移蓮步來到相距張雲傑三步之遠的地方,她就站住了,用一雙很兇毒眼光盯着張雲傑。
張雲傑微微一笑,説:“真巧!我本想到太行山去找紅蠍子,沒想一來到了這裏就……”説到這裏他又用寶劍掃落了對方發來的一支袖箭,他神色不變,又笑着,説:“真美貌!果然名不虛傳,難怪袁一帆也想娶個小老婆!”對面的婦人“颼颼”又打來幾袖箭,全都被張雲傑給掃落。張雲傑反把寶劍向婦人一扔,婦人就接住了劍柄,張雲傑就手持着匕首,又笑着説:“你那袖箭沒用,不如給你寶劍,愛比武,我就用這口短刀迎你!”
對面婦人手中有了劍,她卻倒退一步,輕聲但很急促地問道:“你是誰?”張雲傑説:“我向你手下的人已通過名姓了。我姓黃,叫黃一飛。該問你呢?”對面的婦人又問道:“你跟袁一帆相識嗎?”張雲傑卻搖頭,説:“他叫一帆,我叫一飛,我們並不是一家。”那婦人的顏面卻漸慚緩和,把眼光從張雲傑的頭上直到腳下掠了一番。
張雲傑被這婦人眼光一掃,他倒不禁臉紅,便瞪着眼説:“你是紅蠍子不是?快些!”那婦人卻一聲不語,轉身進後院去了。這裏朱大卻過來説:“朋友,你不該叫出我們九奶奶的外號,她是無心殺你,要不然第一支袖箭你就吃不消。”又説:“我們九奶奶是最正氣,你看我們九爺死了已有四年多,她至今還穿着素,你剛才不應該胡説!”
張雲傑微微冷笑,這時旁的賊人連被張雲傑所打的那兩個賊人,全都不敢再向他挑釁了。朱大又説:“你們都認識認識,黃爺是咱們一家。”隨又拍拍張雲傑的肩膀,説:“黃爺,你把寶劍收起來吧!我進裏邊問問九奶奶去,她一定有話,説不定要請你幫忙,以後作我們的頭目。”張雲傑微微笑了笑,收起寶劍來,把匕首還給那個穿藍緞衣裳的人。
那人原來名叫黃面狼,他也是紅蠍子的大頭目。當下他就也向張雲傑賠罪,並笑着説:“你要早説你不是袁一帆的一夥,我就不至於得罪你。我們所恨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袁一帆,一個是陳仲炎。”那朱二也敬着一盅酒來給張雲傑喝,也説:“剛才都是把名字鬧差了,你這個一飛跟那個一帆簡直分不清楚。”
張雲傑接過酒來,飲了半口,微笑着。這時朱大又從後院走出,滿臉嚴肅地走過來,低聲向張雲傑説:“我們九奶奶請你!”張雲傑點點頭,就將寶劍放在炕上,酒盅交給那朱二,他昂然隨着朱大往後院去。這後院也十分狹小,拴着三匹馬,就把地方都佔滿了。有兩間小屋,窗户都傾斜了,窗紙也破爛不堪,被風吹得“唰啦唰啦”地亂響。
一間屋裏燈光不明,另一間的窗上卻燈光很亮,並印着屋裏的紅蠍子的俊俏的側面。張雲傑不禁微笑,朱大上前把屋門拉開,隨手又把屋門閉上,他卻沒進來。這屋中只有一鋪土炕、一張破桌,燈就放在桌上,紅蠍子是在燈旁俏立。她素裝玉膚,風致嫣然,真如一樹梅花。紅蠍子見張雲傑進屋,她只微轉臉看了看,隨後又把臉去對着牆角,她就輕聲説:“現在你要跟我實説,你到底是作什麼的?”
張雲傑微笑了笑,説:“你就放心我吧!我絕不是官方的人,我也不是袁一帆派來的。來此決不是想要和你們作對。”紅蠍子又説:“我不信你忽然來此,是沒有貪圖的!”張雲傑又笑了,説:“説起我的貪圖,也不算大。我就是聽江湖人傳説紅蠍子之名,鬧得附近幾個縣,客商全都斷絕了。這倒不足為異。最使我高興的是,我聽説紅蠍子跟她那兩女徒弟全都美貌絕倫。有人説長得跟天仙一般,我這才想來看看。本來到太行山去找你們,不料走到這裏就遇見了。果然名不虛傳,紅蠍子你真是一個標緻的人物!”
紅蠍子轉過臉來,她的臉上像鋪着一層秋霜,瞪着眼睛説:“你可不準無禮!我是孀居。”張雲傑拱手笑道:“這倒是我的錯了!我原來不知綠林中還有守節的寡婦,賊窠裏還有貞節牌坊……”紅蠍子瞪眼説:“誰是賊?”張雲傑笑道:“我們全是賊!我是個男賊,你是個女賊。現在,你這位女賊我是瞻仰了;可是你手下的那兩個小女賊我還沒見着,只要看一看她們,我就走!”
紅蠍子冷冷地説:“她們沒在這兒。”説畢話,咬着嘴唇,低着臉,像是很生氣,但又像在想什麼。
張雲傑又笑了笑,就説:“既然你那兩位高徒全都沒在這裏,想她們必在太行山上。你們幾時回山,我也想同你們前去。只要叫我見一見她們,認識認識她們就是,我決不管你們打家劫舍的事,也不想在你們山上招女婿。好了,你放心吧!你是位節婦烈女,我不便在你屋中多待,我要往前面去了。”
説畢,張雲傑轉身就要出屋,紅蠍子卻一手揪住了他的胳臂。張雲傑還以為她又要動武,便轉身握拳,蓄勁以待。卻不料紅蠍子並沒怎樣橫暴,她只是眼睛盯着張雲傑的臉,那兩隻毒辣的眼光就漸漸變為温柔,那秋霜一般的臉色,也漸漸泛起了紅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