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漸散,洪水也不再湧來,兩人相偎坐在丘頂,阿蘅嬌羞不語,輕輕道:“大哥不生我的氣了?”黃藥師心情舒暢已極,仰天縱聲長嘯,朗聲道:“失去了你,贏了天下第一又有何用?”阿蘅大喜,黃藥師又道:“咱們回桃花島之後,立刻成親!”阿蘅笑道:“江湖都説黃藥師睥睨世俗,離經叛道,婚姻之事怎還拘泥俗禮?”
黃藥師被她將了一軍,微一怔忡,想到她話裏答允了婚事,心中十分暢快,哈哈大笑,打趣道:“對,對,什麼盛典大禮,累我的阿蘅久等,通通見鬼去吧!咱們就到前面小鎮,成親完婚!”阿蘅大羞,啐道:“沒點正經,四下是水,還不一定能脱身呢。”黃藥師嘻嘻笑道:“那咱們就在這荒島上廝守終生,也是美事。”
阿蘅剛要答話,只聽一人喝道:“前面的可是黃島主麼?”黃藥師循聲望去,見遠處一隻木筏緩緩飄來,筏上之人衣衫襤褸,卻是個叫化子。當下答道:“正是黃藥師,閣下是?”
那人從容答道:“在下丐幫魯有腳,島主可曾見過敝幫洪幫主?”
黃藥師道:“適才見過洪幫主。”於是跟他指明瞭洪七公的大概位置。魯有腳把黃、馮二人送到附近一個小城,才自去尋找洪七公的下落。
此時日已偏西,黃藥師在客店中要了一間上房,安頓馮蘅住下,獨自轉身出去買了幾套乾爽衣服。
待他迴轉,阿蘅問道:“大哥餓不餓?”黃藥師望着眼前伊人,飽餐秀色,笑道:“不餓。”
阿蘅道:“你不餓,我可餓了!”説着翩然走入內間,忽然驚呼一聲。
黃藥師吃了一驚,掠到她身邊,道:“怎麼?”阿蘅拿起兩隻空碗,皺眉道:“我趁你出去的時候,整治了幾個粗菜,現下除了饅頭,都不見了。”
黃藥師鬆了口氣,笑道:“我道什麼天大的事呢,不就是幾個小菜麼,想是讓哪個餓鬼偷食了。”
話音未落,屋外一人道:“黃老邪,我不就是偷偷嚐了幾口,用得着罵我是餓鬼麼?”另一人在屋頂上答道:“藥兄新婚燕爾,有交杯酒,卻無下酒菜,叫化子罪大惡極,待我去毒死他幾個徒子徒孫,給嫂子報仇!”先前那人怒道:“老毒物,你敢,爺爺把你抽筋剝皮!”“呼”的一聲,屋上隨即傳來“砰砰嘭嘭”的勁氣交擊之聲。
黃藥師拉着阿蘅來到屋外,月光下兩道人影糾纏相鬥,早已去得遠了。黃馮兩人對望幾眼,一齊彎腰暴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清脆爽朗的笑聲在靜夜中縈迴,驚起遠處成羣睡鴉。
休息幾日,黃藥師僱了車輛與馮蘅相攜返回臨安,歡天喜地找回桃華島眾弟子。那武眠風與馮蘅相識最久,為人又十分恭謹,探問道:“師叔,你讓我們找得好不辛苦,師父生怕你有什麼不測,脾氣都變得暴躁起來。”
不等馮蘅説話,梅超風插口道:“大師兄怎麼還叫師叔?該改口叫師孃了。”
眾人笑了一回,笑得馮蘅頗不自然,反詰道:“誰個一定做你們的師孃來着?”馮蘅雖然與眾弟子鬥口抵賴,心中卻是竊喜。
黃藥師心中高興,連叫道:“婚典一定還要盛大獨特,哪個不來祝賀,便是不給黃老邪面子,我叫他全家今後不得安寧,哈哈哈哈。”
馮蘅心中暗自歡喜,假嗔道:“做師父的沒有師父的樣子。”
黃藥師嘿嘿地笑了一陣,道:“我哪裏肯讓你再受委屈。徒弟們,這就去發喜帖!”
陳玄風乾咳幾聲,囁嚅道:“師父,我……”剛説了半句,被梅超風用手肘一撞,馬上閉口噤聲。黃藥師渾然未覺。陳玄風低頭不語,默默地不愛説話,與船上歡快的氣氛格格不入,梅超風看在眼裏,不住跟他打趣。
黃藥師並六弟子忙碌數日,遍發喜貼,邀請客人七月初七到桃花島觀禮,又在臨安購置物什,一切準備停當,泛舟返回桃花島上,只等羣雄到來。
七月初七日,羣雄陸續登島,不想黃藥師在桃花島佈下機關,羣豪根本找不到登堂入室的道路,四處亂闖,遙遙地看着島心屋宇,終究不得其門而入。原來黃藥師為考校賓客,設置了重重障礙。
那洪七公到了島上,倒是玩得十分過癮,先是將蹴鞠踢進樹梢竹簍,竹簍裏掉下一封書信,要他左走半里地。洪七公一時玩得興起,哈哈笑道:“老叫化偏看那黃老邪耍什麼花招。”沿左手小路行了不遠,卻見一桌酒菜預備在哪裏,洪七公食指大動,毫不客氣,吃了幾口雞肉,卻見盤子裏又露出一張紙條,上寫:“黃藥師請七兄尊駕沿竹間小徑前行尋一株奇楓,楓邊有一道謎題。”洪七公前行不遠,果見一株楓樹,楓樹上訂着一張白帛,上書:“請七兄耍一套拳法。”洪七公哈哈笑道:“老叫化正好舒活舒活筋骨。”打完一套降龍十八掌,卻見地上又出現一張白帛,指明行路方向,這次卻是到“積翠亭”觀賞歌舞。
羣雄武功才學各不相同,難免魚龍混雜,有的亂罵亂闖,有的大呼過癮,有的難題面前搔首撓耳,有的輕鬆過關自得其樂。島上千百客人時而靜坐深思,時而競技娛樂,時而下棋飲酒,不一而足,每人所遭際遇,全不相同。有的客人偏不信邪,信步遊走,自行其事,最終卻被戲耍一番,步步有難,走到豬圈雞籠再無去路,顯然被那恃才放曠的黃藥師剔除掉,無緣參加隆重典禮了。須知這桃花島上樹木山石古里古怪,若不是黃藥師有心放人進內,旁人誰能輕易入得桃花島來?
到了中午,大部分客人俱到島心,那些豪邁仁杰得到熱情款待,有吃有玩,那些心胸歹惡的奸徒卻被困在鐵籠裏出不來。
黃藥師見羣雄來的差不多了,只是不見王重陽、歐陽峯二人。正自煩悶,周伯通罵罵咧咧地到了島心,一見黃藥師,叫道:“剛才我在花徑中轉來轉去怎的就是出不來?黃老邪你搞什麼鬼把戲?”
黃藥師微笑不答,問道:“尊師兄重陽真人怎的沒來?”
周伯通聽他問話,卻不吵鬧,凜然道:“那西毒歐陽峯好不要臉,華山論劍後居然埋伏在重陽宮側,打算搶奪師哥的《九陰真經》,幸虧師兄及早發現,詐死騙那歐陽峯顯形。那夜師哥破棺而出,以一陽指破了老毒物的蛤蟆功,打得老毒物受重傷逃回西域。我師哥本已染上天花惡疾,傷人後便已勁竭,當夜就死了。”
黃藥師一呆,本欲打算請重陽真人為自己主婚,不料他已死去數月,傷懷之餘,安慰了周伯通幾句。羣雄突聞噩耗,也不免悲傷了一回。
黃藥師重新綻起笑容,道:“承蒙諸位抬愛,大駕光臨桃花島,黃某感謝不盡。就請名動天下的丐幫幫主洪七公為黃某和馮姑娘主婚。”
洪七公在江湖上名聲極佳,人人敬仰,羣雄不由大聲喊起好來。洪七公打個哈哈,笑道:“世人言道:做了三年叫化,連官也不願做。藥兄,我若是在你這世外桃源住上三年,可連叫化也不願啦!”
黃藥師道:“七兄若肯在此間盤桓,咱哥兒倆飲酒談心,小弟真是求之不得。”
二人客套幾句,洪七公大步上前,等黃藥師把一身紅衣的馮蘅攙出來,朗聲對天下羣雄宣佈:“黃藥師與馮蘅婚典開始!”
一言甫畢,那邊歌聲漸起,喧鬧悦耳,爆竹齊響,好不熱鬧。羣雄簇擁着黃藥師和馮蘅歡歡喜喜地拜了天地。
羣雄閒話一會,即赴筵宴。
彩燈高懸,紅燭盈盈,桃花島被映得通紅。黃藥師和羣雄拼了一通酒,喝得微燻,送客人安歇,急轉入洞房。卻見馮蘅端坐牀邊,一臉喜氣,臉蛋被映得粉紅,煞是好看。
黃藥師在旁邊坐下,輕握馮蘅小手,道:“今日,你高興麼?”馮蘅抿嘴一笑,微微點點頭。黃藥師深情款款説道:“你就是上天為我去造就的女子。”
馮蘅心中微醉,知道自己命中的那個夫君,終於來臨。
忽而黃藥師又道:“今日桃花島還有一件喜事,你猜得着麼?”
馮蘅一愣,驚疑地抬眼看他。黃藥師笑道:“今日周伯通前來賀禮,道出重陽真人仙逝已久,那真經一定落到周伯通的手上。王重陽也還罷了,周伯通這種渾人怎麼也配拿着《九陰真經》滿世界招搖?既然他主動送上門來,阿蘅務須助我把經書借來一觀。”
馮蘅表情嚴肅,嘆息道:“想不到黃大哥依舊念念不忘那《九陰真經》,真是叫人難過。”
黃藥師一把將馮蘅抱在懷裏,笑道:“我已想好了計策,你到底幫不幫我?”
馮蘅見他説得柔情蜜意,心頭一蕩,輕道:“這次我不違拗你便是。”説着,目光一掃那熒熒彩燭。
黃藥師立時會意,忙把蠟燭吹熄了。一夜纏綿。
次日,黃藥師單獨來找周伯通。周伯通見他滿面春風,譏笑道:“黃老邪聰明一世,胡塗一時,討老婆有甚麼好?”黃藥師也不生氣,擺下酒菜請他喝酒,聽他詳細説起師哥假死復活、擊中歐陽鋒的情由。
馮蘅笑道:“這部《九陰真經》害死了無數武林高手,不知這經書到底是甚麼樣子,心中好奇,求周大哥我借經書一觀。”
周伯通叫道:“不可不可,師兄臨終前立下遺言,他奪得經書是為武林中免除一大禍害,絕無自利之心,任誰不得習練經中所載武功,即使周伯通也不能偷看一眼。”
黃藥師笑道:“老頑童,內子當真全然不會武功。她年紀輕,愛新鮮玩意兒。你就給她瞧瞧,那又有甚麼干係?我黃藥師只要向你的經書瞟了一眼,我就挖出這對眼珠子給你。”
馮蘅格格一笑,説道:“‘老頑童’?周大哥名字有趣得緊,你愛胡鬧頑皮,大家可別説擰了淘氣,咱們一起玩玩罷。你那寶貝經書我不瞧也罷。”轉頭對黃藥師道:“看來《九陰真經》是給那姓歐陽的搶去了,周大哥拿不出來,你又何必苦苦逼他,讓他失了面子?”
周伯通知道馮蘅在激自己,道:“經書是在我這裏,借給嫂子看一看原也無妨。但你瞧不起老頑童守不住經書,你我先比劃比劃。”
黃老邪笑道:“比武傷了和氣,你是老頑童,咱們就比比孩子們的玩意兒。”
馮蘅拍手叫了起來:“好好,你們兩人比賽打石彈兒。”
周伯通微微一笑,道:“打石彈兒我最拿手,要是你輸了怎麼辦?”
黃藥師道:“全真教有寶,難道桃花島就沒有?”他從包裹取出一件黑黝黝、滿生金色倒刺的皮衣在桌上一放,正是桃花島鎮島之寶:“軟蝟甲”。黃藥師又道:“伯通,你武功卓絕,自然用不着這副甲護身,但他日你娶了女頑童,生下小頑童,小孩兒穿這副軟蝟甲可是妙用無窮,誰也欺他不得。”
周伯通道:“女頑童是説甚麼也不娶的,小頑童當然更加不生,不過你這副軟蝟甲在武林中大大有名,我贏到手來,穿在衣服外面,在江湖上到處大搖大擺,出出風頭,倒也不錯,好讓天下豪傑都知道桃花島主栽在老頑童手裏。”
當下三人説好,每人九粒石彈,共設十八個小洞,誰的九粒石彈先打進洞就是誰勝。周伯通好耍小聰明,挖的小洞十分特別,黃藥師連打三顆石彈,都是不錯釐毫的進了洞,但一進去卻又跳了出來。待黃藥師悟到其中道理。周伯通已有五顆彈子進了洞。
黃藥師暗暗吃驚,不想今日要輸在周伯通手上,忽然念頭一轉,計上心頭,手指上暗運潛力,三顆彈子出去,把周伯通餘下的三顆彈子打得粉碎,自己的彈子卻是完好無缺。
周伯通見他使奸,卻無可奈何,眼睜睜的瞧着黃藥師把餘下的彈子一一的打進洞,垂頭喪氣道:“黃家嫂子,我就把經書借給你瞧瞧,今日天黑之前可得還我。”説着遞出下冊《九陰真經》,撒謊誆道:“上冊讓我藏在終南山,不在身上。這下冊本欲帶到雁蕩山收藏,現下借嫂子一觀。”
馮蘅接了,走到一株樹下,坐在石凳上翻了起來。抬眼見周伯通立在身邊守侯,眼光片刻不離,生怕自己搞什麼鬼,心中暗笑,這老頑童倒還不笨。
只見馮蘅一頁一頁的從頭細讀,嘴唇微微而動,細看起來。《九陰真經》中所錄的都是最秘奧精深的武功,馮蘅於武學一竅不通,雖説書上的字個個識得,只怕半句的意思也未能領會。她從頭至尾慢慢讀了一遍,足足花了一個時辰。眼見馮蘅翻到了最後一頁,從頭又看一遍。
這遍看得飛快,見馮蘅站起來把書還給周伯通,笑道:“周大哥,你上了西毒的當了啊,這部不過是算命占卜用的雜書,不值半文。那天歐陽鋒把你的經書掉包掉去啦!”説了這幾句話,便從頭如流水般背了起書來。
周伯通翻開一頁,見她背得果然半點不差。周伯通依然不肯相信,從書中抽了幾段問馮蘅,馮蘅仍舊是背得滾瓜爛熟,更無半點窒滯。原來適才馮蘅憑藉才智,片刻之間硬生生地把《九陰真經》背了下來。
周伯通全如墮冰窖,怒從心起,隨手把那部書撕得粉碎,火折一晃,給他燒了個乾乾淨淨。當下辭別了黃藥師,迴轉陝西自去閉門習武,恃機再到西域去找西毒索書。
黃藥師見周伯通出島,心中登時一喜,叫道:“阿蘅,你快將經書從頭至尾默寫了出來吧!”
馮蘅微微嘆氣,道:“經書可以默寫給黃大哥,阿蘅卻不許桃花島的人修煉。”
黃藥師暗想,這武功霸道,修煉不免象當日嶽門三煞般遺禍武林,又想到自己只有下部經書,習之有害,設法得到上卷再修習不遲,於是開口答應了馮蘅。
馮蘅心中一甜,暗道:“藥師武功卓絕,一蕭一劍,橫絕江湖,而我對武藝一竅不通,不意間竟做了武林高手的新婦。往日那些江湖客遇見了我,無不流露出狐疑之色。而正是東邪黃藥師這個不通武功的新婦,談笑間輕取了天下武林為之神往為之膽寒為之生死的《九陰真經》。”於是鋪開紙張,將經書筆錄了出來。
黃藥師手捧着愛妻錄出的《九陰真經》,欣喜若狂,説道:“阿蘅,此中的武功出神入化,多少天下高手夢寐以求的妙典,你竟在一個時辰內一字不差的記取了來,讓我得窺這武功妙境,你真是天賜我的寶貝。”
馮蘅莞然一笑,心道:“我喜歡他欣喜如孩童的模樣,然而我並不在乎他是否武功天下第一,我也不覺得精通武學的他,與自己有太大差別。那些最傑出的遊俠,他們的劍影也無非抽刀斷水,能留下幾許痕跡?正如最出色的醫士,拯救的也無非鏡花水月的人生,能積累幾重功德?其實我所傾心的不是他名震天下,被人畏懼或被人感激,而是默默的與他享受星辰下碧海潮生,桃花影落,宇宙間瞬息無盡的生息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