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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戀愛比結婚難

    結婚有什麼了不起?盲婚也可以,組織決定也可以,過去的人遠遠比我們有勇氣,而且勇於承擔後果。

    戀愛不一樣,戀愛比較難,想要承擔後果,別人還不一定樂意奉陪。

    一晚上翻來覆去沒結果,第二天早晨錢多多索性去運動,藉着揮汗如雨忘記心中的煩惱事。

    冬天,又是週日早晨,健身會所的泳池裏沒什麼人。她一頭紮下去,來回遊了五六圈才停下,抬頭聽到有人喚。

    “就知道你在這裏,都不等我。”

    是依依,穿着挖腰設計的新款泳衣,走過來的時候雪白的一團光。

    “你遲到嘛。”這個地方她們經常來,錢多多一早約的她。

    泳池邊坐着教練,原本懶洋洋地靠着,看到依依走進來,身子就直了。錢多多看得好笑,“快下來吧。”

    依依用腳尖試了試水温,一哆嗦,“真冷,不該聽你的,去做瑜伽多好。”

    “遊兩圈不就好了?太后,真是麻煩。”錢多多伸手去拽。

    晨泳讓人精神抖擻。錢多多水性好,轉眼又是五六個來回,依依所謂的運動都是擺擺花架子,下了水就是悠哉遊哉地蛙泳。

    一邊遊一邊想跟錢多多説説話來着,抬頭髮現不對勁,譁一下就看着錢多多從身邊經過,掀起一陣水花,來不及招呼就過去了。

    正浮在水上奇怪着,看着錢多多一口氣游到盡頭返回,擦身而過的時候依依又想講話,沒想到譁一下她又向另一個方向游去了。

    最後一回經過的時候,錢多多被依依在泳池當中一把抓住,“多多,你是不是受了什麼刺激?幹嗎話都不説鉚起勁來遊?”

    錢多多踩着水停下來,甩甩臉上的水,擰了擰鼻子才説話:“依依,恐怕我這回相親,也要砸。”

    “嗯?不是説挺靠譜嗎?”

    “人家以前有女友。”

    “廢話!葉明申都是三十多歲的男人了,沒有過女友你不害怕?”

    “不是。”錢多多煩躁,“昨天有人錯認我是他前女友。”

    “錯認?”依依不踩水了,拉着她往池邊去,嘩的一聲出水的時候,錢多多眼角掃到教練的身子又直了。

    唉!明明不該笑的時候,錢多多居然笑了,可見葉明申給她帶來的打擊明顯還不夠大。

    出了健身會所,她們倆到附近吃冰激凌。這是錢多多的壞習慣——每次大運動量之後就直奔冰激凌店,被依依笑過多少次了,才撲騰了那麼幾下就往肚子裏填高熱量的東西,那之前不是白搭?

    “你問過他了?”不急着吃,依依坐下來繼續剛才的話題。

    “問過了,他親口承認的。”

    “這男人真的假的?這種事也一口承認!他怎麼説?”

    “裝淑女的時候是有點兒像,其他……就不提了吧。”錢多多學着葉明申的樣子開口,惹得依依大笑。

    “你們約會幾次了?聽上去感情不錯了啊。”

    “啊?”錢多多瞪眼睛,“這叫感情不錯?”

    “沒瞎説啊!一個男人能這麼跟你開玩笑,説明把你當自己人好不好?”

    “開什麼玩笑?我要找的是能夠共度一生的男人,不是整天對着我回憶過去崢嶸歲月的痴情男。萬一他哪天想不開,半夜醒來抱着我大聲呼喚前女友的名字,我還不得毛骨悚然?”

    依依哈哈笑,“既然他肯承認,説得又輕描淡寫,那就證明根本沒往心裏去。長得像怎麼了?湊巧吧。”

    “有那麼湊巧的嗎?再説他老朋友一眼就認錯,離老遠就對着我叫別人的名字。萬一以後遇着他前女友,兩個人對面一站,跟照鏡子一樣,那多恐怖。”

    “你也想得太遠了,哪那麼容易遇上前女友?你遇到過自己的前男友沒有?”

    “沒有。”錢多多講老實話。説來也奇怪,新加坡總監也就算了,大家不是一國的。之前那兩位可都是住在同城的,初戀的家甚至就在她現在任職的公司附近,可分手之後硬是一次都沒有遇見過,巧遇都沒有。

    “對了。”錢多多合掌。

    “怎麼了?”

    “我最近倒是老遇到一個人,而且看到他就沒好事。你説是不是流年不利?”

    怎麼話題跑那麼遠?明顯感覺到錢多多放在葉明申身上的煩惱毫無長性,依依從善如流跟着問:“誰啊?”

    “許飛啊。”

    又聽到這個名字,依依立刻來精神了。“你們不是一個公司的嗎?天天看得到吧。”

    “不是公司裏,我説平時呢!昨天我和葉明申去看電影,那麼大的地方,居然也能遇着他。”

    “真的嗎?他跟誰去看電影?”

    “一個人。”

    “一個人啊……”依依拖長聲音,遙想起當年光芒萬丈的小帥哥,眼睛水汪汪,“好可憐。”

    “那種男人有什麼值得可憐的?”錢多多説話的時候聲音惡狠狠的。

    “呃……”難得看到錢多多這麼激動,難道升職不成那麼傷心?印象裏多多不是這樣的人啊。

    不瞭解內情,依依接不上話了。

    聲音惡狠狠的錢多多卻接着嘆氣,然後撐着頭一臉疲憊,“依依,最近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該找機會離開UVL?”

    “為什麼?你都在那兒工作那麼久了,三十沒到就做到高級經理哎,連史蒂夫都誇你厲害。”

    “三十沒到的高級經理有什麼用?現在我頭上還有二十七歲的市場部總監呢。”再也驕傲不起來了,錢多多一臉沮喪。

    “男女有別嘛!辭職是大事,你是認真的?”從來沒有工作過,對這樣的話題沒什麼經驗,依依説話的時候明顯底氣不足。

    男女有別?説得好,説到點子上去了。錢多多無力地嘆口氣,“依依,我是真的累了,你看看我現在的樣子。”

    “樣子?你的樣子一向很好,這麼多年了還要討我誇。多多你不是吧!”依依笑嘻嘻。

    “我是認真的。”錢多多加重語氣,“公司裏現在是多事之秋,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提早自找出路。”

    “好吧,無論如何我都支持你,只要你不覺得可惜就行。”

    沒説幾句依依電話響,她接起來“喂”了一聲,然後聲音軟下來,“嗯,我在外面。什麼?多多呀……”

    錢多多在對面做嘴型,“史蒂夫?”

    依依握着電話點頭。

    “他回來了?”早上還聽依依説他在深圳呢。

    依依又點頭,表情有點兒抱歉。

    “那你快回去吧。”錢多多立刻做誠懇狀,揮手。

    那位史蒂夫先生生意做得大,集團在申請上市,分公司遍佈各地,員工沒個一千也有七八百,所以最不着邊的地方就是自己家。回來一次不容易,錢多多可不能做惡人,阻擋人家夫妻的鵲橋仙。

    “司機過來還要一會兒,不着急。”依依合上電話。

    “還不着急?這回多久沒見了?等什麼司機啊,你還不飛撲回去打扮得美美的,讓你那位眼前一亮,然後餓虎撲食?”

    “餓虎撲食?”依依笑死了,“算了吧,老夫老妻了!現在就算我在他面前正面全裸,他都能一笑而過。”

    “啊?那你沒有危機感?”

    “喂,維持婚姻的不只是性好不好?還有很多呢。”

    “也是,一輩子那麼長,整天對着這一個人多膩煩啊!週末夫妻就好了,大家留點兒生存空間。”

    “多多,你對婚姻想法太多了,上回要合作伙伴,這會兒要週末夫妻。暈不暈?”

    “跟合作伙伴事先説清楚相處形式,兩者不矛盾。”錢多多下定論的時候口吻專業。

    “太前衞了吧?哪個男人受得了?”

    “葉明申也這麼想,否則我跟他約會一次又一次?”説到葉明申,錢多多再次煩惱,撐住頭苦思,“不是為了這一點兒,我至於這麼煩嗎?”

    依依坐在對面看得皺眉頭。錢多多在感情上一向沒心沒肺,她早看習慣了,沒想到臨到頭她對婚姻也一樣,典型的公事公辦。

    “多多,你是不是不喜歡葉明申?”

    “喜歡?我們才約會三次,哪裏談得上喜不喜歡?不過我不討厭他就是了,還能接受。”

    “光接受就行?”依依睜大眼。

    “古代還有盲婚的呢,婚後培養感情不也一樣?我爸爸媽媽的婚事還是組織上決定的,不是一樣一輩子?”錢多多道理十足。

    電話又響,司機已經在外面等。依依沒法多待,匆匆起身離去,走之前摟住錢多多講最後一句話:“多多,還是不一樣的,以後你就知道啦。”

    落下後遺症了,現在依依拉門前,都要仔細確認一下究竟是不是自己家車的車牌。

    司機當然是下車來替她開門的,看到自家太太站在街沿歪着頭有些遲疑的樣子,多少覺得有點兒好笑。

    路上人多,後頭的自行車、助動車一大堆,倉促地繞過車身繼續往前。堵住車道總是不好,依依擺手讓他快上車,自己伸手去拉門。

    手指剛碰到把手,門就被從裏推開了,她嚇了一跳,定神才看清是自己的丈夫。他一手推在門上,一手按在耳朵邊,正在嗯嗯地聽電話。

    她最近心神不寧,又少看到他回來,所以坐進去之後,忍不住靠着他的肩膀撒嬌:“怎麼這麼好,突然想到來接我。”

    但是身體被扶正,他皺着眉頭説話:“別鬧,我在接一個很重要的電話。”

    史蒂夫比她大十多歲,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就已經三十有五,又因為天生有點兒老相,所以那時候她還以為這個男人起碼四十了。

    他原本在內陸一家大廠做管理,後來辭職下海,又趕上海南圈地的風潮,因為性格謹慎,及時收手,居然全身而退,還積累了第一筆原始資金,後來就走得比較順當,算是白手起家的第一代房產商中很成功的人物。

    認識依依的時候她還在讀高中。很古老的橋段——大雨天,他趕一個招標會,司機被催得有點兒急,過水塘的時候污水濺得遠。她正騎着自行車,閃避的時候跌在地上,衣服都扯破了。

    那時候她還很小,紅唇鮮豔,小腿擦破了,卻一點兒都不在意,就撅着嘴看衣角破掉的地方。

    那天的招標會他後來臨時派了助理去,自己親自把她送到家。那棚户區密密麻麻,雨水中萬户屋檐低垂,水滴如注。

    她推着自行車一瘸一拐地往裏走,回身還跟他招招手,消失的時候好像是被吞了進去。

    他跑過去又把她拉出來,從此再也沒有放開過。

    但是婚後第一年,她意外流產了,這些年來又不見再有。他年歲漸老,自己的父母不知多想看到第三代出生,漸漸生了怨氣,竟連這媳婦都不願見了。

    他夾在當中兩頭難做。生意也煩,這個行業有周期,他上一次退得有驚無險,最近這兩年卻漸漸有力不從心的感覺,跟財務部主管們開會的時間比跟她在一起的時間還多,熟悉項目經理的訴苦更勝於熟悉她的撒嬌。

    而最近,他更是不知道為什麼那麼容易煩。有時候半夜回家,突然不想上去,轉頭又讓司機開走,難道這就是傳説中的七年之癢?

    擱下電話看到她坐得很端正,看到他側臉過來好像嚇了一跳,但還很努力地笑了一下,嘴角勾勾的,眼神卻有點兒躲閃。

    禁不住有點兒愧疚,他伸出手拍拍她的手背,“對不起,最近陪你太少了,要不要買些什麼?錢夠用嗎?”

    其實她心裏在想別的事,這反應不過是因為突然被他打斷思緒,微有些驚嚇而已。

    十幾歲時他看自己的時候眼光痴迷,她喜歡什麼,從來不用自己買,流露一點兒就會有人送到鼻尖下。

    但她從來沒有奢望過那種時光會永遠。求仁得仁!她要的已經得到了,凡事都有代價,有得有失而已,要是事事都遂她的心願,那還不得早死。

    不過這麼多年了,沒有愛情有感情,沒有感情有恩情。知道他最近煩心,聽到他安慰她立刻回神。這次展顏一笑,笑得很是開心,“那我們今天一起吃晚飯吧!然後逛逛,你全程埋單,還帶提包。”

    “我還要打幾個電話,晚上跟這兒的工地負責人開會……”他皺眉遲疑了一下,然後看看錶,“這樣吧,我們先去吃飯,然後讓王升陪你去逛一下,一小時夠不夠?”

    王升是他的隨身助理,這時就坐在副駕駛座上,聽到之後回頭叫了聲“太太”,一副隨時待命的樣子。

    吃飯的時候,她看着對面的男人不斷地跟人通話,依依低頭撥了撥小盅裏的精緻湯水,忽然覺得無味得很。

    那麼好的東西,怎麼會覺得無味?是吃太多了吧,下次還不如喝粥。

    當天晚上,依依失眠了。

    晚餐之後她按照原定計劃去逛街,走在她身後的是王升,一路態度謙恭,試衣的時候負責提包,埋單的時候負責刷卡。

    王升長得不錯,一身西服筆挺,她拿起任何一樣東西他都點頭稱是,沒等她從試衣間出來就已經讓小姐開單完畢,效率驚人。

    小姐們人人面露羨色。有一個年紀小,實在沒憋住説出了口:“你老公對你真好噢!長得又帥。”説話的時候,眼裏亮晶晶,就差沒有當着她的面對遠處立在收銀台前的王升擦一把口水。

    她聽完哭笑不得,又懶得解釋,到後來興趣索然,索性回家。

    王升盡職盡責地將她送到家門口,張阿姨跑過來開門,看到她一臉倦色,接過東西也不敢多問什麼。

    回房先把購物袋放進衣帽間,卧室裏帶着這個嵌入式的衣帽間,多年前第一次走進來的時候,她為它的巨大空曠目瞪口呆,精緻隔架在面前彷彿鋪天蓋地。自己的丈夫在身後笑着補充:“買吧,堆滿它。”

    那時的她心花怒放,感覺到了天堂,撲進他懷裏的時候好像一隻鳥。但是現在,所有的隔架早已被放滿,那些讓每個女人雙眼發亮、夢寐以求的東西,有很多甚至還掛着蒼白的吊牌,零零落落,半掩在原封未動的包裝袋中,像許多許多後台裏日日裝扮妥當卻從無機會粉墨登場的過氣戲子,冷冷地嘲笑着她的淒涼。

    還唱什麼戲?衣錦夜行,深谷曇花,無人欣賞,再華麗的戲服又有什麼意思?她也冷笑,手裏還提着巨大的金色購物袋,她把它隨意丟在地上,轉頭就離開。

    散開頭髮進浴室沖澡,水花噴淋下來的時候,依依彷彿聽見房裏的電話鈴聲,響了一陣又停了。

    懶得理,她繼續,白膩的泡沫隨着浴棉在身上四散暈開。手機音樂又響了,她仍舊無動於衷,在水柱下閉着眼睛慢慢仰起頭,維持着同一個姿勢,在水柱下久久沒有動彈。

    濕淋淋地踏出淋浴房,擦身的時候那鈴聲又起。正站在鏡前塗抹潤膚乳,依依這回終於看到鏡中自己的臉上露出一點兒驚訝之色。

    她瞭解自己的丈夫,牛振聲個性穩妥。如果他料定她在家,兩個電話沒有撥通,下一個一定會撥給張阿姨,然後確定她究竟在做什麼,何至於一個接一個,比熱戀的時候還忙碌。但是這麼晚了,打電話給她的除了他又還能是誰?出了什麼事這麼着急?

    圍着浴巾走到牀邊,她騰出一隻手到手袋裏摸電話,音樂連綿不斷,被催得也有點兒急。一摸到手機,她便接通放到耳邊,“怎麼了?我剛才在洗澡。”

    “依依,是我。”那頭聲音很低,入耳非常熟悉。豈止是熟悉,簡直刻骨銘心。電話變得燙手,她手一抖,竟然沒能拿穩,差點兒脱手而出。

    回神鎮定了一下,再開口她聲音就冷淡很多,“怎麼是你?什麼事?”

    “依依,我在老地方等你,你來嗎?”是他。他一向不多話,惜字如金,短短幾個字説得緩慢,聽在耳裏反而覺得艱澀冗長。

    “對不起,我聽不懂你在説什麼。”

    那頭背景裏了無人聲,他彷彿身處在一個空曠巨大的地方,隱約有唧唧蟲鳴,反而顯得電話裏更加安靜,就連隱約的呼吸聲都被放大很多倍。

    老地方?算了吧,時過境遷,這世上哪有一個地方是永遠不變的?

    他不説話,她也沒再開口。僵持了幾秒鐘,她手指一動,斷然將通話切斷了。

    切斷之後,她將手機扔到牀上,想了想,又彎腰拿起來,用力按滅電源。

    卧室裏太安靜了,她坐到牀上之後,打開電視,讓人聲湧出來。

    電視裏在演千篇一律的肥皂劇,女主角剛被拋棄,站在大街上放聲哭泣。

    根本無動於衷,她睜着眼睛出神,過去許多許多的零碎片段紛繁錯落。她想自己是安逸日子過得太久了,所以最近才會胡思亂想,又被莫明其妙的事情所困擾。

    早就放棄的男人,早已結束的感情……結婚那天不是都想好了嗎?這一生塵埃落定,安逸富足。她已經選擇了一個男人,而這個男人對她好。

    哪個女人求的不是這些?只是有些人虛擲漫長青春,為了追求某些虛幻感覺,跌倒無數次後才想明白這個道理。幸運的,想明白之後得償所願;不幸的,終生被自己耽誤。

    她不過是從一開始就堅定目標,又順利完成了它,絲毫沒有浪費時間,所以她是人人羨慕的好命女,誰不在背地裏眼紅她?

    這些話在心裏重複。

    牀頭燈是復古造型的,邊緣金色流蘇叮噹。奶白色的燈光,眼光所及處的一切精緻舒適,每天錦衣玉食……她是從那個狗窩一般的地方掙扎出來的女孩子,還有什麼不開心的?

    想好之後,她跟自己説,笑一笑,但卻笑不出來。有點兒看不起自己,她最後賭氣關了一切躺下來,拉上被子,又把手肘擱在眼睛上,強迫自己入睡。

    牛振聲回來得很晚,晚上和幾個建築公司的老闆還有工地負責人碰頭,説到後來,各方都有點兒激動。風向變了,資金鍊越來越緊,拿地的時候誰不是躊躇滿志?一年的時間晃眼而過,當時的風光無限,人人競相投資的項目現在卻變成雞肋一塊,甚至連雞肋都不如,誰都避之不及。

    下車的時候,司機也看出他精神很差,開門的時候説了句“牛總你太辛苦了”,他笑笑沒回答。

    已經是凌晨兩點,宅子裏聲息全無。開門的時候滿室寂寥,感覺很奇怪。這屋子是結婚前他親自挑選買下的,過去只覺得寬闊舒暢,最近卻越來越感覺空蕩寂寞。有時候獨自歸家,明明知道屋裏有人睡着,但就是感覺毫無人氣。

    還是有孩子的好!如果有三兩個孩子在這裏奔來跑去,那一定是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

    這個念頭一升起來就異常強烈,他上樓的時候腳步很快,推開卧室門以後一室黑暗,牀上無聲無息,料到依依早已睡着了。他獨自進浴室沖澡,脱衣服的時候在鏡子裏仔細看了一眼自己的身體。

    男人四十,他常年奔波忙碌,不知多久沒有好好看過自己了。原來真的老了,腰裏鬆垮垮的,一點兒線條都沒有。

    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他轉臉走進淋浴房,用很快的速度衝了一個戰鬥澡,然後上牀。

    自己的妻子睡在牀的正當中,好像早已習慣了這地方全是她一個人的。她背對着自己,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他躺下以後從後面用力抱住她,然後將她翻過來。她在黑暗中輕輕“咦”了一聲,好像有點兒驚訝,但非常順從,一點兒都沒有抵抗地打開了自己。

    他突然發現她是緊閉着眼睛的,一點兒快樂的樣子都沒有,連裝都不想裝。

    他心裏一冷。從第一次見到她起,感覺她永遠是那個微微撅嘴扯着零落衣角的小女孩,而她也總是仰望自己,小鳥依人,盡心盡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但現在,身下這個緊閉雙眼的女人卻如此陌生。這就是他的妻子嗎?為什麼他不認識了?

    一口氣泄了,他突然沒了興致,翻身又躺了回去。

    “怎麼了?”她睜開眼睛看他,問的聲音非常低。

    “沒什麼,可能是太累了。”她眼睛生得美,看着他的時候湛然剔透。雖然卧室裏幽暗無光,但他已經習慣了,再黑也能清楚地看到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這是他的妻子啊!他小心翼翼等候那麼多年,等她長大,又等她心甘情願地嫁給自己。過去他再怎麼疲憊,只要一看到她就覺得心滿意足。這是怎麼了?居然會覺得她陌生。

    愧疚起來,他伸出手把她勾到自己胸前,低頭説了聲“對不起”。

    叫她怎麼回答?身邊躺着自己的丈夫,他剛才想跟她做愛,他們很少有時間在一起,這是這個月的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後一次,但是他半途而止,不成功。

    依依伸手摸了摸他的臉,牛振聲顯老,本來眉心就皺皺的,最近更是深深的兩道紋。她悄無聲息地嘆了口氣,並沒有什麼幽怨的意思,只覺得這世上真是無有一人不堪憐。

    跟依依告別之後的錢多多,獨自坐進車裏就開始了嘆息。剛才不過是在依依面前強撐笑臉,有沒有感覺當然是不一樣的。她怎麼會不知道?

    又不是沒談過戀愛,又不是不知道兩者之間的區別。

    戀愛不一樣,要天時地利人和。原來你也在這裏——戀愛是難如登天的事情。

    但她現在要的不是戀愛,是婚姻。

    原以為結婚沒什麼難的,盲婚也可以,組織決定也可以。要想結婚,世上多的是痴男怨女,克服自己那一關,只要生理、心理能夠接受,隨時都可以結婚。

    沒想到那麼麻煩,還以為找了個志同道合的,卻鬧出前女友翻版的烏龍事。

    她倒不是怕他舊情難忘,只怕他根本是為了舊情難忘,假裝跟她志同道合。

    一路開一路想,錢多多想到頭疼。

    來去都是無解,錢多多想到最後還是放棄。

    算了吧!她時間寶貴,經不起這樣玩你猜我猜的遊戲。

    她是一路赴湯蹈火奔着結婚去的,如果一時不察,成了別人的替代品,那下半輩子還怎麼跟自己的自尊心過下去?

    再可惜也沒辦法,已經決定了。深深吸口氣,她拿出電話撥號碼,那頭接起來很快,背景里人聲起伏,還有隱約的打招呼聲。

    “你在忙?”接下來想要説的話不怎麼動聽,想了想,錢多多還是先確定下對方所處的環境與氣氛。

    “今天有一堂在職研究生的課,剛結束。沒事,你説吧。”他的聲音還是一貫的春風含笑,聽得錢多多越發難開口。

    怎麼開口?説什麼?就説我們算了吧,因為我不想做替代品?或者更簡單的,説我覺得煩了,乾脆不婚?

    但是眼前一下就跳出媽媽橫眉立目的臉,還有爸爸嘆氣道出的開場白:“多多啊,你要知道天地萬物都是有生存法則的。”

    是啊!都是有法則的。法則就是她錢多多的年齡到了,不結婚就是異類。她倒是不怕自己被人當做異類,公司裏單身女主管多的是,問題是她的爸爸媽媽怕啊。

    她遲疑了,原本非常直接的一句話在嘴邊徘徊了很久,最後吐出來竟然完全變了味,“我,我最近很忙,可能接下來幾周都不能見你了。”

    他回答前稍微停頓了半秒,時間很短,幾乎察覺不到,再開口聲音仍舊和緩,語氣温柔,“是嗎?那你小心身體,別太累了。我們再聯繫。”

    掛斷電話之後,葉明申獨自在原地立了一會兒。校園裏人多,兩個剛下課的女生正從旁邊經過,都是在職的研究生,二十五六歲。看到他駐足了一會兒,又互相笑嘻嘻地推了幾下,然後才走上來招呼:“葉老師,下班了吧?晚上有什麼安排?”

    上在職研究生課程的老教授們基本上都長得很友善,一片和諧背景中年輕斯文的葉明申就更顯得鶴立雞羣,女學生對他有好感他一直是很習慣的。往常他一向反應迅速,跟武林高手一樣,應付這種問題能四兩撥千斤。

    但是今天他聽完之後居然反應遲鈍,過了幾秒鐘才抬頭,又仔細看了她們兩眼,回答的時候沒有慣常的微笑,一聽就是應付,“晚上?晚上我還有課。不好意思,先走一步。”

    目送他離開之後,那兩個女生還呆在原地,其中一個過了半晌終於開口,撇着嘴,一臉不滿,“長得帥了不起啊?”

    錢多多沒有千里眼,當然看不到電話那頭的情況。

    結束與葉明申的通話之後,她不自覺地鬆了口氣,至少爭取到了幾周的思考時間,所以後來開車的時候就很順,一路專注路況,油門踩得很有勁。

    到家以後她上樓按鈴,沒人開門。想起爸爸媽媽今天喝喜酒去了,她伸手到包裏掏鑰匙,掏了半天都沒有,突然一跺腳,錢多多懊惱。

    一早就去健身,換了包,鑰匙一定是留在另一個包裏了。

    流年不利啊!自從某人出現在她生活當中之後,就沒發生過好事。她是不是該去拜拜,去去黴氣?

    看看時間還早,今天這檔喜酒是媽媽老同事的女兒結婚,她最不習慣那種場合,坐在父母身邊,桌上的老一輩上來就是老三問。

    “這就是多多吧?一轉眼長這麼大了,今年幾歲啦?結婚沒有?”

    擱前幾年,媽媽還能笑呵呵地跟他們一問一答,最近這兩年,聽到這樣的問題,老媽隔空就能對着她用眼睛飛刀子,到後來錢多多就學乖了,這樣的場合能不去就不去。

    轉身下樓,回到車上以後,錢多多掏出手機想找個人出來一起吃飯。通訊錄密密麻麻排滿,一個一個名字翻過去,卻找不到一個可以撥出去的號碼。

    握着手機沉默一分鐘,錢多多突然發脾氣,用力把手機扔在了副駕駛座上。

    鈴聲伴着碰撞發出的悶響一起響起來。瞪了它一眼又撿回來,錢多多看了一眼屏幕就皺眉頭了。

    屏幕很亮,上面跳動着顯示的是公司來電——總監直線。

    不急着接,她先看車上的時間——週末下午四點。這男人怎麼突然想到打電話給她?

    鈴響五六聲之後跳斷,然後又響,還是同一個號碼。

    錢多多咬咬牙,一指按下去就接了。

    “喂?”

    “錢經理,我是Kerry。”

    許飛的聲音,他報他的英文名。她的口氣卻仍舊公式化,“嗯。總監有什麼事嗎?”

    “我在公司,正在看你們組交上來的計劃書,有幾個問題想問你,電話裏就可以。現在方便嗎?”

    他的語氣很公事,錢多多回答的時候自然認真起來,“什麼問題?”

    那邊有翻頁的聲音,“你這份計劃書涵蓋的是哪幾個國家?全東南亞?”

    他説的是她手頭最新的一個項目。計劃書是根據這幾個國家最新的市場調查剛做出來的,她帶着自己的小組忙了好幾周了。

    “菲律賓、泰國、越南,還有新加坡,沒有印度。”

    “好,我剛才核對了一下泰國政府發佈的最新進口產品指標,你原材料中所標示的H5033在東南亞其他國家可以接受,但是在泰國看起來不行。”

    錢多多倒吸氣,這份計劃書週一就要由她在高層面前作演示。泰國部分的數據她交給簡妮負責,上週讓她核對了最近三年的標準參數,沒想到最後出這種致命的問題。

    “最新標準是什麼時候出台的?昨天嗎?”東南亞一些國家的標準最近一日一新,她也感到很頭疼。

    “上個月,而且這個禁止是強制性的。你沒有要求組員核對最新的標準嗎?”

    她當然有!衝動地想立刻撥電話給簡妮質問她,但是錢多多清楚地知道這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深呼吸,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她立刻作出回應,“我明白了。總監,你還在公司?”

    “是的,怎麼了?”

    “我立刻過來,資料在我公司電腦裏都有,等我二十分鐘。”

    那頭安靜了一下,然後許飛的聲音再次響起,“今天是週日,你不用特意加班。”

    這句話是諷刺嗎?你不是正在週日加班研究我的計劃書?錢多多抓着方向盤低頭認錯。

    “對不起,問題出在我這裏,請給我補救的機會。”錢多多一手拿電話,另一手握方向盤,油門踩得很用力。

    掛上電話以後,她又撥給簡妮,電話那頭女聲單調重複:“您撥叫的電話不在服務區。”

    撥了數次都是這樣,錢多多怒火狂飆,扔下電話宣佈放棄,一路加速往公司去。

    她雖然性格直爽,但是對工作一向很仔細。這個錯漏的起因很明顯在簡妮身上,但是她作為項目負責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推卸責任。

    一路思考對策,進入公司地下車庫後,她已經冷靜下來。等電梯的時候看到自己有些挫敗的表情,她習慣性地掐了掐自己的手腕內側,迫使自己精神一點兒。

    的確是她的錯,以前做任何報告她都會在上交前仔細核對,但最近心事重重,竟然出現這麼嚴重的錯誤。如果許飛待會兒大發雷霆或冷嘲熱諷,她都無話可説。

    市場部裏空無一人,總監辦公室的門和百葉窗都合着。錢多多跑進去之後並不急着找他,先奔到自己電腦前把資料調出來重新整理了一下。

    一切就緒之後她才走過去敲門,沒有意料之中的回應,門直接從裏面打開。許飛一手還在門把手上,隔着一尺的距離招呼她:“錢經理,你來了。”

    他態度很好,臉上甚至還微笑着,和她想象中的情景相差了十萬八千里。錢多多還沒來得及説話就愣了一下,回神就有些跟不上狀況,“呃。你好,總監。”

    “你來得很快。”

    BOSS和顏悦色,錢多多再怎麼心急火燎也還是順着答了一句:“是,休息日嘛。”

    然後才快步走到他桌前,找了個地方放下自己的電腦,又回身看了他一眼,“總監,我把資料都帶來了,可以開始修改了嗎?”

    “可以,你等一下。”許飛轉身走到辦公桌前,找出那份計劃書。錢多多低頭就看到許多的鉛筆痕跡——文字、數字、線條、圖案,什麼都有。

    第一次看到這麼仔細的批註,錢多多立刻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打開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準備應戰。

    這個男人在工作上的確能力超羣,而且有着跟年齡不符的勤力,否則也不可能萬里挑一地被選中為管理培訓生,接着又一路過關斬將,成為最年輕的傳奇總監。

    在工作上相處一月有餘,錢多多對這點已經看得很清楚,因此一旦在工作狀態下面對他,早已養成了即時全神貫注的好習慣。

    一邊改一邊徵詢他的意見,許飛措辭很中肯,錢多多點頭表示贊同,在計劃書裏當場修改。

    一旦投入工作就忘記時間,再抬頭,錢多多驚呼:“七點了?”

    許飛也抬頭看鐘,“錢經理有約會?”

    突然想起昨天他看到她和葉明申在一起的那個眼光,錢多多敏感,“昨天在環藝……”

    許飛笑,他長相有些娃娃臉,笑起來眼角彎彎的,更是陽光燦爛。“你約會嘛,不跟我打招呼很正常。對了,以後別叫我總監了,我第一天開始就要求大家叫我Kerry,只有你總是忘記。”

    這是什麼意思?示好?免戰牌?對他的態度感到詫異,錢多多混亂了。

    原本以為他會伺機報復,給她穿穿小鞋什麼的,她過來的時候滿心的戒備和不安,沒想到他態度友善,對於她的錯失並無責怪。這樣的舉動堪比自備車馬雪中送炭,最後還在她家門前幫忙掃雪。太讓人感動了,她反而沒反應。

    不是她錢多多小氣不能容忍突然空降的年輕上司,實在是他們兩個再見面時情景太勁爆了。她雖然自詡現代人,好歹也算熟女之流,但面對一個曾經跟醉酒之後的自己互相纏繞着法式濕吻的男上司,不捨得甩手辭職,又不能整天當他透明,實在很難摸索到一套完美的相處模式。不過錢多多一向吃軟不吃硬,他態度親和,又剛剛幫了她一個大忙,實在不好再擺之前的臭臉。

    她放緩態度回答:“那你也別再叫我錢經理了,聽上去很奇怪。”

    “那叫你什麼?”

    “叫我Dora好了,Sam他們都是這麼叫我的。”

    他又笑,“Dora?聽上去像兒童冒險小主角的名字。”

    計劃書修改完畢,大功告成,錢多多心情好轉,這時不由自主輕鬆下來,“那你跟我的Team一起叫我老大,我也不介意。”

    “OK!”他做出一副嚴肅表情,“那你讓Sam先這麼叫我,成了公司文化以後我一定照辦。”

    Sam是這兒的洋老總,長得跟聖誕老人差不多。錢多多忍不住幻想他嘴裏冒出“老大”這兩個字的樣子,憋不住笑了出來。

    “好。計劃書很不錯,週一等着看你表演,到時候我坐在下面第一個鼓掌。放心吧!”不説笑了,許飛結束話題。

    打印機送紙聲迅速,想到週一例會時就要用到,錢多多抓緊時間拿着剛打好的計劃書又去了趟影印間複印裝訂,回來的時候滿手文件夾。

    雖然是週日,但是一路走過還是看到很多同事進出公司,海外部更是忙碌,就着時差開視頻會議,偌大的會議室裏坐滿了人。

    會議室玻璃幕牆沒有拉下遮光簾,錢多多抱着文件夾路過的時候,正好被坐在正手位置的海外部主管看到,老遠對她笑了笑,露出同舟共濟的神色。

    錢多多有點兒尷尬,像是小時候佔了原本不屬於自己的誇獎,想解釋都不知從何説起。

    一切結束之後,錢多多去敲總監室的門跟他告辭:“總監,哦,Kerry,那我先走了。”

    許飛正坐在桌前低頭忙碌,聽到聲音抬起頭笑笑,也不挽留,“好,路上小心。”

    那表情太自然了,她的腦子裏彷彿聽見叮的一聲,豁然開朗。一個月來被那個酒後親吻困擾的錢多多,終於鬆了口氣。

    大家都是成年人,忘了吧忘了吧!人家年齡比她小,又長了一張全民偶像的臉,説來説去,她也不吃虧啊。

    一旦鬆懈下來,防備感就散了,又近距離被這樣的光芒籠罩,自認對他的個人魅力有免疫能力的錢多多也被照得眯眼一秒鐘。

    罵自己沒用,錢多多轉身想走,但腳步邁不出去,遲疑幾秒還是走了回去。

    好吧,她錢多多雖然不是什麼聖人君子,但是人家今天這麼幫忙,態度又好,雖説大家是一條船上的,她出醜他面子上也不好看,但做人要知恩圖報,別人都做到這個份上了,她總不能再那麼睚眥必報下去,倒顯得她小氣。

    “Kerry,今天謝謝你。”

    他放下手裏的東西看過來,笑笑回答:“不用。”

    “你還在忙什麼?”她看一眼表,隨口一問。

    “我想看一下這幾年新型飲料市場反饋的數據,這些是去年的,丸美和正江昨天剛整理完。”

    市場反饋?她有點兒疑惑。走得近了,看到報表她才明白他説的是什麼,然後禁不住就有些想嘆氣的感覺。

    想起上個月她也曾經無意看到他在反覆翻閲這一類的資料,原來市場部總監的工作並不輕鬆,更何況他還是半路空降下來的。現在在進行的這些項目就夠他傷腦筋的了,這男人哪裏來的無窮精力,這些可以稱得上毫無意義的東西他都會不停地花時間?

    低頭掃過那份數據,錢多多眉頭一擰。

    這個項目是她曾經參與過的,所以一眼掃過就很熟悉。反饋的數據當年是由她親自負責整理的,再交到統計部負責歸檔保管,至少保留三年。怎麼到他手裏居然只是一些原始數據,列表都沒有一份,他這麼看,要看到哪年哪月去?

    要不要告訴他?嘴已經張開了,她突然想起前任總監所説的話,心中突地驚了一下。

    算了,她沒必要去這渾水。

    許飛空降國內,擺明了就是來探路的先鋒軍,他能不能站穩腳跟,與他的直屬上司今後的江山穩固關係密切。亞洲區總裁這樣一個肥缺,原來的勢力怎會就這樣輕易放手?

    多事之秋,每個部門總監都有自己的打算。“不怕做錯事,只怕站錯隊”——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這樣的時候,她最好還是一切保持緘默的好。

    想好了,她再次打算撤退,身體角度已經開始往外偏,腳尖跟着動。他翻動文件,窸窸窣窣的聲音。此時窗外已經夜色籠罩,她是站着的,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只看到他頭髮濃密,頭上很漂亮的一個旋,眉毛也是,烏黑筆直。

    還看?還不走?

    心裏在説話,她張開嘴要告辭。

    週末沒有人,辦公室真安靜。他還低着頭,看得很仔細,眉頭微微皺起來,手裏拿着一支鉛筆,燈光很亮,他睫毛的陰影投在眼窩下,也在微微顫動。

    一根手指落在報表上,雪白的A4紙,密密麻麻的數字。她指甲修剪得很簡單,也沒有任何裝飾,粉色之外的邊緣短短的,雪白圓潤的一彎弧線。

    “錯了,這個數據錯了。”耳邊聽到自己的聲音,跟原來設想的完全不一樣。手指還落在那個數字上,錢多多瞪着它,好像在瞪一隻不聽話的貓。

    而他抬起頭對她笑,因為仍是坐着的,睫毛的陰影投在眼窩下,在笑意裏微微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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