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走了些時,車馬就進了寬大的莊院,停住了,狗都被人看守起來,聽不見一聲吠叫,許多莊丁僕役都探頭探腦的看這輛車,秀俠下了車,向左右看看,又向張雲傑微微一笑,臉上有點兒紅,輕移蓮步,隨張雲傑走上大門的台階,邁過門檻就是門洞,門洞裏早站着來升和另外一個僕人,並且還有一位老爺,這位老爺穿着藏青色的綢袍子,青雲緞馬褂,頭上戴着一頂青緞瓜皮帽,,一見了秀俠就拱手,並且拱着大鬍子,説:
“這就是秦姑娘吧!我兒子真是造化,秦姑娘,請進請進!可別笑話我們的家!”
是秦還是陳,秀俠並沒聽清楚,因為她的神情有點緊張,心裏感到點兒羞澀。張雲傑在旁就説:“這就是我的父親!”
秀俠恭敬地深深地萬福了。寶刀張三又連連作揖,唾沫星子都由鬍子裏噴出來,連連説:“不敢當!不敢當!”他一邊在前慌忙着領路,一邊回過頭來看他這位兒媳,不禁又張嘴大笑。心中佩服説:我兒子真有本事,不知從那裏弄了個小媳婦來?看這樣子也就有十七八。真是,別説我們這小小的六里屯就拿我寶刀張三生平所走過的地方來説,也沒有看見過這樣温柔標緻的姑娘呀?多半孃家還是個唸書的。他高興着連門檻都忘了,幾乎摔了個大跟頭。
這幾日因為聽説兒子在城內與陳仲炎見了面,嚇得他無時不心驚肉跳,憂煩欲死;這時,卻把那些事全都忘了。他趕緊去把書房的屋門拉開,彎着腰説:“秦小姐請進屋裏坐吧。”秀俠覺得怪不好意思的,站住身,恭謹地、微微帶笑説:“我不敢當,老爺子先請吧。”寶刀張三的腰彎得更下,賠笑讓着説:“姑娘別客氣。這是頭一回到我們家裏來,你只要不嫌我們的家裏窮,不嫌我是個粗人,不嫌我兒子。這就,這就……很好啦。請進吧,別客氣,別客氣。”
秀俠露出了感激的笑,又抬起眼皮來看了張雲傑一下。張雲傑也説:“別客氣。”秀俠忸怩地輕輕走進屋去。進到屋內,張三恭敬的請秀俠上座。他就看一看這個姑娘,然後又看看他的兒子,覺得真是天生成的一對兒。又拱着鬍子説:“姑娘的家裏有些什麼人?姑娘的爹是做官的還是做買賣的?”秀俠欠身才要回答,張雲傑就説:“爸爸你快出去,吩咐廚房他們預備幾樣菜,我們還沒吃午飯呢!”
張三聽了兒子的話,就彷彿僕役聽了主人的命令似的,答應一聲,趕忙就回身走出屋去。這裏秀俠又看了張雲傑一眼,微笑着説:“你不去自己吩咐廚房,怎叫老爺子又跑一趟?”張雲傑笑着説:“我吩咐他們不動,叫僕人告訴廚房,他們又説不清楚。我父親他很會烹調,必須要他監視着僕役,才能做得出好菜飯來!”秀俠笑了笑説:“我倒不在乎什麼好菜飯,叫老爺子這樣為我勞累,我真覺心裏不安!”
張雲傑就問説:“你覺得我父親這人怎樣?你恨他還是喜歡他?”秀俠笑着説:“我看你問得有多麼怪?才一見面,老爺子又對我這樣好,我怎能恨他?”張雲傑説:“不過他是很瘋癲的。”
秀俠搖頭説:“我看他老人家一點兒也不瘋癲,比我叔父可慈祥得多了。”張雲傑面容悽滲,接着又説:“給你一口寶劍叫你殺他,你能下得了手嗎?”秀俠一怔,面色也變了。
張雲傑就説:“假定他早前與你家有過深仇,但這幾年,他洗心革面,成為了一個庸愚癲癇的人,一提起了早先的事,他就懺悔,你還不能饒他嗎?”秀俠聽了這話,突然站起身來,緊急地問道:“你這是什麼話,他到底是誰?”張雲傑慨然説:“我不願再瞞你,他就是寶刀張三,我就是他的兒子……”秀俠一聽,驚得她目瞪口呆,説不出一句話。
此時寶刀張三笑嘻嘻地親手拿着一壺酒,一對酒盅,帶着僕人端着兩盤酒菜又進來。張雲傑就迎上去指着秀俠急急地説:“爸爸我告訴你實話,這位陳姑娘不是別人,她就是陳伯煜的女兒陳仲炎的侄女陳秀俠!”寶刀張三沒等他兒子把話説完,他就臉色慘白,兩眼發直,撒手掉了酒壺、酒盅,“咕咚”的一聲躺在地下。
陳秀俠忿忿地向外就走。張雲傑趕緊追出屋去,説:“你慢走!現在我已指點了你家的仇人,由着你下手去報仇!”秀俠連頭也不回,走到門外厲聲喊道:“給我寶劍!”門房的僕人詫異着説:“車上那口寶劍在這裏!”有人捧出劍來交給她。“唰”的一聲,秀俠就抽出了白龍吟風劍。
張雲傑卻在後揪住秀俠的雙臂,説:“秀俠我告訴你!他當初雖是壞人,但這幾年他早已改過了,我不能眼見他那一個可憐的庸人遭人慘殺,何況他又是我的父親?我必要保護他!”
秀俠掙扎着雙臂,回過頭來狠狠地啐道:“你們父子都不是好人,他殺死我的父親,你還騙了我!”説着汪然流下淚來。
張雲傑説:“我若安心騙你,前天我就答應了你叔父的話,也不會帶你來到我家,把實話告訴你。我的意思就是想先解開兩家仇恨,然後我們再結親,那麼我的良心就對你無愧了!我原想你一定是心地寬宏的一個奇女子,但不想你的心腸竟是這樣的窄。既然如此,那就請你暫先回去,見你的叔父把話説明,如欲報仇,就請快來,我們父子決不逃避。如若可以憐憫我的父親,那我願意替我父親受罰,殺剮我都願擔受!”遂吩咐僕人將馬匹牽過來,請姑娘上馬。
秀俠此時淚落紛紛,張雲傑攙她上馬,她就一手持繮,一手握劍,淚眼看了張雲傑一下。渾身亂抖,點點頭,又悲慘憤恨地説:“好好好!你們父子真厲害,我沒想到!”説畢催馬走出了莊子。張雲傑也趕緊拉過一匹馬,騎上追了去。此時秀俠的馬已向西走去,只見她的寶劍已然收起,隨走隨拭眼淚。張雲傑在後心中十分痛苦,也不敢招呼。秀俠的馬已向西走了有二里多地,忽然她轉彎往南去了。
張雲傑倒吃了一驚。暗想:她不往西去回到城裏,可往南去作什麼?忽見秀俠已越過了一座石橋,馬匹順着溪流柳岸走去,走得十分的慢。張雲傑就催馬趕上去,叫道:“秀俠!你也不必傷心,我錯了!我若早知兩家仇恨如此難解,就不該向你鍾清。昨天你救我,我就不該接受你的好意……”張雲傑的話才説到這裏,忽見秀俠由馬上栽倒下來。秀快因為悲痛過度,一陣昏暈竟摔下馬去。
張雲傑大驚,趕緊也跳下了馬,上前蹲着身一看。只見秀俠面色慘白,頰間眼角掛滿了眼淚,雙目也閉上了,胸脯卻不住急遽地喘息。張雲傑急急地叫着説:“秀俠!秀俠!”此時秀俠的那匹馬向南跑去了,又被農人截回來。張雲傑嘆着氣,站起來,過去接過了馬,就向那農人拱手説:“煩勞你快到六里屯張財主家,叫那裏的人快套一輛車來,這個姑娘現在得了急病,須要趕緊用車送回家去。煩勞大哥,快去一趟,回來我必重酬申謝。”
那農人説:“不要緊,我替你送個信去。”遂就走了。張雲傑依然蹲下身,見秀俠的氣息已然緩過來了,眼睛也微微睜開。張雲傑就扶她坐起來問説:“你覺得怎麼樣?”秀快微微搖頭,抬起手來掠了掠發。張雲傑又問説:“你為什麼不往西走回城裏去,可往南來作什麼?”
秀俠把眼一瞪,激烈地説:“我還有什麼臉面進城去見我叔父?你把事情辦得多厲害?哼……你的心機比你爸爸還厲害,連紅蠍子都上了你的當。我們陳家的人都是忠厚誠實的人,自然更鬥不過你們了。”説着,眼淚不禁往下洶湧。又搖搖頭地説:“我沒有臉去見我的叔父,我也沒有臉回家見我父親的墳,你不用管我了,隨我去走吧!”
張雲傑連聲嘆息説:“那何必?你剛才説得對,我們父子已將你陳家害成這樣,現在若再讓你一人去飄流,我更是萬死不能辭其咎。説句決斷的話,你若一定要獨身去走,那我就立時自刎在你的眼前,我的良心叫我不能再負你了。寶刀張三本來不是我的父親,我是自幼抱養過來的,他對我並無恩情;只是我見他愚懦得可憐,他對早先的錯事也頗懺悔,所以我不忍眼見他身首異處。
“剛才他已被你嚇得昏厥了過去,此時也許已然死了。他死並不足惜,但你要因為此事就離家遠走,一個年輕女子到外面去飄流,我也……真不能叫你那樣去作。現在,我想事情也很好辦。我送你進城,見了你叔父,我據實的陳説,聽憑他怎樣辦理!”
秀俠流着眼淚,聽張雲傑説了許多的話,她並沒有回言。少時,那個農人就由張家叫來了兩個僕人和一輛車。張雲傑迎過去,先向那農人道謝,並贈給了一塊銀子。然後又向僕人問説:“老爺現在怎麼樣了?”僕人回答説:“老爺緩醒過來了,關上了大鐵門,一個人在西屋裏了。”張雲傑又嘆了口氣,過來,又往前攙扶秀俠,説:“我用車送你回去,我見你叔父把話説明!”
秀俠卻把張雲傑一推,自己挺身站起,冷冷地説:“用不着你們送!我會自己回去!”説着自己就去解馬,不用眼看張雲傑。張雲傑也不免有點兒氣憤,就説:“那麼你先等一等,那口蒼龍騰雨劍我取來交你帶回吧!秀俠忿忿地説:“你爸爸殺了人才得着那口劍,何必輕易又還給我?”説着解下絲繮,上馬揮鞭,順着河流向北走去,連頭也不回。
這裏張雲傑發呆了半天,一生氣,就也上了馬,吩咐趕車的和僕人説:“回去吧!”他先催馬走了,飛也似的催馬回到莊內。這時莊中的僕人們全都亂了,都紛紛的談説着,尤其是來升最為驚慌。他拉着張雲傑的胳臂説:“少爺!怎麼辦呀?進城去叫太太回來吧!”張雲傑説:“叫太太回來有什麼用?你們大家都安心。這是一件小事,不過是老爺早先的一個仇人,他現在要來報仇罷了!”
眾僕人齊都忿忿地説:“他們還能來到咱們這兒敢硬殺人嗎?少爺彆着急,我們都預備着傢伙,只要陳仲炎他們來了,我們就把他打走。”張雲傑説:“好,你們趕快預備着。”遂就進到裏院。到了西屋前,屋裏的寶刀張三一聽見門外的腳步聲,就像狼嚎一般的嚷説:“是誰?進屋來我可就跟你拚命。我寶刀張三當年打過曹金虎、曹金豹,殺過焦鐵塔,也是一條好漢。你要進來,可要小心我手中的蒼龍騰雨劍。”張雲傑隔着門説:“爸爸你別發威了,也別害怕,陳秀俠走了。她不能來害你,只是陳仲炎必不甘心,你快些把蒼龍騰雨劍給我,我就去找他。”
屋裏的寶刀張三側耳聽清了外面他兒子的聲音,這才把屋門開了一道窄縫。他的臉色蒼白,鬍鬚亂顫;一見了他的兒子,他就放聲大哭,説:“雲傑呀!你快救救我吧!我的功夫都擱下啦!我一定打不過陳仲炎!你雖不是我親生的,可是我養你這麼大也不容易,我還給你掙下了這萬金的家產。你既跟陳伯煜的女兒交好,就快給我求求情吧!我願送他們一萬銀子……”
張雲傑擺手説:“爸爸你彆着急,我決不能叫他們殺了你。你把寶劍給魏,你快把大鐵門關嚴,不要驚,也不要難過!”寶刀張三由門縫把劍遞給他的兒子,他的眼淚紛紛落下,又説:“你可也要小心!陳仲炎難惹!”張雲傑點頭説:“我曉得!爸爸放心吧!”
張三關緊了大鐵門,在屋中還不住地哭泣。張雲傑就提着寶劍出門,吩咐僕人嚴守莊院,並叫來升備馬。此時院裏有僕人又拿出來一支劍鞘,張雲傑將蒼龍騰雨劍入鞘,掛在腰間。來升牽馬過來,張雲傑就上了馬往莊外走去。來升隨着騎馬出來,他就面帶驚慌問説:“少爺!咱們是要上那兒去呀?”張雲傑説:“你不要多問了!跟着我走。我要與人爭鬥起來,你就躲在一旁,陳仲炎雖然兇橫,但他也決不至於傷你!”來升不敢再問了,只是越發害怕。
張雲傑催馬緊走,同時心中思索着見了陳仲炎應當怎樣辦理。少時,兩匹馬早就進了齊化門,轉往南去,進了那東堂子衚衕。來升在後面收住了馬,他不敢向前再走了。張雲傑也下了馬,將馬文給來升,囑咐他在此等候。張雲傑就掛劍直到陳仲炎的大門前,他不由愕然停住了。
原來此時兩扇大門都開着,裏面拴着一匹馬,有個人蹲在那裏喂草料。陳正仁是站在旁邊正跟那人説閒話。他一轉頭看見了張雲傑,就把眼一睜,態度與前兩日大不相同,點了點頭説:“喝!你來啦?很好。我父親正在裏邊等着你呢,進來吧!”他指手叫張雲傑隨同他進去。
張雲傑此時的心情是十分緊張,如臨大敵。張雲傑隨陳正仁進到屋內,他不禁一陣發怔。原來數日未見,陳仲炎彷彿臂傷已愈,穿着青布短夾襖灰布褲子,精神興奮,正在那裏會客。客人是衣服華麗,面目十分廝熟。
張雲傑就站住了,不由臉色變白。陳仲炎與那客人都挺身立起,陳仲炎的面色發緊,但還故意作出點笑容,點點頭,急快地説:“華兄來此甚好,我給你引見一位朋友!”張雲傑拱手説:“不必引見了,我認識這位朋友,是河南有名的人物袁一帆,我同袁兄在彰德府會見過面。”袁一帆微微笑着,也拱拱手,一句話也不説,拿眼看着陳仲炎。陳仲炎卻把臉一繃,向張雲傑説:“華兄,昨天我聽袁兄説了,你也是一條剛強有膽氣的漢子。你曾在彰德府大鬧歌樓,在太行山紅蠍子把你捉住了,你都能夠設計脱身。可是,好漢應當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你到底是華雲飛,是黃一飛,還是張雲傑,我要請教請教你!”張雲傑冷冷一笑,他暫不回答這話,轉問説:“令侄女秀俠姑娘現在回來了沒有?”
陳仲炎震怒着厲聲説:“你問她作甚?”張雲傑説:“因為我已把我的真名真姓來歷告訴了她!”陳仲炎詫異着説:“她是剛才回來的,她可沒對我説什麼。現在且莫提她,你就跟我説實話吧!你到底姓什麼,你的父親是誰?”
袁一帆在旁微笑着,説:“朋友,你的來歷我早就知道了,千萬別再瞞人了!”張雲傑嘿嗯一聲冷笑,拍了拍腰間的蒼龍騰雨劍,就説,“我今天來正是為説明這件事,不必你衰一帆來撥弄是非!”
陳仲炎見了那口蒼龍騰雨劍,他立時回手抄起了鋼鞭,袁一帆也亮出劍來。張雲傑退後兩步,把蒼龍騰雨劍抽出,並擺手道:“且不要動手!陳仲炎兄,拋去了我的家仇不談,你我相交以來,頗稱莫逆;你並且有意將你侄女嫁我。前天昨天我遭受了一點困難,若不虧你侄女搭救,此時我仍然不能脱身。咱們有天大的仇恨可也有一點友誼,現在請你們容我一刻鐘,叫我把話説完!”
此時陳仲炎已氣得身上發抖,右臂舉起了鋼鞭,袁一帆卻把他攔住,説:“就叫他説完。”張雲傑就昂然的説:“實不相瞞,我名叫張雲傑,自幼被寶刀張三收養。他雖不是我的生父,我也頗憎惡他那為人;可是我很可憐他,因為他早先害死了陳伯煜,是他一時糊塗,但後來他頗知悔改!”話未説完,陳仲炎已跳起來一鞭打下。張雲傑急忙以劍相還,只聽“噹啷”一聲,蒼龍騰雨劍雖然鋒利絕倫,可是卻斬不斷陳仲炎那杆沉重的鋼鞭:並且覺得陳仲炎的力氣極大。
張雲傑急急地説:“總之冤家宜解不宜結,我願兩家釋仇和好,叫寶刀張三向你們磕頭認罪!”陳仲炎又一鞭打下,張雲傑卻倒退着跳出了屋子,身後有陳正仁、楊大壯一齊掄刀向他來砍。張雲傑翻身舞劍,只聽“(口克)(口克)(口克)”,那二人的手中兵刃便全被削為兩截。陳仲炎已追了出來,鋼鞭狠狠地打下,張雲傑又用劍去迎。交手三四回,袁一帆也上來戰他。張雲傑便向後緊退,冷笑着説:“袁一帆有你甚事?你也來此欺侮我?”
袁一帆卻罵着説:“張三的兒子,你跟狗一般,袁大爺決不容你活在人世!”他的寶劍像毒蛇似地向張雲傑刺來。陳仲炎的鋼鞭又像一條房梁由頂門砸下,同時楊大壯和陳正仁又都換了兵刃,一刀一槍,從張雲傑的背後襲來。張雲傑被四個人包圍住,他的衣服既長,腰間又懸着個劍鞘,所以動轉頗不敏捷;只仗着這口蒼龍騰雨劍左迎右拒,上遮下攔。只見劍光、鞭影、刀風、槍花“颼颼”,“(口克)(口克)”!惡鬥了十餘合,陳正仁與楊大壯的兵器又都變為兩截了。
張雲傑略緩了一口氣,但陳仲炎越逼越近,鋼鞭一下打得比一下狠。袁一帆又展開劍光,專取他的右側;張雲傑是一刻也不休息,一着也不敢鬆懈,跳躍於庭中。綠色的劍光,緊緊護着他的身子,但是過了二十餘合之後,他的力漸微了,劍法也紊亂了。陳仲炎就猛撲上來,一鞭蓋頂打下,又被張雲傑以劍接住,又“當”的一聲巨響,寶劍還是未能斬斷了鋼鞭。但覺得陳仲炎的力大驚人,張雲傑趕緊向旁去一閃。
袁一帆又一劍削來,張雲傑退身掠劍,乘虛就跑。他跑進了裏院,不想秀俠手持白龍吟風劍正由屋中出來。袁一帆隨後趕來,説:“姑娘!快把他截住!”陳仲炎也掄鞭跳進來,逼上張雲傑。張雲傑喘吁吁的,只得止步回身應戰,這次是陳仲炎從正面獨戰張雲傑。袁一帆是在旁邊,專尋張雲傑的破綻,他就以劍去刺。又四五合,張雲傑的手腕都被鋼鞭震得發麻了,而袁一帆的着數又惡,他更難以防範。
不料這時秀俠姑娘卻飛撲上來,寒風一起,加人了戰鬥。只聽“嗆啷”一聲,她就將袁一帆的寶劍削成兩段。袁一帆大驚,轉身便跑。陳仲炎卻大怒,掄鞭向他的侄女打來,罵道:“沒廉恥的東西!你竟幫助仇人!”秀俠的面色慘白,她以白龍吟風劍擋住了他叔父的鋼鞭,一隻手向後搖着,急急的説:“快走!快走!”張雲傑就趁空往外跑去。
陳仲炎又大罵:“往那裏跑?”掄鞭去追,不想又被他的侄女攔住。他抖鞭“(口克)(口克)”打去,秀俠卻宛轉着以劍遮擋,同時哭着説:“叔父,他父親是咱們的仇人,可又與他有什麼相干呢?叔父忘了他曾救過你!”陳仲炎暴跳如雷,望着張雲傑的背影,飛鞭打去;鋼鞭飛到外院打在牆上,張雲傑早已跑了。
這裏陳秀俠卻哭着跪下,揪住他叔父的腿。陳仲炎一腳踢去,踢得秀俠“噯喲”一聲,摔了白龍劍滾到一旁。陳仲炎就到前院拾起鋼鞭追出了大門,卻見張雲傑早已無蹤。袁一帆是正在上馬,他就向陳仲炎冷笑着説:“陳二哥,令侄女既然護着仇人之子,我可也不能多管這件事了。”説畢一拱手,帶着空劍鞘策馬而去。
陳仲炎氣得一句話也沒有説,渾身亂顫,提鞭轉身進內,罵道:“好丫頭,無恥的東西,不想我哥哥會生下你這種女兒!”急忙跑到裏院,見秀俠正坐在地上哭泣。陳仲炎憤怒着走近前,狠狠地舉起鋼鞭來;鋼鞭舉在秀俠的頭上,秀夥卻不起來閃避,她只是低頭掩面痛苦。楊大壯瘸腿奔過來托住了陳仲炎的胳臂,陳正仁也跪下向他父親求情,他説:“爸爸不可……”陳仲炎一腳將兒子踢倒,又一手將楊大壯推開。
秀俠只閉目等死,但陳仲炎的鋼鞭卻沒有砸下。這時那餘嶽峯、餘太太,和僕人們全都由屋裏跑出,都擺手説:“陳二爺!這可使不得!”陳仲炎又狠狠地一腳將秀俠踢得躺在地下,他的鋼鞭放下來,眼睛不住掉淚。
那餘嶽峯過來,把陳仲炎勸住説:“二爺,這你可真不對。在我的家裏,你與那個少年掄鞭動劍打架,本來就是不該。剛才我們是不敢出來勸解,現在你又要打死姑娘——陳伯煜是我的老友,他死後只留下這一個女兒!你是她的叔父,踢她打她都還可以,只是在我這裏,不能叫你傷她!”
陳仲炎的怒容漸漸地變為悽慘,他就長嘆了一聲,説:“我哥哥他真可憐。他身遭慘死還不要緊,那是我們江湖上常有之事。但他這女兒真給我們新蔡陳家丟盡了名聲,叫朋友跟仇家都要恥笑我們!餘大哥,你不必管我家的事了,在你這裏我不要她的性命就是,但是我不能再叫她在我的眼前!”
此時秀俠已被餘太太和丫鬟們攙扶起來,她低着頭,仍在痛哭。陳仲炎就怒呵着説道:“你快走,不許你再回來!出了門,不許你再姓陳,隨你去作什麼無恥之事,只不要再來見我就是。”餘太太卻説:“她一個姑娘家,你可叫她往那裏去?”隨就同丫鬟把秀俠攙進屋裏去了。陳仲炎忿忿的,由地下拾起來白龍吟風劍,一手提鞭,一手提劍,走往前院去。這宅中一場風波就算平息。只有秀俠坐在餘太太屋中仍然哭泣。餘嶽峯也在旁嘆息,説:“你叔父的脾氣真太暴躁。他既然恨上了你,你還是不宜在這裏,既然你也有一身武藝,當初就是一個人從家裏來的,如今還是一個人走吧!回到新蔡縣家中暫住,反正你叔父暫時也不能歸家。等到一兩年後,他未必不思念你,那時他的怒氣消了,你們叔父、侄女再為見面!”秀俠哭泣着不語。
待了一會兒,楊大壯和陳正仁又都進屋來。楊大壯説:陳二叔現在還是生氣,他叫你立時就走。我想,你既跟張三的兒子相好,你就找到他家,把張三殺死,以後的事就好辦了。我們也容易給你求情了!”餘嶽峯在旁説:京都大地,怎可以隨便殺人呢?姑她你若自己有把握,就到張三家中把他捉住,去報官告狀,翻起四年前在河南他慘殺你父親之案,官家查明瞭必可判他死罪,也就算給你父親報了仇了。”
陳正仁冷笑了笑,又向他的堂妹説話:“我跟大壯去幫助你。只是白龍劍現在叫我爸爸收起,他不能再給你用了。”楊大壯又説:“要不然你跟我們一同到前院,你説你願戴罪立功,領着他去找張三報仇。殺死寶刀張三之後,他也就不再生氣了!”餘太太嚇得臉都白了,説:“噯喲,你們怎麼竟專講隨便殺人呀?我記得陳伯煜活着的時候,他也不能像你們這個樣兒呀!”
秀俠的耳畔聽眾人這樣亂説着,她掩面流着淚,心中卻算計着主意。翻來覆去她是忘不了和張雲傑的那段柔情,尤其想張雲傑已然良心發現吐出實話,並領着自己到他家中去見了他的父親張三。他也真真可憐,誰叫他又是張三的兒子呢?他庇護着張三,也是因為他不忘養育之思,他確實是個好人。而張三,雖然當年他將自己的父親害得那麼慘,可是現在他已變成了個瘋瘋癲癲膽小如鼠的人,自己縱能下手殺他,但是又有什麼用呢?只是,冤仇既不願去報,婚姻也不能再結合;叔父也與自己絕恩斷義了,故鄉也無顏再歸。若説去找張雲傑,與他同逃,那又顯得是太無恥了。
百般無奈,如處絕途之中,她忽然又想起了一個去處。隨就下了決心,拭了拭淚説:“好,我這就走。”楊大壯、陳正仁二人都很喜歡,就齊都興奮的説:“好了,今天咱們就去要寶刀張三的狗命。”秀俠卻搖頭説:“我不知張家的住處,我也沒有見過張三,你們可以去找他。他大概是住在京城附近,可是張三是該死,但張雲傑他又與咱們有什麼仇恨呢……”
楊大壯聽秀俠到如今仍不忘情於張雲傑,他不由有些生氣,説:“師妹你是怎麼啦?寶刀張三的兒子你還當是個好東西嗎?當初二叔就錯了,他不該與張雲傑那麼個來歷不明的人交朋友。師妹,我真不願説你什麼。二叔既叫你走,我就給你預備一匹馬一口寶劍,你就快走吧!”
陳正仁也暗暗罵了秀俠一句,他也忿忿地走開。楊大壯出去了多半天才回來,站在院中高聲喊叫着説:“師妹!馬都給你備好了。”秀俠也沒應聲,抑鬱地走出屋。又到了自已的屋內,把隨身的包裹收拾好了,便提着走出。到了門外,斜陽已照着衚衕,天色不早了,楊大壯牽着那匹白馬在門前,馬鞍下掛着一口很平常的寶劍。楊大壯的臉色非常不好,嘆了口氣説:“師妹,想不到你竟是這麼個人!寶刀張三在什麼地方住你全不肯説!咳!你回家去吧!在路上千萬要謹慎些。你回去不久,我們也就把事辦完了,也就回去了,盤纏你夠用嗎?”
秀俠低着眼睛説聲:“夠用!”她便接過來鞭子上了馬,黯然地,一聲也不語就向東走去。由東轉北,扭頭一看,就看見了齊化門的城樓。她心中忽然一動,在馬上發呆了一會。就想:今天我又救了張雲傑。他也必能想得到,他走之後我必受叔父的斥責,可是他就忍心的不管不顧,逃了他的命就算完了嗎?那也太便宜他了!不行,我得找他去!於是秀俠催馬向東,一直出了齊化門。
此時因為天色晚了,許多鄉民商販都擁擠着出城回家,所以秀俠的馬匹不能快走;她尚未走出關廂,忽聽耳邊有人高聲叫着:“陳小姐!陳小姐!”秀俠一怔。勒馬站住了,向兩邊去看,卻尋不着呼叫自己的人。待一會,就見有個人躲着車馬過來,原來正是來升。來升惶惶地問説:“小姐你沒有看見我們少爺嗎?”
秀俠不禁一徵,問説:“他沒有回去嗎?”來升搖頭説:“沒有,由你的家門出來,出了城門,他忽然又改變了主意,叫我在這兒等着他,他拿着寶劍又進城去了。臨走的時候他囑咐我,説是如若到關城門的時候他還不回來,就叫我在這裏打店住下。”秀俠發着怔勒住馬思索。可是身後的人都喊叫説:“借光!借光!”秀俠只好下了馬,將馬牽在道旁。又問説:“你們少爺二次進城,他的神情怎樣?”
來升説:“自從今夭回家,他的神情就不好。剛才由您的門裏出來,他喘吁吁的,臉色是煞煞的白,半天也沒緩過顏色來。他出了您的家門,帶着我上馬就跑,可是一跑出城來,他又勒住馬發怔,臉上像是要哭的樣子。忽然下了馬,解下寶劍用胳臂挾着就進城去了。他囑咐我的話就是不叫我跟進城,也不叫我回家。”秀俠猜疑着,心説,這是什麼道理?
來升又指着北邊的一座高坡,坡上有一家茶館,門前的木樁上拴着兩匹馬,來升就説:“那兩匹馬就是我跟少爺騎來的。我們少爺的脾氣真怪,一會兒就要變主意!”秀俠説:“他既然叫你在這裏等他,想他一會必定回來。我也是要見他一面,那麼咱們二人就在這裏等他一會兒吧。到關城門的時候他若是再不出城,我們再走!”來升接過了秀俠的馬,帶着秀俠往高坡上的茶館走去。
他一面嘆息着説:“這些日子,也不知道我們少爺弄的是些什麼事?我們當下人的也不敢多問,剛一多問,他就瞪眼説:‘少説話!’我們少爺沒回來的時候,老爺雖然有點瘋瘋癲癲的,可是家裏還平安。現在,簡直鬧得真是雞犬不寧;陳小姐!其實我不該多説話,可是我知道陳二爺跟我們少爺很有交情,小姐跟我們少爺也……不錯,有什麼仇兒也就得解喲!何必這麼鬧呢?我們老爺終朝每天不出門,一聽見外邊有點兒什麼事,他就臉白身子顫;那樣的人還能活多少年?你就勸勸陳二爺饒了他吧!”
秀俠緊皺着眉,囑咐説:“別多説話!等你們少爺回來商量!”到了茶館前,來升將馬系在樁子上。秀俠因見茶館裏許多人都在吃飯,她就不願進去,站在高坡上向下一看。卻見道旁有個牽着馬的人,彷彿躲躲藏藏的樣子,原來正是她的堂兄陳正仁。陳正仁仰面正往坡上來,忽然看見秀俠發覺他了,他趕緊牽馬轉身就走,彷彿很詭秘的樣子。
秀俠忽然明白了,知道叔父所以逼自己走開,就是想到了自己必然去找張雲傑;他們便在後暗暗跟隨,就可以找着張三的住處。心中非常驚訝,可是又想:我自己不能去報父仇也就完了,現在張雲傑又沒在家,難道我還真要給仇人隱瞞着住處嗎?隨就回首向來升説:“你們老爺現在怎樣了?”來升怔了一怔,就説:“他今天不是又嚇了半死嗎?現在大概是自己把自己給關在大鐵門裏,不敢出來了!”
秀俠又凝目想了半天,向坡下看去,陳正仁牽着馬已不知往那裏去了。秀俠心腸又轆轆地轉,悲痛地想到:已經如此了!我索性作個不孝的人,就饒寶刀張三一條命吧!轉首見旁邊一家店房,自己此時心中十分難過,身上有幾處因被叔父踢過,所以也覺得很是疼痛,就向來升説“我要到那店裏歇歇去。你在這裏等着你們少爺,他若來了,就叫他到店中見我去。”
來升答應着,連馬匹都牽到那家店裏,替秀俠找個房間。秀俠到屋中,不禁想起昨夜與張雲傑在店中的情景;她又不禁落淚,並且反倒不放心張雲傑。店家問她吃什麼飯,她也搖頭,不説話,就倒在炕上哭泣。身旁有她的行李和寶劍,她一狠心,就抽出半截寶劍,想要自刎;但是又一陣悲痛,淚落在劍鋒上。這口劍已不是自己攜帶多年的那口白龍吟風劍了,而是一口生着鏽的頑鐵。她心痛欲絕,不禁伏在炕上哭着説:“爸爸……”
少時,天色黑了,那來升在外面等得人都不大見了,城門都已關上了。交過了初更,還不見他的少爺張雲傑回來;他只好也到這裏來,找了一間店房,併到秀俠住的屋中看了看。他見秀俠的眼下永遠掛着淚珠,獨自坐着對燈發怔。他一句話也沒敢説,就退身出來。一出屋,忽然有個人一手將他抓住。抓住了他的人,是個年輕漢子,來升嚇得“啊”了一聲,這漢子卻拍了他的肩膀,悄聲説:“來!我要向你問點事!”就強拉着來升,到了店門外。
這漢子就問説:“你是張雲傑家裏用的人不是?”來升剛搖頭説:“不是!”這漢子手中有個明晃晃的很短很尖的東而,已對準了來升的胸膛,冷笑着説:“你別不説實話,我早就知道你住得離此很近,在這裏找店房不過是為遮掩我們的眼目。小子你快些實説!告訴我,你主人家住在什麼地方?我就放了你,不然……”
來升嚇得渾身哆嗦,連説:“大爺!我説實話就是了!我家主人住在東邊六里屯!”這漢子又問説:“在六里屯什麼村子?”來升説:“到了六里屯就瞧見是新蓋的瓦房,財主張家沒個人不知道。”這漢子又問説:“那位陳姑娘她住在這兒是怎麼個打算?她跟你家少爺成了夫妻沒有?前兩天她是住在你們那裏嗎?”來升搖頭説:“不是!”因為有一把短刀對準了他的胸膛,他不敢不説實話,遂就磕磕絆絆地把他們家少爺和陳小姐這幾日的情形略略説了。
這個漢子冷笑着,説:“我是陳小姐的哥哥,你去告訴她,叫她快些離北京,明天一早趕快就走。不然,可連她的性命全都不保!”説畢,氣忿忿地轉身走去。這漢子正是陳正仁,他如今已問出了寶刀張三的住址,可是黑天沉沉,他當日已不能去我。城門己關閉,他也不能進城去向他父親報告,他就也在附近找了店房住下。
這時,天色己交了二鼓,城外如此,城內也出了一件奇事。原來陳仲炎自遣兒子追隨秀俠去後,他心中煩惱,晚飯也沒有吃;躺在牀上,不住咬牙切齒地低聲罵着説:“好個惡賊張三,我非殺死你們父子不可!”又説:“咳咳!秀俠你那無恥的丫頭!不想你為了私情竟忘了仇恨!好!等着我!等我殺完了張三父子,我再要你的命!然後我棄了家口,獨自去入山修行!”
正在忿忿地自言自語,忽見牀前立起一個人,手持綠光閃閃的一口寶劍。持劍而來的這人正是張雲傑。他是趁着這黑夜跳牆進來,偷偷地伏着身,到了屋裏,走到牀前他才驀然站起了身,把正在仰面躺卧的陳仲炎嚇了一大跳。將要翻身坐起,卻被張雲傑將他按住,同時,蒼龍騰雨劍的鋒刃已貼在陳仲炎的脖頸上。
第一句話,張雲傑就問説:“今天我走之後,你的侄女她怎樣了?”陳仲炎身子仍然仰卧着,他不敢動一動,就傲然地説:“你問她作甚?她已不是我陳家的女兒了,我已把她驅走了!”張雲傑面色一變,又逼問説:“她是什麼時候走的?是往那裏去了?説實話!”
陳仲炎忍住氣,回答説:“我也不知她往那裏去了。她有一身武藝,什麼地方不可以去?也許她又去找你。可是張雲傑,我的侄女嫁誰都行,但你若想娶她,可是你自尋死路!”張雲傑也冷笑着,説:“此時你還敢發橫話,我的寶劍再近半寸,你的性命就完了!”陳仲炎笑着説:“那不要緊,我哥哥死了有我替他報仇,我死了還有別人替我報仇。歸結一句話,你張家與我陳家,要想解開冤仇,這生這世是辦不到了!”
張雲傑聽了這話,不禁緊緊地皺眉,説:“我們兩家何必如此呢?”陳仲炎説:“何必如此?那你們要問問你們自己。你的父親為得一口寶劍就慘殺了我的胞兄,你又換名改姓引誘我的侄女,使她迷於私情竟忘了父仇!這種欺侮,就是草木也不能忍受!哼哼,張雲傑,除非你現在殺了我,不然我還是要殺你!”張雲傑説:“事實並非這樣。我父親張三確實罪無可赦,但是我並非有意引誘你的侄女,不然前天你有意將侄女配我,我就答應了,不會拒絕。”
陳仲炎説:“我將侄女配你,是要叫你先幫助我們把仇報了,才行。無論是什麼人,只要他殺死寶刀張三,我就將侄女配他。假若此時你能把張三的首級送來,我還可以喚回秀俠,叫她嫁你。殺死張三者就是我家的恩人、朋友。庇護張三者就是我家的對頭仇人!”張雲傑狠狠地握劍,指着陳仲炎説:“你的心也太偏狹!”陳仲炎把眼閉上了,説:“我陳仲炎是銅打鐵鑄的好漢,你用手段欺騙我,用寶劍威嚇我,都是無濟於事,誓死我也要報仇!”
張雲傑嘆道:“你太拗執,即使你報了仇,於你又有什麼好處?我化名與你結識,在正陽橋救了你的性命,全為是化仇為友。不想你只記得仇恨,卻忘記了好處。現在你已在我的劍下,但是我還不願殺你;只請你平心靜氣地想一想,你若願意解仇,那我就叫寶刀張三向你賠罪,怎樣辦都行。即使叫他披麻帶孝到你胞兄墳上叩頭,他為了顧惜性命,必然也能答應。你是沒見着他,他現在可憐極了。四五年前他作鏢頭時是十分兇悍,但後來他發財享了福,已然變得極為懦弱,你真應當寬恕了他。至於以後,你若願兩家相好,我情願以厚禮聘娶你的侄女,你若答應了,現在我就走開。這口蒼龍騰雨劍我也立時還你!”
陳仲炎睜開眼睛想了一想,便點點頭説:“如果寶刀張三能在我胞兄的墳前披麻帶孝去叩四個頭,那我也可以干休;但是空口無憑,你須給我寫下一個字據!”張雲傑説:“可是你也應當寫一張字據給我。”陳仲炎點頭説:“也行!但是我不會寫字,你替我寫來,我畫押就是了!”
張雲傑看了看陳仲炎的身邊並無兵刃,又見遠遠桌上放有紙筆,他便憮慨説:“好!我寫來給你看。你陳仲炎既是好漢子,想你也不能説出話來又反悔!”遂就將蒼龍騰雨劍離開了陳仲炎的脖頸,退後幾步離了牀邊,到那邊桌旁抽出來紙,打開了墨盒。不想陳仲炎由他的被褥下抄起了一口寶劍,突然翻身而起,一躍下牀,掄劍就砍。
張雲傑説:“好!你這個無信的匹夫!”兩門寶劍交磕在一起,只聽“嗆啷”一聲各無損傷。陳仲炎挽劍就刺,説:“跟你這賊人之子,我還講什麼信義?”“颼颼颼”,白龍吟風劍連抖連刺,“噹啷當”蒼龍騰雨劍緊敵緊迎。張雲傑跳上桌子踢落了筆硯和膽瓶,陳仲炎在下面舉劍直逼,竟不容張雲傑還手。室內,雙龍寶劍攪起了風雨,兩位豪傑決定了生死。
金鐵相擊之聲傳到户外,楊大壯就在院中怪聲喊問説:“二叔!你屋裏怎麼回事?”室內並不回答。陳仲炎的劍若疾風,張雲傑也身如飛燕,由桌上跳到椅上,由椅上又跳到牀上,陳仲炎緊緊進逼。張雲傑翻身下砍,陳仲炎閃身躲開。張雲傑跳到地上,陳仲炎一劍直劈下來,張雲傑橫劍去迎,同時退到外屋。
屋外的地方一寬敞,二人的劍法都展開,但相逼得愈近,劍接觸得愈急。張雲傑抵不住陳仲炎的力大,他一邊迎戰,一邊尋找門户,又三四合他就一聳身跳到了院中,卻不料楊大壯拿着一口刀又向他砍來。張雲傑趕緊閃身躲開,用劍去迎楊大壯的刀。楊大壯抽刀未及,“噹啷”一聲,他那口刀又被削下去半段,他連刀把也撤了手,趕緊瘸着腿跑開了。
此時陳仲炎已追出來,身如飛鶴,劍似毒蛇,向張雲傑當胸刺去。張雲傑轉身避開,以伏地迴風的劍法向陳仲炎橫砍。陳仲炎又避開了,換了劍式,躍起來執劍猛削,一下接連一下。張雲傑避免陳仲炎的力大,只以巧妙的身法躲閃,急速的劍法刺戳。如此,兩個人又在院中交戰了十餘合,忽然,張雲傑飛身上了北屋,陳仲炎急追上去。張雲傑虛晃一劍,轉往西房跑去,陳仲炎依然不捨,又追過去。
又戰了兩三合,張雲傑仍然奮勇掄劍敵擋。這時忽然由牆外又跳進來一個人,進到院中來就飛身上房,手中也持着一口寶劍,説:“陳二哥閃開,叫我來鬥鬥這寶刀張三的兒子!”來的這人正是袁一帆。他乘虛擰劍向張雲傑的左肋刺去。張雲傑閃身避開,想以蒼龍騰雨劍斬斷他的劍,但袁一帆又將劍撤回。同時陳仲炎的寶劍又斜削下來。張雲傑孤掌難鳴,勉強招架了幾下,回身便跑,卻不料袁一帆一劍正砍在他的左臂之上。
張雲傑左臂負傷疼痛難忍,一隻右手又招架了幾下,就趕緊回身逃走。他驚慌如戰敗了的一隻雄雞,鎩羽而逃。陳仲炎與袁一帆仍然在後緊追,但因陳仲炎的舊傷本未全愈,今天格鬥了多番,身體力氣已然不能支持;而袁一帆雖然手腳敏捷,但他自知手中的兵刃又太劣,所以就一任張雲傑逃走了。張雲傑跑過了幾道房屋,便跳下平地。這裏是一條昏黑無人的小巷,張雲傑喘了兩口氣,趕緊又跑。
他覺得傷勢難忍,血不住地順臂往下滴流,咬着牙忍痛而行,便回到了東四牌樓他家所開的“得寶首飾樓”。此時已經是更深夜靜,首飾樓已然關了門板,可是做手工的屋裏還有燈光,有三四個匠人正在那裏打首飾。張雲傑跳下房去,一進屋便連人帶劍栽倒在地;把幾個工人都嚇得一聲驚叫都放下作工的器具持燈來看。他們都認得這是他們的少東家張雲傑,就有人問:“少東家你怎麼啦?”
張雲傑擺手説:“不要驚慌!把我攙扶起來!到櫃房去!小心!不要動我的左胳臂!”他自己也扭頭去看,就見左臂鮮血淋漓。這幸虧是被袁一帆的劍砍的,若是陳仲炎的白龍吟風劍,恐怕這隻胳臂早已斷了。張雲傑咬緊了牙根,決不呻吟。
待了一會本店的掌櫃,就披着衣服驚慌慌地跑來,問他是怎麼回事。張雲傑卻絕對不説,只悄聲説:“把我抬到櫃房歇歇就是了,旁的事你們不必管!明天,無論是誰,不準把這些事向外人去説!”因為他是少東家,所以他説出來的話沒人敢不答應。當下他就被人抬到了櫃房,一夜傷疼得他哪裏睡得着覺。
次日,天色將明,他就囑咐這裏的掌櫃去告訴城中住着的他那母親,請她在十天之內千萬別回家。然後叫人僱來了一頂轎子,他帶着蒼龍騰雨劍卧在轎裏,由這裏的掌櫃跟着轎在晨光熹微之下出了齊化門,去到關廂,就見迎面來了一個人,將轎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