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誰都以為自己是這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時候,那麼選擇成為大眾的那個,就變成了真正的獨一無二。
俗話説,新官上任三把火,但是許飛從那個簡短的例會開始,就讓眾人大跌眼鏡——年紀輕輕的市場總監,精力充沛,一樣加班到深夜。其他人都面有菜色,而他仍然神采奕奕。
他能力一流又莫名的神通廣大,對市場部所有的過去和進行中的工作了如指掌,講話言簡意賅,提出問題一針見血。內外的經理們雖然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但是交手幾個回合就知道不服他不行。
女性員工更不用説,一見到他就兩眼夢幻。
市場部新來了山大王——突然空降,三十不到,個人魅力超強,每天進出面帶微笑,再加上一張青春洋溢陽光燦爛的臉。要不是辦公室門上“市場部總監”這幾個字讓人無法忽略,全公司上下的女性員工簡直以為這是公司最新開發的最高福利。
也是,每天都能夠看到這樣光芒四射的一個帥哥在面前進進出出,白天欣賞晚上YY,最重要的是人家還是單身。單身!
單是這兩個字的魔力就有無限大,因此,錢多多每次在有意無意間看到其他女同事提到許飛時的表情,都會不自覺地想送一杯水上去。
姐妹們,口水氾濫到這個地步,小心脱水啊!
錢多多對自己的態度,表面風平浪靜,背地裏抗拒排斥,許飛每天看得很清楚。
弟弟,我是有原則的人。
好,很好!五年前一次,五年後又是一次,一口氣上來了,他男人的自尊啊!
更可恨的是,每天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假着一張臉進進出出,他居然時不時就會感覺渾身發燙,偶爾坐在自己辦公室裏,望着玻璃窗外她跟人笑談的樣子,就開始走神。
更別提那些突然煩躁失眠的晚上,他輾轉反側,無法控制地想到她的每一個細微表情。
他少年得志,並不全靠運氣,他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忙碌工作上。業餘愛好也有,運動而已,所以他對女人的心事可説是一無所知。
錢多多在公司人緣其實不錯。她天生愛笑,笑起來絕不虛假造作,嘴咧得開,白牙上潤粉牙齦隱隱可見,誰見了都覺得精神一振,喜氣洋洋。
唯獨對他,就是一臉假笑,眼角都不帶彎的。
知道她對那件事情還有心理障礙,難道他沒有?想想就有氣。
有天早上在電梯遇見,他剛站好就看到她匆匆跑過來,旁邊有人替她按着開門鍵,錢多多原本步子很大,走到近前看到他,馬上收住腳步,“你們先上吧,我不急。”
一邊説還一邊對着他打招呼:“早,總監。”
就那麼刻意要跟他保持距離?那笑容假得,他都不能看。
裝!錢多多,你就裝吧!
與新任總監的磨合期,錢多多適應不良。
每天早上出門前都要給自己打氣,開會的時候儘量眼觀鼻,鼻觀心,最大限度地避免與他目光接觸。
但是怕什麼來什麼,這天她到工廠抽樣檢查剛下線的第一批成品,然後回公司整理數據做報告,想好要在今晚上傳到公司server上面,做完之後天都黑了。
同事們陸續都走了,市場部空無一人,四下靜悄悄的。下午在工廠吃了一點兒便餐,到了這個時候胃裏空空,還有點兒隱隱作痛。
胃痛是她的老毛病,隔三差五就會犯一下,吃點兒藥就好了,但今天一摸抽屜,卻發現藥都吃完了。她不想半途而廢,堅持着把報告做完上傳之後,才站起來忍痛整理桌上的東西打算立刻回家。
走過總監辦公室的時候,她習慣性地瞪了一眼那扇門,沒想到同一時間那門突然大開,她和許飛對了個正臉。
她瞪眼睛的表情像一隻鼓起腮幫子的松鼠,看到他之後,表情僵硬在臉上,好笑得很。
許飛控制情緒的能力再怎麼高超,此時也忍不住笑了,“錢經理,這麼晚?”
暗暗用手掐住胃部痛處,錢多多吸氣,這個男人果然是她的掃把星。
市場部一個人都沒有了,胃痛又加劇,錢多多懶得再裝,她講話不客氣:“總監不也是一樣?彼此彼此。我先走了,你繼續忙。”
燈光下她的臉色蒼白,轉身邁步的動作比平時慢了好幾拍。仔細看了她一眼,許飛皺眉頭,“你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
錢多多急着回家,這時更加沒好氣,“不要你管。”
又是這句話,許飛聽了就有火。
堅持走到門口,胃裏突然襲來一陣絞痛,錢多多腳軟。
“站都站不住了還逞能!我送你去醫院。”又是他的聲音。
他步子大,兩步就到了跟前,兩個人的距離轉眼拉近,錢多多一回首,正看到他伸手過來扶自己。
那麼烏龍的一個熱吻之後,她已經想好絕對不能跟這個男人再有身體接觸,居然跟自己毫無感情的男人接吻而且感覺還空前強烈?!這絕對是她的奇恥大辱。錢多多至今只要一想起當時的情況就控制不住地唾棄自己,只想撞牆以求失憶。
“你別碰我!”對他可能的觸碰反應強烈,錢多多猛地避開,沒保持好平衡,轉眼就跌在地上。
好氣又好笑,許飛蹲下來看着滿臉戒備的錢多多嘆氣,“錢經理,我不是禽獸。OK?”
胃痛得厲害,跌得也狼狽,錢多多一時爬不起來,嘴裏還要逞強,“我只是胃痛,吃點兒藥就好了。”
“那你先起來再説。”他又一次伸手過來扶,這一次動作乾脆利落。錢多多還來不及説話就被他提了起來,胃裏難受,她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出聲呻吟。
身體不爭氣,沒辦法逞能了,錢多多最後只能縮在總監辦公室的沙發上看着許飛倒水給自己。
“你平時吃哪一種藥?”他把水杯塞到她手裏。
隨口報了個名字,她努力想坐起來,“我要走了,藥家裏都有。”
“等着。”他言簡意賅,然後轉身往外走。
這是什麼態度?錢多多大怒,但是人家步子邁得大,轉眼人就沒了。
想憤然而走,但是痛得爬不起來,偌大的辦公室裏悄然無聲,她閉着眼睛等這一陣劇痛過去,人慢慢迷糊起來。
門輕響,她猛地睜開眼睛,然後對着面前攤開的各種胃藥直了眼。
“哪一種?”許飛低頭看着她説話。
指了指自己常吃的胃藥,錢多多表情迷茫,“你把藥店搬回來幹嗎?”
“以防萬一。”他低着頭説話,把她所指的那包藥拿起來就拆開。
有這樣以防萬一的嗎?錢多多想不通。她想自己來,但是痛得神志迷糊,眼睜睜看着他撕開錫紙取出藥丸。他的手指很長,動作卻很靈活,白色的藥片在他的手中顯得很輕薄。
唯恐他下一個動作是直接把藥塞到她嘴裏,錢多多努力伸出手掌去接,“給我。”
太晚了,窗外一片漆黑,燈光下她縮在沙發裏的樣子很可憐,小小的一團。伸出的手原本是掩在胃上的,估計她是真的很痛,簡單的一個動作都遲緩得不行。雪白的掌心向上,手指微微彎曲着,那麼嬌弱,讓他覺得心裏頭皺皺的。
怎麼光芒萬丈的錢多多在他面前總是這麼狼狽?他把藥片放到她掌心裏,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放到嘴邊吞下去,喝水的時候眯着眼睛仰脖子,咽得很努力的樣子。
“你在想什麼?”睜開眼睛就看到他眼都不眨地看着自己,錢多多立時警惕。
清醒了,許飛罵自己腦子糊塗。
“你不會記仇吧?五年前的一句話而已。總監先生,大家都是成年人了。”
他倒是笑了,“終於想起來了?我還以為你早就忘得精光。”
“我沒那麼無聊,就為了一句話念念不忘。”想起來就覺得荒謬,她撇過頭不看他。
“錢多多,你的意思是,我很無聊才會念念不忘?如果我真的念念不忘,你覺得我們還能在這兒相安無事嗎?”終於被她不屑的口氣激怒,許飛眉眼一冷。
這個男人在公開場合一直是笑笑的,這時表情一變就變得壓迫感巨大,但是錢多多戰鬥精神已被挑起,還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譏:“那你想幹嗎?仗着職位比我高,給我穿小鞋?”
“放心,我一向公私分明,也不會和女生計較。”
“女生怎麼了?”最煩聽到這種話,錢多多大怒,身子一挺,又按住胃部倒了回去。沒辦法,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她今天赤貧。
兩個人安靜下來,片刻之後,許飛丟下她回到辦公桌前繼續工作,錢多多痛得迷迷糊糊,想硬氣一下拍門走人都做不到,只好團在沙發上等藥勁上來。
偌大的辦公室裏沒人説話,只有許飛敲打鍵盤偶爾發出的聲音。錢多多頭靠着柔軟的沙發扶手偷偷看過去,只看到寬闊的辦公桌面上放滿了文件夾。
許飛看得很仔細,偶爾停頓下來,又皺着眉頭往前翻。
那些文件夾她挺熟悉的,都是關於過去完結項目的總結報告。UVL是世界上排名數一數二的傳統飲料公司,這些年在國內穩坐龍頭位子,但是僅僅守住固有市場的份額當然不夠,所以歷任新上任的老大一直試圖打入新型飲料市場。但可惜的是,國內市場和國外市場相差太遠,與政府打交道也不容易,跨國公司做一個新項目的流程龐大複雜,費時良久,往往一個提案申請上去到批示結束,其他公司的產品都已經上架了,所以歷任老大都搞,歷任都不了了之。也有幾個產品最終被推向市場,但都是雷聲大雨點小,數月半年之後就因為不能達到預期效果而被撤下,徒留山一樣的資料。
他沒事看這些東西幹嗎?現在國內保守派根深蒂固,這樣激進冒險的項目再也沒人提起,他一個新上任的市場部總監,過去的失敗案例跟他也毫無關係,至於看到這麼晚嗎?
唉,猜不透!人家是最年輕的市場部總監,總是有其道理的。自嘆不如了,怒氣未消的錢多多閉起眼睛,扭頭生自己的氣。
藥力慢慢發揮作用,胃裏的火燒火燎緩解了很多。過了一會兒,錢多多試着站起身,許飛聽到響動看過來,“怎麼了?”
剛才的一時激憤已經過去,錢多多講話的速度慢下來了,口氣也恢復正常,“謝謝你的藥,我已經好多了。”
“你現在回家?”他看了看時間,“需要送嗎?”
他問得很隨意,錢多多也完全沒當真,“不用,我自己開車回去。”
“沒問題?”
“沒問題。”成年人解決爭執的方式是忘記曾經爭執過,錢多多發現他們兩個都深諳此道。
“好,開車小心。”
“再見。”錢多多也不耽擱,走出去之後反手替他帶上門。
錢多多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許飛低頭繼續看文件,姿勢都沒有變,但是眼前這一頁許久都翻不過去。兩分鐘後他啪的一聲合上文件夾,關電腦,抓起椅背上的衣服就往外走。
這天晚上錢多多失眠,翻來覆去想的都是之前的那場爭執,終於睡着之後毫無意外地做夢了——是許飛,站在陽光下笑容燦爛。她討厭那個笑容,上去抹,最後竟成了糾纏,驚醒時鼻尖彷彿還晃動着另一個人的呼吸。
許飛也沒有睡好,一個人打了大半夜的籃球,直到筋疲力盡氣喘吁吁。錢多多勾起了他的慾望,一想到她,他的人類本能就佔上風。對一個男人來説,要跟自己的本能抗爭很辛苦啊!錢多多,算你狠!
心情不好,週末忙完後,許飛找張千吃飯喝酒,順便託他辦事。
張千當年去了北京碩博連讀,又在那兒跟一個上海姑娘談戀愛,後來拒絕了出國工作的機會,跟着未婚妻回上海找了個研究所開發新的生物技術,日子清閒得很,所以一叫就出來了。
他們就在當年常聚的大學邊小飯館碰的頭——東北菜館子。老闆娘是個和藹的中年大媽,侄子掌勺女兒端盤,老公管進貨,一家人就守着這個小館子,整天其樂融融。
店堂很小,才五六張桌子,他們倆走進去的時候裏面全都坐滿了。每桌都吃得熱氣騰騰,就剩下角落裏的一張小桌子,剛夠兩個人坐下。
張千常來,菜單都不用看,坐下就直着嗓子點菜:“老闆娘,孜然羊肉、地三鮮、小雞燉蘑菇,對,再來兩瓶啤酒。”
老闆娘正熱火朝天地廚房賬台兩頭跑,聽見他的聲音,一臉笑地跑到桌邊,一口純正東北話:“哎喲是你啊,今天跟朋友來的?你家姑娘呢?”
“老闆娘,好好看看是誰回來了再説話行不行?”張千也是北方人,這地方來得太熟了,自己站起來到玻璃櫥裏拿了兩個杯子,邊説邊坐下。
不用他説,老闆娘就已經盯着許飛不放,看完又揉了揉眼睛,語氣裏都是不敢相信,“哎呀,這不是當年那個小飛人嗎?多少年沒見着了,去哪兒轉過一圈了呀?現在變得這麼光閃閃的。”
許飛呵呵笑,他跟張千讀書的時候交好,學校食堂吃膩了,這地方東北菜地道,張千和幾個朋友都特別喜歡,所以老來,跟這位老闆娘也是很熟的。但今天下班是直接過來的,身上穿得很正式——西裝筆挺,這地方人人都着裝隨意,有點兒彆扭。他索性先脱下西裝往椅背上一擱,鬆了鬆釦子才説話:“出去工作了幾年,剛回來,想這兒啦。”
老闆娘眉開眼笑,“是想咱的小雞燉蘑菇了吧?這就給你們催去啊,彆着急。”
老闆娘一轉身,張千就嘆氣,“還是你小子行,她一眼就認出來了,還記得你叫小飛人。我回來的時候,在她眼前啓發回憶了半天,她才想起我是誰來。”
舊地重遊,身邊一桌桌一看就知道是從旁邊大學出來聚餐的學弟學妹,許飛禁不住有時光倒流的感覺。他伸手先給兩個杯子裏倒滿啤酒,然後跟張千碰了碰杯,“小飛人?這稱呼我自己都忘了。”
“少來!當年和你在操場上一起跑,有多少姑娘在旁邊暈的暈,叫的叫啊,哥哥我死也忘不了。”張千嘿嘿笑。許飛擅長運動,尤其是跑步,姿勢迎風舒展,的確讓人看得熱血沸騰兼心曠神怡。
“有嗎?別開玩笑了。”他已經很久沒有在這樣輕鬆的環境裏跟老朋友暢談聊天了。工作後前兩年都是這個國家飛到那個國家,倒是沒辜負“小飛人”這個稱號。實際上只是從這個會議室出來走進另一個,這個酒店睡完再睡下一個。UVL偏愛凱悦,因此定的酒店都是同一個,套房豪華,裝修雷同,恍惚覺得全世界都是一模一樣的地方。
後來到了日本,公寓就在公司旁邊。東京市中心,徹夜繁華,日本人習慣埋頭工作到很晚,然後結伴喝酒至深夜。他工作很忙,但有時也跟同事朋友們到處去吃,大小餐廳、各國風味、Pub酒吧,唯獨這樣的小館子,再也沒有尋到過。
四年多了,回到上海,覺得上海變了個天翻地覆,他沒想到這熟悉的小據點還在,就連張千也跟過去差不多,説話的調子都沒怎麼改。他又喝了一口啤酒,覺得爽快,許飛忍不住跟當年一樣,杯子一放,轉身站起來衝着廚房催菜,“老闆娘,什麼時候上菜啊?我們都餓死幾回了。”
這張桌子就靠着廚房,他説話的時候正好老闆娘的女兒端着盤子出來,看到他低頭一笑,“是你啊,來啦來啦!我媽剛才還在裏面説起你呢。”説着把菜一盤一盤往桌上放。
放完她轉身,張千瞪着桌子奇怪,一把拉住她問:“這盤拔絲地瓜上錯了吧?我們沒叫這個。”
她笑着補了一句:“我媽説好久沒見你們一起來了,送的。”
不知道多久沒吃上這幾道菜了,老闆娘女兒走後,許飛拿起筷子就往拔絲地瓜上去,沒想到半空中被張千攔截,抬頭看到他眼睛瞪得老大。
“幹嗎?”
“我怎麼覺得不該跟你出來啊!每次別人一見着你,我就當場透明瞭,還多送一個菜,我都來了多少回了,從來都沒享受過這種待遇。”
“説什麼哪!沒聽到她説是好久沒看到我們倆一起出現才送的嗎?”許飛不理他,繼續夾。拔絲地瓜焦黃閃光,夾起來的時候糖絲縷縷,在旁邊盛着水的小碗裏蘸一下,瞬間外層結成薄薄的一層脆衣。
“也是。”張千也下筷子。他骨架子瘦,面骨更是。這些年吃得好,養得好,肉都撐起來了,笑起來跟糧倉裏吃飽喝足的老鼠似的。“老闆娘家的女兒看到咱倆臉又紅了,跟當年一模一樣。”
“人家看上你了,怪不得你不帶小尚來,是不是怕她到了這裏別的不叫,就讓上醋?”
“你小子還真能接着説啊。”張千放下筷子拿酒杯,“老闆娘的女兒當年見到你就暈,上菜那量都是雙份的,要不我們幹嗎老拉着你小子來這兒吃飯?”
“原來你們叫上我就是為了多出來的那點兒菜?什麼兄弟!”
“承認了吧?”張千拍他肩膀,“別想啦!現在沒戲了,老闆娘説,她女兒去年結的婚,看看你當年的粉絲,轉眼少女成少婦了。你怎麼樣?什麼時候把自己給解決了啊?”
“有什麼好解決的!”説到這個話題就覺得沒意思,許飛放下筷子喝酒。
沒意識到他的口氣不對,張千突然靈光一閃,想起什麼,啪地拍了下桌子,“錢多多!”
正想起錢多多對自己假笑的臉呢!許飛被這三個字喚回神,抬頭就兩個字:“幹嗎?”
“她不是也在UVL嗎?據説去了新加坡,你見過她沒有?”
張千表情期待,突然想起他當年面對錢多多手足無措的樣子。許飛句子變得簡單,“見過,就在市場部。”
“是嗎?那豈不是就在你眼皮底下?”張千很興奮,“她現在怎麼樣?”
“你那麼興奮幹什麼?”
“她可是當年的風雲人物,跟你有得一拼。”
許飛眼神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老張,你不是還惦記着要請她吃飯吧?”
“嘿嘿。”説到當年的暗戀對象,張千擦着鼻子嘿嘿笑,“不是啦!我現在有小尚了嘛,早沒那份心思了。”
“我記得那時候你一上來就要請人家吃散夥飯,有你這麼跟女人説話的嗎?”許飛也笑了,然後嘆氣。
“我看到她就暈了嘛。喂,説的是我的醜事,你嘆什麼氣啊?”
小飯館環境熟悉,氣氛輕鬆,聊天對象又是多年好友,喝到後來許飛不知不覺話就多了,“老張,不瞞你説,其實那天我也追上去請她吃飯來着。”
“真的?”張千瞪眼睛,“好你個小子,一聲不吭扮豬吃老虎。結果怎麼樣?”
許飛繼續喝,然後自嘲地笑笑,“你真想知道?”
“廢話!要不我再灌你兩瓶?”張千酒瓶子都舉起來了。
“好好,我説。”許飛笑着舉手求饒,“她一口拒絕,一點兒面子都沒給。”
張千大笑,一手勾着他的肩膀舉酒杯,“兄弟,你真是給咱哥們兒長臉!當年我們兩兄弟同一天被同一個女人拒絕,現在呢,風水輪流轉,你做了她的上司,她每天都得看你的臉色過日子。痛快啊,就衝這個,來,乾一杯!”
的確是,許飛笑,舉起杯子跟他幹了。
吃得痛快,兩個人出門後意猶未盡,又找了路邊的大排檔繼續。喝到後來兩個人都有點兒喝高了,互相拍着肩膀説真心話。
張千回憶過去,“那時候我真的挺喜歡錢多多,可惜沒機會。”
“你喜歡她什麼?”
“我也不知道。就是有天進學生會的時候撞上她,我眼鏡掉了,稀裏糊塗還是她給撿起來的。戴上後我看到她對我笑笑,牙齒上面粉紅的一道弧,從此以後見到她我就結巴。”
原本笑着聽得挺好,不知怎麼,聽完張千這段話,許飛有點兒煩躁,酒杯一放,“行了,説點兒別的。”
“有什麼不好説的!我認識小尚以後就覺得那些也沒啥。以前怎麼都説不出來,現在想想,你哥哥我還真是一純情少男,喜歡人家一年多,一句完整的話都沒説上來,不過要有機會真想再看一次。她笑起來明晃晃的,你覺得呢?”
明晃晃的?許飛搖頭,啤酒喝多了,怎麼沒有放鬆的感覺?覺得心裏有隻毛蟲,蠕動着啃着邊沿,講話的時候都覺得不舒服,“別惦記了,她現在笑起來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張千奇怪,“她結婚沒有?錢多多比我還大一屆,快三十了吧?”
“説點兒別的不行嗎?老是談她你膩不膩?”許飛皺眉頭。
張千愣了一下,然後突然做恍然大悟狀,“老弟,我知道了,你還在惦記錢多多。”
“笑話!今天老在説她的是誰?”
“是我,不過我以前暗戀她的時候,看到她就哆嗦,説話都不利落,你見我跟誰談起過她嗎?”
“所以現在更別談了。喝酒!”説完許飛又開了一瓶啤酒,堵住張千的嘴。
再怎麼有心理障礙,該乾的工作還是要繼續的,不但要繼續,錢多多還花了更多的心思在自己手中的項目上。
一週工作快結束的時候,她獨自開車去工廠檢查樣品情況。最近花痴情緒在公司有蔓延開來的趨勢,以市場部為中心,向各個部門輻射,到最後就連地處市郊的工廠裏也開始有人感染,年輕的質檢助理抓着她問長問短講八卦。
“聽説市場部新總監長得很像金城武,真的嗎?錢經理,是不是真的啊?有沒有照片?”
“金城武?”錢多多無力,“怎麼會啊?差遠了好吧?”
助理露出“你騙誰”的表情,“大家都這麼説啊!錢經理你不是故意的吧?放心啦,我們常年待在這種鄉下地方,不會跟你們搶帥哥的啦。”
這話説得,錢多多嘴角抽搐。
全民偶像橫空出世,男女通殺,唯有她眾人皆醉我獨醒。因此她被視為異類,實在是冤枉。
在工廠被追問不休,錢多多最後揣着一肚子氣回到家裏,還沒脱大衣電話就響了。她當着爸爸媽媽的面接起來,邊聽邊解脖子上的絲巾。
準時準點,葉明申的聲音。這個人做事四平八穩,就連戀愛也是按部就班。上週末與她單獨晚餐之後,每天一個簡短的問候電話,時間都很固定。
“多多,到家了沒有?”
“剛到,你呢?”
“晚上有課,還在路上。想約你明天去青浦,有沒有時間?”
“去幹嗎?”錢多多脱口而出。錢媽媽密切注意她的動靜,這時候咳嗽了一聲,兩眼有神地看着她。
錢多多立時感覺到壓力,捂着電話往自己房間走。那邊輕聲笑,“約會啊,一週不見,難道你已經不想見我了?”
想?她當然想。那晚春夢之後,錢多多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因為長時間沒有固定的戀愛對象而導致潛意識的性飢渴,更肯定了自己需要解決一個丈夫的決心和狠心。因此想到葉明申的時候,她就會在心裏默唸:“完美人選,完美人選……”
她微笑着回答他的問題:“好啊,大概幾點?我在家裏等你。”
掛上電話之後,回頭看到媽媽的笑容,“多多,是那個大學老師嗎?天天打電話給你哦,明天去約會?”
對媽媽錢多多一向是很無力的,“是啦!”
錢媽媽喜笑顏開,轉身之前還給了多多一個“我看好你哦”的經典表情,多多當場寒了。
晚上又沒睡好,第二天錢多多約會的時候老走神。
“多多,在想什麼?”對面傳來温和的詢問。錢多多這才發現自己居然一邊品茶一邊出神,實在是大失水準。她立刻極力挽救形象,抬起頭對葉明申一笑。
對面的葉明申伸手過來給她倒茶,錢多多捧着杯子唾棄自己。怎麼能夠當着他的面神遊天外?她趕緊沒話找話説:“這裏環境真的很好。你經常來?”
“還好。喜歡這裏的安靜,偶爾會和朋友一起過來。”葉明申的回答一貫滴水不漏。
葉明申雖然不是什麼調情聖手、約會達人,但是選擇約會地點還是很有一套的。這點錢多多雖然只和他正式會面過兩次,但已經佩服得心服口服。
這是一個典型的江南水鄉小鎮,就在上海市郊,週末人也不多。
青石板小街,古樸民居,精緻石橋連着婉轉水道的兩邊,而他們兩個正在一棟靠水的茶樓上憑窗品茶。最出乎錢多多意料之外的是,葉明申居然還懂茶道。他跟茶樓老闆也很熟的樣子,上來單子都不看,直接叫了人傢俬藏的人蔘烏龍,沏茶手勢熟練流暢,讓她好好開了一次眼界。
冬日暖陽,茶香撲鼻,面前的男人斯文微笑,窗外偶有木船閒散而過。錢多多是一週七天忙慣了的人,突然置身這樣的世外桃源,實在好享受。
果然是完美人選,完美約會。
“很喜歡,覺得渾身都放鬆了。謝謝你帶我來這麼好的地方。”打死都不能再走神了,錢多多彎起眼角,與他相視一笑。
“喜歡的話以後可以經常來。”
“好,只要不趕項目就行。總是一忙起來就沒有時間,有得閒,一定要抓緊好好享受。”
“那麼忙?豈不是連約會的時間都沒有?”
“約會?現在不就是嗎?”
葉明申笑,“聽你這麼一説,那真是我的無上榮光。”
坐在陽光裏時間久了,錢多多感覺自己跟一隻被曬得毛松蓬軟的貓一樣散漫放鬆下來。聽完他的玩笑話,她再一次忘記自己要裝淑女的初衷,大白話脱口而出:“榮幸什麼呀?我才榮幸呢,有人看中我這個老大難。”
“老大難?”葉明申失笑,“多多,你聰明能幹,怎麼可能是老大難?不過是之前自己不想罷了。”
被誇獎的錢多多半張臉都在陽光裏,冬天太陽不刺眼,她也不躲,陽光下咧嘴一笑,眼裏盡是自嘲。
想什麼呢?世上最難的事情,不過是你想要這個人在自己身邊的時候他也想。錢多多之前想過,但從未做到過,估計之後也再無可能。
晚上錢多多和葉明申兩個人回到市中心看電影。週末,到處都是人滿為患,錢多多一眼看到遠處有人在倒車出位,手指過去,“那裏有位置。”
葉明申依言打方向,還差一點距離的時候,突然有車從另一個角落轉過來,在曲折繞彎的車庫裏仍舊速度不減,眼睜睜看着它順着剛開走的那輛前車,斜斜掉尾入位,動作乾淨利落。錢多多眼前一花,最後一個位置就沒有了。
“啊,我看到的車位!”氣不打一處來,錢多多叫出聲。
那輛車停穩後,跳下來的是一個年輕男人,穿得隨意,帽衫球鞋,一派澀谷街頭的打扮。
錢多多原本滿臉的氣憤轉為呆滯,然後當機立斷地撇過頭不看前方,好像那裏有什麼洪水猛獸。
“怎麼了?”葉明申奇怪。
“沒什麼,我們去下一層吧。”上海那麼大,難得出來看個電影居然也能遇到許飛。錢多多無話可説。
葉明申也不多問,繼續開車。錢多多對這裏很熟,每次停車最怕的就是B2全滿,不得不再下一層。
B3都是電動升降位,這裏寸土寸金,所有的升降位都窄小到只能堪堪擠下一輛車而已。錢多多最頭疼這種位置,每次倒車都是她的折磨與挑戰。
看到空位之後,她拔掉安全帶,“我下去替你看着吧。”
“不用。”葉明申瞭解她的行動力,騰出一隻手過來,按住她的手,“多多,別動。”
冬天,他的手很暖和,動作也自然,按在她的手背上感覺乾燥有力。錢多多一個失神,就看他用另一隻手順暢地倒車入位,瞬間停得漂亮標準。
吃驚了,錢多多不吝讚美,“技術這麼好,舒馬赫啊。”
葉明申笑,“過獎過獎,倒車而已,開久了都這樣。”
“我也開了五六年了,怎麼每次在這兒倒都哆哆嗦嗦?”錢多多和他並肩往電梯走,繼續説老實話。
“十五六年就行了。”葉明申伸手按電梯。
十五六年?錢多多刮目相看,果然是駕齡長久的老前輩。
影院在十樓,電梯在中間幾層又停了,空間本來就窄小,到後來就擠得滿滿當當的。
錢多多被逼到角落裏,葉明申原本站在她身側,這時很自然地一旋身,轉為面對她站着。
知道他是為了避免自己被擠到,錢多多儘量把身體收攏,但是電梯裏空間實在太窄,他們兩個的身體最後還是避無可避地貼在一起。
葉明申今天穿一件乳白色襯衫,料子很好,又順又滑,錢多多臉頰擦過的時候還聞到淡淡的香味。覺得有點兒熟悉,錢多多開始思索自己在哪裏聞過這種香水的味道,究竟是什麼牌子的呢?
轉眼電梯門大開,人流湧出,錢多多還在出神,手上一暖就被拉了出去。
很久沒有被人牽過手了,她的第一反應竟然是吃驚,然後本能地往回縮。但一抬頭看到葉明申的側臉,他的表情非常自然,手指也沒有很用力,輕輕鬆鬆地一握,讓她想起小時候手拉手排隊走的天經地義。
一時間心中五味雜陳,錢多多偷偷摸心口,心跳很平靜,再撫撫臉頰和耳郭,一絲温度上升的跡象都沒有。
但是她不討厭這個牽手,並沒有反感到想甩手扔開的地步,這樣也就夠了吧?她心裏明白這不是戀愛,戀愛是另一種感覺。戀愛的男女有肌膚觸碰渴求症,動不動就想糾纏到一起,牽個手都是無上享受。
她又不是沒有熱戀過,熱戀中的人在其他人眼裏都類似神經失調患者,想到對方就開始傻笑。最好的約會是對坐互看七十二個小時,對方的皮膚好像有磁力,一見面就腎上腺素升高,手指嘴唇不受控制,忍不住地想撫摸親吻。
全都是傻瓜,但就是極樂無比。
“多多,想看哪部電影?”
手指還在人家掌心裏,心靜如水,錢多多抬頭一笑,“你選吧,我沒意見。”
極樂有什麼用?極樂可以讓她有婚姻嗎?她已經老了,經不起折騰,不想再戀愛,只想有個結果。
葉明申買票的時候,錢多多一直站在一邊研究海報和立體宣傳畫。最近新上映的電影很多,她看到懶洋洋的加菲,又看到超人神氣十足地伸出一隻手指向天空。落伍了,所有的,她都一無所知。
工作佔據了所有的時間,回家往往就是累得倒頭就睡,自己房內的電視機都不知多久沒有打開過。電影,真是久違了。
回頭去看葉明申,他正低頭點選座位。側影修長,氣質一流。彷彿感覺到她的注視,他扭頭遠遠看過來,對着她微微一笑,然後邁步走過來。
“明申,真的是你?”
一聲驚喜的招呼插進來,眼前一花,就有人跑到葉明申面前,大力地拍他的肩膀,“哎呀,真的是你,我都不敢認了。”
錢多多剛直起身子,這時看着面前兩個男人相見歡的場面又停住了動作。貌似葉明申巧遇老友,她還是暫時保持安靜比較好。
憑空出現的那位先生很熱情,又是個大嗓門,操着明顯的北方口音,“多久沒見了?看到我驚喜吧?”
“從英國回來的?常住還是路過?”葉明申笑着回應,然後對她招手。
“這年頭,誰不在往回跑?老婆孩子都帶回來了,回來紮根嘍。你呢?還在做老本行?”
“對啊。”葉明申又往她這裏看,錢多多搖頭。
“大材小用啊老兄,招呼誰哪?”那男人順着他眼神的方向看過去。距離挺遠的,他眯眯眼睛,然後大笑,“哎呀,青青也在,還不快過來?”
錢多多笑笑,走過去。到了近前,那男人才發現認錯人,表情微有些尷尬。
“來認識一下,這位是錢多多小姐,我的女朋友。多多,我的老同事李偉,叫他大李就行。”葉明申倒是表情自然,伸手攬住她的肩膀給他們作介紹。
“你好。”錢多多也很大方,伸出手的時候還咧嘴一笑。
李偉走後,他們兩個走進放映廳,坐下的時候已經開始放廣告。錢多多從包裏摸出眼鏡戴上,抱着爆米花看得興致勃勃,末了還指點着説:“這個看上去不錯,什麼時候上映?”
“下個月。如果想看,到時候一起來。”
“好。”她點頭,安靜了一分鐘又講話,“青青是誰?”
燈光全暗了,音響很好,動作片,開場就是巨大的爆炸聲在耳邊環繞。他沒聽清,回答是疑問:“嗯?”
説着話,前幾排又有人走入,已經開始放映,光線不足,那個遲來的觀眾低頭找座位,緊張橋段錢多多視線被阻,不由自主側了側身子。
大屏幕上還在不斷爆破,光線明滅,錢多多看清主角飛身撲出來的同時,眼角掃過終於坐下的那位後來者,整個人突然僵硬一秒鐘。
“怎麼了?是不是冷?”葉明申體貼地開口詢問。
錢多多搖頭,暫時擱下剛才的話題,接下來的一百多分鐘裏再也沒有開口講過一句話。
好萊塢動作大片,情節緊湊,場面精彩,大家時而驚呼時而爆笑。錢多多最喜歡看這種片子,但這次怎麼都投入不進來。
一邊看還一邊時不時偷瞄另一個觀眾,前排空蕩蕩,一個年輕男人獨自坐在當中,坐姿隨意,撐着頭時不時展露笑容。
屏幕投下來的光線閃爍不定,照得那張側臉上的表情也時明時暗,看到後來錢多多就嘆氣了。
怎麼看都只是一個長得比較耀眼的年輕男人而已。
她渾身是刺,他權當沒發生過;她刻意迴避,他對所有人一視同仁,態度一式地公事公辦。
這樣的話,她再把那件事太當回事,是不是顯得太神經過敏了?
散場的時候,影院裏燈光大亮。許飛站起身,一回頭就對上正往外走的錢多多,有些意外,眼光又掃過走在她身前的葉明申,抬了抬眉毛,沒做聲。
錢多多眼鏡還在鼻樑上沒拿下來,所以對他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隔了數排的距離,難得他看過來的角度微微仰視,他的睫毛長,眼窩下竟有陰影。
一個男人居然長成這樣?錢多多大怒,再説他那個表情是什麼意思?她跟人約會看電影很奇怪嗎?
兩個人對視一眼,誰也沒説話。葉明申走出幾步後回頭看她,“多多?”
原本想打個招呼,最普通的同事偶遇那種,現在錢多多改變主意,收回眼光跟上去,假裝什麼都沒看到。
許飛消失在視線內之後,錢多多就想起另一件需要自己煩惱的事情來了。她習慣了直來直去,之前就想直截了當對葉明申問個清楚,不過被許飛的突然出現打斷,現在再想繼續問,時間相隔長了,反而不知道怎麼起頭。
一路上錢多多都沒什麼話,低頭思索得起勁。葉明申也不問她怎麼了,送她到家以後照慣例目送她上樓。
錢多多走到樓道里又回頭,葉明申正要上車,這時頓住動作看着她挑挑眉毛。
一直走到他面前,錢多多説話前先笑笑,“葉明申,你覺得好的合作伙伴的基礎是什麼?”
“志同道合。”
“還有呢?”
“你説呢?”
覺得兩個人像在打太極,錢多多也不退縮,“坦誠啊,你覺得呢?”
月光下他低頭,仔細看了她一眼,然後嘴角完美弧度再現,“是,坦誠也很重要。”
“好,”錢多多點頭,“那麼青青是誰?”
“青青?”他低聲重複。
“坦誠。”錢多多強調一遍。
“好好。”他笑起來,“老李就是大嘴巴,青青是我曾經的女友。怎麼樣,夠坦誠了吧?”
錢多多笑了,咧着嘴,月光下牙齒白又亮,還特意伸手比了比自己的臉,“很像?這次是不是輪到我説,我很榮幸?”
葉明申難得遲疑,然後伸手過來,抓住她下巴邊的那隻手。幾個小時前剛剛指掌相握過,錢多多對這個觸感還很熟悉,但是這次手指有點兒頑固,她往回抽了抽。
他倒是笑了,用了點兒力氣,抓得更緊,“聽實話嗎?裝淑女的時候是有點兒像,其他……就不提了吧。”
這時候了,開這種玩笑……錢多多雙眼上翻。
這樣的討論自然毫無結果。回家以後,錢多多泡澡,放了一缸水躺在裏面發呆。
現在事情很清楚,葉明申之前隱瞞了一些重要情況,怪不得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到最後隱隱感覺哪裏不對。雖然葉明申説的內容跟她想的一樣,雖然這男人講的也是志同道合的合作關係,但她錢多多再怎麼有魅力,也不至於讓一個條件那麼優秀的男人一眼就定下終身吧?
難道所謂的目標一致、互相尊重、彼此理解之類的口水話都只是冠冕堂皇的表面理由,真正原因是她錢多多不知是緣是孽,居然長得很像他過去的女友?
她覺得自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潮期,懷疑自己,懷疑一切。過去那個自信滿滿的錢多多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果然是歲月如飛刀,刀刀催人老。
鬱悶了,一口氣透不過來,她索性把整張臉都埋進水裏繼續思考。
這樣的合作伙伴……還要繼續嗎?
可要是放棄,以後還到哪裏去另找一個志同道合、想法驚人一致、能跟她攜手在邁向合作婚姻的大道上大步前進的完美人選?
繼續還是放棄,水中的錢多多陷入哈姆雷特式的思考當中。
電影院匆匆一瞥,錢多多看到了許飛,許飛自然也一清二楚地看到了她。
他原本約了張千還有幾個老朋友打籃球,沒想到那些男人的老婆、女朋友扎堆有事,全都重色輕友地跑了個精光。反正也出門了,他路過電影院時看到大幅動作片海報,就可有可無地停車上去看了一場。
沒想到遇到錢多多。
她穿得很女人味,裙裝,乍看到他的時候眼神躲閃,明顯早就知道他坐在前排。
又看到她身邊的男人,手裏挽着她的大衣,往前走的時候左手向後攤開,姿態親密。
自己的聲音到了嘴邊又咽回去,而她更好,一轉頭匆匆離去,完全是假裝他不存在。
感覺很複雜,一開始覺得有點兒好笑,兩個成年人加起來年齡都超過半百了,居然跟小孩子一樣鬧彆扭,彼此都假裝不認識。
可車開到半路突然開始發悶,許飛怎麼都不舒服,看到前方的車都覺得煩躁。一輛輛超過去,踩油門的時候不知不覺用了力,高架上監控燈刷地一亮,這才發現竟然碼錶過百。
減速,下匝道,回公寓,他上樓不急着開燈,丟下包脱掉外套扔在沙發上,然後就着窗外的一點兒燈光去抓茶几上的ipod。
戴上耳機以後,他返身又開門出去,在電梯裏低頭搜索ipod裏的曲子,旋鈕的聲音在耳機裏單調反覆,最後音樂響起來的時候,他才長出了一口氣。
這天晚上許飛獨自在街上跑步,沒有目標,這是他最習慣的減壓方式。不在意路程,也不管自己是否認識回家的路,一直跑到跑不動為止,迷路了大不了叫車回家。
已經很晚了,從繁華大道到清靜小路,他一路向西,街道兩邊漸漸安靜,路燈的光隱藏在梧桐樹稀疏的枝葉中。冬日午夜,街上沒什麼行人,自己的心跳隨着腳步起伏鼓動,音樂反覆,影子在腳邊連綿舞動。除了這些,整個世界都變得遙遠。
過去總能在這樣的長時間奔跑中得到平靜,但是今晚,他失敗了。
錢多多離去時那個躲閃的眼神在眼前反覆出現,她在公司虛假的笑容,那天早晨她惡狠狠的眼神,黑暗車廂中的喃喃低語,細碎牙齒廝磨在唇上的感覺……
還有更遙遠的,那個悶熱禮堂中的午後,她坐在台上露齒一笑,瞬間陽光抖落;還有那條校園裏的林蔭道,她對追上前的自己咧嘴拒絕,笑得沒心沒肺的樣子,與現在全然不同。
那個笑容呢?張千記得的,他也記得的。怎麼會變了?怎麼沒有了?
突然停步,他立在路邊扶住膝蓋氣喘吁吁。四下全然陌生,跑得時間太久,他已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她也一樣嗎?努力跑了很久,突然發現自己迷路了。世界都是陌生的,就連過去的自己都忘記了。
路的盡頭有燈光,是出租車,他伸手攔下來,坐上車報地址。
午夜載到一個跑得滿身大汗的男客,司機有些奇怪,又不敢多問,不時從後視鏡裏瞄他幾眼。
許飛也不説話,凝神看窗外,車窗上能照出自己的影子。他看到自己一路的皺眉思索,最後卻露出一個笑。
好吧,多想無益。是男人,做了再説。
這時候的錢多多剛剛泡澡完畢,渾身發軟,正從浴缸裏往外爬,突然的一個寒戰,她趕快收緊浴袍。
回房的時候,她用最快的速度跳進被窩,抱着胳膊在心裏跟自己講話。
冬天啊,下次不能這麼頹廢了,泡得水都涼了,生病還不得自己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