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初識的奼紫嫣紅開遍,到最後都付與猜不到的斷井殘垣。
1
蘇薇得知錢多多辭職的時候,正在自己的辦公室裏,蘇玲也在。蘇薇聽了兩句就道:“你真的辭職了?”聲音驚訝到極點。
放下電話之後,蘇薇看到蘇玲帶着問號的眼睛,嘆口氣道:“我朋友錢多多,都做到UVL的總監了,居然辭職,太可惜了。”
“UVL?”蘇玲又驚又笑,“這也太巧了,姐,我正想告訴你,我去UVL面試呢,已經通過了,剛拿到入職通知。”
蘇薇高興起來,“真的?那太好了,UVL不錯,我們得慶祝一下。”説完又皺皺眉,“可惜多多辭職了。”
蘇玲也奇怪,“為什麼啊?”
“為了男人,她就要結婚了,未婚夫也是UVL的,公司有規定,兩個人必須走一個。”
“那她都做到總監了。”
“她未婚夫許飛剛升亞洲區總經理。”
蘇玲“哇”了一聲,“那她還做什麼?都要嫁給這麼厲害的男人了,回家當太太就好了嘛。”
蘇薇頗不贊同地看了妹妹一眼,“説什麼呢?一個女人要是全都靠在男人身上,手心向上過日子,在家裏還談什麼平等?”
蘇玲對自己這個事業有成的姐姐一向是有點怕的,聞言也不反駁,只吐了吐舌頭表示知道了,又道:“姐,我不跟你一起吃飯了,大雄説他下班就來接我。”
大雄是蘇玲的小男友,高中就是同學,大學裏開始戀愛,典型的校園小情侶,走在街上小手指頭勾在一起不算,還要偷偷你親我一口我親你一口,照蘇薇看來,那真是肉麻當有趣,可甜蜜是真甜蜜的,三尺之內全是粉色的心形泡泡。
話説到這裏,蘇玲的電話就響了,就是大雄打來的。
蘇薇看着自己的小妹妹還沒按下接聽鍵就眉開眼笑的樣子,忍不住也被感染得微笑了一下。
她也有過這樣的時候,為了一個短信甜蜜一個晚上,看到電話上亮起的名字就開始嘴角上翹,可現在這一切已經遙遠得史前遺蹟那樣不可考,記憶裏的蘇薇對現在的她來説就像是另一個人。
蘇玲快步走出辦公樓,一眼就看到大雄斜挎着電腦包在車道邊上站着,看到她就三步並作兩步跑過來拉住她的手,另一隻手還放在背後。
大雄大學裏是計算機專業的,畢業以後在上海找了家電腦公司做技術,説是做技術,其實也就是做些電腦系統維護修理之類的售後服務,公司也不大,不過對於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來説已經很不錯了——至少他在上海留下來了。
“幹嗎呢?我有好消息告訴你,UVL錄用我了!我們去好好吃一頓慶祝慶祝。”
看女友高興成這樣,大雄也笑,“必須慶祝!我就知道你能行。”
蘇玲又説:“藏着什麼哪?神神秘秘的。”
大雄已經把手伸了出來,衝着她晃了晃,“沒有啊。”
蘇玲不信,又笑着伸頭過去看他背後,不防大雄的手在她的手心裏動了一下,説:“看。”
蘇玲一低頭,看到自己手裏多出一支玫瑰花來。
“怎麼樣?”大雄得意洋洋地,“漂亮吧?”
蘇玲拿着那支玫瑰,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你哪兒學來的?教我教我。”
兩個人就這麼説説笑笑,手拉着手走遠了。
到了週末,錢多多與蘇薇約了見面。
錢多多早到,蘇薇急匆匆地趕過來的時候,她已經半杯咖啡都喝下去了。
蘇薇還沒坐下就説不好意思,“早上約了一個客户,那麼小的一個案子,三個多小時都沒定下來,磨嘰死我了。”
“沒事,是我早來了,早上還跟我媽還去看了兩家婚紗店呢,看完直接過來的。”錢多多從沙發裏直起身子。
“悠閒日子過得怎麼樣?”雖然蘇薇不贊同一個女人為了結婚就放棄事業,但當自己忙得四腳朝天連着一個星期都沒法在家好好吃一頓晚飯的時候,對突然有時間和家人閒逛的錢多多還是免不了有些羨慕的。
“別提了。”錢多多整張臉都皺在一起慘叫,“我媽準備了那麼長一張單子,那麼長!”錢多多邊説邊比劃,左右手張得老開,“密密麻麻全是婚紗店結婚照酒店還有婚慶一條龍公司,還每家都要拖着我一起去看過,我的媽呀!你説我受得了嗎?”
蘇薇被逗笑了,“瞧你,結婚多高興的事情啊,你又不像我,二十出頭沒錢沒條件的時候就結婚了,錄像都是找同學自己拍的,鬧騰半天那老爺攝像機還是壞的,什麼都沒錄下來。你這麼多年打拼不容易,婚禮辦得好一點,別虧待自己。”
錢多多苦着臉,“我和許飛都覺得簡單辦一下就好了,我還想旅行結婚呢。”
“你媽媽會同意?”
“就是不同意啊,她覺得我三十了才嫁出去,必須盛大必須隆重,這麼多年眼看着親戚家的孩子一個個結婚,她都憋着一口氣呢。”
對於錢多多的媽媽,蘇薇的印象是很深刻的,聞言就攤開手,“我知道,你媽媽決定的事情,火車都拉不回來。對了,你們結婚的日子定了沒有?”
“還沒,得等許飛爸媽回來一起商量,雙方父母還沒見過面呢,怎麼能定日子?”
“還沒回來?”
“他們還在國外,幸好他們還沒回來,否則一定被我媽抓着不放,整天開圓桌會議。”
蘇薇見錢多多説得痛心疾首,忍不住失笑,“小姐,你這是要結婚還是要赴刑場啊?説得那麼不情願,你擔心什麼?你媽媽要求再高,許飛現在都亞洲區總經理了,多少賬單都付得起,真要覺得你媽媽嘮叨,拉着他一起去看就好了。”
“他哪有時間?”一説到許飛錢多多就哀怨了,“他一回公司就開始整天的忙,前段時間有很多項目都脱了節,他每天光開會就可以開十六個小時,哪還有空見我。”
蘇薇掩嘴笑,“還不是你自找的,辭了工作成全他的亞洲區總經理。”
錢多多把桌上的兩杯咖啡向前推了推,指着它們説:“蘇薇,工作是魚,許飛就是熊掌,魚與熊掌不能兼得,你説我選什麼?”
雖然是玩笑的口氣,但錢多多的表情是無比認真的,蘇薇看着面前的好友,不知為何就想起當年的自己來。
強子也問過她,選了我,你會後悔嗎?她那時回答了什麼?應該是斬釘截鐵的不字吧。她沒有撒謊,二十出頭的時候,她願意為愛情把自己燒成一把灰,更何況只是與他去另一個城市?
那麼堅決,誰能想到七年之後他與她會變成現在的模樣。
蘇薇將其中一杯咖啡拿起來喝了一口,嘆息道:“是,可我得提醒你多多,今天你為了他放棄事業,明天你就可能後悔自己所做的選擇,因為事業一定會給你回報,但是男人,不是所有對他們的付出都會有回報的。”
2
大雄在UVL的大樓下等蘇玲下班,身邊聽着他新買的助動車,腦袋上扣着個安全帽。
大樓保安走過來説:“快遞從後面的門走。”
大雄解釋:“我不是快遞,來等女朋友的。”
保安就笑了,“這麼冷的天,騎個助動車接女朋友,不怕她凍着啊。”
大雄嘿嘿笑,把安全帽脱下來,“沒事,一會兒我把這個給她帶。”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句的,大雄摸香煙正想給保安遞過去,一抬頭正看到蘇玲從大樓裏走了出來,他立刻露出笑臉來,老遠就對蘇玲招了招手,叫了一聲,“玲子,在這兒。”
蘇玲身邊還走着兩個女人,都是今日剛認識的同事,其中一個就往大雄那裏張望了一下,笑嘻嘻的,“蘇玲,你男朋友?”
蘇玲正要走過去,聽到這句話腳步就頓住了,另一個女人更直接,撥了撥頭髮道:“用助動車接你啊?一會兒你們怎麼回去?這車子南京西路不能走的啊。”
兩個人説完便一起走了,轉身時同時發出一陣笑聲,頓時讓蘇玲漲紅了臉。
大雄一臉笑容地推着車跑了過來,剛才離得遠,他並沒有聽到她們説了些什麼,到了近前還看着她們的背影問蘇玲,“你同事啊?”
蘇玲臉還是紅的,聲音有點硬,“你怎麼會開這個過來的。”
大雄猶自高興着,還拍了拍助動車的坐墊,笑着道:“新買的,怎麼樣?以後就不用擠公交了,對了。”他説着將掛在車邊上的安全帽拿起來,就要替蘇玲套上,“戴上吧,今天風大。”
正是下班時間,大樓裏陸陸續續走出許多人來,一種從來都沒有過的莫名羞恥讓蘇玲猛地推開了大雄的手。
大雄愣住,“你怎麼了?”
男友臉上的表情驚醒了她,蘇玲又伸出手把安全帽接過來戴在頭上,催他,“快走吧,我都餓死了。”
大雄是個年輕而單純的男人,聞言立刻就把之前些許的錯愕拋開了,看着女友上車,又自己跨了上來。
“坐好了啊,抱緊我啊,來體會一下速度的快感。”大雄轉轉手把,笑着把助動車開了出去。
第二天蘇玲上班,還沒進辦公室就聽到一陣説笑聲。
她進的是UVL的市場關係部,所謂市場關係,其實也就是與客户搞公關的,這樣的部門自然是一屋子的漂亮面孔,但即使是在這樣的環境裏,蘇玲都是顯眼的,一是因為她的容貌,二是因為她的穿着。
“公司招人真是越來越沒底線了,你們看看新來的那個拿的包,一看就是人造革的,皮都裂開了。”
“還有她那件毛衣,後頭都起球了,你説我們客户看了會想什麼啊?還以為UVL給不起工資呢。”
“貝迪你這就不厚道了,什麼工資啊?你拿的那個新款LV跟工資沒關係吧?新男朋友送的是不是?”
“説到男朋友,昨天我還看到一個男人在外頭等她,還推着輛小助動車呢。”
“什麼?助動車來接?哈哈哈,那穿一步裙怎麼跨上去啊。”
“就是就是,還安全帽呢。”
一陣鬨笑。
蘇玲推門進去,裏面的説笑聲立刻消失了,原本聚在一起的幾個女人都立了起來,狀若隨意地與她點頭打招呼,又分別回到自己的格子裏去,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但剛才的那些話蘇玲已經全都聽到了,接下來的一整天裏,她將自己的包深深地塞進桌底最深處,又如同強迫症那樣,時不時地用手去摸自己的後背。
毛衣確實是起球了,每一次都沙沙地磨過她的手,而她心裏的某一塊地方也在這一次次的摩挲中縮了起來,一直縮到一個死衚衕裏去,上下左右全都是粗糲,憋屈得動一動都疼。
再到下班的時候,大雄仍舊開着他那輛小助動車來接蘇玲,這次蘇玲幾乎是跑着出來上了車,催着他開走。
一路上蘇玲都異常的沉默,大雄開着開着覺得不對勁,停下車一回頭,竟發現蘇玲的眼睛都紅了。
“出什麼事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男人聲音大了起來。
蘇玲漲紅了眼睛,搖頭。
“那到底怎麼了?你別哭啊。”
“大雄,我被人笑了。”蘇玲聲音微弱。
“被人笑?為什麼?”
“因為我穿的衣服,因為我拿的包。”蘇玲委屈上來了,索性放開了説。
大雄愣了一下,然後一股男人的熱血衝上來,“就因為這個?也是,這包和衣服都舊了,走。”
“去哪兒?”
“買去,我剛發了筆獎金,你想要什麼自己挑。”
兩個人就真的跑去買衣服了。UVL辦公樓在上海中心地段,周圍商廈林立,兩人停下説話的地方就是恆隆後門,大雄平日裏只是經過從未走進看過一眼,現在拉着蘇玲的手一同走進去,大理石的地面反射着錚亮的燈光,新年剛過,應景的佈置還在,到處金碧輝煌,一條金箔鋪就的水道蜿蜒貫穿整個走道,上面亭台樓閣,玉樹錦花無不精緻,一下就把大雄給鎮住了。
“這得花多少錢啊。”他俯下身去看那鏡面一樣的水道。
商廈一層全是奢侈大牌,錦衣華服與昂貴的包袋對女人永遠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蘇玲被拉進來的時候還説算了算了,但一走近它們目光就被吸引住了,連大雄所説的話都沒有聽到。
兩個人進了離他們最近的一個店鋪。“喜歡哪個?自己挑。”大雄豪言壯語。
已經有小姐迎上來,微笑而精準地將蘇玲目光所注視的那條裙子拿了下來,“小姐,這是我們今年的新款,特別適合你這樣的身材,穿上試試效果。”
蘇玲被動地接了過來,裙子是淡金色的,料子是真好,柔軟順滑的絲料擦過她的手指,帶着一股令人燻然欲醉的味道。她做夢一樣地走進試衣間,將那條裙子穿在身上,走出來之後才仔細看了一眼鏡子裏的自己。
淡淡的金色讓她的皮膚白得耀眼,裙子剪裁一流,從上到下無處不妥帖,彷彿是她的第二層皮膚,蘇玲看着鏡中突然散發出光芒的自己,恍然如夢。
大雄眼睛都亮了,又轉過頭乾脆地問小姐,“多少錢?”
小姐仍是微笑着,“價格標籤就在袖邊上,我替您看一下。”
那邊蘇玲已經將那個白色的小小標籤翻出來了,大雄就站在她身邊,兩人同時低頭看了一眼,又同時倒吸了一口冷氣。
大雄一個男人,雖然從未關心過這些奢侈品,但那標牌上的一連串零還是看得懂,剛才的豪氣頓時煙消雲散,抬頭只是看着蘇玲,一頭的汗。
“你,你喜歡嗎?”
男人的聲音結巴了,這聲音又讓蘇玲從夢一樣的狀態裏清醒了過來,她看到大雄異樣窘迫的眼神,還有額頭上的那層汗。
身上的衣服剎那間變得有千斤重,一種難以言説的感覺讓蘇玲胸口發脹,鼻樑發酸。喉嚨癢癢的,她咳嗽了一聲,走回試衣間將裙子脱了下來。
手指放到側邊拉鍊上的時候,她又看了一眼鏡中那個陌生的發着光的自己。那是她嗎?那個光芒四射的影子是她嗎?但那個白色的標籤硬硬地硌在絲與自己的皮膚之間,像是剛從火爐上拿下來的鐵片,讓她覺得自己被燙傷了。
蘇玲終於將裙子脱了下來,又將自己的衣服套回身上,重新走了出來。
“怎麼樣?還滿意嗎?”小姐微笑地。
“我,我再看看。”
蘇玲説完拉着大雄就走了,頭都沒有回。
兩個人沉默地走出商廈,又沉默地走到助動車邊,助動車的前輪被大雄用鐵鎖鏈鎖在街邊的欄杆上,後輪還多加了一道鎖,極其的謹慎小心,就怕被偷,這時他蹲下身去解開後輪的鎖,又去開前輪那把,旁邊又停了幾輛自行車,留下的間隙很小,他側身試了一下,還沒能擠進去,只好轉到欄杆外側的車道上,再蹲下身來解鎖。
蘇玲低下頭,看着自己男友彎曲的脊背和烏黑的發頂,大雄二十三歲,一個男人最青春的時候,她曾經趴在這年輕的脊背上笑着讓他背了自己一整條街,他也曾經花去自己一個月的打工錢為她買了她最喜歡的皮包,但那個包在她上班第一天的時候被人嘲笑,而他在大街上蹲下的背影,讓她想流淚。
“大雄,我想去看看我姐,你先回去吧。”蘇玲這樣説了一句。
大雄剛解開鐵鎖鏈,聽到這句話倉促地抬起頭來,還來不及回答就見蘇玲已經朝另一個方向走開了,留給他的只是一個背影。
3
蘇玲給蘇薇電話,蘇薇剛和錢多多碰上面,電話裏就説。
“你要來找我?行啊,我跟多多在一起,你也過來吧。”
蘇薇把電話放下,錢多多就問,“誰啊?”
“我堂妹蘇玲,剛到上海沒多久,一起吃個飯吧,我也給你介紹介紹。對了,她剛進UVL呢。”
“是啊?哪個部門?”
“市場關係部。”
“比爾陳的手下,讓你妹妹小心點,市場關係部那羣女人可都不是省油的燈。”
“誰讓你辭職的?否則我還能託你罩一下她。”
錢多多輕嘆一聲,“你以為我願意啊?我這不是魚與熊掌不能兼得嗎?”
“得了,別提你那套熊掌理論了,我聽着就頭暈。”
兩人在餐廳坐下了,看菜單的時候蘇薇問,“怎麼有時間和我吃飯了,待嫁新娘不是最忙的嗎?準新郎呢?沒有每天黏着你?”
“他忙着開會,剛有個新的項目。”
“哦,原來是因為寂寞了才想着我的啊?”
“約你可不容易,你時間金貴着呢。強子呢?”
“他上班去了,現在也早出晚歸的,一早上西裝筆挺的出去了,今晚和同事有飯局,挺好。”
“這麼希望他出去工作?”
“當然,你是沒見着他不工作待在家裏那樣,男人必須得出去賺錢,我不是缺他賺的那點錢,而是必須得找點事情給他做,我説過,男人就是軟體動物……”
“是,工作事業金錢組成了撐起他們的鎧甲,如果這層鎧甲丟了了,那他們就會徹底癱瘓在地上,連條鼻涕蟲都不如。你都説了多少遍了?我都背下來了。”錢多多笑着替蘇薇把話説完。
蘇薇也笑了,正聊着,蘇玲就來了,立在門口四下張望。
“蘇玲,這裏。”蘇薇舉手示意。
“姐。”蘇玲走過來。
“這是我朋友錢多多,多多,這是我堂妹蘇玲。”
蘇玲身材高挑,皮膚白皙,又是一雙大眼,走到哪裏都讓人眼前一亮。錢多多與她一照面便“哇”了一聲,“蘇薇,你堂妹是個美女啊。”
“多多姐。”蘇玲多看了錢多多一眼,心裏暗暗補了句,這就是公司里人人都知道的錢多多?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麼相貌出眾,怎麼就會那麼好運被許飛那樣的男人愛上了?
蘇玲是見過許飛的,在公司餐廳裏,許飛與幾個大頭一邊談話一邊走過,身後一片竊竊私語的聲音,她還問旁邊的人,“那是誰?好年輕。”
身邊同事就酸溜溜地,“我們公司最年輕的亞洲區總經理許飛,別看了啊,人家有主了,就要跟我們這兒的前市場部總監錢多多結婚的。人家找了這樣的老公,總監都不要做了,馬上回家做太太去。”
“坐吧,我們剛點完菜,還有什麼要吃的自己看,別跟你姐客氣。”蘇薇把菜單交到蘇玲手裏,又回過頭去對錢多多説,“多多,週六晚上莊濤在THEBUND那派對你叫上許飛吧,我跟強子説過了,我們自己開車過去。”
“THEBUND?”蘇玲突然抬起頭來。
“怎麼?”蘇薇奇怪。
“我同事今天在辦公室説她原本打算定週末晚上THEBUND的位置和男朋友慶祝戀愛一週年,可餐廳經理説週末晚上整個場地都被人包了。”
錢多多笑了,“對,就是莊濤,他是我和你姐的大學同學,剛從國外回來。”
蘇玲看蘇薇,“姐,那餐廳是在外灘吧?聽説從露台上能看到最好的夜景。”
“你想去嗎?”
蘇玲期待地,“我可以去嗎?”
蘇薇想了想,點點頭,“行。”
“真的?”蘇玲興奮得臉都紅了。
第二天中午休息的時候,蘇玲一個人走到恆隆,隔着櫥窗對着那條裙子看了許久,久到店裏的小姐都看了過來,其中一個還記得她,隔着玻璃對她微笑着欠了一下身。
真是熱情周到,可惜蘇玲卻完全沒有感覺到,臉皮一紅,轉過身就走了。
再等蘇玲回到辦公室,中午休息時間都已經過去了,市場關係部裏全是女職員,唯有總監比爾陳萬紅叢中一點綠,還是個法國人,頗有些如魚得水的味道,看到蘇玲也不例外,路過她的辦公桌時就靠在她的桌邊與她聊了兩句,胳膊肘擱在她的隔板上,笑嘻嘻的,半點架子都沒有。
再等比爾陳進了他的辦公室,其他人看蘇玲的眼光就不一樣了,蘇玲一開始還沒覺得,後來走過茶水間聽到她們的議論聲,貝迪的聲音尤其大。
“有姿色就是不一樣,穿得土點算什麼?”
明顯是想要她聽到的。
蘇玲沉着臉走回自己的辦公桌,一下午不聲不響地埋頭在電腦面前整理報表,眼前卻一陣陣的出現那條淡金色的裙子,絲料柔軟滑爽的感覺彷彿還在手掌心裏,一下一下勾着她的心。
下班以後蘇玲獨自往外走,大雄今天值班,昨晚兩個人都沒有睡好,他在早上醒來的時候還抱着她説:“玲子,那條裙子……去買了吧,我們那卡里有錢。”
蘇玲與大雄有一張共同的儲蓄卡,每個月兩人都把剩下的錢存進去作為旅遊基金,蘇玲的夢想是去巴厘島的海邊,為此他們已經存了將近一年的錢了,因為是兩個人共同的願望,多少次想動都沒捨得,大雄這次大概是真的受刺激了,居然説出這樣的話來。
蘇玲沒答,或者答了也忘了自己説什麼了,只是匆匆忙忙起牀趕着上班去了,他們倆租的房子在浦東三林,地鐵站點還是新開的,走過去至少十五分鐘,冬天早上寒風刺骨,大雄要開助動車送她,蘇玲説不要,你多睡一會兒。
其實真正的原因是她每次看到大雄的那輛助動車耳邊就會迴響起那陣戛然而止的鬨笑聲,她也不想這樣,但有些事情就和智齒髮炎一樣,根本控制不住。
天色陰沉,像是下過一場雨了,她把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裏慢慢走過熱鬧的街道,又在經過恆隆的時候着了魔一樣地走了進去。
那條流着金的河仍舊光亮得能夠找出她的影,河上小橋流水,玉樹錦花,明明都不是真的,看上去卻又都像是真的,蘇玲在一種魔怔般的狀態中走進那家店,那條淡金色的裙子就掛在最醒目的地方,她走近它,小姐微笑着迎上來,“您好,有什麼需要嗎?”
蘇玲聽見自己的聲音,“是的,替我拿這件衣服,刷卡。”
4
週末的夜上海,外灘人流如過江之鯽,莊濤所定的餐廳在外灘三號,錢多多是獨自趕到的,原本許飛説好了陪她一起過來,臨出門前打來電話,説有一個緊急的越洋視頻會議要開,實在趕不過來。
要是錢多多是一般的女人,那肯定是要感覺不愉快的,説不定還要與他爭上兩句,問他到底在不在乎自己。但錢多多也是在腥風血雨裏打拼出來的過來人,就在一個月前,她還曾帶着屬下為了一個收尾項目通宵加班,做人將心比心,是以許飛這樣一説,她連埋怨的理由都找不到。
倒是許飛歉疚起來,在電話柔聲對她説:“對不起多多,我一定會補償你。”
這句話已經成了許飛這段時間的口頭禪,約好的晚餐因為工作沒有時間趕過來他説這一句,約了拍結婚照因為工作臨時取消他説這一句,説好了去錢家吃晚飯,錢媽媽燒了一桌菜等着他來他因為工作來不了還是説這一句,當然,錢媽媽是不會介意的,還要對老公女兒説幾句看我家小許多有出息,公司就指望着他之類的話,但錢多多卻聽得都有些耳膜疲勞了。
但她也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現在情況反過來,不斷地説出這句話人是她而不是許飛,許飛又會如何反應?
但這個假設是不成立的,許飛離開公司的一個多月裏,先是飛到北美去見了他的父母,然後又去了南方與他的祖父母過年,其忙碌程度與他在公司的時候不相上下,如果他沒有及時回到工作狀態中,如果這樣的生活繼續下去……錢多多想到了強子,想到蘇薇懇求她去派出所將她丈夫領出來的那一天,想到他們夫妻倆立在車邊失控的爭吵聲,一切都讓她不寒而慄。
錢多多懷着矛盾的心情獨自進了電梯。THEBUND開在外灘三號三樓,三十年代經典老建築,到處都是精美的大理石羅馬柱與老上海風格的傢俱,精美的中式屏風四處可見,進出的服務生卻一律開口先英語後粵語,最後才勉勉強強地與你説一句普通話,讓人不知到了哪個時空。
“錢多多!”錢多多一走出電梯就聽到驚喜的叫聲,來不及反應便被人擁抱了一下,男用香水的味道充斥了她的鼻腔。
“莊濤?”錢多多摸着鼻子抬起頭來,聲音裏全是不敢相信。
不能怪錢多多驚訝,莊濤大一的時候就出國了,多年沒見,她印象裏的那個老同學是個喜歡穿一身大牌標籤從頭武裝到腳、腰裏還要扎一根帶着巨大金色H字母扣的皮帶的小胖子,十八九歲開着跑車在校園裏招搖而過,追女朋友就是那一百零一套三板斧,公開示愛豪華大餐再加九十九朵玫瑰。錢多多當年也算是年級裏的風雲人物,不知道幸還是不幸被莊濤看上過,但錢多多是誰啊?莊濤三板斧裏才施展出第一招就被她拒絕得體無完膚,從此看到她都繞着走。
“怎麼了?認不出來了?”莊濤後退一步,大方張開雙手讓錢多多看清楚,又哈哈笑着從服務生手中的托盤裏端過一杯香檳遞過來,“你可是一點都沒變啊。”
錢多多被動地接過那杯香檳,懸吊水晶燈的光芒下,錢多多終於看清眼前這個一身休閒西裝笑得跟加州陽光一樣的男人,雪白的襯衫袖口邊緣露出半隻樣式簡單的鉑金腕錶來,不動聲色的張揚。
看,只要條件足夠,暴發户家的小胖子也會變成可以入眼的雅痞先生的,一切都有可能。
“多多,可見着你了。”又有人走過來,錢多多驚喜,“陳蘭?”
錢多多大學時代就讀於上海最好的學校之一,刨除那些特許生,錄取比例五百比一,同學們個個出類拔萃,尤其是那幾個與她交好的女生,蘇薇就不用説了,這個陳蘭也一樣,三十出頭就做到瑞銀的高級經理,一直在香港工作,沒想到今天也飛了過來。
兩人在露台上找了個角落聊天,錢多多遇到故友很高興,臉上都是笑,“最近怎麼樣?”
“剛跳槽,去大摩了。”
“真的?還是高級經理?”
“不,又升了一級,你也知道,瑞銀男女不平等得厲害,玻璃天花板,索性換地方。”
“又升了一級?你太厲害了。”錢多多由衷佩服。
陳蘭就笑,“你不也一樣?多多,聽説你升了UVL的總監,光速啊。”
“……”錢多多剎那間沉默了。
“怎麼了?”
“我現在已經不在UVL了。”
“你也跳槽了?”
“我要結婚了。”
“所以你辭職了?”陳蘭衝口而出,滿臉的驚訝與惋惜。
放在平時,錢多多説這句話的時候必定是要微笑的,可這一刻面對陳蘭的表情,錢多多竟然微笑不出來了。
幸好有人過來拍陳蘭的肩膀,拉着她談全球金融形勢,陳蘭便走開了。錢多多一個人在露台上站了一會兒,莊濤派對排場大,像是把全上海認識他的人都給請來了,許多陌生面孔,但仍是有一些認得錢多多的,紛紛過來寒暄,問到錢多多的近況,每每露出與陳蘭相同的驚訝與惋惜之色,讓錢多多尷尬不已。
門口傳來笑聲與喧譁聲,蘇薇與蘇玲一同出現,蘇玲穿着一件淡金色的小禮服,豔光四射,與數日前完全是兩個人,剎那間成了全場男士的焦點,轉眼便被圍了起來。蘇薇則向錢多多招手,並且快步走了過來。
“吧枱在哪兒?我得喝一杯。”蘇薇第一句話就是皺着眉説的。
“怎麼了?強子呢?”錢多多與蘇薇走到吧枱邊,又替她要了一杯酒。
“別提他!跟我吵架了,根本不肯來。”蘇薇一仰頭就把杯子裏的酒倒進嘴裏。
蘇薇與強子在前一天晚上大吵了一架,事情就出在她替他找的那份工作上頭。
強子所去的公司是搞廣告周邊服務的,老闆是蘇薇的朋友,蘇薇託了強子在上海的同學,就説是他給介紹的,強子也興致頗高地去了,一開始一切順利,不曾想週五強子參與的某張單子出了點問題,同事與他互相指責之下就吵翻了,説老闆請他還是看了他老婆的面子,一吃軟飯的小白臉還橫什麼?強子得知真相之後當場便摔門而去,回家與才進家門的蘇薇大吵了一架。
“你們又吵?”
“他有沒有責任感啊,就算這工作是我託人找的又怎麼了?説走就走,説不做就不做了,讓我怎麼跟朋友交代?”
錢多多遲疑,“其實你一開始就跟他説實話,説不定會好些。”
“如果是這樣他根本就不會去。你知道昨晚上他説什麼?説就是我讓他落到今天這個地步的,説是我讓他整天被人戳脊梁骨了,我做什麼了?啊?我們是領了證的夫妻,什麼小白臉吃軟飯的,説得跟我包養他似的。”
雖然蘇薇氣急敗壞,但錢多多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好了,既然他不樂意你幫忙,你就別幫了。夫妻牀頭吵架牀尾和,你別放在心上。”
“什麼牀頭吵架牀尾和,他昨晚根本就抱着被子去客廳沙發上睡了,連牀的邊都沒上,今天一早人就沒了,也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我打電話也不接。”
錢多多同情地,“怪不得他沒來,你一定很着急吧?”
“沒事,每次吵架他都這樣,到了晚上就一身酒氣自己回來了,懶得管他。”蘇薇嘴裏這樣説着,卻低下頭去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機,明顯是放不下,又説,“我本來也沒心情來,可蘇玲硬拉着我,只好帶着她過來了。”
説到這裏,錢多多不由又扭過頭去看了一眼蘇玲。
雖然派對上人多,但光芒四射的蘇玲還是一眼就被她找到了。
“蘇玲今天真漂亮!”錢多多由衷地。
“也不知道她哪來這麼多錢,居然買了件PRADA,剛才還嚇了我一跳,我問她,她説是仿的,仿得這麼好,我都心動了。對了,許飛呢?”
聽到蘇薇問許飛,錢多多臉上的笑容就不由自主地暗了下來,正要開口,肩膀突然被人從背後攬住,她一驚,耳邊已經傳來熟悉的聲音,帶着笑的。
“多多,你在這兒。”
蘇薇露出今天的第一個笑容,對着立在錢多多身邊的男人,“許飛,正説到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